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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狂澜》第三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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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绝境

第01小节

李均手拄着大戟,站在小山上向下张望,山下黑压压的,尽是莲法军的营寨,大寨依山而傍水,所扎之处地势平阔,各营帐之间错落有序,显然安置者是个精于兵法之道的人。

“看来有不少人啊。”孟远轻声道,虽然敌人军势极盛,但在他眼中,不过是“看来”有不少人罢了。

“这倒有些奇了,如此众多的莲法军从何而来?”李均紧锁着眉,虽然他并不在意眼前这些敌人,但对不能不在意敌人突然大规模增兵之后的战术意图。本来经过恶风岭之战后,陈国东部莲法军主力几近崩溃,残余部队将到手的十余城都弃之不顾,全都回缩至军事重镇石塔城,直至前几日,他们忽然大规模自白塔城中出兵,李均得到细作报告后觉得其中有蹊跷,因此与孟远亲自前来观看敌阵。

“莫非是来自陈国其余地方的莲法宗援军?”孟远问道。

“未必,莲法宗主力在陈国西部攻城掠地,一部在南部与柳帅缠战,哪里还有兵力可以支援此处?”

李均的分析令孟远暂时停了会儿,但接着他又道:“上次接到报告之时已是五日之前,这五日间可能已有了变化,莲法军也许知西线或南线抽出兵力来支援东线了。”

他的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于真实了,但李均毕竟并非知晓一切的神,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未想到,柳光在二人之间还未产生直接矛盾时便下了黑手。不但令公孙明说动余州的彭远程、江润群等起兵,且通过施加压力与巧妙诱导,将原本在陈国南部与之对决的程恬赶到东部,并夺取了宁望城。此时自宁望城败退的军马,正在兼程溃向怀恩,而身为主帅的李均,又恰恰来到第一线探查军情。

“应该不会,以柳光指挥作战的特点来看,他出手极为干净利落,绝不会令敌人完整地逃走,而会斩草除根,因此若是他那儿的莲法军逃到我们这儿,柳光也必然追击过来。至于陈国官兵,他们全力防守都城洛郢,牵制住莲法军主力,双方均无法腾出手来,因此,这些士兵,莫非是莲法军孤注一掷,欲寻我决战?”

孟远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能努力揣摩对手的战术意图固然是好,但若对手的意图非常隐蔽之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随机应变了。

“要了解敌军的情况,就得抓几个俘虏。”端详良久之后,李均忽然展眉一笑,翻身又上了马,戟指山下的敌军营寨,道:“孟兄,我们好久未并肩杀敌了,一起冲进去,看谁先擒获敌军大将,如何?”

“兄弟你为何还想逞这匹夫之勇?”孟远听了大吃一惊,山下劳法军的营寨密密麻麻,足有十万兵马的阵势,营寨壁垒周围的空地上都已清除干净,他们根本没有借着地形掩蔽接近敌军的机会。而自己与李均不过领着千余人的骑兵,任二人勇猛无敌,也无法在如此数量众多的敌军中确保全身而退。因此他道:“要捉一敌将,用得着如此冒险么?”

“哈哈,原本就是玩笑,孟兄如何当真了?”李均大笑起来,道:“不错,捉一员敌将,原本无需我们去冒这个险,让他自己来便是。升我紫龙旗!”

领着这大批莲法军的,正是莲法宗五掌教之一的程恬。在得帐下谋士献计之后,他兵分两路,一路五万人令郑定国领着自小路袭取宁愿,另一路十万人则从石塔城正面攻击李均主力。郑定国所绕地界,尽是为柳光所控制的地方,李均虽然想制约柳光在陈国的势力,但却没料到柳光会暗中挑唆莲法宗大军攻打自己后路,甚至“借路”给莲法军,再加上郑定国行军隐蔽,直到攻下了宁望城,李均仍未查觉莲法军一支已绕行至他身后,切断了和平军的归路,也切断了自余州来的叛乱消息。

他屯这于此处,正是为了等待郑定国传来的消息,如果攻克宁望城,他便可以挥军大进,夹击和平军主力于怀恩,同时,停留于此,也可以吸引李均的注意力,让他暂时无暇回顾身后。这一布置极为成功,李均果然被这多达十万的莲法军吸引,而暂时未想到后方。

此刻程恬正与部下团坐于军帐之中商议军务,忽然一个鬼卒进来报道:“东北小山岗升起一面紫色龙旗,旗下隐隐有人在窥探我军大寨。”

“哦?那紫色旗是如和发现的?”程恬的军师,莲法宗十六上师之一的汤乾问道。

“那紫色龙旗高高举起,似乎毫不忌惮为我军发现。”鬼卒依据他的判断回答。

“好狂的人,竟敢如此轻视我十万大军!”一个祭酒穆贵怒道,他本是铁匠出身,在莲法宗祭酒中出了名的性子暴烈,听到敌人的探子竟然无所顾忌,自然愤愤不已。

“请掌教下令,我愿去擒获这细作来为掌教祭旗!”

“穆祭酒之意,诸位以为如何?”程恬轻轻瞄了汤乾一眼,与其说是问营中其他人士,还不如说是在问这乡间教习出身的军师。

汤乾此时对微笑不语,若是这么快便将自己结论说出来,岂不是难以显出自己高明,还是待他人计穷之际,自己再出语才显出高明来。

“请掌教让我去!”另一个祭酒马举出言争道,“如此小贼,何需穆祭酒出马,让我去吧。一柱香之内,我定提此小贼之头来见!”

“还是我去!我无需一柱香便可斩杀这小贼,马祭酒不要同我争这一功劳!”穆贵站了起来,手握双拳,铃眼圆瞪,似乎马贵再与他争,他便要拔拳相向了。

“我看二位中无论谁去都是杀鸡用牛刀。”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年轻的祭酒扬起他的头,微笑道:“还是让小弟前去吧,小弟只需一盏茶功夫,便可为掌教先声夺人。”

“甘平!你这小子也来与我相争?”穆贵迈出呼咚咚的脚步,直逼甘平面前,双目怒视。甘平看起来颇为文雅,但此时竟不甘势弱地站起,瞪了回去。

“得了得了,若是定国在,你们谁也不敢争。”汤乾知道是自己出言之时,一语让剑拔弩张的二人全都丧了气。程恬帐下第一勇士,非郑定国莫属,若是他在,这种机会也绝不会让与他人,他们之所以争得如此激烈,也正是想借郑定国不在之时露上一手,显显自己的威风。

“况且,我料你们三位便是一起去,也只能被敌将所俘获。”汤乾绕着弯子,却不肯直截了当地说出他心中的推测。程恬轻轻哼了声,汤乾向他望了一眼,这才道:“我料在山上窥我虚实者,必是李均自己,你没听到那升起的是一面紫龙旗么?他之所以不隐形迹,无非是想诱我军派人前去捉拿,结果去者捉他不成,反而为其所擒。”

营中诸将脸上都露出颇为不服的神色,以他们的武勇,都是千里选一的角色,但听汤乾所言,他们在李均面前似乎不值一提,难道那李均比郑定国上师还要强么?

“汤乾上师言之有理,三位无心去攻,他却有心算计,即便是单挑三位不惧李均,但也逃不脱他的阴谋诡计。”程恬插言道,安抚手下大将之心,这是一军之帅的责任。

“如此,就白白让他看了我军虚实,全身而退么?”甘平问道。

“以掌教之意……”汤乾垂下双目,盯着自己的脚尖,却问起程恬的决定来。

“来人,备马,我亲自去会一会李均,倒要看看他是如何一个英雄了得的人物。”程恬站了起来。

“掌教不可,掌教万金之躯,如何能用在与乳臭小儿的争斗之上?”甘平起身拦住他,道,“还是让小人去斩杀李均,掌教只需在此等侯便罢。”

“上师,你之意呢?”程恬有意没有直接答复甘平,而是去问汤乾。

“甘平祭酒说的极是,掌教无需冒此大险。”汤乾面上浮起笑容,道:“不如令人悄悄围住那山岗,让李均无处逃走。”

“哈哈哈……”程恬大笑起来,深深看了汤乾一眼,这个教习对身为上师仍心有不足,还想成为掌教之一吧。“请汤上师放心,我此去只不过与李均会会面,说上几句话儿罢了。汤上师、马祭酒,你二人留在帐中,令全军作好追袭准备,只等我令下,便拔营攻击。穆贵,甘平,你二人领本部人马,随我上山!”

紫色龙旗升起之后,李均与孟远等在山上等了片刻,便见山下营寨门户洞开,士兵们纷纷集合待命,一队人马约四千人开始大摇大摆地向山岗处过来。刚看到时,李均还只是微微动了下眉,“唔”了声以回应孟远“敌军行动秩序谨然,颇知兵法”的称赞,但片刻之后,他的眉头便锁了起来。

“敌军为何前进得如此慢,莫非有诈?”他在心中自问。如果是来捉他,那敌军要么快马加鞭赶上来要么偷偷摸摸绕过来,却绝不应如此大摇大摆从容不迫。

“探马,立即回头,替我看看退路有没有异,如有风吹草动,便速来报告。”在命令探马去了解退路是否有敌人潜伏之后,李均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的布置并无漏洞,但为何心中的不安,却如此强烈?

“统领快看那旗帜!”身旁一将忽然呼了起来。

“掌教程……”李均默默念道,紧接着脸色大变起来,他自领和平军以来,还从未如此震惊过,他问道:“莲法宗五掌教里,有几个姓程的?”

“只有一个程恬,我曾向大哥报告过。”王尔雷胖大的身躯,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一个流浪儿出身的年轻人,“程恬负责南路莲法宗,手中有二十万大军。”

“糟糕!”李均在心中惊呼起来,但脸上的神色却转为平和,孟远却从他身上灵力的波动之中意识到激变的发生,问道:“怎么了?”

“你说的不错,这定然是莲法军从别路抽来援军了。”李均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推测完全说出来。“程恬本在南路与柳光交手,如今却出现在此处,只怕柳光……这是柳光安排的……”

孟远也大惊失色,如果柳光与莲法军暗中勾通,那恐怕不会只是放莲法军安然转移这样简单。以柳光之智,再加上莲法军庞大的数目,和平军确实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王尔雷,近来没有南路的消息吗?”孟远问道。

“近十余日南路消息断绝,似乎在进行大战。”

“可惜,没有南路的确切消息。”孟远听了长长叹息,虽然苦儿营在探听情报传递消息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但对于和平军来说,这终究是非正规的情报组织,它的缺憾在日益激烈的战争中也暴露出来。

“无妨,反正有人给我们送情报来了。”李均神态已经完全正常起来,目光炯炯盯着渐渐接近的莲法军,“这来者必是程恬,他只带少许人马前来,不是来交战的……”

又等了片刻,这四千余人马终于近到身前,只见两面青色旗帜左右分开,旗下闪出一骑白马,马上端坐的,一身古铜色盔甲,正是程恬。

“李均统领何在?”双方相距尚远,程恬便放声问道,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颔下长须,在风中微摆,显得有些零乱,也使得他看起来年纪要比实际上长一些。

“在下正是李均。”其实无需报名,程恬的目光便聚在头戴赤龙头盔的李均脸上,两人目光交击一下,却未闪出火花,似乎都只是熟人之间的一次注目而已。

“果然少年英雄。”程恬行了一礼,道:“我乃程恬,神宗五掌教之末。”

“程掌教大名,我是久仰了。”李均按住心头想问个明白的冲动,此时此刻,越发需要镇定自若,从这程恬的气势来看,他绝非弱者,无论是心智还是格斗,都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李统领心中想来惊讶,原本在陈国南路的我,如何会突然出现于此吧。”程恬轻声笑道,“好教李统领得知,我是被柳帅所迫,不得不由南路来这东方。”

“原来如此,多谢程掌教赐告。”李均面不改色,对方敢于将自己败绩坦然告诉自己,这绝不是因为程恬恬不知耻,而是因为程恬对于自己的成功与失败,都可以以平常心视之,知耻而后勇者,方令人觉得足以畏惧。因此他只是拱了拱手,道:“只是不知掌教来这陈国东部,所见所闻是否让掌教满意?”

“李统领好涵养啊。”程恬一挑拇指,李均对于自己带来的消息竟然如此镇定,不太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准备,而是因为他不愿在身为对手的自己面前露出任何一丝内心上的弱点,上战者攻心,深知这一点者,必是用兵的高手。李均虽然年轻,却也是个老谋深算的角色。

再次思索了一遍自己的打算,程恬确信可以让自己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战局上,都可以获取绝对的主动。因此,他又道:“我想请教李统领一件事情,还望李统领直言相告。”

“在下知无不言。”

“不知宁望城,是否还在李统领手中?”程恬一语,宛若利箭一般,直刺向李均心头。这正是他最为担心之事,在得知程恬进了陈国东部之后,他就怀疑柳光是否会放一部分莲法军去攻自己后路,如今看来,他的担心竟成事实。

程恬双眸紧紧盯在李均脸上,想从他脸上看到哪怕是一丝的异样神情,但令他失望了。李均仍旧是安然自若,似乎他的话没有任何作用。

“程掌教放心,宁望城是我的,谁也不能夺去,倒是程掌教,你那些经过柳光界内的将士何在?”

程恬心中也登地一下,绕道柳光辖区去攻击李均的后路,这本是个极为大胆也是极为冒险的计策,成则大获全胜,但败也可能使自己数万精锐与心爱将领,成为敌人的俘虏。因此,李均的反击,也让他颇为震动,他也有几日未收到郑定国的消息了。

“李统领果然不凡,只可惜不识天时。”程恬并未被李均的虚言完全唬住,他哈哈一笑,道:“若是李统领肯信我神宗,我愿举统领代我为掌教。”

李均正欲反击,程恬忽然摆了摆手,道:“多言无益,李统领好自为之,只需记得我的话,神宗始终欢迎李统领,告辞了!”

于是,李均与莲法宗最高领导者之一的会面,便如此草草收场,目送对方缓缓退去,李均心中却汹涌澎湃,环首四顾,看看自己的部下,再看看那些裹着粉红头巾的莲法军将士,无论程恬所言是实是虚,在今后的战斗中,这些生龙活虎的壮士,会有多少将长眠于眼前的大地之上,化为枯骨,化为尘土……

第02小节

李均自程恬撤兵去缓缓退军,退军的速度较之一般时后要慢上一倍。已经作好追袭准备的程恬却令莲法军只是紧紧跟随,并没有急于追上李均。

“李均得知其后路有险,军心大乱之下,如果全速后退,必然导致兵败如山倒。”见了李均撤退之景,程恬颇为感慨地道,“因此他故意慢慢撤退,此人用兵,果然名不虚传。”

“掌教真欲让李均加入我神宗?此人残杀过成千上万神宗弟子,只怕人心不服啊。”甘平皱眉道,从程恬语气中,他听出了爱才之心。程恬的爱才,在莲法宗诸掌教里是出了名的,也正是因此,他才能聚集这么多性格迥异的文武部下,也才能容忍汤乾这般野心勃勃的手下。

“哈哈,若是能让李均为我神宗效力,又可以使我神宗多少弟子免于惨死?”程恬随意驳了一句,但又摇了摇头,“只可惜,从李均用兵与为人来看,我神宗之中,无人能令其真心效力。”

甘平默然不语,眼中闪了几下光,对于程恬如此推崇李均,他觉得有些不可思异,李均再强,终究是一个人罢了,如果郑定国顺利攻占宁望,那么此时他便会陷入夹击之中,能活着逃走就算不错了。

此时的李均,确实已经陷入了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的两难之境,前进,是用兵极为厚实的程恬指挥的十万莲法军那气势浩大的部队,后退,是被郑定国领着数万莲法军攻占的宁望。虽然他尚在退回怀恩的半途之中,宁望失守的消息业已传入他耳中。

“兄弟,如今该如何是好?”孟远不禁问道。李均青着脸,在马上默默行了许久。和平军将士之中也没有了往日的说笑之声,这种面临前后夹击的险境,对于和平军来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的。

“请统领放宽心,给我五千人,我便去夺回宁望。”蓝桥骑马的姿势有些笨拙,但好歹无需再用两只脚追着四只脚跑了。他对于战略并没有太多的注意,因此不能象孟远那般深刻体会到李均的压力,也正是因此才能有此豪言。

李均摇头不语。五千人如何能夺回宁望?便是倾目前和平军之力,也没有绝对把握攻取宁望,更重要的是,身后这十万之众的莲法军既不急于攻击,又不肯放过和平军,摆明着是要逐渐增加压力,直至将和平军压垮的架式。自己原以为莲法军不过是乌合之众,如今看来,其中是有不少能人异士的。那个掌教程恬,表现出的能力气度,就绝非自己以前遇到的对手所能比拟。

还有一个柳光。他既是让莲法军安然经过他的地方来袭击自己,怎知他会不会与莲法军相勾结?若是如此,此人与陆帅齐名,只不过在追随陆帅之时学得他一点皮毛的自己,是不是他的对手?

他的脑海中被这个问题缠绕良久,却始终没有答案。冬天即将过去了,但和平军的冬天,似乎才刚刚来临。若是他知道柳光还在余州给他挑起了内乱,李均此时只怕更加难以自安。

“先回怀恩再说,怀恩城池虽然有些破损,但仍足以守护,城中积蓄粮草足够我军吃上一年,只要能挫莲法军锐气,就无需担心了。”想来想去,李均不得不承认,这一战他没有主动权,只能被动地等待了。

“若是莲法军围而不攻,莫非我们也同他们耗上一年?”蓝桥对于这种消极的守势颇为不满,问道。

“放心,莲法军为了出我意料,这次行军必然未有长期作战的准备,而且十余万大军的粮草补给,又绝非一轻易之事。这附近诸城都无存粮,他们的补给必然会有困难,到那时他们会不战自溃。”李均如此安慰他,从战理来说,他判断的没有错,但他心中却始终觉得不安,觉得自己哪儿漏了一点什么。

“蓝桥,你随我在怀恩城。孟远,你去宝山城,我与你随机应变的全权,如若敌军攻你,你便闭城坚守,如若敌军攻我,你便自小路断其粮道。范勇,你领速去原定城,我也授与随机应变的全权,必要时可弃守原定,赶回怀恩。”

“是!”孟远听得他的安排,口中应了下是,但人却未动,李均这样安排虽然使得和平军可以相互接应,无论莲法军攻哪一方,另两方便可以侵扰牵制,但同时也分散了和平军兵力。

李均明白他的意思,微微笑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们无需守多久,只等宁望城夺回,或是敌军粮尽,我军便可转入反攻了,到那时,我们再见面吧。”

“我军尽皆忙于防守,怎么有余力攻取宁望?”孟远问道。

“十日前我令凤九天调彭远程来陈国,算算时间,此刻他应到了会昌城,只要他得知宁望有变,以他智虑,夺取宁望当不在话下。”来自余州的援军,这是李均的主要希望,他却不知,余州忠于他者,此刻正苦盼他回军救援。

范勇呵呵笑着驰了出去,孟远也跟着离开。李均看了范勇背影一眼,再看了看身旁跃跃欲试的蓝桥。本来守卫原定的最佳人选应是蓝桥,但他勇猛有余而计略不足,随机应变更非其所长。范勇虽然武勇将之蓝桥相差甚远,但在随机应变上,却是自己帐下不错的人选。只时他深刻地感到,帐下缺乏得力的将帅。

“若是彭远程在此,那就好了。”李均不由又想起彭远程来,彭远程实为难得的帅才,但凤九天说他与童家的余党有联系,这件事且等眼前危机过后再慢慢来查问。

得知李均分兵驻守三城,程恬哈哈一笑,问汤乾道:“汤上师,不知有何妙计可破李均?”

汤乾用手指轻轻揪着耳畔的一缕头发,片刻之后笑道:“李均是想我军无论攻取哪座城池,他其余两城都可来救。既是如此,我军也不妨兵分三路,同时进逼三城,让他每座城都自身难保,救无可救。”

“只怕没那么容易吧,李均焉能不知他分散兵力,我亦可以分散分力对之?”甘平问道,在程恬帐下将领中,他年纪最幼,不过二十五岁,也最好学,每当要布置战术之时,他便会刨根问底。对此汤乾不以为意,而程恬更是鼓励他多问多学,曾对汤乾道年青一代莲法军中,甘平他日必成大器。

“哈哈哈哈,上师又是在卖关子了,甘祭酒仔细想想。”程恬半是玩笑半是考考甘平。

甘平脸上露出羞红,但神态却依旧自若。沉思了会儿,他大悟道:“莫非上师之意,攻是虚的,不过是要让和平军不敢出城罢了?”

“正是,哈哈。”汤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则是为此,二则是为等和平军溃逃之际,我军能紧随追击。”

“只怕和平军没有那么容易溃逃吧,我去若不攻城,他们便会一直守下去,怀恩城中粮多,我军粮少,如何与之相持?”甘平进一步问。

“后院起火,李均的余州出大麻烦了。”汤乾目光变得炯炯起来,与程恬相视一笑。程恬接着道:“适才郑定国上师派人前来,说余州有数个城主乘李均不在之机,起兵叛乱了!”

※※※

雷鸣城中,正是山雨欲来。

在俞升的努力下,这几年间战火不断的雷鸣城大多数百姓,都决定暂且撤往狂澜城,如此众多的人口,一日一夜行不过三十里,只怕还未到数百里外的狂澜,半路上先要被彭远程的追兵赶上了。

此刻彭远程尚未起兵,只是如凤九天所料,命人修书一封,以要平定四城之乱为借口请调狂澜城守军。凤九天一面款待来使,令其暂且不急于回去,一面加紧安排撤退事宜,来使见城中慌乱,只道凤九天在征调城中百姓为军,支援彭远程,也不以为意,等拖了二日,彭远程的第二位使者再来催问时,凤九天便直言道:“以彭城主军力,平定那四城叛乱已是足够,为何还要来调这雷鸣城守军?”使者此时方知中计,再要回余阳已经晚了,彭远程也早知会如此,因此又过了两日,余州尚忠于李均的各城中纷纷接到彭远程信使传来的檄文,只道凤九天怀藏贰心,欲将李均害死在陈国,彭远程要替李均清其侧畔,以挽危局。

凤九天见了那檄文,冷笑不语。彭远程以清侧畔之名行叛逆之时,对于他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有了这宝贵的六日时间,雷鸣城的百姓已经远去,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弃雷鸣城之顾而守狂澜城了。

陈国崇德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彭远程身着朱红的大氅,于余阳城祭天地誓师起兵。在慷慨激昂的陈辞之后,他便令部将宋溪为先锋,幕僚史泽为参谋,先领一万五千精兵前往雷鸣城,自己则领后军于余阳城防止背后的肖林。

这其实是出于慎重而为之,肖林此刻要面对的,是江润群等四家的围攻。在公孙明巧妙的安排之下,彭远程与江润群等达成了默契,他们负责对付控制着余江城与余平城两城的肖林,以使之无力牵制彭远程进攻北余州的雷鸣诸城。

而肖林原本兵力不足三万,又被李均抽去一万有余,面对四城五万军队的进攻,自保尚且嫌不足,何论其他。幕僚对彭远程提出这个问题时,彭远程却冷笑着道:“肖林为李均故旧,对于李均相当忠心。而且他是佣兵统帅,一城一地对于他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出钱雇请他的人。因此,如若我军倾巢出动,则肖林也定然会弃余平余江不顾,到那时我军便进退两难,我怎能行此下策?”

“彭帅之意是,要逐一击破?”史泽眼中闪着奇光,问道。

“正是,你史泽你莫忘要打着我的旗号,一定要大张旗鼓,显得我军倾城而出。”彭远程白净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想然心中也是有些激动。

“肖林啊肖林,即便你看透了我的计策,这个陷阱你也是非入不可。”他心中暗想。

史泽见他陷入沉思之中,便轻轻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彭远程的老仆走了进来。

“大人,夫人请您。”

彭远程颇觉诧异,彭夫人颇有胆气,这曾令李均也极为钦佩。她向来不过问彭远程的军务,为人极是贤淑。彭远程虽然又娶了两个小妾,但对于结发妻子是敬爱有加的,常以“有有贤妻”自夸于人。按照以往的习惯,只要见彭远程忙于军务,彭夫人便不会以任何琐事来分他的心,今日却主动请他前进,这让彭远程感到意久。

“夫人有何吩咐?”来到后房,见夫人脸色颇为严肃,这加深了彭远程的疑惑,便问道。

“请大人此来,是想问大人一事。”彭夫人略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如何措辞,紧接着她便尖锐地问道:“大人此次举兵,究竟是为了救李统领之命,还是为了夺李统领之地?”

彭远程脸色一沉,有关他起兵目的之事,除去史泽这样的亲信之外,大多数人都只能猜猜而已,因为他对外打出的旗号,还是清除李均身侧小人,拯救和平军于危难,但他的夫人却一语就将他想回避的问题摆在了面前,语气之中,似乎还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愤怒。

“此事乃这务,妇道人家,还是少过问些的好。”彭夫人的问话,让彭远程从方才对于自己计谋的得意之中冷了下来,言语中也就有了几分怒气。

“大人,李均其人如何?”彭夫人自知语失,便放缓了语气,问道。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管了,好好在家等好孩子。”彭远程见她软了下来,也不想为此事伤了夫妻间的情份。

彭夫人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柳眉轻扬,道:“请大人回答妾身的问题。”

“我还有事,不想同你揪缠些这样无聊的问题!”彭远程腾地站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心中一时间觉得象是有团无名之火在燃烧,烦躁无比。

“大人!”彭夫人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来,道:“大人,妾身自与大人结发,十余年来未曾过问大人一件外事,此次与以往不同,还请大人听妾身一言。”

彭远程眼见她仰起头,脸上满是乞求之色,心中微觉不忍,道:“你说吧,我在听。”

“大人,李均与朱家不同,大人先前背朱家而择李均,可谓弃暗投明,如今大人却弃李均而欲谋叛,此所谓明珠投暗……”

“且慢,谁说我要弃李均而谋叛?我此次举兵,正是为了救李均之性命,清除他身侧小人。”

“大人此言,骗骗外人尚可蒙蔽一时,可怎能骗倒你的结发妻子?大人此次举兵,若是为了救李均,目标应是切断了李统领与余州联系的江润群等人,而为何是雷鸣城?”

彭远程心中微微颤了下,自己一切布置,确实都被夫人的这句话揭穿了,全余州稍有些头脑者,大概都能想到这一点吧,所不同的是只有夫人才敢在自己面前将这个怀疑说出来。

“是又如何,我彭远程才智怎可居于一介卑贱士卒之下?”彭远程瞪着妻子的脸,“你也希望我顶天立地,为我们的孩子打出一片天下,是也不是?”

“妾身希望自己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孩子们也希望他们的父亲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彭夫人也盯着自己丈夫的眼,这在一向柔顺的她来说,是从没有过的。“可是大人,你若是背叛李均,可曾想过自己真的是李均的对手么?如若举事失利,妾身与孩子当如何?大人,还望三思而后行……”

“不用操些如此的闲心,我既敢如此,便有我的主张。”

见以利害关系无法说服彭远程,彭夫人不得不孤注一掷:“大人,即便是大人举事成功,可天下之人,悠悠众口,大人不怕旁人说大人是个背主弑上的无君无父之人么?”

“住口!”彭远程伸手给了妻子一个耳光,怒道:“贱人,竟敢如此无礼!”也不管妻子嘴角流出的血丝,径直离开了后屋。

“大人……大人……”彭夫人带着哭腔的喊声没有将他唤回头,当他走出了后院,彭夫人的凄凉的呼声仍旧在耳:“大人,妾身不忍见大人自寻绝境,不忍心见大人身败名裂……”

“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彭远程懊恼地摇了摇头,将妻子的哀泣甩得远远的,眼中闪闪发光,见到的又尽是自己称霸余州自立为主的景致。

当极度的野心燃烧起来之时,即便是智者也会被假像蒙蔽双眼。

第03小节

天气逐渐转暖,一冬的冰雪也开始融化,各处的溪流都被山上的融雪塞得满满的,汇入江河之中,直至奔腾到海。

但寒意却还没有消褪。李均站在怀恩城头,极目四顾,天地一片苍茫,冷风让他身侧的和平军战旗烈烈作响,清晨的号角在四处响起,使得这即将的战场,份外显得空旷。

似乎是为了与和平军的号角声相应和,远方莲法军营寨处也传来了悲壮的号角声。大队的莲法军,头裹着红绸的莲法军将士自营寨中鱼贯而出,在怀恩城前列开了阵势。

“又是如昨日一般,只是出来操练吗?”魏展披着厚厚的狐裘,在城头来回踱了几步,迟疑着道。

“先生且再看看。”李均轻轻扬起眉,虽然心中象有块大石压着一般,令他有些沉重,但从外表上,他看起来还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和平军战士敬慕地望着他,面对敌人十万雄兵,仍然如此镇定,也只有李均方能做到吧。

莲法宗士兵列成了两个方阵,每阵都足有万人之众,从怀恩城头望去,下面全是一片红色的海,又象是黄土地上绽开了无数朵红花。两个方阵以极快的速度向怀恩城逼了过来,这让城头的和平军战士将心悬起,但距城甚远之时,莲法便突然止住,和平军战士的心于是又放了下去。

紧接着莲法军两个方阵开始变化,双方一进一退,阵势也由方阵变为锥阵与雁阵,一方似乎欲突破对手,另一方则自两翼快速向对方侧后迂回。突破的一方似乎要陷入包围之中,但他们突然加快了速度,又将从后侧迂回而来的对手甩开,成功从对方薄弱的腹地突了进去。

“攻防有序,果然与薛谦大不相同。”魏展点点头,莲法军大多为平民百姓,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将部队训练成这个样子,这支莲法军的统帅定是熟悉兵法。

“若是先生,当如何破之?”李均轻轻笑了一下。对于他来说,敌人的这些伎俩不过是雕虫小技,而且对方的用心,他也大致清楚。

魏展盯着莲法宗的阵势不断变化,数万人雷鸣般的呼喝声震动四野,他略一思忖,面有喜色,道:“我知道了,这去莲法军虽然训练有素,但尽皆为步卒,破之极易,有五千骑兵,便可斩尽这两万莲法军。”

“正是,陈国不产马,其马皆来自岚国或穹庐草原,如今陈岚交恶,穹庐草原之戎人又将马价抬高,即便是官军尚且缺马,何况莲法军?如此规模之军,若无骑兵与步兵、弓弩手相配合,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要想破之,其实不难。”李均缓缓地道,但却没有出城与莲法军一战的意思。

“统领在担心什么?”魏展忍不住问道,普通战士看不出李均的那丝隐忧,但他却能看出,以李均的性格,如何会见有可胜之机而不出战?况且李均所长者本身便是在野战中以奇计攻敌,守城之战,他打的并不多。

“没有什么。”李均将目光投向另一侧,不让魏展从自己目光中再窥查心事。那一侧,是自宁望城来的一支莲法军,也约有两万余人,如此规模的部队,然怪宁望城会失守。

“彭远程究竟在做什么?”李均心中暗想。被困在怀恩城已有三日,若是以当初的计算,此刻彭远城已经准备好要攻击宁望,从而给自己减轻压力。现在他之所以不敢令骑兵出城突击,就是担心莲法军一面后撤,一面从两翼切断骑兵回城之路,如果彭远程能将宁望的莲法军击破,至少是吸引走,那自己就可以腾出手来解除怀恩之围了。

最让他奇怪的是,莲法军放弃步卒与数量上的优势,只是围住怀恩城,却不进行攻击。围而不攻,难道是想等城中粮尽?可城中余粮尚可支持一年,反倒是莲法军十余万之众,粮食完全依靠从石塔城运来,短时间内尚可支撑,长久来看,首先粮尽的,必定还是莲法军本身。

以这支莲法军统帅程恬到目前为止给李均的印象来看,他不是会出此下策之人。那么就是是说,他另有诡计,围而不攻的时间拖得越长,城中无法与外界联系,士气便会越低,以此来看,他莫非是想让和平军自己崩溃?

如果是这样,那程恬未免太小看和平军了。和平军士气高昂,绝非一两个月的围困所能消褪的,程恬必需另想他法,只是不知,他会想什么方法呢?

李均思忖良久,终究觉得难以推测,他正欲下城回营,莲法军营寨中忽然鼓声大作起来。他讶然回首,只见原本在训练的莲法军又左右分开,开始向怀恩城逼近。

在弓驽射程之外,莲法军停了下来。当中闪出一队骑兵,在多为步卒的莲法军中分外显眼。李均凝神一瞧,当先骑着匹白马者,正是程恬。

“请李统领下来说话!”莲法军中有人高呼道。李均快步自城楼下来,领着自己那千骑护卫,快马出了城。

“程掌教有何吩咐?”李均面带微笑,他心知程恬此来必然要斗一番嘴,自己必需要不动声色,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斗嘴不过是形式,斗智斗心方是程恬此来的目的。

但程恬面色却极为严肃,盯了半晌,然后道:“此人不知李统领是否认识。”

李均顺他手指望去,只见他身侧一将,手中捧着个盒子,见他望来,便将手中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人头!

“啊!”李均忍不住呼了声,那颗人头怒目而视,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却仍如死者生前最后时刻那般。李均心中一阵波动,这颗人头,分明是前往余州运粮的尚怀义!

“是谁杀了他?”李均淡淡问道。

“我杀的,三个回和。”那捧着头的将面带冷笑,嘲弄地看了手中人头一眼,又瞥了李均一眼,似乎在判断斩下李均的头颅需要多少个回和。

“这是我帐下押粮官尚怀义。”李均慢慢地道,心中开始有些明白,尚怀义定是押粮过程中遇上了夺取宁望的莲法军,不敌战死。眼前这个白面长须的男子,神态间虽然傲气凌人,但李均分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流转不息的灵力。此人武勇,只怕自己这边仅有三四人或可与之一战吧,难怪尚怀义会死在他手中。

“原来是你杀死的。”李均接着道,忽然大吼一声,道:“蓝桥!”

蓝桥精神一振,挺胸道:“在!”

去取下那个狗贼的首绩,以祭尚怀义在天之灵!“蓝桥翻身上马,右手执着他那长柄巨剑,大踏步走到两军之前,伸出左手向那将一招手,道:”狗贼,前来授首!“

那将摇枪便要冲出,程恬却拦住了他,道:“定国,稍安勿躁。李统领,我此次来,并非是与你交战的,而是要替这尚怀义传一个口讯。”

李均召回了蓝桥,他令蓝桥出战,原本就是怕部下见到尚怀义首绩之后士气低落,因此令蓝桥这等勇将出战。既然敌人不接战,那么双方就基本扯了个平手。

“程掌教请讲。”尚怀义临死之时仍托人转告的,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重要到即便是让敌人知道也在所不惜,而程恬之所以真的转告,这个消息显然对于李均来说并非好消息。

“余州江润群等城主,已经起兵叛乱了,李统领后院起火,身处绝境尚不自知吧?”

程恬的消息,既是在李均意料之外,又是在李均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江润群他们选择了这样一个大好时机,自己无法回军平叛的时刻起兵。意料之内是他原本就有逼江润群叛乱,从而使得余州隐伏起来的反对者全部暴露一网打尽。李均此时却没有料到,尚怀义死时根本没有让敌人转达过什么口讯,程恬不过是借尚怀义之口,让这个原本真实的消息更为真实罢了。

李均没有回头,便从身后的轻微骚动中明白程恬的消息带来的震动。回去之后,无论自己如何要求保密,一夜之间这个消息还是会传遍全营。他轻轻簇了下眉,但旋即展开,微笑道:“多谢程掌教转告,这份人情算我欠下了。下次,我若斩杀他。”说到这,李均顿了一顿,用戟尖斜斜指了郑定国一下,虽然隔着老远,郑定国仍觉得有股几可穿金洞石的杀意,直刺向自己。这强烈的杀意,却让郑定国身上那种勇猛过人的武将特有的鲜血沸腾起来。但李均没有理会他,只是接着向下说道:“我若斩杀他,也会先给他留下口讯的时间。”

程恬心中暗赞了一声。他之所以停了三天不攻,直到今日才将余州内乱的消息传来,目的便是要让怀恩城中的和平军疑神疑鬼,从而增加这个消息的杀伤力。他假借已经死去的尚怀义之口,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但李均却抓住在战场上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给尚怀义交等后事这一漏洞,虽然没有指明,但言语间却点出他在说谎。即然尚怀义不可能要他传口讯,那么这个口讯的内容也定然是假的了。李均于轻描淡写之中,便将他费尽心机安排的攻心之术消弥无形,相反,若是李均拼命反驳,则反而会更加深士兵的疑心。

果然,李均身后微微的骚动平静下来。李均哈哈笑道:“程掌教,你费尽心机的攻心之策,也不过如此,现在话已说完,我倒有一句话想当面同程掌教说说,不知程掌教是否愿听?”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如此我先对李统领说了,那么李统领所说的,我便也只好听着。”程恬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话辩护的意思,在李均说出那番话后,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二人笑来笑去,外人见了只以为是多年未遇的好友在寒暄,却不知这笑之后,都藏着致敌于死地的尖刀。

“以程掌教之智,当知怀恩城险粮足,若旷日持久拖将下去,于莲法军极为不利。我分兵三城,程掌教也分兵对峙,莫非是要等粮尽之时,为我如虎驱群羊般追杀么?”

李均将两军目前的形势简略地分析了一遍,又大声道:“程掌教若是有胆,何不与我在这怀恩城下决一死战,若是无胆,为何不速速退走?”

他先前说话,声音都很和缓,而此时突然转得高亢,震得莲法军前排将士耳朵嗡嗡作响,胆子略小的甚至连接退了几步,似乎随着他的这大喝,和平军便要冲了出来。这一来形势急转,反而变成了李均用攻心之策动摇了莲法军的士气。

程恬微眯起眼,李均才智,更胜于他的想象,这样的人才,处于绝境之中尚能以攻心之策反击,实在是了不起。其实他与李均一样明白,李均相信他所说的余州内乱之事,若是他要欺骗和平军,至少得编个更合理的故事方才算数。

“足智多谋如李统领土完整者,仍欲逞匹夫之勇?”程恬也只是淡淡一句,李均大喝带来的气势,便被化去大半。程恬所言不错,象李均这般指挥千军万马的帅才,原本不应将自己置身于锋刃之间逞匹夫之勇。

二人都有些无奈的感觉。象这样斗将下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分晓。于是两人交换了一眼,发现对方眼中也有退意。程恬先道:“李统领,无论你信是不信,尚怀义的遗言我是代到了,他的首绩我留着也是无用,定国,将首绩送过去。”

郑定国一手捧着那盛着首绩的盒子,一手绰枪,缓缓向李均阵中走来。李均示意蓝桥去接过来,蓝桥也单手执剑,大步跨出。两员勇将一骑一步,逐渐接近中。郑定国忽然一夹马腹,那马箭也似地奔了起来,风一样掠向蓝桥,蓝桥则挺胸而立,巨剑斜举,只等郑定国攻过来。

郑定国本意蛤是叫吓吓蓝桥立威,却不料蓝桥昂然一立,气宇之间隐隐有大家风范,显然是个一流的高手。他不由得心痒难熬,伸出枪便刺了过去。蓝桥也不甘势弱,一矮身让过枪尖,脚步快移,巨剑顺着枪柄便扫过去,直切向郑定国手指。两人身上灵力,随着这兵器的相交,自然而然转化为罡气,发出嗖嗖的破空啸声。

程恬与李均同时呼了出声,郑定国横枪柄格住蓝桥之剑,相互瞪视了一眼,都知道对方是个难缠的角色,真打起来没有几百个回和难分出胜负,只得收住手。郑定国将盛头的盒子掷了下来,蓝桥伸手捧住盒子,盒子在他手中破裂开,露出里面的人头。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蓝桥没有料到郑定国会在这盒子上附上灵力,因此输了半招,心中极为愤怒,况且郑定国如此,是对死者不敬之举,故此蓝桥问他姓名。

“庸广郑定国,你记住了没有?”郑定国傲然而答。

“我记住了,你也记住,你的头我定下来了,在我斩杀你之前,你可千万别死在他人手中,我是蓝桥!”蓝桥咬牙切齿地道。

“无名之辈,我已经忘了。”郑定国之语只激得蓝桥恨不得立刻与他动手,但李均的呼喝此时传了过来。

“蓝桥,回来,我们先得为尚将军安排个合式的葬礼,至于这个小子,我保证他的头是你的就是。”

“李统领,若是觉得无路可走,请到我军中效力,以李统领才智,神宗绝不会亏待。”正当李均欲回马入城时,程恬忽然高声叫道,然后大笑起来。

“多谢程掌教好意,对了,有件事我倒忘了,程掌教自陈国南路而来,想必和柳帅交过手吧,不知程掌教以为柳帅其人如何?”李均也哈哈大笑起来,二人最后一句话都是含有深意,程恬是在加深和平军将士对余州叛乱的相信,而李均则是在反讥程恬不过是自陈国南路逃来的败兵。

将尚怀义的首绩好生安葬之后,李均回到了自己大帐之中,陪同他的,唯有魏展一个而已。李均与程恬见面,魏展虽未在场,但也听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在此无旁人之处,他紧皱眉头,问道:“李统领以为,程恬所言有几分真的?”

李均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是十成十地相信余州发生叛乱了。魏先生初次见我之时,便劝我回军,不也正是料到余州不稳吗?”

魏展也苦笑了一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李均这支孤悬于外的和平军确实危矣。

自己刚刚找到一个值得将性命托付以换取日后无尽荣耀的主上,便又遇上这等的危局。

但他又振作了精神,只有在如此绝境之中绝处逢生,方能显出李均的盖世奇才,方能让自己有用武之地。因此他开始思忖,如何方能既击退这死缠烂打等待和平军崩溃的程恬,又能迅速回军余州?

李均抬头望了他一眼,将到嘴中的另一句话又吞了下去。他真正担心的,其实并非看似孤军在外的和平军,而是余州。彭远程不稳之消息,凤九天早就传了过来,虽说当时不过查无实迹,但谁能保证彭远程不会乘此机会起兵叛乱?若是如此,唯一能牵制彭远程者,便只有余江城的肖林了,他手中有万余人马,也只能起牵制作用而己,可他为人性格,自己再清楚不过,身为佣兵对于雇主却极为忠诚,他这种性格能活到现在已是异数,这一次,只怕……只怕……

他有些不敢想了,肖林作为他的启蒙老师,自从来余州起便一直对他尽心辅佐,如果在这次危机之中出现意外,那便是陆帅之后给他的第二记重击。

还有,虽然不敢想,但必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肖林若是兵败,彭远程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击雷鸣城,凤九天于内政虽然是举世无匹的好手,战略上也有着第一流的眼光,但在战术决策上,从未指挥作战过的他,又能表现出什么样的手段?留在余州的和平军将士,能否真心信任他,且全力助他?这一切,都似乎带有极大的疑问,都似乎模棱两可,也都似乎要将李均压向无法喘气的绝境之中。

第七章重创

第01小节

余江城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从上至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变弄得不知所措。

肖林在战术变化上,可以说是李均的启蒙老师,当了数十年佣兵的他,从血海与尸山中爬出,对于如此的叛乱混战,早就见怪不怪。乱世,人命不如一条狗,而军人的性命则连狗屎都不如,这是他常对自己的部下们说的。但此次却有所不同,江润群等的叛乱,原本在李均意料之中,他如彭远程如果两路夹击,即使彭远程心怀二意拥兵观望,李均急速回军之下,江润群等不用十日便可安定。但江润群起兵已有五六日,不但彭远程没有征讨他们的动静,倒是他们似乎有恃无恐地纠集起来杀向余平城。为了以防万一,肖林不敢亲自去余平迎战,只是将大部分兵由副将领着派向那儿。紧接着彭远程与凤九天的密使先后赶到,二人都极力指责对方阴谋叛乱。肖林明白凤九天深得李均信任寄之以大事,叛乱的可能性微科其微,而彭远程则野心勃勃,见李均处于不利之局,起兵反叛的可能性极大,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凤九天这边。他虽然选择明确,但他麾下的将士却禁不住对各种流言将信将疑。即便是他,听了一些流言,心中也颇觉担忧。比如说诸如李均在陈国兵败被杀、银虎城司马辉与彭远程联合夹击凤九天、雷鸣城已经被攻下等等。这些都是彭远程派来的细作散布的流言,肖林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向将士们解释。

他派往余阳城的细作终于赶回来,带来消息,说彭远程以宋溪、史泽为先锋,亲自为后军,倾全城之力去攻雷鸣城,而雷鸣城本为和平军远征陈国的中转,其中囤积粮草物资无数,凤九天与华宣更是留在此城中。

肖林听罢皱紧了有些泛白的眉头。今年一过,他便已五十了,在多数活不过三十的佣兵之中,如他岁数者,可谓之少有的长寿。

“唉!”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部下们面面相觑,没想到思考良久,他的结果却是长叹。一个部将问道:“统领何故叹息?彭远程倾巢而出,正是我军奇袭余阳的好机会,即便我军不出,亦足有自保不至两面受攻,等李统领回军仍足以扫平余州。”

肖林苍凉一笑,心道:“若是彭远程真是如此愚蠢,那倒是好了。”彭远程的安排,他心中极为清楚,攻击雷鸣城,不过是诱他来救罢了。自己若去救,则彭远程可以免去征讨余江的行程在余阳城下击败自己,若不去救,则雷鸣城危在旦夕。

“我活了五十岁了,以佣兵而言,死已不足惜。”他慢慢道,压抑住内心深处的感情,“李均是在我军中成长起来,我看着他长大的,无论他如何英雄盖世,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我子侄辈。身为长辈,为后人留下点东西,是每个人的愿望,如果可以,我也想为李均留下些东西。”

众将脸色慢慢变了,肖林言语神态固然平静,但他们都听出内中有不详之兆。肖林又道:“传令,弃守余平,以虚兵暂且止住江润群等的进攻,余军于两日内回到余江城,我要尽全力与彭远程一战,不可让彭远程夺去李均基业!”

将士们松了口气,只是集中军力攻打余阳罢了,看来先前的不详感觉,不过是误会。唯有肖林自己,仰首看着屋顶,暗自道:“凤九天啊凤九天,望你有那么三分五分真本领,知道不可与彭远程硬拼,知道不可争一时一地的短长……”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以和平军在余州的实力,若是正面与彭远程对抗,除了李均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是彭远程对手。如果分兵守城,只会被彭远程各个击破,只有将雷鸣城撤空,全力镇守狂澜城,坚壁清野,在大饥荒过后的次年,夺不到雷鸣城物资粮草的彭远程便无法持久,而失去了雷鸣城的的物资也就意味着和平军面临暂时缺粮的窘境,即便通过狂澜城港口补充,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如此数量的粮草。现在关键在于,即便凤九天意识到这一点,从雷鸣城中将物资撤走或销毁,也需要一段时日,而彭远程,会不会给凤九天这段时间,是个关键问题。

想来想去,凤九天也难以乐观地以为,彭远程会看不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便是自己全军出击,去牵制住彭远程,如果成功攻下余阳,彭远程剩余一座大谷城,便没有战略回旋余地,反之,即便是失利,自己也能为凤九天争取到宝贵的撤退时间。

雷鸣城中的凤九天,看似轻松。每日里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公务,虽然军情紧急,但他却仍不肯早一刻进入官署。他这种平静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感染了周围的人。军民中也流传着“李统领早有锦囊妙计,故此凤先生胸有成竹,只等彭远程来攻便要斩杀这逆贼”的流言,这半是凤九天秘令赵显传播的,半是百姓自己夸大其辞。但无论如何,凤九天的镇定,让整座数十万户的城撤离得极为顺利。

但接下来的消息便让凤九天有些慌乱了。银虎城守军虽不多,仍有近万人,本已经在赶往雷鸣城的途中,却被司马辉中途召了回来。同样出身于世家望族的司马辉在这次激变中处境极为复杂,一方面他心向李均,另一方面他的兄长司马云却是彭远程信任有加的幕僚。彭远程的密使与司马云的家书,是同一个人带来的。这令他不由得迟疑起来,便将银虎军撤了回去,以拥兵自保。

“司马辉此举,安的是什么心!”苏晌惊道,“周杰也不阻止他么?”

“权在司马辉,周杰便是想阻止,又能如何?”凤九天捋着胡须,摇了摇头,面对苏晌与俞升,他无论如何也保持不住镇定。

“如今之计,不可逼司马辉过紧,若是逼他过甚,反倒将他推出了彭远程一头,那时大事危矣。”俞升也道,略一迟疑,他又道:“凤先生,我愿前往银虎城,以安司马辉之心。”

“如此甚好,俞兄辩才,定能让司马辉回心转意。”凤九天大喜,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便是这样能为之分忧的人。“俞兄此去,只要能令司马辉维持中立,便是成功,若能令其以银虎城为狂澜城之臂助,就更好了。”

“事不宜迟,我这便前去。”俞升大步便要出门,凤九天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阵狂喜,道:“俞兄,请慢,我记起一事来,李统领当初曾有意无意吩咐过我,我却险些忘了!余州有救矣!”

※※※

彭远程得知肖林自余平城撤军弃城,全军日夜兼程赶来余阳之后,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肖林对李均,已经超过了佣兵对雇主之忠心了。”

“彭帅不可大意,这肖林久经阵战,绝非易与之辈,若是大意战败,则大事去矣。”郭云飞出言提醒,他与史泽二人,对于彭远程来说不亚于左膀右臂,一个善于出谋划策,一个善于冷静决断。彭远程点头道:“郭先生言之有理,此战我军不可守城,城南三十里处,有一地名为落月坡,此地险狭,足以伏击肖林,先生以为如何?”

“好,此地属下曾去过,确实是伏击的好去处。”郭云飞思忖了片刻,又笑了起来,“肖林必然要于此处断首丧命。这月字不是肖字去头么,肖林断头且落下,此地名于肖林大凶。”

“不是先生提醒,我倒没注意。”彭远程也笑了起来,虽说他并没有一般人那么迷信,但听到这巧合,也忍不住欢欣。“此战事关重大,我亲自出战,请先生留守余阳城,以策应我部,如何?”

“彭帅请吩咐便是。”郭云飞精神一振,从彭远程口气之中,隐隐有事成之后让他为余阳城主之意,他如何不兴奋。

※※※

阴沉沉的天气,一点也显不出春日即将来临的样子。长长的部队,扭扭曲曲行在蜿蜒的驿道之上,自高处向下看去,有若一条灰色的蛇在黄色的沙石地上爬行。

肖林来到路旁一处小坡上,凝神向前方瞧去,远处被淡淡雾气所笼罩的,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虽然没有什么险要的地势,但对于大军来说,在这类被千沟万壑嶙峋怪石所分割开的地形之中,是无法展开作战的。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肖林心中暗想,若他是彭远程,决不会让自己攻至余阳城下,而会在野外觅机决战。进入攻城战攻击一方固然面临困境,而防守一方也意味着将战斗的主动权拱手相让。无论是李均,还是彭远程,都不会放充战争中对先机的控制。

这里当是最好的伏击所在了,丘陵之间有道长长的缓坡,彭远程只要在两侧埋伏上军队,待自己军行一半,便突然冲出,让自己首尾不得兼顾。只不过这一手用来对付自己的佣兵战士,似乎有些将自己看得太弱了。

“传令下去,全军暂停,我要让彭远程见见我的厉害。”虽然对此战结果并不乐观,但这年近半百的佣兵老将,却在心中激起自己的豪情。

如他所料,彭远程果然将部队埋伏在这里。探马早将肖林军的动静报了过来,但在接近落月坡之后,为防止肖林发现自己隐蔽之所,彭远程撤回了细作。

远处马蹄声渐急,听这声音,肖林果真是将全部能调动的军队都调了过来,足有两千骑兵,在如今的余州,倒也算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了。

“可惜你遇上了我。”彭远程嘴角边噙起一丝冷笑,即便不在此处伏击,他也有信心凭借自己兵力上的优势击败肖林,但如果能省下些力气,当然更好了。

“肖林!”他一眼便见到,在骑兵的簇拥之下,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将神色匆匆,自他埋伏之处过去。部将们侧目望向彭远程,彭远程却淡淡一笑,示意放过前军。

待得肖林领着前军远去,一大队士兵才快步追了过来,若是起先便冲出去攻击肖林的骑兵,此刻便会被这群士卒杀个措手不及。

“肖林胆子不小,竟然以自己为饵,诱我攻击他,此时虽然地形不平,但要想攻击这两千骑兵,急切间只怕无法解决战斗,那时后军围上来,自己倒要被反包围了。”虽然说彭远程并不畏惧,却也不愿有过多损伤。

果然,经过这漫长的落月坡,见没有什么异状,本已经过去了的一骑骑兵匆匆回来,想来是象后军汇报,要后军加紧赶过这长长的斜坡。

彭远程将自己战马嘴中含着的木嚼取了出来,爱怜地抚了马颈一下。马儿低低地咆哮了声,似乎也明白主人的意思,大战即将来临了。

见得他的动作,彭远程手下将士也纷纷刀弓出鞘。片刻之后,传来了车马之声,随着这后军的,定是肖林的粮草辎重,这,便是肖林致命的软腹了。

众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彭远程一声令下。那车马之声越来越近,约是有三千余士卒,看起来虽然都很精壮,但衣甲却不如方才过去的那队士兵鲜明整齐,想来是新入伍的士卒。只中也夹杂着少数骑兵,但数量上对于彭远程军来说,构不成太大战斗力。

“杀!”彭远程将枪一举,纵马便冲了出去。隐伏在长坡两侧小林之中的士兵都狂呼起来,象是两股洪流,直泻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拦腰将这三千余士卒切了开来。

倾刻之间,原本平静的长坡之上战鼓如雷流矢如雨。千万件锋利的兵刃亮出,在空中闪着阴森森的光华,混杂于杀气之中,令天空更显得愁云惨淡。血光自残破不堪的肢体中喷薄而出,宛若红日初升前射出的微微光芒。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彭远程起先只是在后面呼喝指挥,但当他发现这群看似未经训练的新兵却以极其利落的动作组成防守阵势,随然自己部下的冲击,看似涛天巨浪,但对手三千人却有如浪花中的岩石,巍然不动。

“这肖林部下,还有两下子。”眼见自己部队分割对手的愿望落空,彭远程也不由得对对方的反应感到惊奇,他微眯了一下眼,然后便如旋风般冲了出去,长枪矫若惊龙,在半空中忽隐忽现,片刻之间,便在敌军里接连刺倒四人,当他面对第五个人时,那人用刀架住了他的枪。

“出手好狠啊,彭远程!”那人抬起头,微微笑道。

“咦!是你!”彭远程忍不住惊讶出声,这人竟然是肖林,他明明骑马过去了,怎么又出现在这步卒之中?

“虎有伤人意,人亦算虎心。”肖林暗自提气,方才那一击,他意识到彭远程的力量极为强大,凭他一人,只怕难以在对决中取胜。

“便是如此,又能怎样?”彭远程心中浮起一阵不快,他还是低估了这个老佣兵将领的智慧,对于他的大计而言,刚一出手便失算,不能不令他觉得羞恼。但些许挫折,便不能令其心灰意冷,即便是正面交战,以他的兵力仍足以将肖林全军歼灭,唯一有些遗憾的便是会给自己造成一定数量的牺牲罢了。

“如若此时彭城主仍能悬崖勒马,我肖林愿以性命为彭城主担保,李均实在是需要彭城主这般的人才。”肖林大声道,他虽然明知彭远程不可能再回头,但仍做着努力。

“哈哈……”彭远程仰天长笑,笑声直干云霄,只震得他那座骑也引颈长嘶起来。然后彭远程以动作代替了回答,手中枪舞得如雪花纷纷,向肖林周身要害刺了过来。

肖林双刀也轮得风雨不透,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之声后,肖林的战马都被震得退后不住倒退。正危机间,彭远程军后方传来呼喝之声,方才过去了的肖林军骑兵队及时赶了回来!

这骑兵队按肖林布置,前行了里许便悄悄折回,正赶上战况紧急。他们自背后顺坡向下冲了过来,彭远程军难以阻拦,如江水冲破沙堤般向两侧分开。彭远程虽然已经知道肖林如此安排,但心中仍禁不住大怒,肖林见前军回援,精神一振,也深知此刻彭远程如果从战场中抽身出去,便能重新整合部署部队,那时己方军力上的劣势便暴露无遗。唯一的机会是乘彭远程骄矜自负,轻易置己身于战场前线之中,从而无法统筹全军之际,杀散彭远程军,再围攻程远程个人。因此,肖林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彭远程从自己身边离开。

彭远程为怒火所冲,又连接向肖林攻出数枪,肖林并不硬接,而只是驱马游斗。彭远程悚然而惊,心中暗道“好险”,他也明白了肖林牵制住自己的用意,当下虚晃了两枪,迫肖林避开之后拨转马头,便要脱离战场。

肖林大呼道:“彭远程要逃了,彭远程要逃了!”两军混战之中,彭远程之军并不明白主帅离开是为了便于指挥,激烈的交锋中他们也无暇去看方才彭远程与肖林交手时谁占上风。一见彭远程拨马欲走,他们军心便开始动摇起来,而肖林军则精神百倍,全力冲杀,原本的防御阵形也变成了攻击之势。

彭远程又羞又恼,自己一时大意,便令己军面临败溃之局,他大吼道:“稳住,攻击!”在这混乱之中,唯有拼命攻击,才是逆转局面的唯一途径。

第02小节

彭远程一面高呼,一面又重新加入战团。虽说此举将不利于他重新布置作战,但起码足以让受夹击的己军士气重新振作。

果然,部下将士见他勇悍无比,枪出如电,肖林军士如被狂雷轰击,中枪者几无还手之力,士气一时间又振作起来。被肖林奇计所转的战局,此刻开始又趋于稳定,短时间内,双方都无法取胜,也就都陷入绞肉一般的消耗战。

彭远程身在局中,心却挂念着全局。此战如果他损失太大,那么短时间内便会无力攻击雷鸣城,如此下去,他那制霸全余州的梦想,便得破灭于此。心中越是恼怒,他下手便越是凶悍,肖林勉强在他枪下支撑,却也无法阻止他对自己部下的杀戮。

“老贼,这便是你的诡计吧!”彭远程咆哮着道,须发皆张,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儒雅。肖林头盔不知何时已经被击落了,白发苍苍的头颅上沾上了斑斑的血迹,脸上也是血汗交加,但神色之间依旧镇定。

“你完了,彭远程。”肖林冷冷笑道:“今日你便是取胜,也无力去攻雷鸣城了。待到李均自陈国归来,你全家会鸡犬不留!”

他的话反而让彭远程冷静下来。彭远程心中想的,却并非李均回来的后果,而是在李均回来之前,如何将这肖林狠狠折腾,以泄心头之恨。

“我家里的事,多谢你操心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彭远程心情冷静下来,出枪就更为狠准,肖林此时周围的部下已经被杀散,只余他与彭远程。他此刻身被数创,根本无法阻挡彭远程的攻势,只得节节败退。但他眼中却弃满着希望的光,此战必死,这是他早已有的心理准备,但他之牺牲,却能为雷鸣城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也会李均回来复兴基业留下火种。但愿雷鸣城中的凤九天,不至于愚蠢到要与彭远程争夺城池的地步……

他的精神忽然有些恍惚起来,在这危局之中,按理他应更为谨慎才是。他自己也为自己的恍惚而奇特,直到看到彭远程的长枪穿入了自己的躯体,他方才明白为何会如此。

彭远程用冷冰的眼睛盯着这白发苍苍的老将,老将呻吟了一声,那一枪虽然未致命,但也使他丧失了战斗力。但老将眼中尽是嘲弄与不屈之色,似乎生死之间,他已经将一切都看开了。

彭远程明白他那嘲弄是何意,无论肖林生与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牵制住彭远程,并给彭远程军造成大量伤亡。即便肖林此刻战死,他的部下逃散,彭远程为了彻底消除隐患,还不得不付出代价来清剿这些随时可能在他背后出手的佣兵。除非此刻,他有生力军加入将这些凶顽的敌人消灭。

肖林用力挣开彭远程的长枪,那枪因为透甲而入,故未能从肖林身后扎出。鲜血如泉,随着鲜血的流出,肖林只觉得自己的力量也在一分分流失。但此时此刻,却不是他包扎止血之时,他自己心中,也全然没有止血求生的念头。

“杀!”他的双刀再次举起,虽然业已软弱无力,但他仍旧将双刀举起,举起之时,他的眼前已经看不太真切了。他将空洞的目光投向冥冥的虚空,此时此刻,他所见者,或许是长达数十年的佣兵生涯那一幕幕血腥,或许是李均将余江托付与他时那真挚与绝对的信任,或许是仇敌彭远程的脸庞。

“突”一声,一枝流矢射入他胸口,突如其来的震动让他反而有些清醒,凝神而望,最后看到的是,大队的彭远程援军正蜂拥般从自己骑兵之后涌来,他的部队已经在崩溃在逃逸了。

“看到了吧,我有比李均更出色的手下!”望着前来接应的郭云飞,彭远程朝着肖林冷冷笑道,郭云飞及时来援,令他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将肖林的余部击垮,肖林牵制住他的目标,并没有完全达到。

肖林左手中的刀从手中滑落下去,滑落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也随同这刀一起滑落向无尽的黑暗,他急忙伸手去抓,但他拼尽全力的动作,也不过轻飘飘无力得紧。刀终于“当”一声落在地上,肖林用右手刀斩去自己胸前箭的箭杆,伏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马脖子。此时此刻,求生的意识终于战胜了他在此战死的念头,或者说是他最后的本能意识令他选择逃遁。但彭远程就在他身力,长枪如风一般再次刺出,肖林的马发出悲鸣,跌倒在地,将肖林甩得老远,肖林此刻已经无力爬起,他挣扎着一刀斩断一个想捡便宜的敌军脚腕,但旋即便被更多的敌军所淹没……

李均心中莫明其妙地狂跳起来。

已经接连被围困了十余日,这十余日来,无论李均如何挑战,程恬始终只围不攻。李均心中牵挂余州,却无法寻到一战之机。若是全军尽出攻击敌军,又恐失利于敌人优势兵力之下失去退路。

最让他心烦的,仍是士气。敌人如此有恃无恐地与之消耗时日,大大加深了战士们的疑虑。本来对程恬所说的余州内乱之事是完全不相信的,如今却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若是余州出事,彭远程无力来救,那么和平军主力便如出水之鱼,失去了支持。虽然怀恩城粮草充足,但终非余州可比。

饶是如此,李均也未曾象现在这般心中狂跳过。他站在城上,举首望向苍穹,天仍旧阴森森似乎压在头顶上,让人难以喘息。

“统领,敌军好象有异动啊。”这十余日来,莲法军的动静丝毫没有要攻城的样子,这令魏展也颇为伤脑筋。他今日却发现了敌营之中有些不同于往日的动作,便出言提醒李均。

“看来又是有什么话要说了。”李均面色沉冷,心中的狂跳让他极为不高兴,若非深知暴躁为后家大忌,他此刻也许已经冲了出去寻敌决战了。

果然,自莲法军营中行出了三骑人马,一个身材较瘦小的在前步行,两个骑马在后跟随。那三人离城近了,王尔雷忽然惊呼道:“是葛路!”

李均向下望去,只见那当前步行之人,被绳索反捆着,逐渐来到城下。“是你手下的人吗?”李均问道。

“是,是赵显二哥手下之人,不知为何来到这里!”王尔雷脸上露出惊容,那日尚怀义的头颅似乎就在眼前。这葛路为苦儿营一得力信使,不知为何会给莲法军捕获。

李均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寻弓箭将葛路射死于城下。不用问,他心中也知葛路带来了什么消息,若是好消息,莲法军如何会让他来到城下?这个消息,定然会大大打击和平军士气。但那一刹那,陆翔的话似乎在耳边响了起来:“战局不利,十之八九为主帅之过,岂可因一时失意而迁怒于部下?”

他也不由得为自己方才露出的欲杀葛路以灭口的想法而心惊。在身为佣兵之时,杀个把“自己人”以保全自己之事,也并非没有过,但这“自己人”只限于与他不同属一个佣兵团的友军。而在陆翔帐下,这种事不但从未有过,甚至连想他都没有想过。此时,似乎随着陆翔逝去时间日久,他心底的冷酷之血又开始流淌起来。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们是奉掌教之命,给李统领送这个人来!”那后面两个骑马者用兵器推了葛路一下,葛路扭了扭身子,脚步加快了些。

李均眼中光芒连闪几闪,最后终于黯淡下来,挥手示意开城。那两个护送者也颇为自觉,在射程之外便停住了脚步,独有葛路一拐一拐向前行走。看来落入莲法军手中,令他颇受了些苦头。

进了城中之后,有士兵赶紧为他松开身上的绑缚,那两个押送者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葛路见了李均,跪倒在地,哭道:“统领,彭远程……彭远程反了!”

李均已经料到这个消息了,也早就在心中准备接受这个消息,但当这消息传入耳中之时,他仍禁不住发呆起来。如今想想,自己将彭远程留在余州,确实是愚不可及,当初凤九天曾与自己谈起此事,而且此后凤九天也再三劝自己将彭远程调离驻地,自己却以“新附之将,其心未归,冒然调动,必起疑意”而拒绝,直到前不久才欲调他来身边,此时却晚矣……

“我知道了,你定然吃了不少苦,还是先去休息吧……”李均发呆并未持续多久,此时此刻,他那长年征战之中磨练出的镇定功夫发挥了作用,他行命人安顿起这葛路。

“统领,我是奉凤先生之命来的,他要我转达一件事,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莲法宗的狗贼,统领,他已经派俞先生去银虎城了。”

“什么?”李均吃了一惊,派俞升去银虎城做什么,以雷鸣城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凤九天为何要将俞升派走?

“银虎城司马辉,据说也有不稳之迹。”葛路见李均惊诧,便接着道。

“是凤先生令你告诉我,司马辉也有不稳之迹的吗?”

“不是,凤先生只是要小人告诉统领,他派俞先生去了银虎城……”

李均背着手踱了两步,凤九天之所以不肯对葛路说明所有问题,定是担心他被俘而不能保守机密。既是如此,那俞升此去银虎城,决不只有说服司马辉那么简单。思忖良久,李均那紧崩的心弦略略松了些。

“你来之时,凤先生是如何应对彭远程的?”李均又问道。

“凤先生无意与彭远程决战,已下令弃守雷鸣城,我来之时,他正指挥将雷鸣城的粮草物资都运往狂澜城。”葛路道。

他的这一回答令李均心又略略安了些,凤九天不与彭远程争一城一地,而是将更重要的物资与人员撤离历经战火已残破的雷鸣城,至新建成且坚固易守的狂澜城,以狂澜城城防之固与墨蓉精心设计的守城器械,狂澜城足以让彭远程攻打上长长一段时日了。

凤九天之所以令葛路冒死来报讯,定是为了怕自己得知余州内乱、彭远程反叛的消息之后会急于回军导致失败。但即便自己不急于回军,在如今前后被夹击,又证实余州内乱的情况下,士气已是极难维持。

“真是火上浇油……”魏展也不由得叹息起来。

李均摇了摇头,示意魏展不要多说。然后又问道:“凤先生可曾说过,要我立即回军相救,或是托你带来了何种建议?”

“凤先生并未说过要统领回军救援,也不曾让小人带来什么建议。”

李均的心越发地轻松起来,如果此时凤九天令葛路紧急求援,那凤九天便是缺乏战术头脑的人,余州大局由他主持,只怕凶多吉少,如今凤九天便未提出那愚蠢的建议,想来已经有了克敌之策,即便无法平定彭远程叛乱,但也足以支撑到自己回军了。

“对了,有一件事问这位小兄弟。”魏展此时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凤先生是否知道宁望城已经被莲法军夺去之事?”

葛路发现全营中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这比在莲法军营中严刑拷打还要让他难受些。他略一思忖,有些扭怩地道:“因为道路为彭远程等叛贼阻绝,沿途均有盘查,故此雷鸣城尚不知莲法军夺去了宁望城。”

见李均眼中光芒似乎有些失望,葛路忙又补充道:“说来也巧,小人来时,凤先生叮嘱小人经过宁望时要小心,一开始小人只道凤先生多虑,在宁望被莲法军狗贼捉去,才知凤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恨被借宿的乡民出卖,只道要误了统领的大事,万幸那些狗贼只是打了小人,问明彭远程叛乱之后便将小人放了回来……”

李均心中一动,凤九天提醒葛路经过宁望要小心,自然不是真的什么未卜先知,否则他干脆直接告诉葛路宁望已经失守好了。他之所以如此,定是通过种种情况做出了正确的推测,他令葛路来,恐怕为了让自己安心之余,尚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将全局情况隐隐告知自己。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蜗居于怀恩城中,得不到外界情报,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能必败。

若是如此,只怕葛路会落入莲法军手中也在凤九天意料之中了。他安排这一个只知大概不知详情的人来,让一切细节都只能由自己推测,却不肯令他带来书信,便是怕葛路为莲法军捕获。

李均展了展眉,此时他觉察到这葛路言语中满嘴都是“小人小人”的,便道:“葛路你看看,你个子虽然比我小些,可也不是什么‘小人’,忘了我在狂澜城之誓中说的话吗?”

在葛路带来如此不利的情报之下,李均尚有闲情逸致与部下开玩笑,众将官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唯有魏展神色一松,脸上露出了笑意。李均早看在眼里,但佯作不知,仍旧问道:“葛路,你们营长赵显叫我什么?”

葛路脸上也露出笑意,他是赵显自雷鸣城街头寻来的流浪儿,在哪里都受人嫌弃被人打骂惯了,因此面对别人,忍不住便有种自卑感产生。李均用玩笑的口气轻松与他谈话,这让他心中放下不少。

“赵大哥叫统领大哥,小人自然知道。”他回答道。

“你又是‘小人’了,你叫赵显大哥,赵显叫我大哥,那么你应叫我什么?”

论起年龄,赵显与王尔雷都要长于李均,但当初偶遇之时,李均便用计为二人除去了欺凌他们的土霸,故此赵显与王尔雷反倒称李均为大哥。此事和平军中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赵显与王尔雷对别人都恪守礼节,唯夺在李均面前他反而随便,原因也就在于李均是他们“大哥”。

“那自然是‘大大哥’了。”见葛路满脸通红不敢回答,魏展微笑着解了围。

“是,小人……当叫统领大大哥。”葛路垂下头去,低声回答。

李均摇头道:“既然叫我大大哥,你又为何还自称小人?在我李均面前,和平军都是兄弟姐妹大叔大伯,没有什么小人,葛路,你要记着了,没有人天生是小人的,只要他愿意,谁也不能令他为小人!”

他说这话之时,神态极为激昂,隐约间又似乎回到了在狂澜城中时的景象。葛路抬头看他,眼中全是敬慕之色。李均不待众人回味过来,他又道:“葛路,你一路辛苦,又被莲法军折磨,先休息休息,其余众人也都去安抚战士,对于余州之事,大伙要实话实说不得隐瞒。魏先生,请你留下与我品一品用雪化之水泡的茶,如何?”

第03小节

小火炉中,暗红的炭火向四周放射着热量,架在其上的一个紫砂瓷壶,其中水已经开始发出“嘟嘟”的沸腾之声。

李均将茶叶匀匀地撒在两个瓷杯中,然后注入开水。水激荡之下,茶叶被冲得飘浮起来,在水中打着旋儿,又缓缓落下去。热水的作用下,茶叶在杯底舒展开身躯,将其中蕴藏的芬芳,向水中传递。

李均先将一杯递给了魏展,然后将另一杯移到自己身前,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味,然后道:“先生觉得如何?”

“不错,李统领茶艺虽然算不得高手,但这茶叶,却是相当不错。”魏展明知他问的实际上是自己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却故作不知,品评起茶来。

“统领可知最后的茶是什么茶吗?”他呷了一口,接着道:“最好的茶乃三千尺左右的高峰之上,悬崖峭壁之间,常年受云蒸霞慰,吸天地之精,得日月之华,到每年清明前后,高山之上春日来临之时,由十六七岁姿容清丽的处女,身着轻衣,以丁香之舌轻轻于枝头啜下,再以少女体温温干,如此过一个月,再于烈日之下暴晒,将剩余潮气晒出,最后用新制白铁锅炒制,如此炮制,所得者方是极品。”

“这也太奢侈了,如此繁琐,一人一年能产多少茶叶?”

“至多不过二、三两而已。往往有少女采摘之时坠入悬崖深涧者,可怜,可惜啊!”魏展谈到此时,也禁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他虽然出身算得上名门望族,但向来被视为家中的逆子,自幼对贫弱便怀有同情之心,故此闻说以农民为主的莲法宗起兵抗击暴政,便毅然投向薛谦。

“二、三两茶叶,便是一条人命!”李均大吃一惊,虽说他也知民间疾苦,但常年当兵的他,所能知到的无非是百姓食不裹腹衣不遮体,却不知为了满足某些达官贵人的欲望,百姓究竟要付出何种代价。

他沉思了会儿,道:“他年若我能有一片天地,在我辖区内将禁止此等惨事!”

“李统领此言差了,这些少女冒死去采摘茶叶,虽然一年所得不过二三两茶叶,却足以使一家人温饱无忧。而且在产茶之所,这等极品香茗将作为贡品献给王室贵族,凭此又可免去这少女一家徭役赋税,比之于普通百姓,日日担忧官府前来催钱逼款,不知要强多少倍。若你禁止她们采摘这极品香茗,她们一家老少便得日夜操劳辛苦不已,采茶之时有危险的不过是她一人,而日夜操劳一年到头却仍食不裹腹,有危险的是全家啊。”

李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悲愤,魏展所说的甚是有理,他能禁止百姓采摘极品香茗,却不得不向百姓征发赋税徭役。如今他凭借地理上的优势与物产上的丰盛,可以主要靠贸易来支撑军饷政费,但他日领土大了,要养的人多了,还能如此吗?到那时,仍旧得收刮百姓,仍旧会有穷苦人家为生计所迫,去做这些危险之事。

“统领也无需过于替百姓操心,人生一世,不过百年,统领在自己这百年之中,能让百姓生活安康些,能让辖区内兵火盗匪少一些,百姓便已知足了。古往今来,多少智者,都无法解决这些事情,统领何必急在一时?”

看到李均沉默中蕴含着一种颓意,魏展忙劝解道,但过了片刻,他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百姓真的很容易知足啊。”

李均又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如今我身处绝境朝不保夕,怎地想那么远之事。魏先生以为如今战局,我等当如何是好?”

魏展啜了口茶,让茶的芬芳滋润着自己口腔。他微闭起双眼,双眉轻轻抖了两下,脸上露出莞尔的笑容:“好茶。统领胸中不是已经有了良策,何需问我?”

“我虽然有了一计,但此计要施行,还是有些困难。”李均见自己被魏展看出,便直言道:“如今之计,早日回余州才是上策。但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莲法军逼得如此之紧,明摆着是不让我轻易退回去。若是只身逃到余州,将这数万兄弟扔在他乡,就算我全身而退又于事何补?”

“统领之意是,要全军而退,返回余州与彭远程等逆贼决一死战?”魏展明白了李均的战略,这与他心中所想的确实不谋而合。

“正是,全军而退即使不成,也至少要退回去大部分。”

“这好办,让莲法军为我们让开道路便是了。”魏展安然道,微微睁开眼睛。

“可莲法军如何会放弃这个机会,替我们让出一条道路?”李均心中对于魏展如此说也有几分惊讶,他也是如此设想的。只不过,他想的办法中,有乘夜偷袭莲法军,于乱军之中挟持程恬迫敌军签城下之盟的安排。在于旁人,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李均对自己与蓝桥潜入敌营步战的能力,还是极有信心,虽然此计危险了些,可总比坐以毙要强上万倍。

“此事就请交给我吧。以莲法军表现来看,其掌教程恬实为一难得的统帅,此人战略战术,都颇有头脑,这正是我们的可乘之机。”魏展双眸完全睁开,计策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了。

“先生之意,是前去说服他为我们让路?”李均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吃了一惊。出身行伍之间,他更长于以武力、智谋来解决问题,对于外交之策,偶尔在战略上也会考虑,但战术上去运用,却是少之又少。

“正是,不过,要说服程恬,先得办成一事。”魏展凑向前,轻声道。

※※※

彭远程在击溃了肖林之后,马不停蹄,便调集全军攻向雷鸣城,在击杀了负城顽抗的苏晌之后,结果却只得空城一座。他急于得到的粮草物资与金钱,都被凤九天利用他同肖林作战的这几日空隙运往了狂澜城。

大怒之下的彭远程,一面急令征发大谷、余阳十六岁以上男子为临时兵,另一方面派人与江润群等联系,以利害说动他们,暂且不可为余江、余平两城而相互争斗,集中兵力攻向银虎城。这样,无论是银虎城还是狂澜城,余州剩余的两座和平军之城,都被大军围得严严实实。

江润群等知道关键在于狂澜城,只要狂澜城一破,银虎地也就难保,因此对于攻打银虎城并不积极。银虎城守军不过万余人,也无力出城攻破江润群他们四万人的联军,更别提支援狂澜城。

到如今,彭远程已经没有必要再打着替李均清除侧翼的旗号了,虽然余州普通百姓还是颇向着李均,但在彭远程军威之下,大多忍气吞声。

彭远程亲领五万大军围住狂澜城,阻住了狂澜城的陆路交通,虽然海上他无法封锁,但对于要依靠海陆贸易来维持日常开销的狂澜城来说,这样的封锁如果长期下去,也足以致命,况且这一年中,狂澜城贸易所得金钱,要么用于陈国的战事,要么用于补贴余州其他地方的灾民,根本没有积下多少钱财。望着日渐减少的数字,姜堂不由得愁眉不展,连从不离口的“买卖”两字,也说得少了。

“姜老板,如今你怎么不提买卖了?”唯有天性乐观笑不离口的屠龙子云,依旧有这个精神与他开玩笑。

“陆路给封锁了,生意都作不成,还谈什么买卖?”姜堂白了他一眼,道:“你的水军为何不去打败彭远程?整日就让我养着,难道我花钱就是养着你们在这看戏吗?”

提到他的水军,屠龙子云也乐不起来了。在与倭贼一战中,他的水军立下大功,但这些水军多为临时招募的夷人与常人水手,不少战舰甚至是由商船改的,倭贼被歼之后,便大都各奔东西,仍在他手中的,不过是大大小小十来艘船,外加四五千人。况且他们习于水战,于陆战则平平,以这点兵力,如何能去城外与彭远程决战?狂澜城中如今尚有自雷鸣地退来的和平军不足万人,再加上水军与狂澜城中少数守军,总共不超过一万五千人,临时又募得勇士五千余人,两万人守城尚略嫌不足,出城与善于用兵而且勇猛难敌的彭远程野战,即便不是凤九天也不会做出如此蠢事。在围困的三日之中,彭远程每日都派一使者进城劝降,第一日使者被逐了出来,第二日凤九天命将使者痛打一顿赶出城,到了第三日,那使者刚举着白旗行到城下,凤九天便令射箭,将他在城下射成一个刺猬。如此一来,彭远程帐下再也无人敢充当这使者一角,彭远程也知攻心不成,只有全力攻城了。

此刻他征发的民兵陆续赶来,这些民兵虽然缺乏训练,但人数上倒颇为壮观,统共加起,围住狂澜城的军队已在十万之上。每日里操练频繁,声势惊天动地。凤九天在城上向外望去,只见旌旗招展烟尘满天,彭远程军分扎两门,共有五个营寨。

“彭远程果然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统领所用。”凤九天暗自心想,转头看看周围,除去屠龙子云外,大多数人脸上都有沮丧之色。毕竟,至彭远程起兵以来,他们连战皆北,肖林战死在落月坡,苏晌战死在雷鸣城,这些消息先后传来,对于和平军士气是沉重的打击。而今又看到彭远程军声势如此浩大,他们对于取胜也实在是没有多少信心。

“李统领以余州之事托付于我,我无德无能,故致使江润群反于前,彭远程叛于后。”凤九天深知此时,若不能激起士兵斗志,争取到转机出现的时间,那么就真的一败涂地了。因此,他便在城头召集了和平军将领,向他们坦露心肺。

“然而,若无我凤九天,江润群便不会反么?彭远程便不会叛么?”凤九天冷冷一笑,问道:“诸位以为,以江润群那穷奢极欲,能与李统领一般与士兵同甘共苦吗?以彭远程狼子野心,能居于李统领之下誓死效命吗?”

众将官都默然。他们相当一部分人心中,对于凤九天也是颇为反感,认为正是因为了均误信了这志大才疏之辈,才致使江润群与彭远程先后谋反,但如今面对彭远程的质问,他们却无话可说了。

“故此,与江润群、彭远程等一战,是迟早之事,李统领之所以在余州百废待兴之际远征陈国,也正是为了诱他们反叛,因此,李统领也早留下了破敌之计,我们所需的,不过是施展这计的时间罢了。”

凤九天明白,这些人对于李均的指挥极为信任,而对于自己的指挥则尚处于怀疑之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苏晌最后仍拒绝了他撤退的命令,与他的两千战士一齐在雷鸣城的激战中战死。所以,他不得不施展一些权谋,将自己想出来的计策,谎称是李均留下的妙计。

果然,听到李均留有应敌之计,这些将领都精神一振,他们之中既有自无敌军时代便跟随李均的“老人”,也有在统一余州之时投靠的对手,都深知李均用兵奇诡无比,如果说他要用计置己于死地而后生,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我与大家一样,都是全心为李统领效力,都想看到,以李统领之才智,能将这神洲变成什么样,因此,无论出现什么事情,我们都得守住这狂澜城,不仅是因为狂澜城是我们的家,更是为了李统领回来之时,我们有脸面去见他!”

凤九天脸色涨得有些红,他本意里,根本不想向将士们灌输为某个人而战的思想,在他的政略之中,军队不应是个人的军队,而应是国家之军队。但如今形势所迫,只有让他们想起李均,这些战士才能振作起来。

果然,听他再三提起李均,将士们情绪也激昂起来,正这时,惊天动地的彭声响起,鼓声之中,彭远程的大军开始向狂澜城下推进了。

“终于开始了。”凤九天霍然转身,扶着城垛,向敌军望去。只见彭远程军分为四个方阵,缓缓逼向城畔。每个方阵足有万人,最前是手执盾牌的盾牌手,其后是执弓箭巨弩的弓弩手,再后则是攻城器械,再后又是一群步兵。

在跟城约千余步外,敌军阵中铜锣声响,大军止住步伐,扬起的灰尘却迟迟未散开。自西门两个敌军方阵之中,千余骑战马奔了出来,两侧擎七色战旗的士兵左右分开,闪出中间“彭”字帅旗,彭远程便骑着匹大红马,来到了阵前。

“城中的军民听着!”

彭远程一声高喝,战场完全安静下来。他横枪立马,用手指点着城头的凤九天,道:“我彭远程一心为李均效力,他却听信凤九天这个小人的谗言,欲不利于我,故此我不得不替李均清除侧翼。如今我兵临城下,只要城中军民交出凤九天,我立刻退军,保证不动城中一草一木!”

若非开始凤九天提醒这些将士,他们并非在为他凤九天守城,而是在为远在陈国的李均保有生存基业,难免会有和平军将士真的起心献出凤九天。但如今,彭远程的呼叫却晚了一步。

“屠龙子云,你来喊话。”凤九一自知自己喊的声音不可能传得整个战场都听得见,因此令屠龙子去替他喊道:“彭远程,你狼子野心,不思统领对你有恩,却在他远征陈国之际背后发难,等统领回来,定然要你和你的叛党全家诛绝!”

喊完之后,屠龙子云又自己加上了一句:“彭远程军中听着,若是有人擒下彭远程,李统领来时便立他为余阳大谷城之主!”

凤九天微微一笑,彭远程以退军诱狂澜城军民背弃他,屠龙子云则以两城城主之位诱彭远程部下离心,这可谓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了。

彭远程本就不作城中投降的指望,喊话不过是为了打击城中士气罢了,如今见城中反击过来,他想想便大笑起来:“凤九天,你还想李均回来?”

“我已经派人送信给李统领,快则五日,慢则十日,李统领便会回军!”

“那么我就告诉你们吧!”彭远程自觉胜券在握,自己若不说明白,就让对方如此败亡未免仍不够过瘾,更何况这个消息也有利于打击城中士气。“莲法军已夺占了宁望城,李均被困在怀恩,自身难保,还在等着余州前去救援呢!”

“彭远程,你话太多了!”凤九天借屠龙子云之口喊道,“果然你与莲法军勾结,欲陷害李统领,如今你的叛贼面目,还能往哪儿藏?”

彭远程愕了一下,心中也开始懊悔,自己为何会在大局将定之时失言呢?

第八章归途

第01小节

战云压城城欲催。

不知何时起,风都静了下来,狂澜城上的紫色龙旗与狂澜城外的绿色彭字旗,都无力地垂着,似乎已经筋疲力竭,又似乎是在为即将来临的大战积蓄力量。

“彭帅,此城城高沟深,筑此城时得到洞越之助,正面强攻只怕难以奏效。”史泽大胆向彭远程进言,此时彭远程正急怒之中,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极可能做出错误的决策。

“我知道。”彭远程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平静下来,眯眼打量着城片刻,然后又道:

“凤九天弃有银矿的雷鸣城不顾,而要在这狂澜城下与我决战,其凭借不过是城防罢了。如此看来,想要引他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同攻城,虽非上策,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史泽点了点头,明知正面攻城不是好办法,却仍不得不选用这种下策,战争之中的情况,并不会因为个人意愿而变化。凤九天要保住和平军命脉,自然得让彭远程难过才最合他心意,现在他这个目的似乎达到了。

“无妨,即便是正面攻城,凭我这十万大军,一起吹口气也将这城吹倒了!”眼见自己部下似乎被狂澜城那巍峨森严的气势所压制住,彭远程以一具玩笑振作士气。“况且正面攻城也可以用计,宋溪!”

先锋官宋溪昂首道:“在!”

彭远程指着西门,道:“你听我鼓声为令,自西门猛攻,给你从大谷城新征来的一万人,如果在日落之前攻入城中,你便是狂澜城城主!”

宋溪先是一愣,令他用那一万拼凑起来的新兵去攻城,无异于驱羊吞虎,后来听到日落之前入城便任他为狂澜城城主,心中的欢喜又取代了那错愕。

看到他仍有些迟疑,彭远程笑道:“放心,我会在南城同时攻击,守军见你军多为士卒新兵,必然将主力移至南城来抵抗我,你便可以乘虚而入了!”

宋溪听得大喜,拱手道:“遵令,多谢彭帅!”

等他纵马去后,彭远程微微一笑,对史泽道:“史泽,给你三万精兵,悄悄埋伏在西门,若是宋溪攻入城中,你便为他接应,若是宋溪败退,只时西城守军以为已击溃我军,必会来援南城,你再以这三万精锐攻城,今日夜晚,你我便可以在狂澜城中痛饮庆功了!”

史泽领命而去,彭远程再回头看看自己周围的将士,道:“我军主力尽在此处,若是被宁溪与史泽抢了头功去,诸位与我的脸面,便会丢在这狂澜城下。护旗官,将我帅旗高高升起,要让敌我都知道,我彭远程身先士卒,站在战场最前面!”

片刻之后,深沉的号角声便吹响起来,紧随着这号角之声,彭远程向下一挥手,四十面鼓同时轰鸣,天与地都在这力士们倾力擂出的巨响中颤抖,阳刚之气,立刻溢满战场。

听到南城传来的鼓声,宋溪便也下令击鼓攻城。他将一万士卒分为四部,每部两五千人,自西城左右两边轮番攻城。这万余士卒虽然不是精锐,但在督战官的逼迫之下,倒也呐喊着向前冲去。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箭雨,似乎守卫西城者,也并非和平军中饱经阵战的主力,在士卒奔至射程之外,发箭的梆子声尚未敲响,零零散散的箭枝便已经射了出来,在距士卒们数十步之外,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宋溪见了心中大喜,对方见己军多为士卒,迎击者也极可能是临时征募的百姓。既是如此,那彭远程的示弱之计想来极有可能成功。

但他帐下的士卒却不争气,冲入射程之后,见己军之中不时有人中箭伤亡,便调头逃走。第一轮攻击,在连护城河都未接近之下,便草草收场。

“带头逃走者,杀无赦!”这种败逃,也在宋溪意料之中,从未上过战场者,怎能指望他们立刻成为勇士?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后退比死亡更可怕之时,他们才会不惧生死,而只有让他们意识到,前进可以为自己带来无比荣耀与利益,他们才会更为凶猛。

五百人的督战队在他令下,挥舞着鬼头刀扑向逃在最前的士卒们,一阵刀光闪过之后,两百余具尸体便横在宋溪面前,这个数量要比被和平军用箭射死的还要多出十倍!

正当退回的士卒惧形于色之时,宋溪又一招手,十个壮士大踏步向前,将五口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再打开了这箱子,顿时间,金银宝光让这些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士卒们眼花缭乱,贪婪之色立刻将那惊惧冲去大半。

“前进者,赏,后退者,杀!”无需更多的言语,宋溪只是用简短的音符发出如是命令,被他的雷霆手段震得几乎失去了判断能力的士卒们立刻调转了头。此刻他们已经无法再保持阵形,但气势上却较之方才以整齐的阵形冲锋之时强了不知多少倍!

“哼哼,役兵之道,便在于赏罚分明。”宋溪冷冷看着这群狼一般的士卒,便刻之前,他们还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羊,现在则是一群凶残的狼了。

士卒们挥舞着简易的木盾,在箭雨中穿行。不时有士卒倒了下去,但身后的战友立刻会补上来。汹涌的人流,如骇浪般扑向城下,直到护城河沟。

狂澜城的护城河沟,乃墨蓉一手设计督造的,宽有十丈,绕着城南与北,两头都直通大海,使得狂澜城几乎城了海中的一座岛城。深则约三丈,河内埋有暗桩旋刃,人欲泅渡几乎是不可能,唯一的办法便是从桥上通过。在南北各三个城门口前,原本有着吊桥,战事一起,和平军便用绞索将吊桥收入城中,而不仅仅是将之收起,令敌军无法轻易过河。

因此,士卒们在背后弓箭手乱箭的掩护之下,纷纷将准备好的长木板架在护城河之上。四千多士卒用弓箭压制住了城头和平军的箭矢,使之难以扼制护城河边填土造桥的工程。

眼看桥将造好,狂澜城头突然降下一阵火雨,利用墨蓉发明的器械,和平军将烧融了的铁汁自城上泼下,正泼在那木板桥头,数十个挤在桥上欲渡过护城河士卒也被铁汁溅着,立刻灼肌销骨,被成一团黑糊,而在他们糊得象焦炭般的脸下,露出白森森的油脂。几个被当头泼着的,当即毙命,还有几个在桥上翻滚,发出微弱的惨吟,但片刻之后,便随着被铁汁销毁的桥一起沉入护城河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这般惨景,让被宋溪的杀戮与奖赏所鼓起的勇气,又全部被成了泡影。士卒们远远退开,生怕被城上泼下的铁汁溅着。其实这铁汁泼出后极难控制,墨蓉费尽心机也只能让其在城脚下十丈之内较为精确,离了这距离,不但泼不着别人,在泼起之时还有可能灼着自己。

但士卒们又畏惧宋溪毒辣的手段,不敢退回本阵,而是在距护城河有一段距离之处树起盾墙,绝大多少士卒都开始弯弓射箭,与城上的两千余名和平军对射起来。从实力上来说,城上两千余人是绝对劣势,但和平军凭借城防之固与器械之利,暂时与彭远程军在西城维持住了对峙之局。宋溪虽然心有不甘,短时间内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一昧驱使士卒去送死,不便于事无补,还有可能激起兵变,这个道理宋溪自然明白。

城西陷入僵持之中,在城南则是另一番景象。彭远程亲自督师之下,帐下将士都份外卖力,而且此处攻城的主力,并非少经阵战的士卒,而是正规的轻步兵与少量铁甲步兵。他们的战斗经验要丰富得多,先是由铁甲步兵组成坚固的盾阵,缓缓向前推进,城上射来的弓箭几乎无法穿破这铁盾组成的屏障。紧随其后,攻城器械在轻步兵护持下,由士卒驱使牲畜拖到了护城河边。

“投石机、巨弩,攻击!”见已经进入了攻击范围,彭远程命令这两种可远远对城上造成沉重伤害的器械首先发难。斗大的石头夹着沉重的风声飞向城上,而长达丈余的巨弩也射出熊熊燃烧着的火弩。

“起网!”城上守将为屠龙子云,他见事不妙,立刻命令道,自城头烽火台上,一层儿臂粗细的铁链网铺撒开来,将城上薄弱处与士兵囤守住都护住,半空中落下的巨石砸下这些铁链组成的“鱼网”之中,发出叮叮当当之声,要么碎裂,要么就缓缓从上面滚下,却无法对这网下的士兵与城墙造成大的伤害,只是砸碎了一些器械。

但火弩就要麻烦得多,不唯其射程要较之投石更远更有穿透力,而且这上面涂着的厚厚油脂在点燃之后,足以引着一切可以引着的东西。虽然在设计城防之时,墨蓉就严令距城墙附近不得有木制建筑,却也无法护住所有士兵。不时有和平军战士被自铁网间隙穿过来的火弩刺透,火焰在他身体内都燃烧不绝。

城下是无法见着城上升起的网的,因此屠龙子云令战士们各就各位,不许喧哗走动,彭远程在城下以为城头的士兵被这阵攻击压制,已经躲进掩体之中,便下令架桥攻城。

这几日围城之时,彭远程便在加紧准备攻城器械,相反狂澜城中,虽然也尽力制造,但大多投石机与弩机都为李均带去世陈国,临时赶造的不仅粗糙,数量上也远不及彭远程准备的多。在第一轮的攻击中,便大多被烧着或砸坏,就连城头准备融化铁汁的那几口大锅,也被砸出了窟窿。

屠龙子云心知紧随而来的,便是彭远程大军的直接攻击了,此刻欲阻止敌人渡过护城河,首先便得清除对方的远程攻击器械,而要做到这点,又必需让敌军中掩护这些器械的铁甲步兵与器械间拉开距离。

因此,他一面严令士兵各居其位,不得大声喧哗随意走动,另一方面组织人整理被墨蓉固定在城头的一些攻击设施,将被破坏的尽快修好,这其中,一种处于烽火台之上的长弩,便被他寄与重望。

果然在浮桥搭好之后,铁甲步兵便踏桥而进,护卫士卒奔到城下,将云梯靠向城头。

屠龙子云见时机已到,挥手大喝道:“瞄准,放!”

那由墨蓉特制的,需六个战士才能拉开的劲弩,集中起来瞄准了攻城的投石机与巨弩机。傍随着急促的梆子声响,发出凄厉的破空之鸣,电一般刺透虚空,闪击在彭远程军中的攻城器械之上。这长达丈余的劲弩,深深扎入那攻城器械之中,将其中精巧的机关完全破坏,变成一堆废物。有些控制攻城器械的彭远程士兵,甚至被弩钉在地上,人一时之间还未死去,在血泊中徒劳地挣扎呻吟。

“该死,加紧攻!”彭远程发现失策,并没有令铁甲步兵回撤防守,如果这样,便将好莱坞容易靠上城池的成果拱手送回,也没有命令攻城器械撤回,因为对于体形笨重巨大的攻城器械而言,还未等到完全调转头,已经被敌人破坏了,更何况此时自己后续部队正跟进之中,若是调转器械,反而阻住了后续部队的前进。与其如此,倒不如让这些攻城器械在被完全消灭之前,全力攻击,能对敌人造成更大杀伤便算是捡了便宜。

士卒们挥舞着武器开始攀爬城墙,正这是,墙上突然脱落了些砖块,露出一排碗口大的洞穴,从洞穴中伸出了一枝铁叉,将云梯推倒,爬上一半的士兵从半空中摔了下来,与在下面扶持的同伴撞在一起,紧接着,城上落石滚木一股脑儿泼将下来,守城兵甚至无需探出头来以免为弓箭手射杀,只需躲在城垛之后向城下扔便可。数目庞大的彭远程军在城下挤作一堆,那些滚木落石根本无需瞄准便可砸中敌人。

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狂澜城脚下便成了人间地狱。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在脑浆迸裂或血肉模糊的尸体堆中爬出,拖着长长血迹,向来处爬去,但大多都挣扎了一半,便永远失去了生命。少数勉强支撑爬到护城河边,却根本无法渡河而过。他们又辗转爬向浮桥,然而,自城上投掷下的滚木擂石,便已经追上了他们。有意思的是,这些石头中,相当一部分便是彭远程方才命投石机投出的。

彭远程眼见自己军队每时每刻都在受到损伤,而原本以为在远程打击中受重创的和平军,此时露出的力量,却令他吃惊不小。如今看来,想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只有寄希望于自己的安排了。

但和平军在南城的军力之强,也证明了他令史泽领三万精兵在西城待机确实有可乘之机,此刻只需他再维持一段时间的攻势,令和平军更加确实他所在之处,便是主攻的方向,如此,史泽的三万精锐突然出现在防守薄弱的西城,和平军西城守军已经在与宋溪的僵持中受到重大消耗,无法抵挡这三万精锐之师的攻击,欲从南城调人来防,那时业已迟了。因此,彭远程并未因为攻城小挫而气馁,而是命令后军加紧跟上。

正这时,他架设的浮桥突然塌了下去,正踏桥而过的士兵纷纷坠入护城河中,在河面上挣扎了几下,便发出尖锐的惨叫。筑城时事先设在水底的长刺、旋刃等机关机了作用,他们越挣扎,死得越快。浮在水面上的人的肢体完好无损,但,水之下则早已血肉模糊烂成一团了。

彭远程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呆了,他却不知,墨蓉在筑城之时,早已在有可能被安置浮桥的平坦之处设下机关,凤九天得到城防图之后也意识到这机关可以利用。如若铁汁便足以烧毁浮桥则无需动用,否则便只有将这城防上的小秘密暴露出来了。这一来果然奏效,后军为护城河所阻,无法前进一步,前军五六千人则拥在狂澜城下,无法后退。

眼见留在城下的己军被城上守军轻松地杀戮,彭远程再看自己这边,能掩护城下己军的远程攻击器械已经损伤殆尽,而弓箭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射得过城上居高临下的和平军箭手,那拥在城下的己军进不得进退不得退之下,陷入极为悲惨的任人宰割地步,彭远程心如火焚。这数千军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引以为精锐的铁甲步兵,那一身装备便是他苦心经营而来,训练出来更是费尽心血,却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灭亡。

“降,我们降!”不知是何人大声喊着,这声音一开始被鬼哭狼嚎般的惨呼与叫骂声掩住,但很会便有更多人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城下的彭远程军纷纷抛下武器跪坐于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下,便是最不惧死者,也不想如此丧命。

城上的攻击果然逐渐稀疏起来,彭远程冷冷望着这些欲降的自己部下,有幕僚凑上前来,低声道:“如果让他们降过去,只怕会加入敌军之中,不如……”

“住嘴!”彭远程回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心中的愤怒也全发泄在他身上,吼道:“他们陷入绝境之中,我既不能救之,已觉得对他们不住,如何能再杀伤他们?城下的将士们,要降便降吧,我彭远程绝不阻拦!”

他这声音极大,鼓足力发出来,让那些投降的士兵也听到了。颇有些他的嫡系只觉得热泪盈眶,回声道:“请城主放心,为了活命,我等只有降了,但无论如何,我等也不会与城主为敌!”

刹那间,原本不利于彭远程士气的局面,反而被彭远程一个刻意的动作,变成激发彭远程全军同仇敌忾的情形。屠龙子云在城上盯了半晌,忽然叹了声,他内心之中,宁愿将这数千降兵全部斩杀,但如今若是斩杀这些无还手之力的敌人,不唯显得不够英雄,更重要的是,会更激得彭远程部下效死力为这些人报仇。

但若就此收留这些降卒,也显得不合适。城中守军不到两万,这降军便有数千人之众,若是他们进城之后闹起事来,即便被弹压下去,也难免给城中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初战虽然小胜,却让屠龙子云伤了脑筋。

第02小节

“先生是说,要斩杀那个叫郑定国的?”

在次日举行的军事会议上,李均听了魏展所说与程恬谈判的条件,虽然是他,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郑定国表现出的勇力,实在是一员上将,程恬对他定是爱护有加,若是斩杀了他,程恬如何还肯善罢甘休?

“正是,这郑定国武勇罕有人敌,在程恬帐下为一员骁将,程恬每遇强敌,必以之为先锋。”魏展微笑道,李均的吃惊证明自己的计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颇觉自得。“正是因此,若是统领能于此不利之境,仍斩杀郑定国,程恬畏惧统领勇力,也知我军尚有决死一战的能力,不敢迫我军太甚,此时我再去晓之以利害,即便他不想撤围,他麾下将士也必然破胆,无心恋战了。”

“统领万万不可!”副将潘朗却出言反对,他道:“那郑定国能三合杀了尚怀义,必是一员勇将,即便是统领与蓝将军这等人物,要于千军万马之中斩杀于他,也属不易,况且若能斩杀于他,为何不直接去取下程恬的人头,如此莲法军之围岂不自解?”

“哈哈,潘将军之言差矣,程恬为数十万大军之帅,防卫岂能不周?相反郑定国自恃武勇,遇阵必亲身向前,遭敌定身先士卒,虽然武勇,却不过是一勇之夫,要杀他实在是易如反掌。”魏展反驳道。

“蓝桥,你以为能在几合中取郑定国首绩?”李均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相反是却问蓝桥。蓝桥与郑定国交了一次手,虽然极短,但总比他们在此猜测要准确得多。

“我要杀他,极为不易。”蓝桥难得地承认对手不在自己之下,他道:“若是步战,三十回合内可以杀他,但他在马上我在地下,要想杀之,恐怕要战个半日才行。”

“既是如此,那就由我亲自斩杀他!”李均精神一振,习惯性摸摸自己的飞索短剑,随着和平军壮大,他亲自上阵一对一与敌决战的机会也越来越少,这让他颇觉得有些一身力气无处使的感觉。但身为主帅,若是一昧与部将争勇,那这支军队便难以长久。此次他决心亲自出战,一则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斩杀郑定国以免为莲法军所围困,二则是自己帐下能胜之者除了他本人外,便只有步将蓝桥,三则他也实在想寻个硬些的对手以试试自己这半年来的进展。

“不可,不可!”侍卫长曾亮出言发对,“统领身系全军,怎能与那一勇之夫争斗?

还是请魏先生另想他计吧。“

“这倒无防,只要我们安排得巧妙,杀那郑定国只需略施小计便可。”魏展胸有成竹,眉宇间全然没有为难的样子,“只需依我计行事,一切便高枕无忧,请统领立即下令!”

李均熟视了他良久,对于击倒郑定国,他还是有信心的,但对于魏展那尚未说明的计策,他则心存一定的疑惑,倒不是他不信任魏展,而是因为人总是对自己不能明确掌握之物怀有戒心。

魏展微笑以对,眼中闪闪发光,李均重重点了下头,即便为了获取此人全心全意的忠诚而冒一次险,那也是值得的。

城外的程恬心中却觉得不踏实,将葛路放回城中之后,和平军却没有丝毫动静,难道李均竟有如此通天本领,让全军处于绝境而镇定自若?

他却不知,李均令将领将真实情况告知战士,丝毫也未隐瞒,战士们深为感动,再加上李均平日里待士兵极厚,此时此刻败局尚未确定,士兵们相信李均定然会有办法脱困而出。这种信任,是将士们追随一常胜之将之后所特有的,正如柳光部下在恒国抛弃他们之后仍追随柳光来陈国一样。

正与部将在营寨之中议事时,城中忽然鼓声大作,东西两处城门都大开,和平军如潮水般冲了出来。听得哨兵的报告,程恬立即中止了会议,来到了寨门之外。

“难道说李均狗急跳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不成?”他暗自心想,遥遥看了过去,只见和平军军容甚整,李均横戟立于阵前,大声向己方约战。

“不要理会他,他若来攻,就乱箭射回!”看了片刻,程恬冷冷笑道,李均在阵前虽然大声叫阵,却不敢冲锋,分明是为了提高士气而出来寻找机会。如果与之接战,恰恰合了他的心意。

退回营寨中不久,哨兵果然来报,李均见莲法军严阵以待却不肯出战,便悻悻退回了城中。程恬哈哈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李均如今只怕也束手无策了。”

“掌教不可大意。”汤乾缓缓道,虽然他对掌教之位有窥觑之心,但也深知此事关系成败,不得不提醒程恬,“如今来看,李均极有可能孤注一掷,我军必需避敌之锐。”

“上师所言极是。”程恬点头道,“上师以为,李均会冲着哪儿孤注一掷?”

“我军弱点,在于掌教身上。”汤乾出语惊人,让帐中诸将都神色一变。唯有程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抚须微笑。

“我军十万之众,各有统属,唯有掌教,身居上位,深得将士之心,上下心悦诚服,李均若能偷袭掌教得手,必会重创我军士气,其作诸将互不服气之下,我军便只有溃散。故此,请掌教严阵以待,莫让李均有可乘之机。”

对于加强程恬防卫之事,诸将都没有异议,正商议间,忽然听到鼓声大作,城中又响起了喊杀之声。紧接着哨兵跑了进来,禀报道:“掌教大人,李均在营前搦战!”

“哈哈,李均可真沉不住气,莫要管他,传令全军戒备,仍是坚壁不出!”程恬与汤乾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明白,李均正是要寻找两军作战之机,好乘乱凭借武勇或掳或杀程恬。

和平军在城下鼓噪了半个时辰,见莲法军仍旧无动于衷,便又退回城中。有部将问是否要追赶,程恬摇首道:“不可,李均希望与我军交战,我们若去追赶,必然会被他缠住,不如让他自己闹去,累了他自然就不出来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和平军每隔一个时辰便自城中杀出来挑战一次,每次出来都令莲法军不得不全军戒备,但每次都是无人应战便退回城中。如此往复了半日,程恬渐渐明白了李均之意。

“他是想以此计骚扰我军,将我军全部拖疲了!”他道,“上师以为如何?”

“他在城中,战与不战之权原在我手中,但如今,他抓住我军不愿出战这一弱点,反而控制了先机。”汤乾也颇觉难缠,如果战的话,李均便会撤入城中以城池之险来拒守,如果不战,总是给他这般骚扰,也不是个办法。万一他等莲法军泄殆之后突然冲入营中,那便悔之晚矣。

“郑定国上师令人来问,是否可以与和平军一战?”自北城处传来了郑定国的问讯,程恬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汤乾,汤乾卖了会关子,终于道:“如今看来,李均是真的着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用如此计策。可是,他却忘了一事,我军兵多,他军兵少,如此循环骚扰,先疲了的只会是他自己。”

“上师之意,是不理他?”甘平尖锐地问道:“那我军就坐待李均来突袭不成?”

“自然不是,李均有此用心,我军便可将计就计,令一部作好准备,只等他军队一露疲态,便突然冲去厮杀一阵,李均军必然大乱,等他回过神来,我军便已退了回来。

如此,李均见其奸计被识破,只得另觅他法。“

“请让我去冲杀和平军!”甘平闻言立刻请命,但汤乾摇头道:“不可,李均本意正是诱我军与之交锋,若是甘将军前去交战,被他缠住不得脱身之际,他突然纵骑兵杀入我军后阵,直逼掌教大营,那时我军当如何?不如让定国自北城袭击北城之敌,即便是被他缠住,我们也可起兵去援。”

其实他并没有将心中所想的全说出来,若是甘平战败溃退,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时便会将程恬置身于险境,而郑定国则不同,一则他根本不相信郑定国会战败,二则即便郑定国那边战况不利,这里还可以起兵去援。话虽未说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师之言,正合我意!”程恬挥了一下手,道:“传令定国,要他伺机出战,小挫即收,不可恋战。嗯,要他多加小心,我听说这李均武勇也相当不错。”

听到程恬允许他出战,郑定国大喜,至于提醒他小心之语,他却不放在心上。那一日与李均帐下大将蓝桥交手中,他略占上风,虽然知道对手不是好相与的,却也自信不会战败。

果然,和平军又出来骚扰了两次之后,明显地现出沮丧之色,连呐喊声都小了许多。

郑定国见时机已到,翻身便上了自己那被称作啸月飞雪的名驹,手中六十斤重的钢枪一指正有气无力地在叫骂着的和平军,道:“杀!”

李均与蓝桥等一直在城西出现,这也让郑定国觉得在城北挑战的和平军中难有自己的对手,杀声之后,他便挺枪而出。那啸月飞雪为宝马良驹,速度与耐力皆为万里挑一,原本是程恬的座骑,程恬爱惜郑定国勇武,将之送给了郑定国。因此,郑定国这一挺枪突击,立刻便将己军甩在了身后。

莲法军将士早就迫不及待了,也纷纷呐喊着冲了出来。见到成千上万的军士狂呼猛冲之势,见了郑定国在啸月飞雪之上那锐不可当的气势,站在城头观战的魏展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好壮士!”即便明知是敌,他也禁不住发出如此感叹。正赞叹时,郑定国马快,已经冲入和平军阵中,甚至没有给和平军以瞄准放箭的机会。

和平军在一片惊呼中被他扯裂开来,郑定国吼声之中,钢枪左挑右刺,两员和平军将士便翻身栽倒,甚至没有作出反应的机会。魏展惊怒之时,尚未来得及作声,郑定国长枪又是挟着罡气接连刺出,此刻和平军将士虽然也或挡或避,却仍就是一触即翻。

魏展眼见他锐不可当,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回首欲看左右,正这时,底下和平军中发出如晴天霹雳般的呐喊,双方击鼓之声都不能遮住这呐喊,他慌忙转回头再看,只见郑定国在马上摇了一下,自己上跌落下来,而一员偏将正将大戟自他身上拔出。

“不愧是李统领!”魏展先是一愕,紧接着便是狂喜,那看似无敌的郑定国,竟在他转首的一瞬间为李均所杀。那员偏将,正是李均假扮的。他们料程恬出于慎重不敢在西城迎战,而郑定国自恃勇武即便是程恬无令下来,他见有机会也绝不会放过,故此令人假冒李均与蓝桥,让莲法军以为他们目的在于程恬,却不知他实际上目的在于程恬帐下的第一勇将!

这突兀的变化,令正在冲锋的莲法军如遭雷殛,呆立当场,有些立不住脚步的甚至跌倒在地。魏展在城头上将紫色龙族招了两招,城头顿时鼓声大作,城下的和平军也呐喊着冲出,只不过片刻之间,攻防者便已转化。和平军士气大振,生龙活虎一般扑向敌人,而莲法军则心胆俱裂,连郑定国那样的勇将,都不是一合之敌,自己若是再不逃走,岂不要留在此处等死?

可以说,郑定国一合便死,对于东城的莲法军来说完全是意想之外的灭顶之灾。即便是郑定国本人,也绝未料到自己会在李均手中过不了一招。若是他认出是李均全神对敌,那么至少可与李均战上数十回合,但他一直以为李均在西城,一面向李均攻击一面还在盘算着下一个杀死的目标,如此大意,败死实为必然。李均也自己侥幸,郑定国临死之时奋力回枪,挑破他左臂上的盔甲带着一层皮肉穿了过去。他却作出毫发无伤之势,手一挥,道:“冲!”

他左右的和平军将士哗一下散开,从城门中冲出早已跃跃欲试的三千骑兵,这三千骑如旋风般鱼贯而出,直冲向那呆愣着的莲法军。

莲法军如炸开窝的蜜蜂般散了开来,前军的崩溃,令尚不明就里的后军也紧随着逃了起来。有人甚至尚未见到和平军的影子便随着人流奔走。但人的双足,如何能快过马的四蹄?和平军骑兵组成数支锋矢,人人手中都用的是长斩刀,刀下如雪飞,人头似瓜落。

李均则没有抢在阵前去与部下们争攻,他此刻下了马,一手挽住那啸月飞雪的缰绳,一手轻抚马颈。那马似乎也被旧主人的突然倒下所震,不安地打着响鼻,李均轻柔地抚着,嘴中轻声道:“别担心,别担心……”

和平军的骑兵在莲法军中追亡逐北,被困多日的郁闷,全都发泄在这些已无还手之力的士卒身上。李均深知此刻要让他们尽情杀戮,如此方能让己方士气激昂起来,而令敌军丧胆。因此并不急于收兵回城。又过了会儿,在城头之上的魏展得报,说西城的莲法军已经派了数万人迅速向东城迂回,显然也得知东城败迹前来接应,此时魏展方举手示意,城头之上金锣之声响起,和平军骑兵又利用速度上的优势,摆脱了莲法溃军的纠缠,退回了城中。

等程恬与汤乾绕到东城之时,城外原野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被李均雷霆手段所击垮的莲法军,有近万人阵亡,伤者不计其数。其余万余士卒,要么逃得不知去向,要么便在跪在死尸堆中哀哀哭泣。而和平军阵亡者,不过三百余人,仅出冲出来的骑兵的十分之一。这一方面是由于和平军骑兵机动上的优势,另一方面莲法军毫无斗志四散奔逃,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程恬默默看着眼前的惨像,泪水夺眶而出,便是在与柳光的战斗之中,也未曾被敌人杀得如此惨痛过,最让他心痛的,是郑定国阵亡的消息已经被证实,而且连尸体都被和平军与自己人尸体一起带回了城中。

“定国,是我害了你……”他禁不住仰天长啸,若非自己允他出战,他如何会战殁于和平军中?他的悲叹令身侧的汤乾极为不自在,毕竟,令郑定国出战的计策,还是自己出的。

“掌教,此事是愚下驽钝所致,掌教要责怪便责怪愚下吧!”他勉强地道,自己判断错误了李均的意图而有此败,如果被罚,那也是应当的。

“上师,我为一军之帅,败绩之责,应由我负。”程恬擦了擦泪水,怒视着城门,“杀定国者,必是李均本人,若非他,何人有此武勇?”

“虽然我军小败,但主力尚存,只需齐心协力,欲破这怀恩城并不难。”汤乾献计道,“请掌教节哀,如今东城围解,为防李均弃怀恩去攻宁望,掌教还是再分兵围住东城吧。”

“令甘平领兵五万,围住东城,不许再出战。”程恬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他长长吁了声,“李均掳走定国的尸体,必有诡计,定国于神宗立有大功,又身为上师,不可让李均凌辱他的遗体,上师令人进城,向李均讨回尸体吧。”

汤乾心中一动,程恬虽然说是让他派人讨回尸体,但这其实,也是欲与李均谈条件之意。如今己方虽然围住了怀恩,却损了头号勇将,士气极为低落,若是李均拼死一战,胜负之数,或未易量。再加上十万大军粮草艰难,看来这一战,要无果而终了。

“莫非,就只能眼睁睁望着李均踏上归途吗?”他心中暗想。

第03小节

凤先生以为,该拿这些降军如何?“屠龙子云实在觉得这数千降兵伤脑筋,因此将这个难题推给了凤九天。

“这有何难,这些降军,留之无益。”凤九天淡淡地道,一句话,便决定了这些降军可悲的命运。

即便是屠龙子云他为他话语中那冷冷的杀意所震,惊问道:“先生之意,是将他们全部屠戮于城下吗?”

“不是,先放他们进来,如果在城下杀他们,结果势得其反。”凤九天道,“扔绳子下去,将他们一个个拉上城,然后绑起来。”

屠龙子云颇觉摸不着头脑。既是要将这些降军斩尽杀绝,为何要如此麻烦?但见凤九天一脸冷冰冰的神色,也不好多问,便依言行事去了。

此刻南城之战虽然已经稍定,西城之外,那史泽领的三万精锐此时方才突了出来,踏着宋溪士卒的尸骸,呐喊着向城攻了过去,彭远程将主要攻城器械都集中于南城,故此史泽也只能领着士兵架桥过河,再以云梯攻城。正攻时,城上忽然射出一排排的机弩,墨蓉建的连环机弩射程既远数量又阵,还未等他们接近到护城河,便已大片大片的倒下。

发现对方留有一手,也就证明和平军料到在看似虚弱的士卒之后仍隐有精兵。史泽深知此刻再冲锋不过是送死,他不得不令全军暂撤。比之于宋溪万余士卒折损近半,他不过损失了数百人,实力并未受太大打击。因此宋溪当听到他鸣金收兵之时,愤愤地奔了过来,质问道:“为何不攻了?”

“敌人早有防备,我再去攻,不过是多增伤亡罢了。他之所以不用那些强力器械对付你,必定是料到你领的士卒之后留有精兵,我倾力去攻正中其奸计。攻城不在一时,为何要将这兵力消耗在无谓的义气之争上?”

宋溪听了仍有些怒意,道:“如若你一来便同我攻城,此时城已经夺了下来,你这胆小鬼,却缩在后头看我送死!”史泽冷笑道:“你这莽夫,只知道攻攻攻,如果我一上来便是大军齐进,和平军还会中计吗?我早就说过,打仗要多动动脑子!”

“你动脑子又如何了?不一样无功而返?”见史泽不给自己留面子,当着众军之面责骂自己是莽夫,宋溪全然忘了是自己先骂史泽为胆小鬼的。他反唇相讥道:“明明是自己胆小,还说什么动脑子,你若不胆小,有种便去攻城试试!”

“去为了你这城主之位,攻打狂澜城吗?”史泽一语揭穿了他的真实用心,他如此急于攻城,无非是为了彭远程许诺的城主之位罢了。想到这史泽心中便有些不平,自己追随彭远程也算多年了,如今大事将成,为何宋溪这等莽汉尚有封赏,而自己的那份勋禄却遥遥无期。

“你!”论起斗嘴,宋溪自然不会是史泽的对手,二人怒目而视,宋溪眼见史泽身旁卫士业已刀剑出鞘,只得作罢,道:“我要去请彭帅主持公道,你坐失战机,该当何罪?”

“去便去,难道还怕了你不成?”史泽若无其事的道,过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忘了告诉你一声,我不与你同时攻城,正是彭帅示意。”

这一句话令宋溪几乎呛着,哽了半天也没办法说出什么话来。史泽冷笑道:“我这次是见你可怜,故此救了你一救,否则我不说这计策是彭帅定的,你这莽夫必然要在彭帅面前破口大骂,那时你嘴中骂的虽然是我史泽,实际上骂的却是彭帅!”

宋溪无言以对,虽然他深知史泽绝无救他之意,只不过不原将两人的争斗让彭远程知晓罢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自己一怒之下去彭远程面前告状,极有可能反而受彭远程的重罚。

两人来见彭远程,彭远程并未责怪他们,即便是自己,在南城也吃了那城防设施的大亏,折损兵马数千。仅一次攻击,便在狂澜城下损失了十分之一的兵力,这种消耗速度,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攻城计划来。

正此时,哨兵忽然来报:“禀城主,城上射下这枝箭来了!”

彭远程收来一看,见箭上束着一片布帛,他打开布帛,上面公公整整写道:“远程兄台鉴:五千精兵之礼已收到,奈何礼物太重,凤某不敢收下,必将择日归还。敬请戎安。”

他将这布帛传给幕僚们,然后笑道:“诸位以为凤九天此是何意?”

“是故弄玄虚吧。”一个幕僚见了之后迫不及待地发言,“那五千精兵,他始何肯轻易还我?”

“他用绳将这些精兵一一缒入城中,可见对这五千降军极为忌惮,如何安置这些随时可以造反的人,定然让他头疼。”史泽却有不同看法,“若是我军守城,兵不过二万,却有五千降军,也会觉得麻烦。故此,凤九天极有可能将这五千降军尽数处死,之后再送还我们,以打击我军士气。”

“史泽说的不错。”彭远程对于史泽的看法更为支持一些,当时情形之下,和平军根本不敢轻易让这降军进城,否则他们突然攻击,将会牵制住和平军的守城力量,让彭远程的后继部队有足够时间跟进。也不敢放这五千人回去,一则增加了敌人的战斗能力,二则他们回去就必需要在护城河上搭浮桥,而这浮桥又极可能被用于进攻。既是如此,那么他们唯一途径便是杀了这五千降军了。

“若是要杀这降军,为何不在城下杀,却要将他们缒入城内,这岂非多此一举?”见史泽的看法得到彭远程认同,宋溪忍不住插言,虽然他被史泽称为莽夫,却绝非不懂用脑之辈。

“在城下杀只会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激起我全军誓死之心。”史泽带着讥嘲之意道,“如若在城下将降军杀死,我军上下便皆知战败只有死路一条,都会生同仇敌忾之心,凤九天可绝不会有这不用脑子的想法。”

彭远程伸手制住宋溪须发皆张的发怒,道:“无论如何,我军都得小心谨慎,不可大意了。”

这第一日攻城,便无果而终,但彭远程并未气馁。虽然战斗中受到小挫,但狂澜城的城防基本上都给他弄明白了,如今看来,狂澜城西城防御设施仍很完整,应以小股部队于此牵制和平军,若是和平军弃城而走,也无需阻拦,而南城城防设施已经被自己的攻城器械破坏大半,以此为主攻方向,损失会少些。

但要攻城,首先便得接近这城墙。护城河不平,便无法进城。既是自己搭的桥会被河平军拆了,那就不会搭桥,直接将护城河填起就是,虽然说在填的过程中和平军不会坐视不理,但只要自己多动脑筋,填这河沟应不会太费力。

“今日大家都倦了,休息去吧。”彭远程拿定主意便道,“攻城不急在一时一日,过五日后再攻城也不迟。”

别人都散了出去,唯独史泽接到彭远程以目示意留了下来。等众人散去后,彭远程道:“史泽,这五日之中你要辛苦一些了。”

“请彭帅吩咐!”史泽心中大喜,彭远程抛开众人单独与自己商量,必然是个重要的任务了。

“你将军中工匠集中起来,各营之中曾做过木匠的军士也都调在一起,领五千军兵连夜赶制攻城器械。”

“这……”听到这个任务,史泽有些失望,这事原本无需他来管理,让一个小吏便可轻松解决的。

“我要的不是一般的攻城器械,而是和平军无法用弩破坏的器械。投石机与巨弩机过于精巧,做起来太麻烦,我只要一种能挡住弓矢弩箭的移动房子,笨重一些无防。”

史泽立刻明白了彭远程之意,脑子里念头急转,他道:“可以就地伐木建屋,屋下安上几十个木轮,士兵在屋内推动前进。不过,这东西不可过浮桥啊。”

“好主意!”听得史泽将原本落地生根的房屋变成了一座移动的保垒,彭远程拍案叫绝。“无需过浮桥,有这木屋为屏障,我便可将护城河沟填平。”

“哦,既是如此,我还有一计!”听到彭远程欲填平护城河沟,史泽又生一计,道:

“这木屋不防做大做高些,屋内有梯可达顶端,顶端再开一门,等此屋打了城下,顶端之门打开,埋伏在内的将士便可直接登城,无需再用云梯绳索!”

“史泽,你果真是天赐于我的智囊啊!”听了他这个设计,彭远程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木屋上下,必需用水浇得透湿,以防城上火箭袭击。此事不可迟疑,我军中粮草甚紧,时间长了恐夜长梦多,你现在就去办理!”

“遵命!”史泽精神大振起来,若是此器械成功,自己当载入青史,设计了如此实用的一种器械,后代子孙不知会如何评价自己。

此时在陈国,围攻怀恩城的莲法军,几乎同样陷入了彭远程所面临的局面。

郑定国的战死,东城的大溃,对于程恬本人与莲法军来说,都是重大打击,而对于汤乾来说,除去在他那原本极为自信的心里埋下了一丝阴影,还让他必需面临一个难题,派谁去怀恩城与李均谈判要回郑定国的尸体。

正踌躇间,忽然卫兵来报,说是程恬有请,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快步来到中军大帐。

“来得正好,城里派人来了!”正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的程恬见了他披头便说出这么一句话。

汤乾愕然道:“什么,怀恩城里来人了吗?”

“正是,来者自称原为薛谦帐下客卿,为薛谦所逐不得不投靠李均,此次前来是替李均转达其意的。”程恬末了又补充一句,道:“他还带来了定国的尸骸。”

汤乾闷了半晌,才长长缓过气来,城里的敌人行事,实在是出人意料。只听程恬问道:“请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李均遣人送定国遗骸来,究竟是何种用意。”

若是从李均的角度来看,将郑定国的首绩斩下腌好,挂在怀恩城头那对莲法军最有杀伤力,但对手却将这最好的宣传武器送了回来,不知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莫非他想以此换取全身而退不成?这似乎不合李均的风格……

左思右想,汤乾也觉得琢磨不透,他道:“掌教之意,那个使者是见还是不见?”

“自然要见,他依礼而来,我如何能无容人之量?”

“那么一见他便知了,远胜于我们在此猜测。”汤乾言语中有些无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智虑,却有不及之处。

“也只好如此。”程恬下命令道:“请那人见来!”

“请等一下,为何我们不做些安排,让来者知道说客不易,也压一压李均的气焰?”

汤乾献计道,“请备一鼎,以火烹之,只言欲煮来使以祭定国在天之灵,如何?”

虽然说程恬此刻心中郁闷,却也不禁为汤乾之计莞尔:“既是见他,便已表明我们的态度,何必弄些这样的玄虚?这等小把戏,不但难不住人家,只怕会让我们自取其辱。”

汤乾默然无语。片刻之后,魏展被带了进来,他见了程恬,深深一揖,道:“魏展见过掌教大人。”

“不必多礼,魏先生此来,除去送还郑定国外,还有他意吧?”程恬单刀直入,直指正题。

“掌教果然智者,既是如此,我也就直言了。”魏展再次拱手,道:“如今之势,莲法宗与和平军各有顾忌,莲法宗大事未成,陷入与陈国官兵、柳光大军的苦战之中,一不小心便会遭致彻底失败,多年积累下来的实力也必然会被从根基上扫除。而和平军则被莲法军切断退路,余州又有内乱。贵我双方,都不愿在这怀恩城下僵持下去,既是如此,我军愿将怀恩城、宝山城与原定城让出,换取宁望城。”

“仅此而已吗?”汤乾尖锐地道:“现如今你们不过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生杀与夺,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你们还敢来提条件?”

魏展哈哈笑了起来:“这位不知是何人,能在掌教面前说话,想来也是莲法宗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为何说出如此没见识的话来?”

汤乾怒气填膺,按剑而起,道:“狗贼,你不过是薛谦部下一叛徒,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魏展傲然站着,斜斜睨视着他,似乎有意在激怒这个文人模样的莲法宗上层人物。

“在你等合围之下,李均统领斩杀你军中第一勇将郑定国,如苍鹰扑兔一举得手,你怎能说我们生杀与夺在你手中?若是李统领举全城之力,倾力突进,与莲法宗拼个鱼死网破,你这无谋无智之辈战死事小,而乱军之中程掌教难免玉石俱焚,如此坏了莲法宗千秋大计,此责谁人能当得起?至于条件,李均统领以仁为本,故此令我提出这两利之条件,你却在此咆哮叫嚷,说你无见识还是看在程掌教面上对你客气,否则的话……”

“住嘴!”

出声的并非汤乾,而是程恬本人。虽然由于依他之计而遭致小挫,但汤乾这些年来无论是隐伏于乡野之时还是举大事之后,都为莲法宗出过不少奇谋,虽然他野心大了些,但程恬也不能容忍被魏展如此羞辱。因此他暴喝阻住了魏展说出更难听的话语。

“难道说李均令你来,只是要你当面辱我吗?或是要你来我这逞口舌之利?”他见魏展住了嘴,语气也缓和下来,但言辞却依旧锋利。

“事关重大,若不以犀利言辞惊动掌教,掌教左右如何肯给我说话的机会?”魏展淡淡一笑,全然没有被程恬暴喝中迸发出的气势压倒。

“汤上师,请坐下来,不要与他计较。”程恬将汤乾劝坐了下来,然后又道:“魏先生,你所说两利,我只见有利于李均,却不见有利于神宗,倒要请先生解释解释。”

他因为恼魏展无礼,因此也就没有命人给魏展安排座位,魏展也不以为意,向前踱了两步,微笑道:“自然有利,掌教一可以坐而得这三座易守难攻之城,二则可解莲法宗与和平军之怨,三则可让掌教回过头来继续对付柳光。毕竟,于莲法宗而言,最大的对手并非和平军,而是已独占陈国南路、将掌教迫至此处来的柳光。”

提到了柳光,程恬与汤乾神色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原本牢牢制住了陈国南路,但柳光来了之后,无论斗智斗勇,他们总是逊上一分半分,若非柳光出于某种考虑,只是逐走他而非消灭他们,此刻只怕他们都已成亡魂了。

沉默了半晌,程恬微微吁了声,如今看来,想要击溃李均以绝后患是难以做到了,对方在绝境之中尚能施计斩杀郑定国,目的正是向自己显示实力,让自己明白无论是速攻还是久拖,胜负都很难预料,现在,只能在谈判中多讨价还价,以安抚自己部下之心了。

“要我解围,并不困难。”他道:“第一,除去怀恩、宝山、原定三城之外,宁望城只是暂借李均通过,在李均回余州后,宁望也得归还于我。第二,李均离开怀恩,城中的粮草物资必需留下。第三,李均与我折箭为誓,他从此不再进攻我神宗天兵。”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此三条,一条也不可少,如若李均不能答应,我拼着全军之力,也要为神宗绝此大患!”

魏展眉头微皱,这些条件正是李均能做的最大让步,程恬想来早考虑周全了,才有这三条条件出来。思前想后了片刻,他唇间又浮起了笑意:“可以,我们通通答应,不过,我们也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是和平军撤军之时,莲法军不得追袭,若在和平军二十里之内有莲法军,便以掌教食言而论。第二是和平军所需粮草物资可以带城,和平军带来的器械,也一并带走,否则我军便要饿死在半路上。第三,请掌教与李统领折箭为誓,莲法宗永不入余州发展!”

“你倒是不肯吃亏啊。”程恬心中一松,这些条件原本就算不得什么,此时莲法宗而临强敌,也根本无暇东顾余州,至于陈国大事成后,那时要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得很?

于是,双方在都付出伤亡之后,暂且达成了一个谁也无法保证的协议,和平军,终于要踏上归途了。

第九章平叛

第01小节

俞升骑在马上的姿势,谈不上什么潇洒,身为文官的他,能在如此奔腾的马上保持稳定,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了。

他被一大群的戎人骑兵所簇拥着,一开始时他尚处于队伍前列,但后来便落了下来,看样子不等到目的地,他便将成为全军中最后一个人了。

他接到凤九天的密令,赶往银虎城稳定住了司马辉,紧接着便直赴穹庐草原,向草原大汗忽雷求助。

忽雷汗对于是否出兵是迟疑不决的,一方面,戎人与和平军虽然有盟约,却是经过一场大战之后达成的协议,不乘机混水摸鱼便已经是不错了。另一方面,自盟约成立以来,草原大旱,牧草枯死,牲畜也纷纷饿死,若非李均令狂澜城以粮食换牲畜,只怕戎人要么饿死要么只有再次掳掠。因此,草原各部也是议论纷纷,对于是否出兵意见不一。

凤九天也料知这一点,那日他告之俞升,去了大草原之后在最快的时间内去见纪苏。

“将这些珠宝首饰带上,虽然有些俗气,但对于女人便只有如此了。”不知为何,凤九天谈及女人之时,言语之中颇有些无奈与轻蔑。发了两句劳骚之后,他又道:“千万记住,说这是统领见了好看,便为纪苏小姐挑选的,因为一直征战,没时间亲自给纪苏小姐送去,所以只得令你转交。”

俞升不由得错愕起来,凤九天沉默了片刻,又道:“别忘了说统领很想念纪苏小姐,等待在余州与纪苏小姐会面。”

“这……这……我如何未曾听统领说过?”俞升终于插话道。

凤九天余睨着他,脸上浮出诡异的笑意:“我也未曾听说过,不过,我们可以替统领说啊。”

俞升大悟,原来李均的私人恋情,也成了凤九天的工具。虽然此举他略觉有些不妥,但看到凤九天脸上的神情,他还是将到嘴的话缩了回去。

“若是李统领回来,得知自己的情感被作为政治工具而利用,不知会如何作想。”此时此刻,虽然在纪苏的帮助下俞升借得了大军,甚至纪苏本人便是这支大军的主帅,俞升却仍禁不住想日后的后果。他私心之中,希望李均而早日娶一个常人女子,早日能有子嗣,但李均却最爱与身材娇小的洞越女子墨蓉相处,同这个英武美丽的戎人公主纪苏也有着极为复杂的情感纠葛,唯独没有一个常人女子能接近得了他。

“我军是绕开银虎城吗?”对于凤九天的作战计划,纪苏觉得有些不解,此刻银虎城狂澜城都被围困,俞升转达的他的作战计划,却是要戎人绕过银虎城。

“正是,凤先生说,若是直接解了银虎城与狂澜城之围,彭远程之流必然会缩回城中负隅顽抗,唯有以银虎城、狂澜城为饵,利用骑兵的机动能力,直指大谷城与余阳城,切断他们的归路,如此可一举将之扫灭。”

纪苏不满地嘟哝道:“又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总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李均要给你们带坏来了。”

俞升不由哭笑不得,若是要论诡计多端,只怕谁也比不过李均自己吧,和他在一起,究竟是谁会带坏谁,真的很难说。纪苏自然没有理会,她眼睛盯着前方,心却飞到了陈国,那儿,李均也应陷入困境之中吧。

那个年轻男子还算英挺的脸浮在她眼前,这张脸让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他有些迟钝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但自己分明可以从他一瞥一顾之中看出他对周围人的关心,他对自己不算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漠然,但在与自己的交往过程中,自己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心一点一点向自己敞开。最重要的是,他是个英雄,是个所以戎人女子都梦想的英雄。

在戎人草原上分手之时,自己还曾流着泪在心中发誓永远不要再见他,但如今闻得他有了危险,却又急冲冲赶了过来。那个凤九天用些俗气的珠宝首饰来打动自己,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家伙,李均会是个用珠宝首饰来送女子的人吗?送珠宝首饰,反而证明这事不是李均的主意。象李均那样的英雄,怎么会向自己求肋?自己只要听得李均陷入孤军深入的困境,便已经心神大乱,恨不得飞到李均身边去,与他并肩作战,那个凤九天却用珠宝首饰来沾辱自己的情感,哼,日后定然要让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好看!

“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心念一转之间,纪苏又想到了墨蓉,只有女子,才最了解女子,得知李均身处险境,墨蓉只怕也会日夜兼程赶来吧,虽然洞越力量有限,但自己若不能赶在她到达之前解决了余州之事,在李均面前,自己的地位只怕更加不如她了,真不知那个女子有什么好的,李均为何待她就是要强过自己?

只要一想起李均,纪苏心中便如打翻了五味瓶,陷入情感旋涡中的年轻男女,大都会如此。

他们此行没有就近攻击围困银虎城观望狂澜城战局的江润群等,而是绕过了穹庐草原,多跑了五日路程,绕着银虎城以西来到了大谷城下。大谷城的守备此时并不森严,在和平军尽皆被围困、而且主力大都调上前线之时,除了极小数必要的战士外,大谷城几乎是座不设防之城。

凤九天要他们弃彭远程主力不顾,甚至宁愿多付出些牺牲,在狂澜城吸引住彭远程主力,目的也在于大谷城与俞阳城都易守难攻,如果在狂澜城下击败彭远程,彭远程逃回城中闭城不出,那么战争还将迁延日久。相反,若是端了大谷城与余阳城,再攻取雷鸣城,那么彭远程十万大军将不战而溃,毕竟其中的将士,并没有多少愿意追随彭远程去到处流窜。

彭远程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后方,但他不曾想到作为人质的纪苏会真心爱上李均,也没有想到戎人会真正认同李均这盟友。他只担心李均自陈国回军,但从柳光派人传来的消息来看,李均已经被困在怀恩城之中,还在那儿苦苦等待余州的援军。

即便李均击败了莲法军,彭远程仍觉无需过多担忧,因为柳光在来信中已经暗示,他绝不会令李均活着回到余州的。

此刻彭远程正在狂澜城下加紧督造攻城器械,原本以为需要五日才能完成的东西,在史泽领着工匠夜以继日之下,三日便建好,望着自己营帐之中那高高的移动木楼,彭远程也颇为得意地道:“此物一出,今后攻城战要轻松得多,史泽,你于器械之道,不在越人之下啊。”

“请彭帅为此物取个响亮的名字以流传后世吧。”史泽不失时机地提议,彭远程也不推辞,思索了一会儿,道:“我看此楼既可掩护军士填平壕沟,又可助军士攻城,一举两用,内藏玄机,不防就叫为玄机楼吧。”

“多谢彭帅赐名,这玄机楼的威名,日后必将与城主威名一起,播于神洲大地之上。”史泽大笑起来。

“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用玄机楼攻城,史泽,你共造出了多少玄机楼?”

“已经完工了一百二十座,今夜令士兵连夜赶制,还可建个二十座,每座之中,足以隐藏两百余将士,到那时,同时有三万将士登上城楼,再加上云梯冲车,守军必然无法抵挡。”

“很好,记得给这玄机楼浇上水以防敌火攻,全部为木结构,最惧的便是火攻了。”彭远程在大寨中遥望狂澜城,如果顺利,这座城池明日便将属于他了。

但还是必需谨慎行事,自己营中赶造器械,和平军居高临下,必然看得分明,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就地造屋,只要一攻起来,他们便明白了。应此,必需提防和平军派死士突袭,毁坏这些玄机楼。

“今夜以三千人轮流守卫这玄机楼,不可为和平军所乘!”他再次下达了命令。

这一夜起先颇为宁静,躺在自己营中,彭远程却有些睡不着。明日之战,将又是一场大战,胜则罢了,若是再败,自己强征百姓入伍组成的这十万大军只怕会做鸟兽散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对于这种局势,还是要及早准备才是。还有就是那玄机楼,以凤九天到目前为止的表现来看,虽然尚不能称习于阵战,但也是中规中举,而且对于城防器械的利用,确实可谓之巧妙,他是否还有对付玄机楼的妙招?亦或狂澜城城防设施中根本还有针对玄机楼来的?

思前想后,担心得越多,他越觉无意睡眠,于是披衣起来,正这时,卫士在外低声喝问:“谁?”

“请禀报彭帅,城上有异动!”来人的声音较熟,是今夜值勤的领偏将吧。

“请稍侯。”卫士也认出了他,彭远程已经穿上便装,大步出了帐幕,道:“何事如此慌张?”

“禀彭帅,城头隐隐有人影,数量颇为不少,虽然他们极力小心,仍发出了声响,请城主定夺。”

“休要惊慌,你领三千弓箭手随我来,不要惊动他人。”彭远程眉头一皱,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平军欲要乘夜偷龙。这一晚上月亮早早的落下了,只余满天的星斗,在这个时侯偷袭,岂非自寻死路?

来到大寨之外,远远望去,果然可见狂澜城头人影晃动,似乎是在整队。彭远城轻声道:“你们悄悄过去,如果和平军下城,一等我令下便乱箭射死他们,然后立刻回来!”

这三千弓箭手都着深甲,夜色之中即便是二十步之内看他们,也如同在地般黑糊糊一片,全然不象和平军在城头那般显眼。他们依言口含木枚,悄悄移了过去,因为身着皮甲,所以也没有什么金属撞击声发出。

又过了片刻,果然见城头开始向下缒人,一串串人被从城上缒了下来,足有千余人之众。彭远程嘴角微微冷笑,向下一挥手,梆子声响,接着便是弓如霹雳弦惊,三千枝箭矢同时射向城头,那些缒在绳上的黑影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夺命的箭矢。

听得有低低的闷哼声传来,彭远程断定这些人不是用来骗取自己箭枝的假人,见己方三波箭雨之后,那城上的黑影几乎都不动弹了,他一招手,金锣声响,弓箭手迅速撤了回来。

“哈哈哈,料这凤九天,已经是技穷无谋了,竟然派人来送死。这一夜仍要加强警惕,不可让凤九天偷袭了。”彭远程大笑声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刺耳。

“当当!”就在他笑声中,城头突然响起了铜锣声,刹那间成百上千的火把被点起,无数和平军战士立在城头,高声喊道:“彭帅连夜发箭雨,自家相斗何太急?”

彭远城此时意识到不对,就着火光看去,城上缒着的尸体,果然都着他军队服饰,正是那数千降军。一股恨意直冲心头,那凤九天有意杀这数千降军,却不想背处死无还手之力的战俘的恶名,反而借自己之手行事,如何不令他怒气填膺。原来凤九天将降军用绳子一串串绑了,又堵住他们嘴巴令他们无法发声示警,再一一从城上缒下,在箭雨之下他们根本无法躲避,竟无一人生还。

“彭远程,凤先生给你信告诉你要送还这些士兵,你为何还要杀了他们?”屠龙子云清朗的声音在夜中分外震耳,“李统领对你恩重如山你却不忠,你部下将士为你出生入死你却对他们不义,如你这般不忠不义之徒,为何不自尽算了,还在此丢人现眼?”

彭远程扫视左右,只觉部下将领望着他,目光中似乎都隐隐有责怪之意。他一向足智多谋,于这种情形之下,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他忍住胸中翻涌的气血,长长呼出一口气,道:“不要理他们,明日一早攻城,为惨死在凤九天奸计之下的弟兄们报仇!”

将士们默默散去,而这一夜对于彭远程来说,是不可能再睡着了。

次日晨,曙光透过东边天际射出第一丝阳光之时,彭远程已衣甲整齐洗漱完毕了。史泽红着双眼进来道:“一切就绪,请彭帅下令吧。”

此刻彭远程脸上全然没有一夜无眠的倦意,也没有昨晚中计之后的愤怒,神色之间分外平静,他道:“史泽,你辛苦了,你且去休息。宋溪,我以你为军法官,领督战队立于阵后,有敢于退者杀无赦。”

听得他以性烈好杀的宋溪为军法官,史泽也不由得吸了口气,张嘴欲劝解,但看到彭远程那神情,话又被他咽了下去,此时此刻,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彭远程表面上看来平静,其实内心之中,正燃着愤怒与羞恼之火,若是此时去劝谏,只怕倒楣的是自己。

那玄机楼中,原本有着十根横木,藏身于内的士兵,推动这横木向前,楼脚下是数十个大木轮,随着楼内士卒用用而滚动,整座楼也就向前移动了。这楼看起来巨大,实际上不过是由木板与圆木组合成而,故此推动起来,虽略有些笨重,但倒还不算太费力气。当这百四十座玄机楼被推了出来,摆在城下之时,城头的和平军士兵也不由得齐声惊呼。

“那是什么?”屠龙子云也问凤九天道。

“原来彭远程连日不战,就是在制造这个玩意。”凤九天神态自若,他道:“看来是木制的,火能克木,用火攻便是了,彭远程为何会出此下策?”

一阵风自北向南吹了过来,一时间,城头的旌旗都愤怒地指向南方,似乎都在痛恨南方彭远程的军队一般。屠龙子云看了半晌,摇头道:“火攻较难,这楼虽然是木制,但上面都被水浇透了,火箭射上去,根本无法点着。”

片刻之后,屠龙子云又笑道:“无防了,这家伙太大,根本无法过浮桥,只要不能接近我方城墙,虽然难以摧毁,却也对我军无害。”

“不对,彭远程建起他,就根本不想用这个来过浮桥,他定然要用此来填平壕沟。”凤九天则看出了彭远程之意,只要将这些木楼成长蛇阵排开,士兵完全可在这楼中运送土石,将壕沟填起而不受自己这方的打击。暂时看来,自己对这个还真没有办法,墨蓉设计的防守器械,也只是对已经有的攻城器械有效,对于这新创的东西,还真没有合适的手段。

“这该如何是好?”凤九天心中暗暗思索,以这楼的大小来看,其中足有数百士兵,全部加起来便可有数万人,若是同时借助这个登上城楼,那么凭借城中的万余和平军,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的。

必需要破坏这些木楼。眼见彭远程果然指挥这木楼组成了长蛇阵,士兵自楼中担土填沟,而己方的箭矢却无法对其造成损伤,机弩射出去也只是穿入木楼之中伤不着楼里的士兵,而火箭钉在木楼之上根本无地烧着,楼中还不断往木材之上浇水,使得木楼保持透湿。

但狂澜城的壕沟设计得深且宽,虽然彭远程极力催促,士兵们填埋的速度也决定不是一会半会能渡过壕沟的,这便给了凤九天想对策的时间。他踱下城头,开始苦苦思索,正这时,有人来报:“有个儒士,请统领出去见他。”

凤九天愕然道:“他不知统领不在么,你也没有对他说?”

报信者面有难色,那人的气势实为他所难以抵抗的,他总不能对凤九天道,自己正想说话,便被那人瞪了一眼,一股寒意从头顶直浇脚心吧。

“那人在哪里?你先将他安置下来,等战局稳定了,我再去见他,现在对敌要紧。”凤九天道。

“可是……凤先生,那人好凶,你还是见见他吧。”信使呐呐地道。

“唔……”凤九天瞪了他一眼,此时不能将时间花费在教训这些信使身上,因此他道:“那人在哪?”

“就在前边。”凤九天听道那人也跟到这战场之上来了,眉头更是紧皱,战势一开,他便严令禁止不相干的人接近,如今那人前来,看来并未受到什么阻碍。

正这时,在城头之上的屠龙子云觉得颈后热热的,似乎有火在烧,他急忙回头,果然后颈处有一团火球旋在那里。屠龙子云先是大惊,紧接着视线便被城下一人吸引了过去。

“雷魂!”他狂喜大喊起来。

第02小节

来者正是雷魂,与李均、屠龙子云、墨蓉和姜堂联手屠龙的神秘法师,一个冷静但气势极盛之人。

在去年年末接到李均与墨蓉传来的口讯之后,他便开始赶往余州,途中因为有些事耽搁了,如今才乘船自苏国赶来,但来得正是时侯。

屠龙子云快步自城楼之上奔了下来,在凤九天惊讶的目光之下,他奔到雷魂面前,若非雷魂脸上仍是那种冷冷略带嘲笑的神色,屠龙子云甚至想给他来个拥抱的。雷魂的到来对于旁人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于象他这样曾与雷魂同生共死并肩作战者而言,在这危机时刻雷魂的出现,本身便是极大的鼓励。

“果然是你啊。”雷魂淡淡的一笑,眼光掠过屠龙子云,落到他身后的凤九天身上,微微颔了一下首。

凤九天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最后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雷先生,李统领与墨蓉姑娘常提起你啊!”

“看来你们的境遇不太妙,重兵围城,攻势汹涌。”雷魂侧耳听着城外的喊叫声,在玄机楼的掩护下,彭远程正加紧督促士兵挖土填沟。无需细问,雷魂便明白了狂澜城的处境,因此脸上露出了讽刺性的笑意。

凤九天与屠龙子云对望了一眼,屠龙子云对于雷魂的这种态度倒是熟悉,而凤九天却觉得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部分性格般。

“我来看看,有什么大不了的。”雷魂也不管二人的反应,快步上了石阶,在石阶前的一个奇特符号上,他顿了一下,心中浮起一丝柔情,这个符号,是墨蓉留下的暗记,证明这城是她设计督造的,旁人或者不知道,自己却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顿了一下,便将心底的这丝柔情毫不怜惜地抹了去。

屠龙子云执着自己的盾紧紧跟在他身侧,一时间似乎又回到那日在荒岛上他紧紧保护着雷魂时,和平军战士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将领如同卫士般守护着这身材高挑却瘦弱的男子身侧,心中都暗自猜测,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雷魂上了城头,向下望去,城下的彭远程军正在热火朝天地掘土填沟,而城上的和平军却无法阻止。雷魂凝视了片刻,脸上露出冷冷的笑意。

城下彭远程没来由地觉得心神一阵烦乱,填沟进度倒还让他满意,只需大半日的功夫,他便可将玄机楼推至城下开始攻城了,但为何此时心中却有不吉之感?他仰望高高的城池,这城池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宛若一座银城,城高十丈,虽然不算太高,但那筑城的石砖却都厚重结实,普通的攻城器械,根本对于这城没有作用。

“那个儒士是个法师吗?”彭远程忽然心中一动,他发现了雷魂在城上向下望来,两人目光一对,一阵冰冷的寒意从雷魂目光中传了过来,即便是彭远程,也觉心底暗暗发冷。

“邪门,这个人很邪门。”彭远程驱去心头的不快,伸手摘下弓,控弦如满月,飞矢如流星,凌厉的杀意在那箭矢之前,便已冲向雷魂的心房。

雷魂却丝毫没有理会这箭矢,彭远程所在之处,距他有三百步之遥,但这箭在一眨眼间便到了,身侧的屠龙子云一横伏龙盾,叮一声响,那箭在伏龙盾上折成了两截。

“就是这些个东西让你们伤脑筋吧。”雷魂一呶嘴,对于屠龙子云的救护,他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有要致谢的意思。屠龙子云点头道:“是啊,火又不能用火,弓箭又无法穿透,城中又没有了投石机,确实让我们一筹莫展。”

凤九天也随了上来,他多次听说这雷魂神通广大,心中也将信将疑,想知道雷魂是否有办法可以解决这难题。雷魂脸色却极为平静,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将手中那绿色的杖向城下指了指。

“怎么?”凤九天好奇地探首出去,见他手指之处,是那护城河。由于敌军往河中倾倒大量的泥土石块,原本清澈的水都显得混浊了。

“火攻不成,那便用水吧。”雷魂淡淡地道。

屠龙子云不由愕然,对于这木制的玄机楼而言,最致命的便是火,除非是巨浪涛天,否则水对于其是无任何伤害的。

倒是凤九天明白过来,大喜道:“不错,以水攻敌,真是妙计,这木楼以轮行使,若是走在泥泞之中,必然寸步难行,只需将这城下岸边浇透水,任彭远程如何驱使,这木楼便也成一堆不能移动的废物。”

片刻后凤九天脸上喜色更浓,这个困扰他心中的难题终于有了解法,而且比他预想的解法尚要高妙。他大声令道:“去将城中的水龙全都征来,还有码头中船上的水龙,一律给我调至城下。再将城中的大锅都调来,给我在城下升火煮水!”

雷魂听了他的话微微一笑,然后对屠龙子云道:“城头之事,暂时无需你担忧,领我找个地方歇歇,我倦了。”

屠龙子云心中倒颇想知道凤九天如何用雷魂之谋来解决问题,但见雷魂目光坚决,他无法拒绝,便领着雷魂离开了城池。过了约有一个时辰,凤九天所调的器械都聚在城下,这狂澜城设计之时便以五十万户为目标,故此有不少防火救火的器械,其中向高楼起火处喷水的水龙,足有二十余具,凤九天将这水龙架在城上敌军攻击不到的所在,令士兵升火将水煮沸,然后再倒入水龙的水囊之中,那水囊为皮革所制,原本耐不得热,但此时凤九天也不管那么多,令向城外喷水。

这水龙射程足有数十步之遥,而且居高临下,喷口出冒着浓浓的水汽,将沸水喷过了护城河,直喷在那玄机楼之上。玄机楼内藏有士兵,被这热水一浇,如油灌顶,个个都烫得直跳,但那二十余具水龙一齐喷出沸水,片刻之间距城最近的那些玄机楼都被喷透,楼中雾气腾腾,人几乎如同在蒸笼之中。沸水直接烫着的士兵更是焦头烂额,无法再在楼里支持,纷纷弃楼而走。那些借着楼的掩护,送土填沟的士兵也多有被烫伤者。

喷了一会儿,热水跟不上了凤九天便以冷水充数,将那城下喷得湿透,玄机楼的木轮也深陷于泥泞之中,进退不得自由。城上士兵见了哈哈大笑,而城下彭远程气得破口大骂,眼见他大功将成,却被这诡计弄得一无所获。

“只有那个妖人,方能想出这种妖异的主意。”不知是直觉或是另有原因,彭远程认定,这个主意是方才与他对视了一眼的雷魂所想。

而此时雷魂却也陷入了他所不愿遇上的情景,屠龙子云带他去的地方,是魔法太法在狂澜城的分院,自雷鸣城撤来的魔法太学师生们,便安顿于此。

太学学监楚青风早早就站在门前,见了屠龙子云与雷魂,他深深施了一礼,道:“晨闻喜鹊登枝,今日必有贵客,楚青风见过二位。”

以他身为仙长级道教法师的身份,原本不该施如此大礼,但他精通易理,推算出来者身份非同寻常,最重要的是,此人对于已经日将式微的法术而言,是一个能否重兴的关键人物。于是,以疲倦为借口离开城头的雷魂,仍旧寻不着向屠龙子云单独问话的时机,而必需面对楚青风及魔法太学一批师徒们毕恭毕敬的问侯。

以他的性格,原本大可以将楚青风等赶走,然后直截了当问屠龙子云别后墨蓉的事情,但虽然他在心中制止自己对墨蓉的情感,可言行中凡与墨蓉有关者,便不由自主地显得不自在。人往往如此,越是想不在乎一个人,那么心中便越会关注他,越会为他表现得不自然。在感情方面,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回避感情的雷魂,与因为自幼缺乏与女性接触而不知所措的李均,具有异曲同工的笨拙。

彭远程眼见自己看似无泄可击的器械与计划,在一瞬间便成了泡影,心头怒火翻腾,若非他已经吸取了在两军阵前失言的教训,只怕立刻会忍不住下令强攻的。

“无防,我观凤九天用这水龙喷水之策,无非是见到我军玄机楼漏水而为之,只需在玄机楼顶蒙上牛皮,便无需担心沸水烫伤士兵。至于泥泞,可让士兵以木板垫地,如此,则玄机楼又可行动自如。”史泽也不甘心自己精心设计出的器械失效,灵机一动又找到了新的办法。

彭远程听了大喜,依言重整队伍再次攻城,如此速度上便慢了许多,一日内要想填平壕沟,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当夜彭远程令士兵养足精神,准备来日破城。但他自己刚睡下,便又听得哨兵来报:“城上又有异动。”

“定然又是想借我们之手,来杀了我们被俘的将士。”彭远程心中愤恨,自己昨夜上了当,今夜要是再上当岂非白痴?但转念一想,凤九天不太可能连续两次使用同一计策,莫非这之后,仍有诈?

“调集三千弓箭手,隐伏在城寨之外,若是来人下了城准备渡河,便给我乱箭射死!传令全军,小心戒备,尤其是玄机楼,一定要多派守卫。”彭远程命令道。如果来者是己军被擒的俘虏,和平军绝对不会让他们架桥过河的,若是准备架桥过河,那便是和平军以为自己麻痹大意,意欲偷袭。小心撑得万年船,自己要不给和平军可乘之机,任那凤九天诡计多端,也无法熬过明日的攻城。

那些人影从墙上下来了片刻,见彭远程军没有动静,果然又被缒了回去,但片刻之后,又缒了下来,如此反复,弄得监视的三千弓箭手莫名其妙,不知和平军究竟做何打算,彭远程后来干脆也不睡了,在寨门前仔细打量,望着望着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凤九天这举动根本没有任何用意,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得安生,在次日里无力攻城?”

思前想后,他仍觉无法理解,等到天色渐明,他这才发现,挂在城头的,仍救是那日被射死的那群自己手下。和平军将他们的尸体上下拖动,仅用百余人,便扰得他全军不得安生。如若和平军大张旗鼓,彭远程便会明白对方用意,但偏偏和平军默不作声,悄悄行事,让彭远程不得不慎重对待。

次日晨,天公作美,一改多日的郁闷,起了微微的海风,彭远程振作起精神,亲自立于战阵之前。海风中传来了异样的气息,除了死尸身上的腥臭味,尚有浓浓的檀香味。彭远程不由得冷笑起来,莫非凤九天也知今日攻城城池必破,因此连夜烧香求神,乞求神明的保佑?

“攻击!”彭远程大声命令道,经过昨日的努力,这壕沟已经快要填平了,最多只需半日,他便可以看到上百座玄机楼靠上城墙,楼顶的木门打开,数万精兵都时冲上城楼的壮观景象,到那时,城头的万余和平军守军根本无力抵挡,清除了这和平军最重要的据点,自己便可让那四家联军攻取银虎城,而自己亲自督师西进,将得知消息后准备回军的李均拒于余州之外。只要柳光配合得好,便可以让李均葬身于陈国,终身不能再踏进余州一步。

心中虽然想得完美,但他却不敢大意,昨晚凤九天骚扰一夜的用意,他至今仍未想清楚。随着进攻的开始,城上和平军也如昨日般用沸水迎战,但在牛皮顶上,沸水都由两边流了下去,对楼中的军士全无伤害,地面虽然泥泞,垫上木板后玄机楼仍可活动自如,眼见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河沟一点点被填平,城上的叫喝声也小了,最后连那沸水都不喷射出来。

眼见终于将这给己军造成极大麻烦的壕沟填出了数条大道,彭远程军军心大振,在他一声令下,两万精兵进入了玄机楼中,玄机楼也由一字阵开始变化,摆出了从几条填出的道路攻城的架势。这两万精兵乃彭远程自大谷城、余阳城中的老兵中挑选出来,是彭远程军中的主力,无论是在狙击肖林还是攻打雷鸣城时,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彭远程见时机已到,便令他们为攻击主力,也有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溃和平军的打算。

彭远程哈哈一笑,道:“史泽,你果然足智多谋,依你之计,狂澜城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史泽也笑了起来,他注视着玄机楼开始经过被填平的壕沟,靠近那城墙,正这时,一股浓浓的气味,随着海风传了过来。

彭远程仔细嗅了嗅,觉得这气味中除了那浓烈的檀香外,似乎还夹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他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吼道:“快撤,快撤,中计了!”

但不等他吼声传到城上,那城头本已不再喷水的水龙,开始猛烈地喷出乌黑的液体来,强烈的油臭味再也无法掩饰住,倾刻间狂澜城如同浸泡在油中一般。不等在玄机楼中的士兵醒悟过来,城头开始向玄机楼射出火箭。

玄机楼上原本浇有水,只是火箭是无法点燃的,但在那二十具水龙喷射之下,如今玄机楼上下多多少少沾上了黑油,尤其是玄机楼顶的牛皮,被黑油一浸遇火便着,倾刻间,狂澜城下烈焰冲天,百余座玄机楼,有大半被火点燃,即便没有被火箭射中的,也被旁边的玄机楼点着,更有甚者,那二十余具水龙,仍在不停地喷出引燃这地狱烈焰般毒火的黑油。

玄机楼中的士兵们简直就是呆在一具火棺材里一般,疯狂嚎笑起来,为了争夺逃出去之路,相互之间兵刃相向,但那烈火一起便势不可挡,不等他们挤出去,被已经被火焰点燃烧杀。被火焰烧着者惊恐地抱住身旁的人,大喊道:“救我!救我!”却不料将自己身上的火也引上了别人之身。少数侥幸从玄机楼中逃了出来的士兵,在地上翻滚着扑灭身上的火,但还未等他们起身,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所倚恃地暴露在和平军弓箭之下。在他们耳中如催魂夺命的死神嚎叫般的梆子声响起,箭如豪雨般密集而下,为了挣命的士兵拼尽全力在这豪雨中躲避,但夷人箭手那精准无比的目光与利箭,同时锁中了他们的要害。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原本大喜的彭远程与史泽,陷入了极端的恐惧与惊怒之中,眼看到手的胜利果实,在一瞬间便灰飞烟灭,甚至还赔尽去了两万精锐将士,这对于彭远程来说,正是致命一击。此时此刻,他们全然明白,城内连夜以拖动死尸的声音为掩护,盖住了向城头运送黑油的声音,再以点燃的檀香发出的浓烈香味,遮住了黑油发出的异味,他们自以为得计之时,正是扑向凤九天设下的致命陷阱之际。

“啊……哈哈哈……”彭远程心神俱受到沉重打击,一时间,他发出如哭泣般可怖的笑声,指着那火海道:“看看……看看……着火了……我的狂澜城,我的余州……着火了……”

史泽也心神大乱,拨转马头便狂奔起来,彭远程的马无需吩咐,也回头奔逃,彭远程军早就气沮,之所以能勉强不崩溃,无非是有督战队在后。如今见到主帅逃走,那督战队首先便败了下去,唯恐落于后面也会陷入狂澜城下的地狱火海。宋溪的勇气此时发挥了作用,他快马赶了过来,斜地里插到彭远程马前,大声叫唤“彭帅,彭帅!”

此刻彭远程心神已散,只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声,宋溪不得已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绳,那马受惊人立而起,将彭远程从马上抛落了下来。

本来以彭远程智力武勇,都不致于如此狼狈,但对于人来说,最大的打击莫过于企盼已久的梦想,就在要实现之际化为泡影。即便是彭远程这般人物,也被这一击打得暂时失了神。从马上跌落下来让他心神一震,反而清醒过来。

“彭帅,我军尚有绝对优势的兵力,何故如此!”宋溪劝慰道,“如今城中兵不过两万,我军仍有六七万人,为何反而要逃走?你看城中无人赶出来追赶,也可见那凤九天不过一时侥幸罢了。”

彭远程心神稍定,闻言回顾左右,果然仍有万余士兵紧紧追随于他,但绝大多数将士都如无头的苍蝇般乱窜。他自知自己失态才导致如此,因此仰天长笑,声震四野:“哈哈哈哈,我一时大意,让贼子算计了一回,但我军人多势众,况且尚有大谷、余阳与雷鸣三城的支援,而贼子一座孤城,兵微将少,有何可惧?”

听了他这宛如自言自语的大喝,周围的士兵心神大安,彭远程向宋溪颔首道:“宋溪,你为军法官,有胆敢逃走者,大声喧哗者,无故惊扰者,皆杀无赦!”

宋溪大声道:“得令!”纵马向四周巡去,他的亲随跟在身旁,将几个兀自逃窜的士兵斩杀后,彭远程军已经安定下来。但此时士兵只是暂时安定罢了,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他们仍旧会狂奔逃命。

彭远程心知如此,因此再次仰天大笑。旁边一将见他神态之间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惶,笑声中充满了喜意,只道他心神又开始不清了,小心翼翼地道:“彭帅何故发笑?”

第03小节

彭远程望了那将官一眼,他等的便是有人问他。他回顾狂澜城,只是这片刻,他全军已经奔走了里许,狂澜城前的火光,已经在远远的身后了。于是他道:“我笑我自己,一时大意竟然会败在凤九天这完全不懂兵法之人手中。”

“啊?”那将官大惑不解,却不敢问。凤九天若是丝毫不懂兵法,如何能与彭远程在这狂澜城下对峙近十日,又如何能屡屡挫败彭远程的企图?

“若是凤九天深明兵法,此刻只需两千铁骑,便可将我军全部冲乱,令我军不得重整,狂澜城之围,岂不立解?”彭远程脸上浮出轻蔑之色,“若是我用兵,必然令骑兵突袭而来,乘我军士气不振军容不整之际突击,此时我军虽稍安,但将不见兵兵不见将,无法有效抵挡,必然大败无疑!”

他的“疑”字刚落,狂澜城方向突然鼓声大振,马蹄如雷,屠龙子云一马当先,身后是三千铁骑,如疾风般掠了过来,马蹄扬起的灰尘,几乎盖过了狂澜城下那烈焰浓烟。

“彭远程,你纳命来吧!”屠龙子云声音虽清朗,却如沉雷击在彭远程军心中。彭远程全军上下先是怔了怔,接着便象炸开锅般乱了起来。此刻他们正如彭远程所言,在方才混乱之后,心神仍不宁静,而且将领与自己的部下都不在一起,即便是战士想作抵抗,却不知如何抵抗法,所能做的,不过是徒劳的螳臂当车。当那么几日企图阻拦者在屠龙子云刀盾之下或身首异处或头破颈折之后,彭远程军最后一丝抵抗的信心也失去。

宋溪见自己好不容易安顿下的队伍,眨睛间便已前功尽弃,心中之怒令他拍马扬槊,直奔屠龙子云而来。两人马一照面,屠龙子云伏龙盾如半空落日将宋溪的槊拍开,宋溪只觉手臂发麻,再看屠龙子云那凌厉的眼神,此时方意识到,自己前来迎击,极有可能是送死。

屠龙子云马上功夫倒也不弱,再加上他力气大,因此虽然用的只是较普通腰刀略长的屠龙刀,在伏龙盾的帮助下宋溪却仍无法给他造成威胁。宋溪舞起长槊,想凭借距离上的优势,将他封在身外。但屠龙子云左手伏龙盾每一次与长槊相交,都令宋溪手臂巨震,几乎要将长槊抛开。战不过五合,屠龙子云猱身踏蹬,在马上挺身向前,一刀将宋溪胸前绊甲的丝线切开,宋溪便觉前胸一凉,再也无意战下去,虚晃一槊,拨马便欲逃走。

但屠龙子云伏龙盾却象巨石般拍向他后心,虽然有铠甲护体,宋溪仍被拍得后心一冷,人便翻身从马上栽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地,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爬起,屠龙子云身侧的一员年轻战士从马上跃了下来,一刀便切下他的头颅。紧接着那年轻战士提起头来又翻身上了战马,将头系在自己马脖子上的丝带之下。他这动作仿佛极为熟练,一气呵成,让屠龙子云也向他伸出了大拇指,道:“好!”

年轻战士露出腼腆的笑意,对于这四处是敌人抱头鼠窜的战场,他似乎还有些新鲜感,但只要屠龙子云将敌军将士击落砍倒,他便立刻下马割下这个倒楣鬼的头来,不到片刻,他的马首之下便系满了人头,他不得不将人倒系在马屁股之后。

彭远程本欲亲自来迎战屠龙子云,但眼见自己士兵狼狈不堪,甚至挡住了他回马的去路,而屠龙子云与他那三千铁骑冲锋之阵并未散开,他若冲过去,即便能击败屠龙子云也必然将陷入围攻之中。因此他能做的,仍旧就有逃这一字。

屠龙子云在彭远程军中冲杀良久,只等到在战场上的敌人要么举手投降,要么便尸横于地,他才下令鸣金。放着眼前这片被血浇沃了的田野,他抹了抹额间的汗水,呵呵大笑,彭远程叛乱数十日来积郁的闷气,至此才得一发泄。

彭远程好不容易逃离了战场,这时再回头来看,自己身边凄凄惶惶,不过两百余骑。想起围住狂澜城时那十余万大军的气势,在这一日间便只余下这么些残兵败将,心中的惨淡不足为外人道也。再回首狂澜城方向,兀自烟气冲天,与西方那轮残红落日两相辉映,让半边天际都如血一般的红。

“此处是何处?”彭远程心中黯然,又见自己部下也都是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发语问道。

“此处是断肠岗,离狂澜城已有百余里路了。”一随从接口道。

“断肠岗?”彭远程左右打量,这是一处平缓的山岗,山岗两侧有不少坟丘,断肠岗之名想来由此而得。他对这地名极为不喜,如果是打胜仗了,他或者不会在意,但如今惨败之后来到此地,怎能不令他心中生起厌恶之意。因此他打消了在此暂且休整的念头,道:“大家再加紧几步,过了此处,我们再稍稍休整,先回雷鸣城再说。”

过了断肠岗之后,却没有遇上什么事情。彭远程悬着的心微微一松,又行了三十里地,彭远程这才命令士兵歇息,将随身携带的米埋锅造饭。因为炊具尽皆成了和平军的战利品,锅碗瓢盆都是从百姓家中掠夺而来,食物也极为粗陋。但又饥又累的将士们顾不得许多,仍争食起来。

彭远程只吃了小半碗便无法下咽,陆陆续续有他的部下败退下来,此刻在他周围的将士已有五千余人。这些新来的将士也都疲惫无比,彭远程令他们自百姓家中抢夺粮食为炊,一时间,这附近几个村子中鸡飞狗跳,这些败兵此刻都个个憋了一肚子气,奸淫掳掠之事自然也就没有少做,不过是一顿饭功夫,这几个原本安宁的小村便成了废墟。

本来彭远程军纪尚算严格,但此时新败之后,将士都积愤难平,他若严惩的话,难免不会激起兵变,更何况对于他来说,每一个士兵如今都是可贵的,自然对这些恶行装作不知道了。甚至当手下将领心满欲足之后,给他带来了两个颇有姿色的村姑,他也没有拒绝。他是在这两个村姑身上逞其兽欲而度过了这惶惶不安的一晚,而士兵们也将身心都投给了梦之神,在睡梦中他们可以忘记这惨败。

次日晨,程远程令部下将那两个哭哭啼啼的村姑杀了,然后再清点人数。有些士兵乘夜开了小差,但也有些自狂澜城败退下来的士兵又加入了他们,因此总兵数不减反加,收拢起来尚有万余人马。彭远程精神此时方才一振,虽然吃了个惨败,但他据大谷城时兵马才不过八九千人,如今手中有万余人,而雷鸣城、大谷城与余阳城三城之中尚有万余人马,加起来他仍有一战的本钱。或许是昨夜在那两个村姑身上的发泄令他找回了自信,或许是三个城池仍在他手中令他觉得有些倚恃,因此他神色之间,已经镇定了许多。

兵马继续退向雷鸣城,这一路实际上就是掳掠而过,大败之后的彭远程军,久经训练军纪严明的军士已经不多,大多都是临时征入伍的百姓,原本善良的他们,在这沉重的大击与疯狂的杀戮之后,性格似乎都变了,一个个被这战争之火点燃了心中的兽性,无恶不作几近流寇。最后彭远程不得不亲手杀了十余人才让他们意识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尽快退回雷鸣城,免得狂澜城中的和平军再来追杀。

倒不是凤九天不想来追杀,但彭远程的兵马实在太多,擒获的俘虏便两倍于狂澜城中的和平军,伤者与死者都需要解决,凤九天根本无力再派人来追赶。而且,凤九天思想中,俞升此时应领着戎人的骑兵,依着他的计划行事去了。

离雷鸣城只有数十里了,彭远程眯着眼睛,看着远方雷鸣城方向,再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将士,心中微微一动,这些战士原来只不过是临时军人,但经过这次大战,在被杀与杀人之后,他们会慢慢成熟起来,只要给他一定的时间,他依旧可以带出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来。但从他们的目光来看,此时他们心中显然极为颓唐,对于前途没有丝毫信心,自己还是必需给他们打打气啊。

“哈哈哈哈……”于是,他又大笑起来,果然,全军都惊异地望着他,彭远程遥指雷鸣城,豪气冲天地道:“此战失利,我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想当初我城不过大谷,兵不过八千,尚且让李均束手无策,如今我除去大谷城之外,尚有余阳与雷鸣城这两座大城,除去有忠心耿耿的诸位外,三城之中将士仍有数万,李均尚且在陈国生死不知,区区凤九天,又能奈我何?诸位打起精神来,我军必有报狂澜城深仇之日!”

士兵们眼睛开始亮了起来,彭远程又道:“我料凤九天兵微将少,因此不能来追赶我们,因此我军在数量上仍不惧之。如果他尚有余力,以一支军攻破雷鸣城切断我归路,则我军便只得认输,如今看来,他也力尽于此啊!”正这时,忽然前方号角声响,万马长嘶,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用戎人之语喊出,让这些刚刚有了点生气的彭远程将士面如死灰。只见一身材婀娜的女子,头戴着狰狞的而具,胯下枣红马四蹄如飞,手中长马九寒光凛凛。那女子一眼便看到了彭远程,大声斥道:“彭远程,你这逆贼往哪里走!”

彭远程眼见来军甚众,而且都是在马上如平地的戎人,心中大恐,暗道:“我如何把这戎人忘了!”知道难以幸免,拼死向路旁冲去。他周围将士也纷纷逃散,那些戎人在马上弯弓搭箭,马的奔势去丝毫不减。箭无情地追赶着逃生的人们,而紧随箭后的,便是戎人那雪亮的马刀。

“没有一个狠角。”纪苏挥刀连斩了几人,心中觉得无味,但彭远程此时已经逃远了,看看难以追上,纪苏忽然想起俞升教她的一事,大声喝道:“彭远程部下听着,彭远程身受李均统领重恩,尚且图谋不轨背叛自立,诸位不过是被他挟从,如今雷鸣城、大谷城、余阳城已经光复,只要提彭远程之首绩来见,不但附逆之罪立除,且有平叛之功!”

这声音经过她那战神头盔传了出去,变得腔调怪异,但却如重锤击在彭远程与他手下的心头,让他们心中都生起无穷的疑窦。

原来在俞升的带领下,戎人绕过被大军围困的银虎城,弃敌军于不顾,而是直接来到雷鸣城。俞升令戎人装作百姓诳开城门,此时雷鸣城中守军不足四千,根本无法抵抗三万之众的戎人,只不过用了半个时辰,这座兵家必争之城便又落入和平军手中。紧接着戎人分兵三路,一路据城而守,另两路则分别指向大谷城与余阳城。此刻彭远程在前方与凤九天激斗正酣,全然不知身后的变故。等到凤九天以火攻毁了彭远程的精锐之时,大谷城已经被攻克,唯独余阳城在郭云飞用计坚守之下,迟迟难以攻克。戎人本身善于野战,攻城非其所长,因此俞升也不着急,只是切断了余阳往雷鸣城的道路,将之分割开来。彭远程对这些事情不明白,凤九天却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这些计划原本就是他拟好了的,让俞升一一去照办罢了。彭远程逃离了战场,身旁侍从又不过两三百人了,他仰望苍天,悲从心来。他自起兵以来在余州大小数十战,几乎战无不胜,但这一次却吃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败仗,而且败得一塌糊涂,败在了凤九天而非李均心中,这让他极为不甘。他自然不知,李均出征陈国之时,曾有意无意向凤九天提到余州有事,可以去请纪苏相助,他也不知道,那火油攻击之法,原本是雷魂想出来的,他并非败在凤九天一人手中。

沉默之中,这些残兵败将倒旗拖枪神色惶惶,连步履都沉重得象是双脚灌了水银般。如今他们再也没了沿途掳掠的胆子,此时两三百人如果去大些的乡村掳掠,不被百姓以锄头镰刀收拾了才怪。更何况此刻他们只觉余州之在,却无一处安全之所,一心想的便是如何避开和平军的追捕。

纪苏刚才说雷鸣城、大谷城、余阳城都落入了戎人之手,若是此话当真,那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基业,他们已经成了一群不折不扣的流寇了。彭远程挠着头,才发现自己匆忙中连头盔都掉了,他茫目地让马将他载向那不可知的前方,而那百余将士也茫然地跟在他身后,不知应是离开还是继续前进。

“城主,我们当往何处去?”终于一个自大谷城起便追随他的老兵忍不住发声问道。

彭远程回答他的只是沉默。此时此刻,他内心之中也不知该去往何方。众人就这般一直无言地前进,直至人困马乏,才知应是进餐之时。

彭远程看了看西方,又是一整日过去,太阳已经挂在西方的山顶之上。他长吁了声,终于缓过神来,心中也开始慢慢有了计较。

“前方有个村子,进去以后杀他个鸡犬不留,切不可暴露我军经过此处的消息。”他冷冷地道,决意作最后一搏。这一路上他们经过的都是最荒僻的所在,遇有人烟也都远远躲开,生怕留下供和平军追捕的痕迹,如今不进食便无力再前进下去,因此彭远程绝意把这个孤单的小村子作为攻击目标。

想到此时,他心中不竟嘲笑似的问自己:“你不去指挥千军万马攻打城池,却来指挥这残兵败将攻打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子。”

士兵们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命令,这不过六七十户人家的村子,很快便尸横遍地,百姓终究无法与手执武器的士兵对抗,虽然他们也试图反击,但还是被逐一杀死。少数躲起来或是准备逃走的村民,也被彭远程令人找到杀死。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晕晕睡去。彭远程此刻也心力交瘁,陷入了沉沉的噩梦之中。当他全身是汗地从梦中惊醒之时,天色已大亮了。

他习惯性地去推身边的人,但身边空空如也,并没有他那娇美贤淑的妻子,也没有那风流动人的小妾。他恍然若失,想起结发妻子劝谏他不要起兵时的哭泣。

“城主,请进食。”士兵送来食物,食物之中还有一坛村民自酿的美酒。彭远程自斟自饮,酒入愁肠,那挥抹不去的愁意更加浓烈了。

“城主,弟兄们托我们来问你,我们当如何是好?”几个军官走进他暂住的屋子,问道。

彭远程睨了他们一眼,此刻兵败之际,这些人也不再称他“彭帅”。而这几个军官都不过是低级军官,在他军势最盛之时甚至不能与他说上一句话,如今却也来质问他起来。

但目前帐下,就只有这些人马了,必需善加利用才是。彭远程面色和缓,道:“诸位放心,我已经有了计较。柳帅与我向来有交情,他派公孙明来见我之事诸位也听说过吧,如今余州已无我立足之地,但只要我去投靠柳帅,向他借得几万精兵,再攻回余州之时,诸位便将是我彭远程的功臣勋将。”

“城主之意,是我们得逃到陈国去?”军官打断了彭远程对未来的设想,问道。

“不是逃去,而是去请柳帅助我一臂之力,量李均小儿,怎能是柳帅的对手,到那时,我要将李均与凤九天这两个奸诈之辈挫骨扬灰方解我心头之恨!哈哈哈哈……”彭远程说着说着,又大笑了起来。

但那几个将士脸上全然没有兴奋之色,一人断然道:“我祖祖辈辈是余州之人,家小老少全在余州,还等着我去供养,如何能逃到陈国去?”

“对,弟兄们也都不愿逃到别处去,宁愿回这种地也不想过这种日子!”另一军官道。

彭远程森然道:“你们以为,回家种地李均便会放过你们吗?若是追随我,你们方有一线生机,若是弃我而去,你们归家之日,便是亡命之时。”

“无防,我们自有计较。”军官们相互对望,微微笑了起来。

“什么计较?”彭远程奇道,但随之大悟:“原来是想用我的首绩,去换取你们的平安?”

“正是,我等为彭城主出生入死无数回,如今城主就请为我等也做些事情吧。”那当先说话之人面露杀机地道。

彭远程不禁气极而笑:“哈哈,就凭你们这几个人?”

“不。”那人道,“是凭这酒,酒中我们已经下了药,彭城主,你还有再战之力么?”

彭远程一提灵力,小腹之中有如刀割般,自己一时大意,竟然中了这群最下三滥的士兵的诡计!他仍作最后努力,道:“我对你们一向不薄,你们背叛于我,难道问心无愧么?”

“李均等你也不薄,你背叛于他,尚且问心无愧,何况我等?”士兵的话让彭远程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他心中忽然升起了“报应”的感慨,如今自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倚恃的力量了。

“让我自己解决吧。”他缓缓地道,自己英雄一世,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几个杂兵手中,要死,也得是名誉的自尽才是。他心中想起在余江城中放火自尽的朱文海君臣,心中浮起了凄凉的笑意。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过眼浮云,宛如粪土。人世间这风云变幻,人世间的野心梦想,都将离他远去了。

“我以宝刀在手这世间还有何可怕,终难逃命运捉弄雨打春华,我惮精竭虑纵横天下,终不过一捧黄土蓬蒿山崖……”他忽然狂笑着引吭高歌,拔出了自己的腰刀。

第十章正道

第01小节

“仙翁、仙翁”的琴声,如这满屋子的紫檀香味,飘渺空灵,让整间书房里如同梦境一般,若隐若现。

柳光一面拨弄着琴弦,一面若有所思。陈国南路已经平地,陈国的天下他控制了四分之一的地盘,在他的境内,没有什么值得他劳神的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在那怀恩城前和平军与莲法宗的战局。

让他一直觉得不快的是,和平军并未象他想的那样,会轻军急速攻回余州,而莲法军也不曾象他设想的那般,切断和平军归路后两路大举进攻,相反,双方在怀恩城下打起了对峙战。这只证明一事,李均与程恬,都或多或少觉察到了他的布置吧。

想到这两个人,柳光心中不由得便有了些除之而后快的恨意。忽然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乱拨了一下琴弦,问道:“是谁在外头?”

公孙明用折扇轻轻撩起珠帘,现在天气远还未到需要用扇子的地步,但出于潇洒的考虑,他仍手不离扇。进了屋子,他拱手为礼,道:“是属下。”

“哦,你来了,请坐。”虽然早从脚步声中便听出了是谁,但柳光仍作出刚刚知道的样子,长眉微微一展,伸手示意公孙明坐下。公孙明道了声叨扰便坐在一侧。

“方才在外为大帅琴声所吸引,不自觉中险些忘了来意意。”公孙明道,“只不过大帅前面奏得有飘然出世之意,而后面却音调大变隐隐有杀伐之音,不知是哪个无知小辈令大帅发怒了?”

柳光微抬起眼睑,盯了公孙明片刻呵呵一笑:“公孙,你既然知道是无知小辈让我生了杀意,为何还要再问?”

“禀过大帅,属下此次前来,正是有了那无知小辈的新消息。”公孙明不再绕圈子,缓缓道,“那小辈杀了程恬帐下第一勇将郑定国。”

“哦?这郑定国一勇之夫,在与我战时,我故意避其锋锐养其骄气,没料到被李均捡了个便宜。”柳光微微一笑,“斩杀了程恬爱将,程恬应当一怒攻城了吧?”

“恰恰相反,程恬已经与李均谈和,李均退出陈国,而程恬放他走人。”公孙明脸上的自如之色虽然未变,但语气中也有些惊意,因此也就不再讲究措辞了。

“铮”一声响,听得这个消息,柳光禁不住将一根琴弦拨断了。盯着那断弦半晌,他缓缓道:“如此决策,倒出乎我意料。那么斩杀郑定国,也就是为了迫程恬谈判,并打击程恬帐下好战之人了。程恬放李均归去,不亚于放虎归山,迟早会是一个祸害。”

公孙明见柳光听了这消息竟然将琴弦都拨断了,心中也是大惊,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柳光,听到李均安然回余州的消息,为何会如此担忧。

他那疑惑的眼神落在柳光身上,柳光微微一笑,道:“人最惧者,莫过于在自己了解之外的东西了。我起先以为,李均或者受过陆翔一二指点,却远没有传说中那等厉害,但看他在极度劣势之下,仍能以强势迫处于优势中的程恬谈判,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全身而退,心知此后必然后患无穷,故此大惊。他的举措,全然在我意料之外,彭远程决非他的对手。”

“如若大帅担心李均逃回余州,倒还有个挽回的余地。”公孙明眼光直闪,道:“李均为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同时开拔,故此并未立刻起兵回余州,而程恬为了示其诚意,已是先将宁望城让了出来。李均等宝山与原定的部队需要三四日时间,自怀恩开拔到宁望,又需三四日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有的是变数。”

柳光双眼一眯,森然如雪刃的光在他眯成一条缝的眼中闪了一闪,脸上浮出了悠然的笑意:“我明白了,不过,若是我军亲自出战,只怕于大义有亏,能借他人之力还是借他人之力为好。”

“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完全了解柳光心意的公孙明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大帅何时才能抛开这等小节?”

“哈哈,公孙,你言重了。”柳光脸上笑容未变,事实上公孙明的批评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是对他的赞耀。他慢条丝理地道:“李均自入陈国以来,颇孚人望。我军虽然已有自己的地方,但百姓之心尚不归附,若是冒然以我军之名攻击李均,下自黎庶上至朝庭,定然都会猜疑。李均不过是远虑,而这可是近忧啊。”

公孙明偷眼瞧着柳光,见他轻抚胡须,眼睛仍紧紧眯着,但旋即一展,道:“你且去将童佩唤来。”

※※※

李均在等了四日之后,才与孟远、范勇会合,经过这连日与莲法宗的对峙,他那五万人马,也损失了万余,算起来应说是伤筋动骨。但若是能将这三万多将士带回余州,平定彭远程等的叛乱,在他看来仍非难事。更何况若是凤九天能想到借戎人之兵的话,平叛便更加容易。

李均并非神人,此时自然不知彭远程欺李均不在余州而轻视不断示弱的凤九天,结果在狂澜城下屡吃大亏。即便是得知此事,在大变之后的余州,也急需他回去安抚。

“宜速不宜迟,为保险起见,还是先进军宁望的好。”魏展如此提醒道,李均眉头皱了皱,道:“我也知道此事,但若让我一无所获便退出陈国,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二人相视一笑,旁人或者看不出他们的想法,但他们二人却心知肚明。

陈国十三年四月十一日,经过整四个月的苦战,和平军终于开始踏上回军的路途。

自怀恩到临望有三日路程,这一路能过那地势凶险的恶风岭,便是被当地人称作“东野”的平原,土地虽然肥沃,但因为去年的大旱与今年的战火,大多数都抛荒了。说起来如今春日都基本上过去了,仍未下一场透雨,看来今年又是一个灾年,无奈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田变成旱地,盘算着该如何度过这天灾人祸连绵不绝的岁月。

李均颇为唏嘘,特别是见到那百姓家的小孩儿光着身子跟在部队之后乞求吃的之时,他心中便想起自己幼年从军之时有一顿没一顿的景象。虽然肖林等待他不薄,但在以力量论地位的佣兵之中,他能活下来便已经是奇迹了。

魏展心中颇有些顾虑,按理说回军应是一件令全军高兴的事情,但他却乐不起来。并非是为了即将去的那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为了李均拖延了几日才起兵。如果他和李均的料想不差,此去途中,可能还会有一个比他们以前遇到的敌人更为难缠的对手,而摆脱这个对手甚至报复这个对手的希望,却寄托在莲法军是否依李均之令行事身上,对于此,魏展心中是颇有几分忧虑的,谁知莲法军是否会设计将这两个对手都同时消灭呢?

“先生不必担心了。”李均则镇定得多,眼前在战略上的不利局面,一定是那个名将所一手制造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既是他给了自己一个难题,自己也因让他心痛一下才是,他心中冷冷道:“若是你见好就收,那倒没有什么,若是你想得寸进尺赶尽杀绝,那么我用任何对策,都是合理的了。”

眼见李均双眸中光芒如冷电一般,周身上下发出了隐隐的让人有如电击般的不舒服的感觉,魏展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心中却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这才是志在天下气吞山河者,应有的气势,若只是个平平庸庸的无能之辈,那么还值得自己舍命追随吗?看起来这个年轻的主君,是那种什么挫折都经得住,遇到什么打击都可能承受得起的人。

大军前进的速度,远远落后于他们的归心。不知为何,大伙想到余州,便有种要回家的感觉,这三万多军士之中,真正出身余州的不过一半罢了。

在和平军离开怀恩半日之后,程恬与汤乾进了怀恩城,一一巡检城中的百姓物资,发现百姓并没有因为这几次占领者的更叠而受到多少惊吓,而物资和平军也仅运走了他们所需要的,绝大多数都完好无损地给他们留了下来。

“这李均,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程恬望着处变不惊的怀恩城,一个统帅的管理能力如何,由这城里百姓身上便可以看出来。

“若非是号人物,定国如何会死在他奸计之下,我们又为何不得不放他一条生路?”

汤乾每每想及此处,心中尤有些愤愤不平。

“他为何要我们在宁望城中堆满柴草?”甘平将心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提了出来,他在郑定国死后,便接管了他的部队,宁望城也是他让出来的,对于李均暗暗通知程恬做的准备,他觉得难以理解。

程恬与汤乾相视一笑,道:“此事重大,现在还不能说,反正我们落得个顺水人情与李均,无论成或不成,于我神宗并无干系。”

甘平年轻的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之后他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如此!确实是无论成与不成,都与我神宗毫无干系啊,不过,我还是希望成的好,也算李均替我们出口恶气。”

程恬捻须微微颔首,颇为赞许地看着甘平,在自己帐下,他的武勇仅次于郑定国了,而论及头脑,喜欢动脑的甘平要远胜于好逞勇斗狠的郑定国,假以时日,这个还只是祭酒的年轻人,必将成为神宗大器。

※※※

夕阳虽然已经悄然退了下去,但西方天空依旧如火烧般红通通一片,宁望城的城墙,在这红光烘托之下,倒也显得巍峨庄严。但这城中却空荡荡的,如死去一般沉寂,全然没有此时应出现的熙熙攘攘的景象。

童佩绰枪在手,左手搭着眉上,仔细向宁望城望去,城池在夕阳下宛若潜伏在林中等待暗夜来临的怪兽,童佩微微笑了一下,今晚,他便要将这城变成吞噬李均与和平军的怪兽。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柳光。柳光知他深恨李均以卑劣手段夺取了银虎城,便给他三万大军让他报仇,并且定计乘莲法宗让出宁望而李均尚未到达之际,抢先夺取城池。如此李均既没有了怀恩,又无法得到宁望,进退无据之际便会全军崩溃。当同他说完这布置之后,柳光还拍着他肩道:“童将军,我知你不杀李均不肯罢休,这三万兵便是你的亲兵了,你只管打出你童家的旗号,杀了李均,你便可以这三万兵挟余勇再回余州去!”

他全然不知柳光不让他打出自己旗号的用意,若是打着柳光的旗号,那便是柳光勾结莲法宗一同进攻李均,在陈国朝野必然会引起麻烦。相反,若是打着童佩的旗号,那只不过是余州人的内讧,与柳光则全然没有关系了。拨给童佩的三万人马虽然是精兵,但却并非柳光嫡系,而是收编的陈国官兵,因此即便有所损伤,柳光也不觉心痛。而在于李均,若是杀败了这些陈国官兵,便会在陈国官兵之中造成仇恨。无论此战是胜是负,对于柳光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回禀将军,城中一人都没有。”细作在城中探过之后,匆匆前来报道。

“莲法宗果然将百姓都挟迫走了,怕他们在此助李均一臂之力吗?”童佩颇觉奇怪,但如此更好,没有百姓,自己进入城中便不虞走漏了风声。

“和平军距此还有半日路程!”另一个探马也飞速来报,柳光之意,便是利用莲法宗让出宁望而和平军尚未进入宁望这一时间差,抢先一步夺了宁望城,断了李均归路。

“进城,除去登城侯敌者,全部进入民房之内,不得高声喧哗!”童佩道。

“将军为何不下令紧闭城门?”一部下问,童佩令四门大开而不严阵以待,让他觉得不解。

童佩得意地道:“我这是与柳帅学来的计策,那日柳帅打莲法宗,便是进城之后大开城门,将兵力埋伏在城内民房之中,莲法军不虞有诈,刚刚一半进城之时柳帅突令伏兵尽出,同时城头的将士也现身关闭城门,令敌军内外断绝故而大胜,今回我也教李均吃吃柳帅的计谋。”

那部将听得将信将疑,童佩说的倒是不错,但李均可非柳光所对付的莲法军,而童佩也不是能随机应变的柳光,照搬柳光的计谋,若是出现意外,又当如何?

但此行的主帅究竟是童佩,他眼见童佩脸上尽是兴奋神色,便将到嘴的话语咽了回去。这部将原本是陈国官兵中的将领,深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为官之道,心中暗自提醒自己到时注意便罢了。

大军开进了城中,在短暂的骚动之后,城里便又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和平军归心似箭,以极快速度奔向宁望,李均看来极为大意,以为这一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了,连探马都只是在城中略略察探了遍便回去报平安。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人喊马嘶声自西城隐隐传来。童佩只觉手心隐隐有汗水渗出,看来自己等得有些紧张了,他深深呼吸了下,将手中将旗一挥。

城头上隐伏的士兵见了也都做好准备,只等李均前军进入城中便放下铁闸拉起吊桥。

和平军毫无异样地来到宁望城前,正当童佩屏息凝视之际,忽然金鼓通鸣,杀声震天,惊得城内童佩军的战马,也禁不住长嘶起来,他的埋伏便被彻底暴露了。

童佩大惊之下,吼道:“闭城,备战!”城头的士兵不等他将旗挥舞,便已经开始闭城,但就在这时,城外火弩破空之声络绎不绝密如骤雨,无数火弩如流星雨般落入城中,点燃了早准备在那的柴草硫磺,偏生风也来凑热闹,旋即间便将火势吹得漫延开来,宁望城在不到一顿饭时间内便成了一座火城。

童佩起先令士兵隐入民房之中,而民房多为木制合院,天又干久了,很快便也被火点燃,隐身其中的将士反应快的已经逃出来,反应慢的便被大火活活烧死。火焰的毕毕剥剥声里夹着将士的哭嚎,而城外那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又将这些惊惶失措的将士震得四散逃窜,童佩苦心准备的防势在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城中火势凶猛,烟熏火燎之下士兵都向城外溃逃,见西门全是和平军,他们便自其余三门逃窜,童佩大声喝止不住,也只得随着他们逃走,只听得身后和平军大笑:“柳树当柴,升火作饭!”方知李均早就料到柳光不会任他轻易回余州,因此才与莲法军共同设计要算计柳光一道。只不过李均以为柳光会撕破脸皮亲自出马,所以不敢分兵围住城门再放火,却不知柳光虽然欲除去李均,但若不能除去,只要给李均留下点麻烦他也心甘情愿。

待到童佩等收拾兵马清点人数之时,才知道被火烧得十停折了一停,被烧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那些陈国军官各个狼狈不堪,气得咬牙切齿,纷纷道:“这李均狗贼好生无礼,定然要上奏朝庭责其罪状。”此时他们不过说说狠话罢了,谁都知道陈国朝庭拿余州是没有办法的。但陈国军官多是同门故旧,与大将军卫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罪了一个便是得罪了全部,从此以后李均再要进入陈国,恐怕会寸步难行了。

第02小节

童佩的失利,固然使柳光颇为失望,但在他心中,童佩与李均原本便非一个级别的人物,倒也不使他特别意外。这一战算是他与李均的第一次直接交手,他一直坚信,一个男人的性格如何,只有与他正面交过手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如今,他自觉对李均,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而这一战中,李均火烧宁望,击溃了童佩领着的陈国官兵,也为自己扫平了攻回余州的最后障碍,此战过后,柳光知道李均已经看穿他的心思,便不会再轻易尝试侵袭了,他那“柳树当柴,升火作饭”的口号,也挑明了他将与柳光决一雌雄的决心。

但如今对李均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先回到被叛乱的战火烧得千疮百孔的余州,因此,和平军出人意料地没有在余烬未熄的宁望城停留,这座城池已经成了一座废城,日后再进入陈国之时,这座城便不能阻碍和平军。

想到这儿,李均便颇觉好笑,魏展与程恬相互约定中,答应李均自己不再攻入莲法宗的领地,但双方都明白,这一点是不可能会被遵守的。李均自己不攻,让战士来攻就是,战士攻下了的,便是和平军领地而非莲法宗地盘了。

对于李均而言,目前最伤脑筋的便是如何打回余州。他此时不知江润群等已经被戎人切断了归路,大军在银虎城下坐以待毙,还只道江润群尚在会昌城中。

“禀统领,细作进了会昌城,已经从城内传出了消息!”

李均微微一呆,虽然他领全军急速兼程赶来,目的便是在会昌城得到他回军的消息之前突然兵临城下,但在他看来,会昌城的江润群应不会如此大意,让细作轻易混进去又传出消息。

“讲。”

“江润群得知莲法宗夺了宁望,自以为高枕无忧,便出兵去围攻银虎城了,因此城防松泄,并且,城中百姓痛恨他反叛作乱,大多都希望李统领能够回军攻下会昌。”

李均淡然一笑,人作孽不可活,江润群无才无德,自然会众叛亲离死路一条。但探马下面的消息就让他心情沉重起来。

“当初尚怀义将军运粮,全军并非丧于郑定国之手,而是中了江润群的圈套,两千弟兄尽数被江润群害死,唯有他一人孤身逃出。”

李均冷冷哼了声,尚怀义定是想去向自己示警,却不料半途中又被夺取了宁望的郑定国杀死,郑定国已经被自己刺于马下,那么该轮到江润群了。

“还有一事,城中百姓传说,肖林统领……”那探马知道肖林与李均的关系,提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偷眼望向李均。

李均心中“登”的一下,意识到不好,急切地问道:“肖林统领如何了?”

“肖林统领弃了余江与余平城,全军攻打余阳想夺取彭远程之城,但不幸在落月坡中伏牺牲了……”

李均伸手抓住探马的前襟,双唇发颤,问道:“此话……此话当真?”

“城中百姓说肖林统领的首绩便彭远程传令各城以示其威,也曾被送到这会昌城,故此不会错了。”那探马神色间也有些黯然,这个消息对于和平军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孟远在身后拉住了李均的手,李均觉指五指乏力,将那探马的衣襟松了开来。孟远向探马使了个眼色,探马悄悄退了下去。

“兄弟,不要太难过了,死者死矣。”孟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李均,当初陆翔死时,自己同李均也曾伤心欲绝过,李均还以为自那之后便不会再将心中之事表露给别人看,但肖林的死,却又给了他沉重一击。

“放心,我没事……”李均脸色有些苍白,肖林为何要弃城而出,攻打余阳,他心中极为明白,定然是为了牵制住彭远程,不让他迅速攻击雷鸣城与狂澜城,如此看来,肖林的死,很大程度是为了自己的战略需要,他踏上那条攻打余阳的道路之时,便是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绝路吧。

“攻城,如果城中军士百姓敢于阻拦,就给我屠城!”心中的激怒,让李均咬牙切齿地下达了这个命令,孟远呆了一下,见他此刻神情,便默默出了营寨,传令全军备战去了。

当和平军突然出现在会昌城下之时,城中立刻大乱,是战是降双方争执不下,代理城主是江润群的妻弟,他命令坚守,但负责城防的将官却提出不同意见,城中兵力不足五千,如何能防住数万和平军的冲击?

“你们受城主重恩,此时便是报达的时侯,如果守住城池,城主必有厚赏!”江润群的妻弟大喊,如果会昌城失去,江润群也就意味着完蛋,那以他也就失去了狐假虎威的对象了。

“若是守不住又当如何?”武官尖锐地问道。

“守不住便被屠城!”门外传来一声,一个三十余岁的将领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微笑看着众人。

“方将军,你如可来了,你一定要保住这城啊!”江润群妻弟先是一愕,旋即如获至宝,满脸堆起笑意,起身迎接这新来的将领。那武官见了他,也赶忙躬身施礼,但嘴巴上却不再说什么,似乎对这方将军极为尊重。

这方将军凤眉紫髯,双目如电,他冲江润群妻弟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我方凤仪是这会昌人,如何能坐视会昌被人屠城?”

“怎么,李均说要屠这会昌城?”

“正是,我方才在城头看了一会,士兵送上这箭书。”方凤仪将手中一张布帛交给了那武将,然后毫不客气来到这厅前上座,稳稳坐了下去。

“城中士卒百姓,若是有胆敢反抗,或是开门迎接过于迟缓者,屠尽全城……”那武官看着看着,禁不住念出声来,面现惊容道:“李均其人,颇为爱民,如何会发此檄文?”

方凤仪伸手夺过江润群妻弟身前的茶杯,一口饮尽里面的茶水,哈哈笑道:“他是被气极了,想必他已经得知肖林等人的死讯,也得知尚怀义那两千运粮军是被江润群烧杀的。”

听到他提及江润群名字,口气中丝毫没了敬意,江润群妻弟脸现惊容,道:“方……

方将军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方凤仪双目一张,紫髯倒竖,道:“当初我便劝说江润群不要起兵谋叛,江润群不听倒还罢了,还将我困在家中怕我报信。我多年来因为你这等小人当道,所以才闭门称病不出,事关会昌安危才来谏上一句,却被你这等裙带小人所辱,你说我有何意?”

江润群妻弟惊得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之中,方凤仪不再理他,问那武官道:“张虎,你是随我献城还是砍我首绩向江润群效忠?”

那武官张虎单膝跪下,喜道:“小将自然是追随方将军,谁人不知这会昌城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润群这世袭的败家子弟,而是靠方将军这等英雄豪杰!”

“如此甚好,你令人将这个小人绑住,我已经派人去李均军前了,江润群宅院也为我令人困住。”说到这里,方凤仪向兀自在发抖不止的江润群妻弟道:“江润群不得人心,我只是一句话,全部将士便依言行事了,你就认命吧!”

武官张虎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原来方凤仪已经将城中控制住了才进来问自己是否愿降,如果自己口中略有犹豫,只怕被取下首绩的便是自己。他踢了江润群妻弟一脚,道:“你这个废物,快起来!”

得知会昌城不流血献城,孟远长长吁了口气,在李均传下那疯狂的屠杀命令之后,他与魏展悄悄商量,将李均的命令稍作了修正,让城中有时间去权衡。饶是如此,他仍旧担心,若是城中负隅顽抗,李均真的下令屠城的话,那么和平军的凶名便要传遍天下了。孟远虽然在战场上对对手毫不容情,但让他驱兵去屠杀百姓,他便认为这没有什么乐趣可言。想到在恶风岭一战中屠杀莲法军时那惨状,事情过了数月他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李均骑在那匹夺来的啸月飞雪之上,终于进了会昌城,也终于回到了余州。

“城中降将求见统领。”卫士来到他身前低声道。

“不见,令他们都回到营中,喧哗者斩,随意走动者斩,图谋不诡者,斩尽全家!”

李均余怒未消,他心中甚为郁闷,巴不得大战一场以发泄一下,但会昌城却不流血献了城,他心中对于这献城者反而没有什么好感。

“不妥,不妥,统领不愿见他们,就由我来代统领见他们吧。”魏展摇头道,李均的激愤他也见在眼中,若是换了以往,他便直言相谏了,但自从在薛谦那儿直言相谏却几乎送了性命之后,他便知道即便是主君如李均般有容人之量,在气头上也不愿意听一些逆耳之言。

李均望了他一眼,脸上勉强浮出一丝笑意,道:“让魏先生辛苦了,我心中郁闷,确实不宜见他们,否则一怒之下反而会坏事。还请先生多多替我留心,若有什么要事,再与我商量也不迟。”

魏展与孟远心中一喜,李均终于镇静下来,这样他们便无需担心李均再会因冲动而做下不利于大局之事。李均进了营寨之中,此时便有人来问,如何处理江润群家小之事。

“杀。”李均这个杀字脱口而出,但随即改了口,道:“江润群家小先留着,他的死党则一个不要留,胆敢与他勾结背叛,便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不到一顿饭功夫,会昌城上便高高悬起了数十颗头颅,象来倚势欺人的江润群妻弟自然也并列其中。百姓看了则是喜忧参半,喜的这多是此为非做歹之辈,忧的是李均大规模报复,那城中百姓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况且有关李均不肯见献城的将官的消息,也风一般传遍全城,第一步是这些江润群的死党,第二步会不会便轮到这些献城者?

李均默默坐在营帐之中,回忆着与肖林在一起时的往事。自己九岁时被家破人亡,跟着救了自己的肖林这伙佣兵在神洲中南部几个国家流浪,肖林手把手地交自己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肖林也责打过自己,但如今想起来,那些日子是如此难忘,自己还一直以为九到十六岁之间那七年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但肖林的死,却让那些如烟如露的旧事一一涌上心头。

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魏展来了,看来又有麻烦。李均眉头一皱,因为自己身为这支队伍的主上,所以连一个人回忆一下过去,怀念一下逝者的时间都不能有么?

“统领。”那脚步声在帐外停了下来,魏展低声问道。

李均心中微一松,魏展的礼节让他想起平日里这人是非常恃才傲慢的,今日自己看来确实是表现不太正常,连他都不敢大大咧咧往帐中闯了。

“统领?”魏展再次问道。

“魏先生,你进来吧。”

魏展掀起帐幕进了营中,道:“统领,献城的人中,有一人统领还是见见的好。”

“为何要见他?”李均奇道。

“此人我见他时,他不太作声,但其余献城者都唯他马首是瞻,我问他献城要的是什么封赏,他却冷笑。”

“哦,他怎么说的?”李均给引起了好奇心,问道。

“他说他是为会昌百姓不受屠戮而献城,而非为了个人封赏才做此事,我们也太小看他了。如果硬要给他们什么封赏,不如把这封赏给会昌的百姓。”

“这人倒挺有趣,他叫什么名字?”

“方凤仪。我还向城中人打听过,此人乃会昌城的名将,但受江润群嫉妒,除非危机关头否则很少听从他的计策,从他谈吐来看,此人有将才,我恐统领一时激愤而失去一难得之将,故此前来请统领见他。”

李均象身后的椅子一靠,双眸盯着帐幕片刻,终于站起身来,道:“有劳先生了,既然先生说此人值得一见,那我便去见他吧。”

两人来到方凤仪所在的营帐之中,李均掀帘进去,只见一人手背在身后,背对着门口,听得他的声音,方才转过身来。

“方将军?”李均一拱手,招呼道。

方凤仪行了个军礼,道:“末将方凤仪,终于得见统领尊颜了。”

李均脸上浮出苦笑,这个人虽然是武将,言语中却有着不亚于文人的犀利,虽然短短一句话,却既有渴望见李均一面,又有隐隐责怪李均不肯见他的意思。

“乍闻噩耗,心中郁闷,因此失礼,还要请方将军多多原谅。”李均再次拱手,算是赔了个礼,此时他心中,已经从肖林死的打击中慢慢回复过来,毕竟比之于陆翔的死,肖林阵亡给他的冲击还不算太大。

“要见统领,是想问统领一事。”双方坐下之后,方凤仪面容一整,道:“李统领是欲攻打另外的叛城,还是要最快的速度回到狂澜城?”

李均与魏展对望了一眼,这个军势部署作为军机而言,原本不能轻易说出的。但李均道:“我要夺回大谷、余阳二城,以断叛军归路,据我所知,他们全在狂澜城与银虎城一线,只需夺了这两城,他们便不战而溃了。”

方凤仪霍然站起,道:“兵贵神速,统领回余州的消息如今尚未传开,请统领给我一军,我愿为统领夺下孙庆的平邑城,以打通通往大谷地的去路!”

李均道:“方将军以何办法可以打下平邑?”

“很简单,平邑地守将有认识方某者,知道我是江润群帐下之将,我只作接江润群密令领军支援,他必然开城迎接,此时我再抢关夺城,虽不敢说兵不血刃,但以如今平邑的防力,我以本部的五千人便足矣。”

李均听了大喜,道:“如此就有劳方将军了,事不宜迟,方将军以为何时可以动身?”

“现在便可以!”方凤仪目光炯炯,盯着李均脸上,那紫髯之侧却噙起了一丝笑意,“只是,李统领是否信得过方某人呢?”

第03小节

战局进展之速,远超过李均自己想象,在战火中疲惫了的余州百姓,对于挑起内乱的江润群之流并无丝毫好感,因此闻说李均打了回来便纷纷献城投降,而方凤仪诳开了平邑城的大门之后,李均便与在大谷城的戎人联系上,得到了彭远程已经兵败远遁的消息。

“令各处关隘道口严加盘查,休得让彭远程逃走了!”李均按捺住对彭远程的愤怒,下达了这个命令。虽然说彭远程武艺高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只需发现他,他便无法逃走。

此时在银虎城下进退无据的四家城主已经寝食不安起来,他们虽然明白大势已去,不过畏于李均处罚,无一人愿意降者。但总是囤在银虎城下,既无粮草又无兵源,军心思散,再得知自己的城池已经易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的部下却不愿与他们一起完蛋,串通起来将这四个城主绑了送进银虎城,乞求司马辉在李均面前多多美言,以恕他们助叛之罪。

李均终于在离开近五个月后,回到了雷鸣地。雷鸣城原本是余州最富庶的城池,但经过数次战火之后,大多数人家已迁至狂澜城中,少部分留在此处者,又为彭远程强征从军,整座城中十不余一。一些街巷已是杂草丛生狐兔往来,李均牵着马步行经过这街道,再看看周围的荒凉颓败,心中也是一片怆然。

“我究竟给这余州百姓带了什么来?”他心中暗想,“我以和平为军号,本意是要为百姓带来和平,但我到余州以来,为何战事不唯不少,反而更多?以往在陆帅帐下,除了那最后一战,军中将领极少有阵亡的,我这短短数月间,重要将领便战殁了肖林、苏晌和尚怀义,其余偏将副将也有二十余位,我给这些忠心耿耿的部将们带来了什么?”

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黯然,进入雷鸣城的和平军都鸦鹊无声。李均领着全军来到苏晌战死的街道之中,单膝跪了下来,将一标酒默默洒在这曾饱饮两千和平军战士及苏晌鲜血的土地之上。

虽然是春日,但这数万和平军将士分明感到了冬日的余寒未退,不少战士兄弟或好友在这里化为异乡枯骨,一念及此,他们便默默流下泪来,这一日,浸透了这块沾染着血迹的土地的,除去奠祭逝者的美酒,尚有这群勇士的热泪。

“李均,肖统领的首绩……我将他收好了,等你来见最后一面。”纪苏闻说李均来到雷鸣城,也早就在城里迎接,得知和平军的损失之后,她心情也颇为沉重,在她内心深处,早已经将和平军看成了自己戎人兄弟一般无二的队伍。因此,在同李均说话时,她特别注意了自己的语气。

苏晌战殁于乱军之中,他的遗体都早被彭远程处理掉,但那被传令示众的肖林首绩,却仍摆放在雷鸣城总管府中的一个偏僻的屋子里。这颗首绩原本悬在城头,纪苏攻下雷鸣城后便将之安顿在这里。李均感激地向纪苏一笑,若不是纪苏奇兵突进彭远程此时仍盘距在雷鸣城中,而余州的战局也不会立即安定下来。

纪苏眼波微微流转,避开了李均感激的目光。“难道我是为了你的感激而如此的么?”她暗自心想,将自己一条小小的辫梢在指间轻轻捏着,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均在她领着之下,来到了肖林首绩前。经过药水泡制的肖林首绩,栩栩如生。李均伸手欲去抚摸一下这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但手只是在肖林白发上轻轻一触便缩了回来。自己唯一的长辈,终于也为了自己而战死了,自己曾想如果给肖林数万兵马,他会做出何等惊天动地的事情,但现在自己却明白了,给肖林数万兵马,所能带来的不过是肖林为了自己而去战死而已。如若肖林手中只有几百人的佣兵团,甚至只有千余人马,那他自知无法牵制住彭远程,也就绝不会走上那条必死的落月坡之路了。

李均缓缓用指头将肖林的一缕白发剪了下来,用一条丝线绑了,然后藏入怀中。肖林脸上的血迹早被药水洗尽了,圆睁双眼,牢牢地盯着李均。一瞬间纪苏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似乎看到肖林嘴角边绽开了笑意。她正欲揉眼,李均却霍然转身,大步离开了此处。

“火化了吧,人原本是尘土中来,终将归于尘土中去。”李均淡淡地对一将如此道,那将默默行了一礼,将盛着肖林首绩的锦盒捧走,李均在他身后跟了两步,终于停了下来。

纪苏却分明从李均的动作中看到了他心如刀绞,她悄悄来到李均身侧,有自己的手臂轻轻触着李均的手臂,李均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中仍旧是感激之色,而这感激之色,却让纪苏眼神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这一日李均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次日他也仍是一语不发,孟远与魏展将军机问了几回,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默默退下去按自己的意思处理了这些问题。

第三日一早,李均便出现在校场之上,大声喝斥将士们训练,魏展看了心中一喜,知道李均已经从打击中回复过来,而纪苏则仍如影子般跟在李均身旁,唯有她才知道,李均只不过是在借训练来让自己忘却这一战中自己应负的责任。

“启禀统领,彭远程帐下的逃兵求见……”

哨兵带来的消息让李均怔了一下,然后道:“明白了,看来彭远程完了。让他们过来见我。”

三四个彭远程帐下的军官瑟缩着行了过来,李均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用凌厉如刀的目光瞪着他们。

他们一面对李均的目光,便觉无法抬起头来,膝盖也发软,不由自主便屈膝跪倒在地。李均向来是讨厌人没有骨气的,这让他更加深了三分对这几人的厌恶。

“你们不跟在那叛贼彭远程身边,来见我有何事!”他毫不客气地喝斥道。

“彭远程忘恩负义,待小人等刻薄寡恩,因此小人才前来弃暗投明……”一个嘴巴比较灵活的尽可能奴颜婢膝地道。

“原来如此,那么,彭远程人呢?”

“小的将他带来了。”那个军官将身上背着一个包裹打了开来,里面滚出了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来。李均定眼看去,果然是彭远程,须发皆张,神态间仍有着桀傲不驯的怒气,但总也掩不住唇角的那丝苍凉。

虽然李均心中早有准备,但乍见彭远程的头颅,他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端视良久,确信这头颅并无虚假之后,挥手招过卫士,道:“将彭远程的头拿出去示众!”

那几员降将见了李均“笑纳”了他们的礼物,心中都是一松,如果李均大声斥责他们,那他们恐怕会凶多吉少了。果然,李均神态平和地问道:“你们几位是在哪儿除去彭远程的。”

那个伶牙俐齿的军官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对于他们一路屠杀掳掠之事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对于如何逼迫彭远程自尽之事,他似乎颇为得意,详细地加以解说。李均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道:“你们除去了彭远程,也算立了大功,但你们一路随彭远程为非作歹,这事情我也不能不追究,你们家小姓名一一告诉文书,先下去吧。”

“如何处置他们?”魏展看出了李均的心意,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追随彭远程为逆,又背叛彭远程,这等不忠不仁之辈,留着也是祸害,全部坑杀,但念在他们送来了一个大礼,善待他们家小。”

对于李均这冷冰冰的坑杀二字,魏展又觉得有种麻嗖嗖的感觉自心底升起,他看了李均一眼,应了声“是”。

彭远程的首绩被提到了余阳城下,此时大局已定,余阳的彭远程余部在郭云飞的带领下尚在顽抗,而其余城都纷纷倒戈。在看到城下和平军带来的,确实是彭远程的首绩之后,郭云飞大吼一声晕倒在地,士兵手忙脚乱将他救醒。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人脸上有半点轻松表情。

“我身受彭帅重恩,临行托我以大事,故此我不可降。”郭云飞缓缓道,“诸位上有老下有小,若是与我一起死在这城里,置家小于何处?因此,诸位还是降了吧。”

左右人等相互苦笑,他们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如今彭远程已死,他们便是覆巢危卵无路可逃。除了降,确实是虽无他法。

“且慢,郭先生!”见郭云飞缓缓向城内走去,众人知他欲去自尽,一将心中不忍,道:“彭城主虽死,彭夫人尚在,我们何不以夫人为主,将这城中大事托以她定夺?夫人虽然足不出户,但颇有见识,闻说城主起兵之时,她曾再三苦谏,城主不纳忠言,故有此败。”郭云飞心中一动,道:“你说的不错,我若死了,彭城主夫人与两子何人来照料?诸位且在城头等着,我去听侯夫人吩咐,若是没有意外,我当劝夫人献城以换取平安。”

“不必了,夫人已经听说城主之事,夫人说她一介女流,因深闺弱质而不能在战场上为夫报仇,因两子尚幼而不能随亡夫于地下,其余事情,她都已无心去问,一切任凭郭先生定夺。”彭家的老仆恰好赶来,转达了彭夫人的话语。

接到最后一个叛城余阳也开城投降,彭远程的干将郭云飞与彭夫人都在余阳听侯处分之时,李均陷入了深思之中。从他内心来说,恨不得将为彭远程叛逆出谋划策的史泽与郭云飞二人都千刀万剐,如今史泽已经死在乱军之中,而郭云飞则任凭宰割,正可让他解胸中之恨。至于那个从来未见过面的彭夫人,自己对彭远程恨之入骨,理应在她身上进行报复。

但理智告诉李均,此刻若是报复,余州的仇恨种子便将顽强地埋下去,甚至迁延到下一代。他长长叹了口气,身为一军主帅,考虑问题便不能单从个人好恶出发,有些事情,即便个人是不喜欢,也不得不去做。

“魏先生,你去余阳传我之令。”必需有个足够分量的人去余阳收复人心才是,李均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魏展,“以郭云飞代理余阳城主,一应官员人等,都暂且不动,过些时日按其才能表现再定其位。”

“那么彭远程家小呢?”魏展没有放过这一点,问道。

“呵呵……”李均低低苦笑,道:“若是我说将彭远程妻子卖到妓院之中,你可相信?”

“若是如此,那魏展便请辞去了。”

李均有些疲倦地挥挥手,道:“我想也是如此,若是连彭远程的妻儿我尚且容不下,这天下之大,我的仇人之多,如何还能立足?彭夫人遣回彭氏宗族,令族人好好等她。彭远程的两个儿子……”

谈到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李均沉默了一会儿,斩草不除根,乃是妇人之仁,自己当初在大屠杀中幸免,才会携着这满腔仇恨而长大,若是放过彭远程的两个儿子,日后谁知他们会不会为父报仇?

“如果要报仇,就让他们来好了。”沉吟了会儿,李均忽然微微一笑,“若是他们能打败我,那我就没有资格谈什么雄图霸业,若是他们找我报仇不成反被我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报怨的了。”

魏展深深施了一礼,带着对李均未在孤儿寡母身上进行报复的敬意,赶赴余阳处理善后事宜。他走的当晚,李均见到了凤九天自狂澜城派来的信使,信使除去带来了江润群等人的头颅外,也带来了凤九天的一封密信。

对于江润群等人的头颅,李均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除了传首示威之外,这堆垃圾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当夜在烛下,连夜看凤九天的信件,那信中写道:

“九天上白:统领安好。半载以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统领远征陈国于外,彭贼图逆余州于内。数月之间,统领折肱股之将如肖林、苏晌、尚怀义等二十余员,损精兵锐卒五万余人,流民数十万户,今虽余州稍安,然将老士疲,民心思乱,诚山雨欲来而风满高楼之势也。”

“九天日夜夙思,深知此三者皆统领心中之痛,痛定思痛,若不能取前车之鉴,终难逃覆辙之祸。故九天不昧得罪,上书言五事,望统领详察之。”

“第一事者,向者余州初平,统领置基业而不顾,劳师远征,九天等虽竭力劝谏,终不能变统领心意。统领行事,虽能多听部属幕僚意见,然则与统领同者便喜,与统领异者则辩,此非成大事之道也,愿统领于今以后,兼听并容,敢自责己过,如此有错则改,则我军必不会再遇如此绝境。”

“第二事者,统领之志,岂在余州一地?在余州一地,以统领军略武功,不难平定昌盛,若统领意在天下志取神洲,则需军政双略文武齐修,勤勉不辍,方可成大事。九天未尝闻有凭英雄武略便可成大事者,四海汗勇武军略,天下无双,然其疏于政略,身死国亡,此千载之鉴也。今统领取余州以来,军务无论大小,事必躬亲,政务无论缓急,推以他人。闻战则喜,闻政则烦,如此岂能长久?自古而今,未闻穷兵默武而不失其国者,统领当以古为戒,以慰天下百姓拭目以待之心。”

“第三事者,天下之大,广被四海,地穷八极。风土人情,皆有不同,山川地貌,各处有异。今统领帐下文武,虽皆为一时之选,用之却显捉襟见肘。以之治余州尚显不足,遑论天下?统领虽有募才敬智之言,却不招贤纳士之举,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旧日藩篱皆欲倾倒,来日栋梁尚未崛起。不唯主君选贤用能,贤能之士亦择主挑君。统领于招纳人才之上,若无言必行行必果之举,则才智贤者皆为他人所用,迁延时日,统领必将悔之晚矣。”

“第四事者,统领治政,了无常规,赏罚徭税,皆由统领一言而定,此非长治久安之道也。古人有云:国无常法则民难安,家无常规则人不定。当务之急,请统领下令制定律法,以正视听,以绝奸邪。律法定则民知对错,秩序定则民知缓急。惩奸罚恶,赏忠扬善,皆有法可依,升迁罢黜,皆有律可循。如此余州人心安定,百姓乐业,四方流民日夜兼程而来投,境内士庶旦夕惕惕而劳作,不出三年,余州便可得大治。”

“第五事者,统领昔日曾为和平军定下远交近攻之策,统领言者或无心,俞升听者却有意,每与九天论及此事,常击节赞叹统领方略高妙。既有方略,统领何不依而行之?九天以为,争雄天下兼并四方之策,不唯沙场之上铁马兵戈,尚有外交之中唇枪舌剑。柳光以公孙明之言语而挑动彭远程江润群等反,而统领以魏展之舌而全身退回余州,此皆外交之功也。统领善于用兵,故此遇事不到危急,便不思用军略以外之策解之,此虽为统领之长,亦为统领之短。愿统领自今而后,善用舌辩之士,以补军略之不足。”

“九天不才,为统领所重,愧无尺寸之功,唯此五策,请统领详察之。若统领以为其中有一二或可施行者,亦九天之幸事也。臣凤九天伏案叩首。”

李均反复将这信把玩良久,虽然措辞极为客气,但凤九天信件之中指责他过失之意,还是让他有咄咄逼人的感觉,他目光在凤九天最后落款上的“臣”字端详良久,忽然将这信远远扔在地上,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半日,又走过去小心翼翼将那信拾起,再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声,将信扔在了桌案之上。信中策略虽然都针对他的弊端,字字珠玉句句良言,但他的心中,却仍难以按住那种被人揭开伤疤的痛楚。如果有外人在,他绝不会如此表露出来,但如今帐中只不过区区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因此他少年人的脾气难免会展露出来。二十刚出头的年轻男子,哪一个不火气旺盛?但一只纤纤素手却伸了过来,将那封他扔在桌案之上的书信拿起来观看。李均一怔,纪苏此时应回营安歇了,自己方才看信看得仔细,满脑子里都是凤九天信中的内容,为何没有注意到帐中多出了一人来?

“啊!”顺着那手看去,李均看到墨蓉那亦喜亦嗔的脸,冲着他微微一笑,眼波儿流转之间,李均只觉得这帐中的火炬蜡烛,都失去了光彩。

两人缓缓伸出手,轻轻握在一起,营中卫士忍着笑知趣地溜了出去,出了帐幕之门时,他们怔了一下,纪苏怅然若失地站在那儿,眼中也在闪闪发光,见了他们,用手指在朱唇之边轻轻作了动作,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缓缓离去。一时间,营帐内温暖如春,营帐外却觉得有着丝丝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良久,李均终于低声问道,那“墨姐”二字,不知不觉中便被省略了。

“听到你有了麻烦,我如何能不来?”墨蓉唇边浮过一丝有些苦涩的笑意,即便是李均没有任何事情,她便能永远不来了么?她将这个心思埋起来,然后道:“不过好象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李均只知忙不迭地回答,却不肯放开墨蓉的手。

“恭喜你啊,这个凤九天果然是个人物。”墨蓉抽回了自己的手,将那信交给了李均,半转了下身子,动作仍旧是那么轻盈潇洒。李均胸中涌起将她那盈盈一握的纤腰揽入怀中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的手仿佛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丝一毫也不能动弹。

“你好好看看这封信,然后想想该如何去做吧,我先去找纪苏妹妹聊聊。”墨蓉轻捷地迈着脚步,来到营帐门口,然后回头冲着怅然若失的站在那儿的李均再次一笑,“方才她好象就在外面啊。”

李均没有去思考墨蓉最后那一句中透出的深意,他只觉得遭受打击之后的挫折感,看了凤九天的信后的羞愧感,都在墨蓉的笑容之后减轻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信心与生气。望着墨蓉方才站着的地方,他呆呆出了会神,便展颜一笑,提笔在凤九天的信上改了一个字,然后自语道:“除去这一个字,什么都可以。”

改了这个字之后,他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连着几日难以入眠的瞌睡,此时也来寻他了。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将那信留在桌案之上,人回到了用一块布帘隔开的卧室内。

卫士进来吹熄了蜡烛灭了火炬,月光悄悄自营帐上开的一扇小窗中透了过来,照在那折起一半的信上,那个“臣”字,被李均用墨涂改过了。

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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