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潇湘谱》第七章 水柔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冷场并没有维持太久,昭风静静地站着,当他以为无人挑战的时候,一柄小巧的单刀破空飞来,发出呜呜的风响。昭风盯着那柄刀,面色不变,连手指头也未动一下。单刀贴近他的胸口时,有人忍不住惊叫起来,却见它轻轻一个回旋,向西南角飞回。众人眼前一花,但见一个人影快速掠入场中,凌空扣住单刀,又稳稳落在地上。

康怡看清那人面貌,心中不乐,低声道:“姓袁的在玩什么把戏,他不是输给潘希白了,怎地还好意思上场?”康柔道:“你没听清楚,白公子是说,或者实力超越潘希白,或者诚心印证武道。两者占其一,那便够了。”康怡撇了撇嘴,道:“诚心?又不能挖出来瞧瞧,谁知道他是诚心呢,还是假意?”康柔横了她一眼,道:“莫非挖了出来,你就懂得辨识不成?”

康怡还待分说,只见昭风抱拳道:“袁兄。”袁铸仁道:“废话不多说了,我来是为了和你打一架,要痛痛快快的。他奶奶的,想起来便一肚子闷气,那天我被潘希白这厮打得全身脱力,白白错过了一场好戏,这两天看这些人和你打,又太不过瘾。”昭风笑道:“既是如此,请出招。”袁铸仁反手取出另一柄单刀,正待出手,忽又神色凝重,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一对鸳鸯双刀是新铸的,来之不易,你可不能光图痛快,毁了它们。”

昭风笑道:“如袁兄所愿。”

康怡叫道:“袁铸仁,你有完没完?又说不说废话,又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袁铸仁向她看去,脸色一红,道:“姑娘教训的是。”双手一张,鸳鸯双刀激射而出,一在前,一在后。

他当日躺在地上,看是无法看的,却能听得见。潘希白对付他的一路参合刀法,昭风只看过一遍,便轻易化解。这般说来,他的双手刀法也被昭风看过,相信使出来也白费气力,是以一上手就施展控鹤功,凌空驭刀。这一门刀法神鬼莫测,没有固定的招数,重在使刀者的天份,随心所欲,任意所之。但教敌人挡无可挡,架无可架,什么近柄处刀刃、刀尖、中边……全无分别,一旦双刀脱手,无一处不是击敌之锋,无一式不是击敌之招,自身却无一招防守。

昭风心中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因为“先发制人”的武学奥义,也是一样的道理,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

昭风有心试一试精神密法和武功的相通之处,当日修习风印法诀时,经康柔一语提醒,凭着十二分的武学敏感,他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借雨印法诀在浪涛中修练内力,大有成效,也让他领悟不少。这时双刀飙射近前,他屈指一一弹开。袁铸仁收回双刀,又一次脱手急射。昭风晶莹修长的双手魔术一般跳起,幻出千姿百态的风之手印,变化无穷。

精神之力融入其间,手印中又贯注和气,每一式手印都像一颗石子透进平湖,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在众人的眼中,空气似乎成了有质的流体,以昭风为本源,向四面扩散,一个波纹,又一个波纹,或平展,或竖放,或斜散,有阳光铺洒在上面,波光粼粼,昭风也似成了虚幻透明的灵体,迷离于一层烟雾之中。

鸳鸯双刀悬空盘舞,好似无处不在的微风,时而轻灵,时而跌宕,顽皮地吹起似真似幻的涟漪。袁铸仁一脸愕然,他惊呆了,自出道以来,他历经大小数百次拼杀比斗,身上落得累累伤痕,见惯了各种险恶场面,经受了各样的诡异之事,可从未见过眼前的瑰丽景象。他操纵着双刀,却不知目标在哪里,只一刀接一刀挥出,机械地攻击那晶亮的流体。

除了多出一些鼓动的水纹,他什么也办不到。

往常一施展出脱手刀法,他的感觉便十倍的灵敏,脑筋转的飞快,双目乌黑发亮,炯炯有神,寻找着敌人身周的破绽,双刀按照他的心意,挥洒出不拘一格的刀法,天道般自然。但现在呢,他感到他的思维有点停滞了,目光出神地落在美丽的湖面上,多美的水纹啊,他的刀变得更轻缓了,精心地雕刻水一样的温柔,不由自主的沉醉。

这是在干什么!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在大声喝问,他蓦地惊醒了,这是在比武较量啊,杀气呢,冲冠的杀气去哪里了?他愤怒了,他运足内力,鼓涌起彭湃的气势,他指挥着双刀,狠命地冲向那美丽的陷阱,他要撕碎一切美丽虚幻的外表。

一刀,又是一刀,不停地冲击,不停地砍削……水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场地中央的空气整体扭曲了,明暗流转,散射出一汪破碎的痕迹。

昭风心中暗赞,袁铸仁的心灵顽强坚毅,只差一点,便足以消磨他的斗志,可惜差了那么一点。

他双手回归,暗结风印之势,低喝一声:“风!”

沉闷的炸裂声仿佛在众人心中响起,在那一瞬间,他们失魂落魄,宛如失去了一件值得永久珍惜的东西。

平湖掀起冲天巨浪,一下子裹住了鸳鸯双刀,结成一个硕大的明珠。昭风在虚无中现出身形,他右手虚抓成圆,和气从手心流出,紧紧牵住明珠,使它顿在半空之中,滴溜溜转个不停。袁铸仁瞪着双刀,双手五指箕张,他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鸳鸯双刀的周围有一团实质的气流,切断了他和双刀之间的联系。他大喝一声,内力狂涌而出,想要控住那一团气流,夺回双刀。

明珠颤了一颤。

昭风微微一笑,左手袍袖挥出,一股劲风撞向袁铸仁。袁铸仁呼吸一窒,鼓足全力,双掌推了出去,轰的一声大响,他朝后退了几步,眼睁睁看着双刀飞往昭风的右手,心中大恨,他心里清楚,若不是一开始平白耗费了大部分功力,绝不会被昭风一袖挥退。

昭风右手合拢,一拳击出,鸳鸯双刀四周的气流散尽,当空一个盘旋,返向袁铸仁飞去,又发出呜呜的风响。袁铸仁面色慎重,聚起残余的真气,缓缓向双刀抓去。这一下不得不发,单看双刀的来势,劲道威猛,以他目前的状态,接之非死即伤,但兵刃是他的,关乎武者的颜面,即使明知接不得,也非接不可。

双刀眨眼飞到眼前,突然风响一息,向下落去。袁铸仁来不及多想,轻轻一个抄手,捞住双刀,心中又惊又喜。他外表木呐,内里却一点不笨,哪还想不到是昭风手下留情,有意保存他的颜面?在场的除了几位高手,大都看不清个中玄妙,前面的玄奇水纹不提,众人最后只看到双刀来回飞了一趟,双方不分胜负。

袁铸仁哈哈一笑,道:“我早知打不过你,只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快,你胜别人不费一分力气,胜我也是不费一分力气,哈,真他奶奶的。”想了想,又道:“你用的是哪一派武功?玄乎的紧,我不只没见过,听也没听说过。”

昭风心想这事说来麻烦,干脆一股脑都说是自己创的,馆主那边问起来,也有个说法。他向袁铸仁说道:“我若说是自创的,你信不信?”袁铸仁道:“信,当然信,我想也是这样。”忽地一拍脑袋,叫道:“我发现鸳鸯刀法有一些缺陷,等我想明白了,再来找你打过。”说罢看了康怡一眼,冲天而去。

有人早猜到他是袁家的大公子,听到他亲口说出“鸳鸯刀法”四字后,再无怀疑,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传言就是传言,即便千真万确,它依然是传言,比不上赤裸裸的事实。

袁铸仁是谁呀?梦火国东南第一武林世家的大公子,烟红城中的传奇人物,你可以不认得他本人,却不可以不认得他的双刀。他十二岁出道,以家传的双手刀法击败黄蜂盗匪团的首领,十五岁习得控鹤功,从而练就袁家的嫡传绝技,鸳鸯刀法。自那以后,一十二年来,他横扫北域江湖,除盗罚恶,历经大大小小的厮杀比斗数百次,梦火国东南地区年轻一辈中,无一人是其抗手。

这样的一个传奇人物,亲口承认昭风胜过他,而且胜得不费一分力气,试问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抑或长着一副铁打的脸皮,胆敢继续上场挑战?也不消等到日落西山,众人便逐次散了,奉天别院闹腾了十几天,此时总算得了个清净。

昭风去探望黄英,只见他伤口已经敷过药,脸色极其苍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黄英眼神空洞洞的,似乎满怀心事,看到昭风进来,方才恢复了一点生气。昭风知他担心什么,说道:“黄兄,你无须忧虑,年教席不过是馆中的一名教席,无权逐你出馆。我听说,贵馆馆主白介甫素有公正之名,相信会妥善处理此事,只要他不亲口下令,你还是青龙武馆的弟子。”

黄英眼中一亮,喜道:“真的?”昭风道:“黄兄放心,此事错不在你,更何况你天资卓越,我要是白馆主,一定舍不得赶你走。”黄英慌道:“不……不……狄公子你过奖了,我……我……”昭风淡淡一笑。黄英松了一口气,续道:“狄公子,你……你没笑我剑术差,我就很感激了,我笨的很,哪里有什么天资,要说的话,也该是狄公子自己才对。”

昭风出生在帝王之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折人的气度。黄英受惯了白眼,心中难免留有阴影,在昭风面前不觉感到极大的压抑,连话也说不上来。他终非蠢牛木马,又一度醉心剑术,对身外之事看得较开,眼见昭风和善飘逸,另有一番洒脱的意味,说话也渐渐变得流畅。

正说话间,南远山走进房内,身边是一位文弱清瘦的中年人,身着青龙武馆的武士服。黄英见了那中年人,脸色顿时煞白,张大了口。昭风心念一动,笑道:“黄兄,白馆主亲自前来,你的面子可大得很哪!”那中年人正是白介甫,青龙武馆的馆主,他见昭风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又无形中化解了尴尬的气氛,心中暗讶,细看了他一番,向南远山道:“南馆主,这位小兄弟想必就是狄云风了,贵馆收得好弟子啊,果然人中龙凤。”南远山呵呵一笑,点头称是。

白介甫回头向黄英道:“你是本馆第一组的弟子,黄英?”黄英道:“是,是,弟子见过馆主。”他挣扎着要起身,白介甫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道:“你有伤在身,不用行礼了。”黄英道:“是,多……多谢馆主。”白介甫道:“我听说你和年不才比剑的事了,他气量狭小,你也不适合跟他学剑了。”黄英急道:“弟子……弟子该死,愿……受任何处罚,只求馆主不要逐我出馆。”白介甫摆了摆手,和声道:“我并非要逐你出馆,你以后随我学剑吧。年不才我刚责罚过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黄英热泪盈眶,颤声道:“馆主,我……我……”白介甫笑道:“你先随我回馆养伤,等伤好了,再来谢过南馆主和狄云风的救命之恩。”黄英这时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馆主宽容之德,哪还会有什么异议,道:“是,一切全凭馆主吩咐。”白介甫招来门外弟子,抬走黄英,又向南远山辞别。

昭风看着他走出门外,眼中闪过激赏之色,白介甫能身为八大馆主之首,量非幸致,此人委实有过人的能耐。南远山轻叹一声,道:“黄英剑术超凡,他这番回去,对本馆可不知是福是祸啊。”昭风悠然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南远山一击掌,喝道:“不错,我得失之心太重,险些困于小人之情,这些天我忧思交煎,担心这,担心那,竟是自寻烦恼了。”昭风道:“馆主胸怀坦荡,拿得起,放得下,云风深感……佩服。”他本来要说的是“深感欣慰”,一想这是什么话,对馆主也能用这种口气吗?不吓着南远山才怪,所以及时改口。南远山也没听出什么,哈哈一笑,转身出去,心中转过一个念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小子好大的志气。”

……

和馆内弟子一道用罢晚饭,回到房中,坐了一会儿,南风兴冲冲地跑来,推门而入。昭风心中苦笑:“她倒是愈来愈长进,连拍门的功夫都省了。”南风一晃手中长剑,说道:“你不告而别,什么东西也没带,到底是我这个师姐关心你,看我把什么拿来了。”昭风伸手去接,南风陡地一缩手,让他抓了个空,正要得意发笑,却见昭风手臂暴涨,一伸一颤,长剑已到他手中。

南凤大跺其脚,叫道:“狄云风,你……你这个小混蛋。”昭风笑道:“多谢师姐。”南凤怒道:“空口白话,一个‘谢’字能顶什么用?我不希罕。”昭风道:“师姐但有要求,只管说,我答应你便是。”

南风转怒为喜,大声道:“好,等得就是这句话。我要听一听你在外边的见闻,还有,你惹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害得我们成天呆在馆里,哪儿也去不成,来京城许多天了,竟没好好见识一下,刚才我提起这件事,爹爹又说会试之期快到了,让我们专心修炼武技,不许四处闲逛。真是扫兴,你想啊,参试是归师兄他们的事,与我们何干?我要你向爹爹求情,准我们出去游玩,爹爹那么喜欢你,一定会答应的。”

昭风道:“其实不用我求情,你只消和馆主说,你只是看一看风物,观赏一下京城繁华,绝不使性子,绝不惹事生非,绝不乱说话,绝不得罪人……我想馆主通情达理,见你这么乖,自然让你出去的。”南凤道:“你是说,爹爹不放心我?”昭风道:“这里不比日金城,龙蛇混杂,一不小心便会得罪你得罪不起的人,馆主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好。”

南凤道:“哼,为我好,说得动听。我早就长大了,分得清是非轻重,爹爹却当我是小孩子,真是为我好吗?”昭风道:“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个恶公子欺负一个弱质女子,你怎么办?”南凤一拍桌子,怒道:“这还了得,我一掌打死那个王八蛋。”昭风苦笑道:“假如他是某个王公大臣的至亲呢……”南凤恨声道:“我管他是谁,便是当今皇子,只要他做下了恶事,我一样照打。”昭风摇了摇头,心知说了也等于白说。

南凤平息了怒气,道:“尽说这些干嘛?又不是真的。我明天去告诉爹爹,我不乱说话,不得罪人,不使性子……总之,说到他放我出去为止。好了,你给我讲一讲你去过的地方,有些什么趣事。”

昭风信口道来,平安镇的平安老店、野城的鹦鹉楼、北国荒原的风光、东海之畔的日出美景、几大城池的风俗样貌……却只字不提自身的遭遇。

在他清妙的言词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兽,都染上了自然的灵气,栩栩如生。南凤听得津津有味,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好似亲眼见到了一般。她一刻闲不住,问这问那,纠缠到深夜才兴尽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昭风便一心陪归、阴、杨三人练武,他用七大武馆的绝技和三人对拆,间或指点一二,务必要他们领会临机变化之道。归承应的枪法造诣最高,领悟力也最强。

昭风先一成不变地使出各馆绝技,归承应单使一路落雨枪法,斗了个旗鼓相当。昭风又略加变化,临机变动,针对他的枪法特点施为,拳法不是原来的拳法,但又是原来的拳法,剑法不是原来的剑法,但又是原来的剑法,招中本意不变,形式却有千千万万种,这一次是如此这般,下一次是这般如此。归承应目不迷,眼不乱,一套枪法翻来覆去,任意生势,堪堪抵敌的住,几日的工夫,枪法淬炼的越发精纯,更上层楼,三人中以他的进步最大。

阴克鲁、杨观也各有所得,两人资质有限,昭风不想他们误入歧途,大多使用中规中矩的招式,偶尔即时化用,只为了锻炼他们的心志,遇到任何变数也不能乱了心神,一杆钢枪在手,应当无所畏惧,处变不惊。

其他弟子在一边观看,因奉馆主严令,不敢肆意打扰。南凤最终说服了南远山,成日价和金艾、古道出去溜达,至晚方回。夏武、夏功陪他们外出一回,以后说什么也不肯了,对他们来说,武技的魅力高于一切,一天到晚比参试的人还忙,得空便过来观摩。

这一日南凤回来的早,正碰到昭风在演练青龙剑法,用的是一柄普通的铁剑,光色黯淡。她突发奇想,跑去昭风房里,取来“残月一夜照流水”,喝道:“接招!”抽出长剑,向昭风削去。昭风剑锋翻转,啪的一响,剑身对剑身,搭在了宝剑之上。南凤运力回夺,却纹丝不动,原来昭风的内力贯注剑身,粘住了不放。她干脆放开剑柄,道:“我好心替你拿剑来,你不领情也罢了,还仗势欺人。”杨观笑道:“大小姐,小师弟他仗得谁的势?欺得又是什么人?”南凤横了他一眼,嗔道:“要你来管,用心练武去吧。”

阴克鲁打趣道:“杨师弟,大小姐在关心你哪,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用心练武去吧。”南凤脸色泛起一片潮红。众人见状哈哈大笑,只古道冷着脸站在一旁,金艾的神色也多少有点不太自然。

昭风手腕微一运力,残月剑(“残月一夜照流水”的简称)直飞冲天,带着清越的剑鸣声。他扔掉铁剑,身形一动,在半空接住长剑,随手刺出几朵剑花,嗤嗤几声,远处的一颗树上印出数朵梅花。众人轰然叫好,只见他凭空虚抓一下,南凤左手一跳,剑鞘飞射而去,神乎其神。昭风手腕略抖,又是嗤的一声,长剑归鞘,这才左足落地,凝神望着手中的名剑,一时竟发起怔来。

众人不知他在干什么,只见他面色忽明忽暗,手指轻颤,额头汗水涔涔。南凤心中害怕,叫道:“狄云风,你怎么啦?”她伸手去推,才碰到他衣袖,便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一震,向后抛跌开去,落在几丈远处。众人大吃一惊,金艾连忙跑上前去,扶她起来,见她只是受了点轻伤,吁了一口气,怒道:“小师弟,你这是在干什么!”

昭风突然大喝一声,抖手抛出长剑,横空飞掠过庭院,直插入大树之中。南凤惊叫了一声:“狄云风中邪了。”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他僵立在原地,双拳紧握,面色狰狞,全身簌簌抖个不停。昭风素来恬淡洒脱,无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众人几时见过他这副魔魅般的神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吓得呆住了。

归承应沉声道:“大家退后,快去请馆主来。”昭风仰头嘶叫一声,蓦地转过身子,双手抓住亭栏,众人这才看到,他的手臂、脖颈等裸露之处结了一层薄冰,冒出了丝丝雾气,诡异恐怖。

南远山闻讯赶来,看到这等情状,也是一筹莫展,他试着靠近一些,却发现昭风身周两丈之内布满了真气,绵和温泊,坚韧无双,既不是破金真气,也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类真气。南凤颤声道:“他……他这是怎么啦?”南远山有心无力,道:“我们等一等,静观其变。”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昭风神色渐趋平和,薄冰一点点隐去,他松开双手,轻轻吐了一口长气。南远山道:“云风,你没事吧?”昭风道:“没事了,我想休息片时。”南远山道:“也好,你且回房,有事要说出来,总有解决的办法。”昭风点了点头,匆匆回房,心道:“难道馆主看出了什么?”一名弟子不小心碰到了护栏,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整排护栏化为飞灰,飘散在空中,竟是刚才给昭风生生抓成了齑粉,众人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

据说,一柄名剑问世,需要采集天地灵气。人为万物之灵,因此人的精血是灵中之灵。古来多有铸剑大师不惜舍身投炉,以身喂剑,正是为了补足剑的灵气,使它有自己的灵魂,俗称剑魂。

剑魂禀人之精血而生,煞气天成,剑身每染上一个人的鲜血,剑魂的煞气便会浓上一分。

“残月一夜照流水”,名动天下的长剑,也是这样的一把剑。这柄剑追随欧阳流水多年,饱饮了无数人的鲜血,剑魂不只有冲天的煞气,更有一股阴寒之力,昭风以气运剑,内力贯注其间,引发了这一股阴寒之力。它顺着手心流入昭风体内,随和气运行,一路通达九阴诸脉,回旋不去,意外地激起了体内潜伏的寒毒,流转各大气海、血脉,所到之处,血液凝固,气海翻腾,有如千万根利针一齐攒刺,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第一次发作。”

昭风叹了口气,喃喃道。楚衍月说过,他体内的寒毒会积少成多,发作的次数也会增加,一次比一次痛苦,若运功相抗,痛苦会千百倍的增加。但让他在众人面前癫狂抽搐,他宁死不愿,今天是第一次,他强行运功撑了过去,第二次,第三次呢,他又能撑到多久?

运功调息一阵,九阴大脉内的那一缕阴寒之气仍然回旋不去,依稀有点增强。昭风心中暗讶,反查内视,发觉它自行锲合了水柔诀的运功心法,不由恍然。大半年来,昭风的水柔气一无迹象,但心法要诀早已领悟透彻,只缺了一线内息,现下东风俱备,心意到处,自然水到渠成。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昭风在天命谷便想通了世间种种磨难,他心知解毒的机会渺茫,却不愿放弃一丝机会,坐安天命。当下抛开烦忧,潜心运行水柔诀功法,将这一缕阴寒之气在九阴诸脉间轮回,渐入忘我之境。

醒来时,月高夜深。

昭风苦笑一声,不知是该喜该悲。他化炼了阴寒之气,将它转为自身的第一线水柔真气,确是功行圆满,只可惜其中的阴寒之性像倾城雨露一样,消散在九阴各脉之内,无影无踪。任他费多大心思,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

起身跃落床下,推门出去,深夜的月光清寒刺骨,倾泻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大树孤立在墙角,披着冷冽的光辉,极度的宁静。昭风踱了一圈,走到大树前,抬起头来,一眼便望见那一柄孤傲的名剑,深深的,刺在树中。

残月一夜照流水!

昭风眼睛泛起慑人的光辉,心头浮起一阵莫名的悸动,感到深深的渴望,渴望拔出眼前的长剑,渴望弹剑起舞,渴望振剑高歌,渴望执着这一柄长剑,去追求剑道的极致,那是灭世剑魂的呼唤吗?

拔剑吧,它给了你剑中的魂魄,和你的血脉紧紧相连,只要拔出这一柄长剑,你便是剑中的至尊,是剑中之皇。

残月剑也感到了什么,隐隐跃动,嗡然作响,它感受到了真主的召唤吗?它要亢然出鞘,它要斩天劈地,它要和真命之主一同飞舞,舞出人世间的剑道之颠,舞出天道的精奥,天剑!

昭风知道,在这天人合一的一刻,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一拔出这柄长剑,他的一生便是为了剑而活,忘情,忘恨,忘国,也忘记了理想,他的心中只允许有一个斗大的剑字,占据心灵的全部。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神的撼动,他双手抱圆,和气沛然流转,产生巨大的涡漩之力。

剑柄颤抖,剑鞘颤抖,剑锋也在颤抖!

“波”的一声,连鞘带剑,残月剑飞射向空中,青暗的剑鞘映出一溜冷艳的明光。昭风左足一点地,拔空而起,急追射天的长剑,他抖手脱下长衫,“刷”地铺展开去,卷住了长剑,又收回手中,却无论如何不敢放开,隔着几层衣衫,他运气裹住长剑,依旧能感到那一股热血沸腾的跃动,带着无尽的不平,无尽的不甘。又过了一会,跃动慢慢平息下去,昭风小心收回和气,眼中的光辉瞬间隐去,失神地望着手中的布裹。

良久,昭风忽地挺直身形,穿回长衫,提剑出了青龙武馆。他来到附近的一家客栈,翻墙入内,径直找到康柔投宿的房间,敲了敲门。康柔在睡梦中也持有十二分的警觉,立刻清醒过来,低声道:“谁?”昭风道:“是我。”康柔轻呼一声,透着点慌乱,房里一阵细微的响动后,她打开了房门,道:“少主。”

月光照在康柔的脸上,清辉中泛起羞涩的红晕,淡淡的,一如醉人的美酒。

昭风将剑交到她手中,道:“这柄剑放在你身边。”康柔借着月色,低头看了一眼,讶道:“少主,它是什么剑?”昭风道:“是欧阳前辈的‘残月一夜照流水’,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千万不要让我碰到它,尤其是出鞘的时候。”康柔初次见到他如此慎重的神态,却不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道:“少主,我记得了。”昭风神情一松,笑道:“扰人清梦,实在不该。我这就回馆。”身形动了一动,消失在淡白的夜色中。

康柔伫立在门口,望着昭风离去的方向,出了一回神,心中反复想着一首词,恍惚间竟似痴了:

门隔花深旧梦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