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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第四卷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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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烈火情焰

火势能熊,眼见即将成燎原之势,马群惊嘶,有如决堤之水,风中巨浪,向外狂卷而出!

唐门弟子右手持刀,左手戴鹿皮手套,大呼道:“宁可射死马,莫要放走了人!”毒药弩箭,亦都上弦待发。

但烟火漫天,沙尘四卷,剌得人双目难张,那里还瞧得见马背上是否有人,甚至连呼声都彼此难以听闻。

‘搜魂手’唐迪一撩衫脚,跺一跺脚,‘一鹤冲天’,‘嗖’地掠起。

只见山坡旁有一根长竹旗竿,高有四丈开外,竿头一面黄条长旗,舒展飞舞,迎风招展,上写三字:“养马地”正是要为贺客群雄标示路途之用,‘搜魂手’唐迪凌空换足,竟施展‘梯云纵’绝顶轻功,一跃四丈,跃上旗竿。

放眼下望,但见群马有如潮水一般,各色杂呈。

虽然烟火迷漫,但他居高临下,自高观望,忽见一匹马上,隐隐闪光,再一瞧竟是绵锻衣衫之光采。

唐迪大喜呼道:“在那里!”

唐门子弟冉应一声,飞蝗万箭,齐地顺着那手指之处发射出去,但听尖锐的破风之声,历久不绝。

这一阵箭雨过后,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前面的马群中箭扬声惊嘶,还未倒地,后面的马群已冲将上去,但瞬即又自中箭,伤马挤在一齐,后面的马狂奔不出,有的绕道而奔,有的便自伤马身上奔踏过去,正不知有多少匹被同类的铁蹄踏死,又不知有多少匹马奔驰不出,身上着火,嘶声更是惨烈。

但闻弩箭破空声,火焰燃烧声,狂风呼号声,叱吒大喝声,马群惨嘶声,铁蹄奔腾声,交炽混杂,声音之刺耳,景象之惨烈,便是铁石人也要为之心动,有些唐门子弟已觉手软,连暗器都发射不出,但‘搜魂手’唐迪见了,却仰天狂笑起来,与四下悲惨情况一衬,更令人闻之心寒。

原来他身为暗器名家,三丈外可射飞蝇,目光之锐利,自是大异常人,早已看见那背有锦衣闪光的健马,已中箭倒地,那马上之人,纵有通天本事,也要被踏成肉泥,唐迪狂笑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你莫怪老夫心狠手辣,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探听老夫的秘密!”

只见门下子弟四下纵跃奔逃,原来已有几人被马蹄踏死,只是他们临死前的呼声也被马嘶所掩,无人听得。

其余的人见了,自是心惊胆颤,唐迪虽有严令,但终究是自己性命要紧,再也顾不得发射暗器,四散逃开!

那边死马的尸身,已小丘般堆起,唐迪望着,目露得色,算定展梦白、萧飞雨的尸身,便在这堆马厩之中。

他早已瞧见那边火光中还有一条人影闪动,四下放火,知道这人影必是他女儿,心里不禁更是愤恨。

但见火焰四卷,似已要将他女儿卷在其中,唐迪定睛凝视,竟丝毫无动于衷,更不出手相救。

只听他喃喃道:“烧死最好……烧死最好……”

若是有人在旁听得他竟忍心令自己女儿活活烧死,只怕谁都不免要打个冷颤,只是旗竿高处,那有他人。

这时唐迪的家丁壮汉,多已四下赶来,有的抛索制马,有的准备救火,但火已燎原,又岂是一时所能救熄。

唐迪回到地道中,瞧见苏浅云犹在那里,便道:“死了!”

苏浅云眼瞧这般惨况,居然也自无动于衷,面上犹自带着笑容,微微笑道:“什么死了?”

唐迪冷冷道:“三个人都死了!”

苏浅云微一皱眉,默然良久,缓缓道:“死了也好。”

唐门宾客,多未曾散去,此刻为火光所惊动,纷纷赶来这里,但也只能瞧见这纷乱的景象,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黄虎、唠山三雁、赵明灯等人,并不在其中,只是他几人本非中心人物,去去来来,谁也未曾放在心上。

奔马阻住了群豪去路,群豪也阻住了奔马去路,两边一挤,情况更是大乱,有的已在乱中呼喝寻找自己的坐骑。

要知江湖豪杰多将自家坐骑视为伙伴,此刻见到这种情况,虽是怵目惊心,更是疼惜爱马。

唐豹身为‘唐门’第三代长子,此刻急得满头俱是汗珠,一面大声呼喝,劝群豪先莫惊乱,让奔马疏散,百忙中又寻了个唐门子弟沉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如何会起的火?”

那汉子惶声:;‘小的也不知道,只是老爷……’唐豹顿足道。‘老爷在那里?’那汉子举手一指,还未说话,唐豹已跃身飞掠出去,只因他已隐隐瞧见他爹爹的人影在地上一闪不见,似是掠入地洞中!

两下距离,虽不遥远,但中间却相隔着人群、奔马。

等到唐豹辛辛苦苦挤人那边,只见他爹爹一人负手而立,下面那有地洞。

唐豹呆了一呆,道:“爹爹方才那里去了?”

唐迪冷冷道:“为父始终在这里,正要问你那里去了?”

唐豹用正在抹汗的手揉了揉眼睛:“莫非我眼睛花了么?”

但他自幼苦练暗器,目力也算不弱,纵在心慌之下,也不至有眼花之事,只是他心中虽疑惑,口里却不敢问出。就在此时,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震耳大笑,有人道:“你我不必打了,谁救熄这火,才算是真英雄。”

笑声固是震耳,喝声更是惊人。

群豪但觉心头一惊,已有四条人影横空掠来,飞身落人火焰中,端的有如飞将军自天而降。

唐迪瞧得这四人的武功身法,更是面色大变,沉声道:“豹儿,咱们过去瞧瞧,是什么人来了?”

这心思正兴四下群豪一样,谁都想瞧瞧,武林中究竟是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身法,如此惊人的胆量。

只见火光中四条人影,有如星丸跳跃,四下飞走,只要是他们身形所过之处,但闻一声风响,火势果然为之大减。

群豪知道这四人正在以无比的真气内力熄灭火焰,更是瞧的又惊又佩,忍不住纷纷喝起采来!

采声越来越响,火势却越来越弱。

突听火焰中一人大喝:“奇怪,这里还有个人!”

另一人道:“烤熟了没有?”

那人道:“奇怪,这人还未死!”

‘搜魂手’唐迪面色一变,只见一条人影自火焰中飞身而出,唐迪大呼道:“是那位前辈高手,唐迪在这里!”

呼声见了,那人影已到了他面前,却是个驼背老人,须发都已被火烧去一半,但双目仍是奕奕有神。

唐迪见他怀中抱的正是他女儿唐凤,暗中着急,面上却仍声色不露,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

那知这驼背老人不等他话说完,声将唐凤塞入他怀中,道:“你抱着!”身子一转,又扑入火焰中。

原来他听得蓝大先生方才说:“谁救熄火谁便是英雄。”一心想救火,别的事便都不管了!

那知这时火势已弱,奔马也已渐疏,唐门家丁都提着水桶奔来,不一刻已将火势全都灭去?

那驼背老人自是铁驼,等他转身,见到火势声灭,蓝大先生等三人也已掠出,不禁顿足道:“火怎地灭了?”

蓝大先生大笑道:“火灭了有何不好?”

铁驼怒道:“这是你三人救灭的火,你三人才是英雄?”

蓝大先生笑道:“好个好胜的老儿,你莫非不知救人更胜过救火,何况灭火的功劳,你也有一份。”

铁驼转怒为喜,笑道:“这还像话……既然大家还是分不出胜负,你我四人还是该继续打上一架。”

蓝大先生笑道:“只可惜这架已打不成了。”

铁驼转目一望,只见‘无影枪’杨飞与‘出鞘刀’吴七呆然走得无影无踪,四下如此骚动,他想追都无法追了!

原来这四人打的兴起,由山前打到山后,蓝大先生瞧见火光,便提议救火,等到火救熄了,‘出鞘刀’吴七心里只记着孟如丝、李冠英两人,那里还肯停留,当下如飞而去,‘无影枪’杨飞与‘铁枪’杨成非但是师徒,而且还有亲谊,始终不忘他重伤杨成之仇,竟也撇下蓝、铁两人追去!

铁驼放声大骂道:“吴七、杨飞,你两人若是有种,就回来与老子再打一架,走了的不算英雄!”

群雄听他骂的竟是‘七大名人’中的‘刀枪二圣’更是大骇,唐迪亦自惊心,方待将唐凤交给他人。

蓝大先生已跃身而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唐迪陪笑道:“正是小女,在下唐迪,不知两位前辈大名?”

原来铁驼隐身‘帝王谷’已久,蓝大先生更是天际云龙,飘忽来去,是以唐迪并未见过这两人。

蓝大先生还未说话,铁驼已大声道:“我两人的姓名,你不必问了,且放下你女儿,让老夫替她治治火伤。”

唐迪连忙道:“区区小事,不敢惊动前辈。”

他生怕唐凤已听到他的秘密,更怕她在人前说出,自不肯让她在人前苏醒,此刻竟已偷偷点了她睡穴,转身道:“来人呀,将姑娘抱出好生歇息!”

唐豹赶过来道:“孩儿抱妹子去吧!”

唐迪面色一沉,道:“你还不怏去招呼宾客亲友?”竟将唐凤交给他一个心腹手下,唐豹不敢多口,躬身而退。

蓝大先生双眉一皱,暗暗忖道:“这人既不将女儿交给自己儿子,反要外人抱着,又不肯让人为她救伤,这件事俱都不合情理,想来此事必有隐情。”他粗中有细,知道越是此等表面看来似无关系之事,其中必定隐藏着一些严重的秘密,当下转目一瞧那人抱着唐凤走的方向,便待暗地追踪而去!

忽听一声轻叱道:“小蓝,我找得你好苦……”正是烈火夫人找来了!

蓝大先生笑道:“哎呀,不好!她来了……”跺一跺脚,掠起三丈,竟飞一般走了,端的迅急如电!

铁驼大奇道:“什么人来了?你怕……”

话未说完,只见一条人影,自天而降,道:“好呀,你这驼子打跑了小蓝,我找你算账!”凌空出招,击向铁驼!

铁驼一见是她来了,暗中也是头疼,闪身避招,大叫道:“我可打不跑他,是你骇走他的。”

这话换了别人,必不会说,铁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冲口而出,还当自己解释的甚是清自,烈火夫人必定住手。

他不知烈火夫人听了这话,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你这驼子说什么?我又不是母夜叉,他骇个什么?”

铁驼暗笑道:“虽不是母夜叉,也差不多了!”闪身又避开几招,总算未将这话说出口来?

但烈火夫人招式越逼越紧,身形几乎又化作一团火焰,铁驼虽不怕她,但却不好还手,心里正在叫不迭的苦?

忽听蓝大先生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在这里,你来吧!”

铁驼松了口气暗道:“这下她总该放开我了吧!”

那知烈火夫人身手竟然不停,反而大呼道:“小蓝,是你么?你要找我,你就快过来,为何要我过去?”

铁驼呆了一呆,忖道:“明明是她找别人,却偏偏要说别人找她,她明明找的千辛万苦,此刻又偏偏摆起架子来了!”

他生平不近女色,这些女子心里,他一辈子也猜不到,越想越糊涂,但见烈火夫人招式虽未停,但已渐缓。

又听蓝大先生遥呼道:“这里有个被火烧伤的人,要你来救,你就快过来吧!”唐迪面色又是一娈!

烈火夫人笑骂道:“原来是有事求着我了。”

铁驼道:“姑奶奶,人家求你,你就快去吧!”

烈火夫人笑骂道:“便宜你这驼子了!”终于还是走了!

铁驼伸手一抹汗珠,摇头叹道:“看来还是莫要沾上女人,离得越远越妙……”再一看,前面的唐迪也跟去了!

烈火夫人身子红雪似的飘过,不一刻已寻着蓝大先生。

只见他怀里抱的竟也是个红衣女子,身旁却站着条愁眉苦脸的大汉,烈火夫人大喝道:“小蓝,你抱的是谁?”

蓝大先生道:“她受了火伤,晕迷不醒……”

烈火夫人怒道:“好呀!你巴巴唤我来,只是为她治伤,不是她你还避着我,这小妖精是什么人?你这么关心她?”

蓝大先生苦笑道:“唉!七老八十了,还要吃醋。”

烈火夫人道:“好,我老了,她年轻,我走就是!”

蓝大先生道:“唉!你定要走,我也无法。”

烈火夫人嘴里说走,脚下可未曾移动过半步,此刻更是不走了,双手叉腰,道:“我偏偏不走,也不替她治伤,看你怎么?”

蓝大先生笑道:“你良心最好,救火伤的本事,天下更是只有烈火夫人最妙,你不救她,谁来救她?”

烈火夫人果然‘噗哧’一笑,道:“谁要你拍马屁,但……但你一拍马屁,我心又软了,救就救吧,但救了她你可不准……”

蓝大先生笑道:“我作她爷爷都嫌老了,还会怎样?”

这时‘搜魂手’亦自赶来,狠狠盯了那愁眉苦脸的大汉一眼,躬身陪笑道:“不知前辈要……”

蓝大先生面色一沉,道:“你要怎样?”

唐迪道:“在下只是不敢劳动……”

蓝大先生冷笑道:“站开一边,莫要多话!”

他高大威猛,语声中更是霸气慑人,‘搜魂手’唐迪虽也是名门宗主的身份,闻言怔了一怔,竟不敢变脸!

蓝大先生故意不再瞧他,转首去瞧烈火夫人为唐凤疗伤灌药,唐迪瞧他身形气度,心里忽然想起他是谁来。

这时唐门之下,武功高强的门人,已有数人赶来,仍是劲装急服,唐迪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动手,蓝大先生纵然武功冠绝当世,遇著名震天下的‘唐门’暗器围攻,还是委实棘手,只是唐迪虽不愿他为唐凤治伤,却不能否认他乃是出于一番好意,自也不能当众令人出手?

正自犹豫之间,突见林木掩映着走来几条人影,当先一人,却是苏浅云,原来她虽不敢自地道现身却又已绕着路来了。

唐迪忽然暗中松了口气,只听苏浅云远远笑道:“好姐姐,好姐夫,你们两人见面,就忘了我啦!”

烈火夫人抬头一望,笑骂道:“死丫头,谁是你姐夫?”转眼去望蓝大先生,蓝大先生亦在含笑点头。

谁也瞧不见这一代武雄,见到苏浅云后,神情竟也有一丝奇异的变化,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怒,是悔是痛?

苏浅云却仍是谈笑自若,和每个人都抛丢个带笑的招呼,忽又惊呼道:“哎呀,唐姑娘受了伤,姐姐,你治的好么?”

烈火夫人道:“烧得很厉害,一时还真难治好。”

苏浅云笑道:“你是个忙人,又刚和姐夫见面,那有时间为人家治伤,不如让我来吧,只是我手段可不如姐姐!”

烈火夫人道:“谁不知道你是个女才子、万事通。机灵鬼,有你出手,是她的幅气,你还客气什么?”

苏浅云笑道:“你瞧,一下子就给了我三个外号,自己不是机灵鬼是什么……轻絮,快把唐姑娘抱走。”

她眼皮一扫蓝大先生、烈火夫人,接着笑道:“你把她抱走,咱们就都该走了,别煞人家的风景。”

她身后那乌衫女子应声而来,烈火夫人连声笑骂。

蓝大先生瞧着那乌衫女子将唐凤抱走,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未曾说出口来。

谁都见瞧见‘搜魂手’唐迪与苏浅云也交换了个奇异的眼色,也见瞧见蓝大先生面上的神情。

只有烈火夫人满心高兴,笑道:“小蓝,咱们好久未见,也该找个地方聊聊去了,我陪你喝两杯。”

蓝大先生仰天大笑一声,道:“正是,我正想喝两杯。”当先飞掠而出,烈火夫人向苏浅云一笑,也连忙追去。

这时唐凤才有了知觉,梦呓般低语道:“展梦白……快走……快走……我爹爹要杀你……你却死不得的……”

但这时蓝大先生已去远,已听不到她的话了!

苏浅云朝唐迪使了个眼色,道:“唐大侠,令媛的伤势颇重,火伤似已入了心腑,只怕不大好治。”

唐迪假意失声道:“这却如何是好?”

苏浅云道:“府上虽是暗器第一名家,但疗治火伤却不在行,而且,府上这两天群雄毕聚,只怕也没有安静的疗伤之地……”

唐迪道:“纵有疗伤之地,只怕也容不得她。”

苏浅云道:“此话怎讲?”

唐迪叹道:“小女已被家父逐出了门墙。”

苏浅云幽幽一叹,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唐大侠不如将令嫒交托给我,带回治伤,不知唐大侠可放心么?”

唐迪一揖到地,大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一搭一挡,做的像模像样,四下众豪非但瞧不出破绽,反而暗赞这位苏夫人见义行仁。

于是唐迪恭送苏浅云,心中既是得意,又是高兴,方才之情景眼见已是无阶可下,那知她三言两语便消弥无形。

骚动渐渐平静,唐迪从容负手,意态自得,突见三个心腹手下匆匆奔来,满面俱是惊惶之色。

唐迪瞧得左右无人,道:“什么事?”

一人沉声道:“小人们将那堆马厩俱已清理得乾乾净净,但其中却绝没有人的尸身,甚至连入骨都没有一根。”

唐迪立又变色,叱道:“你等看得必不仔细。”

那人道:“小人们怎敢不搜查仔细,那里面只有一件织锦的衣衫,但也被踏得一蹋糊涂。”

唐迪身子一震,失声道:“只有一件衣衫!那两人到那里去了?……。哎哟,不好,老夫竟中了他们金蝉脱壳之计?”

顿一顿足,狠声道:“下令搜索,只要见着展梦白、萧飞雨两人,只管以最毒的暗器下手,快,快去!”

展梦白与萧飞雨果然未死,施的果然是金蝉脱壳之计。

原来他两人伏身马背,便生怕有人居高临下,瞧见他两人行踪,萧飞雨便脱下外衣,抛了出去。

她自从见随金非之后,武功又有进境,纵在马背上,但手劲拿椿之巧,仍是惊人,竟不偏不倚将一件长衫远远抛在另一匹马背上,两人身上便都只剩下一套紧身黑衣,骑的也恰巧是黑马。

两人屏息伏在马背,动也不敢动,只听飞蝗弩箭破空之声,在头顶穿来穿去,幸好目标已被引开,射的并非他这方向。

烟雾漫天,两人也不敢睁眼,正是听天自命之意,但闻耳畔叱吒之声渐疏。渐少。渐萧飞雨松了口气,这才悄悄张开眼来,只见尚有十余匹马,一齐狂奔,却不辨方向。

原来唐门家丁只注意那边目标,顾彼失此,便将这边漏了,是以才有这十余匹马落荒逃出,而马性喜群,并不走散。

马群受惊之后,自是奔向荒山,萧飞雨叹了口气,忽觉怀中的展梦白还未动弹,原来他重伤未愈,惊慌之下,又晕了过去。

萧飞雨大惊之下,拼命抓着马鬃,想教马停下,但惊马之奔,何异奔流狂澜,岂是轻易便能令它停下?

又不知奔了多久,那马方自负痛不过,渐缓奔势,落在马群之后,马一失群,萧飞雨这才将它勒住。

那马负痛苦嘶,马鬃间已被勒得鲜血淋漓。

萧飞雨叹了口气,道:“马儿你莫怪我,你救了咱们出来,我反而伤了你!”一手轻抚着马鬃,意下黯然。

这时夕阳将落见落,万丈金光,照耀满天,萧飞雨寻了条小小溪流,在隐僻之地下了马。

那马欢嘶一声,便去痛饮,萧飞雨寻了个草长之地,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撕下衣角,浸水敷在展梦白颔头。

她自己也喝了几口溪水,凭水临镜,宛如再世为人,心中感慨自是良多,不觉黯然去洗马鬃间的血迹。

展梦白惊魂初定,终于醒来,将她一举一动,俱都悄悄瞧在眼里,心里更不知是怜是喜。

他瞧她这些举动,知道她屡经忧患之后。脾气也大是变了,他眼瞧着自己所爱的女子渐渐娈的温柔,眼瞧着她满天夕阳下为伤马洗涤,满天夕阳,映着她窈窕的身影,将她那双纤纤玉手,映得彷佛透明……

他不觉瞧的痴了!

萧飞雨终于回过头,正瞧见展梦白那双明星般的眼睛,漫天夕阳,将他苍白英挺的面容,映得彷佛天神之子……

她也不觉瞧得痴了。

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也不曾说话,无限幽寂,更胜人语,萧飞雨嫣然一笑,垂首道:“你几时醒的?”

展梦白道:“没有多久。”

萧飞雨道:“你还渴么?”

展梦白道:“我忘了渴不渴。”

萧飞雨秋波一抬,又垂下,夕阳染得她双颊红了。

两人患难余生,都觉对方语声特别温柔,眼波也特别温柔,就连天畔的夕阳,人畔的流水,也娈的特别温柔。

两人珍惜这份温柔,但愿此时此刻,便是永久,两人心中虽都有满腔愁绪,但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怎及此时的盈盈一瞥!

展梦白心里只记挂着唐迪派出的两人,一心只想知道他送的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君山中又有何古怪?

萧飞雨心中只记挂着展梦白的伤势,忍不住轻叹道:“要是爹爹在这里就好了……又不知那位唐姑娘此刻怎样了?”

好景总是难以长久,夕阳瞬即没于西山,夜风吹来,寒意颇重,萧飞雨轻轻道:“咱们该走了,那里去?”

展梦白毫不迟疑道:“洞庭君山!”

萧飞雨道:“但……但你的伤……”

展梦白挣扎着站起,笑道:“我还能走,不妨事。”

他面上虽是含笑而言,、心里却知道自己伤势的沉重,但他若不能瞧见情人箭的真象,实是死不瞑目。

两人上马东行,走了约莫五里之路,只觉夜色更深,夜寒更重,但四野茫茫,却无打尖之处。

忽然间,只见左面几点火光,迤逦而来,萧飞雨大喜道:“总算有人来了,可向他们打听打听路途。”

展梦白皱道道:“夜深行路……”

萧飞雨笑道:“夜深行路的,也未必是坏人,何况此刻夜还不深,何况……唉,老实告诉你,我肚子实在饿了。”

展梦白莞尔一笑,迎着火光,策马而去,他内伤虽重,但目力仍清,突见那一行火光的灯笼之上,竟写的是:“四川唐”三字。

展梦白失色道:“不好,是唐家的人,咱们快走。”

萧飞雨笑道:“你这人真糊涂,唐家的人又不知道地道中的人就是咱们,你还是他们的……的好朋友哩,见着他们再好不过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如此深夜,他们为何在荒山走动?”

萧飞雨道:“说不定是出来送客的,你想,他们若是出来搜索抓人的,灯笼上又怎会写明唐字,岂非要人先逃么?”

展梦白沉吟道:“这倒不错!”

两人俱非攻于心计之人,商议下,还是自投虎口。

两下越来越近,那边来的一行人,正是‘搜魂手’唐迪亲领的十几个心腹门下,人人俱是劲装急服,腰佩革囊。

唐迪目光如电,竟能瞧的见暗处有一马两人走来,轻叱道:“噤声!”

声他身侧一条大汉忍不住道:“可要灭去灯火?”

唐迪冷笑道:“就是要这灯火,他们才会将此当作送宾之人,才会自投罗网,否则如此荒山,何能寻人。”

话声中对面人马已更近,那大汉心下甚是佩服,突见唐迪微一摆手,四面大汉渐渐散开。

两下走的更近,唐迪已看清来人果然是展梦白、萧飞雨,心下不觉大喜,眉宇间立现杀机!

四道孔明灯光,直射展梦白、萧飞雨,他两人但觉蹬光耀目,反而瞧不清对面来人是谁。

展梦白知道有些不妙,梢声道:“对方梢有异动,立刻打马!”放大声音,叉道:“来的可是唐门朋友么?”

耀目的灯光外,只见对方人影闪动,竟不答话。

展梦白心头一凛,轻叱道:“走!”

萧飞雨反手一掌,击在马腹上,她掌上是何等力道,健马负伤,长嘶一声,扬蹄向外奔去!

那知马蹄方自扬起,但听四下风声嗖、嗖几响,健马竟似突然被扼住咽喉,马嘶突然中断,扑地倒落地上,立时身死!

展梦白。萧飞雨一起落马,一齐大惊,萧飞雨扶起展梦白,道:“闯!”

展梦白道:“闯不得!”

只听对方有人冷冷道:“姓展的果然还有些眼光,你两人要再动一动,便先□□一步封喉,五毒神砂的滋味!”

萧飞雨见方才那马一步尚未迈出,便已封喉而死,心头不觉又是一寒,知道这‘一步封喉五毒砂’果然名下非虚。

再一看四下人影幢幢,自己与展梦白全身却都暴露于灯光之下,她为了展梦白,那还敢妄动一动!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你虽故意改娈语声,但我已知道你是什么人了,唐门暗器,果然狠毒。”

对方那人冷冷道:“你知道就好。”此人自是唐迪。

展梦白道:“你要怎样?”

他手掌紧握着萧飞雨的手掌,一面口中说话,一面却以手指在萧飞雨掌心划着字道:“我拖住他,你走。”

萧飞雨眼泪夺眶而出,暗道:“我害了他,我害了他!”突然大喝道:“你们杀了我,放了他吧,他什么都不知道。”

展梦白沉声道:“胡说,我的伤反正已……”说到这里,心头忽又一凛,暗道:“不好,我怎能让他们知道我已受伤。”

唐迪果然仰天狂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已受伤!”

要知展梦白受伤之事,本少人知,唐迪方才虽然已成四面夹攻之势,但仍是有些畏惧展梦白、萧飞雨的武功,是以一直未敢骤然动手,此刻听得展梦白自己说漏了话,心下自是狂喜!

四面大汉手掌早已探入豹皮革囊,只得唐迪一声令下?

这些人多是‘唐门十八蜂’中的高手,暗器功夫,俱得有‘搜魂手’唐迪的亲传,端的狠、准、稳、快兼长!

只见唐迪狂笑声中,已缓缓举起手掌……

忽然间,又是几缕风声过去,四下灯光,突然一齐熄灭,唐门子弟齐地大惊,竟不知暗器从何而来。

萧飞雨却乘着这刹那间,抱着展梦白跳开数尺。

她身形方动,唐迪已暴喝:“打!”

接着,风声四响,俱都打在展梦白方才存身之地,只是灯光骤灭,他们目力也难以瞧见萧飞雨动作。

这灯灭、滚身、暴喝、暗器发放,一件接着一件,端的可称是间不容发,萧飞雨只要稍有迟疑,两人早已身死。

‘搜魂手’唐迪沉声叱道:“莫放这两人走了,我去瞧瞧!”

语声未了,只听五丈外有人缓缓道:“不要瞧了……”声音虽苍老,但中气充沛,绵绵不绝。

众人身子齐都一震,唐迪也呆在当地。

但闻一阵沙沙的脚步之声,自远而近,这时星月之光已可照人,众人在月光下俱都瞧的清清楚楚。

萧飞雨仍是不敢妄动,偷眼瞧去,只见两条颀长汉子,抬着顶软轿,健步如飞而来,身手俱都矫健已极。

‘搜魂手’唐迪一见这顶软轿,面色更是大变,突然伏身跪了下去,垂首道:“孩儿迎驾。”

四面大汉不等他话说完,早已跪满一地,人人面上俱是惊骇已极,有的甚至手足都已颤抖起来。

这一着更是大出展梦白、萧飞雨意料之外,两人衡情度理,已知轿中之人,必是那老租宗唐无影!

除了这老人之外,又有谁能在五丈外打熄那许多盏明灯?

轿帘深垂,帘中人缓缓道:“起来吧!”

同时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还认得我这爹爹么,唐迪,唐大侠!你作了这些轰轰烈烈的事,我这残废老人何曾知道。”

唐迪道:“孩儿不敢……”

‘不敢!’轿帘忽然掀起,夜色之中,但见白发如霜的唐老人端坐在轿里,满面俱是怒容,须发几欲飞起!

展梦白见这老人来了,心头一定,知道唐迪所行之事,必定是瞒着这老人的,却又不知怎地泄漏风声,教他知道。

唐迪瞧见老人怒容,身子也不觉微微发抖,颤声道:“老祖宗莫要动怒,孩儿若做错了事,改过就是。”

唐老人怒道:“改过!”突然自帘中飞身而出。

展梦白但觉眼前人影一花,接着,便听着一连串‘劈劈怕怕’的清脆掌声,原来唐迪与他门下面上已每人着了一掌,只打得那些大汉手抚着脸,东倒西歪,却又不敢呼疼,只有唐迪仍是直挺挺跪在地上!

再瞧老人又已端坐在轿中,胸膛不住起伏,道:“别的我不管,展梦白犯了什么过错,你定要杀他?”

唐迪垂首道:“孩儿只当他是故意来此卧底的!”

老人大骂道:“混帐,住口!”忽然长叹一声,道:“展梦白,你过来,我这不肖之子!唉……”

展梦白垂首走过去,躬身道:“拜见前辈!”

老人道:“免了,我且问你,你到底是听到他的什么秘密?他竟如此一心要将你置之死地?”

展梦白沉吟道:“晚辈只听得他要将一个盒子送至君山。”

老人脱口道:“盒子?……。君山?……。”目中神光一闪,喃喃道:“好……好……

好……好……”

这老人竟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方自厉声道:“唐迪,还不快带着你这些狐群狗党先回去,静候发落。”

唐迪恭应一声,又叩了个头,方自站起,垂头丧气的挥了挥手,四面大汉自也叩了阵头,一齐垂首走了。

老人唐无影惨然一笑,喃喃道:“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唉,我怎地会有你这种儿子。”

展梦白也不敢答话,萧飞雨却突然大声道:“盒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你老人家莫非知道么?”

老人面色又自一变,却摇头道:“要等问过方知!”

萧飞雨又道:“君山里有何秘密,你老人家必定是知道的了,否则你老人家又怎会说那么多好字?”

老人仰天一笑,似是要藉这笑声来掩饰什么,然后沉声道:“你要知君山的秘密,为何不到君山去瞧瞧?”

第八章铁骑传惊讯

萧飞雨大声道:“晚辈们正是要到君山去瞧瞧的。”她见这老人说话竟也变得有些吞吐起来,言语间不觉有些激愤之情。

老人浑如不觉,反而柔声道:“以你两人之勇气决心,世上绝无不可能之事,但君山途上,你两人却要小心些了。”

萧飞雨听他话中似有深意,还待追问,那知老人却已接道:“老夫言尽于此,但望你两人好自为之,来日武林,必当是你等天下,只是,只是老夫却已未必见得到了,老夫家门不幸……”语声渐渐停歇,唇边带起一丝惨笑,但默然半晌,忽然大声道:“但我唐门磐石般基业,谁也莫想毁去。”

他今日说话一直似有隐忧,只有说这话时,神情才又恢复那不可一世的武林巨家之雄主气概。

展梦白知道这老人为了唐迪,心绪必定十分紊乱,恭声道:“前辈若有急事,晚辈不敢打扰,自当体会前辈教训,好生行路。”

老人颔首道:“正当如此,好生去吧,来日若是……唉,还说什么来日!”挥一挥手:“抬轿,回家!”

他再也不望展梦白、萧飞雨一眼,展梦白、萧飞雨却一直目送他所乘之软轿启程、远去萧飞雨皱眉道:“这位老人家似乎有些变了。”

展梦白叹道:“他心中必定有件大事,此事必定也与唐迪送至君山的盒子有关,奇怪的是,他话中为何似有不之祥之兆……”忽然一笑,道:“以他这武功身份,还会遇着什么凶险之事,只怕是我听错了。”

两人回思这两日经历,端的如在噩梦之中,至今掌心还似捏把冷汗,但这一日之中,所听得之秘密,却也不少。

当下两人计议一番,决定无论途中有何险阻,也定要直奔君山,唯一令萧飞雨担心的,只是展梦白的伤势。

瞧他内伤那般严重,能否痊愈如前,实是毫无把握,只因这种伤势拖得越久,便越难医治,而短期间又万难寻得能治他内伤之人,他辛苦挣扎许久,武功方自练到这地步,伤势若是不能痉愈,岂非令人扼腕伤心?

老人唐无影不经前院,迳自回到自己所居精舍之中,唐豹、唐燕兄弟两人,并肩立在门口,面色俱是十分凝重。

两人见到老人回转,齐地抢步而出,唐豹道:“爹爹在内……”他神情不但凝重,而且痛苦,原来他隐约听到爹爹要去追杀展梦白,便来告诉老祖宗,但说出之后,见到老祖宗愤怒之情,又不禁自责自悔。

无影老人怒道:“我知道你爹爹在里面,他敢不来?燕儿,你好好的新郎官不做,到这里来作甚?”

唐燕垂首道:“回禀老祖宗,孙儿……”

老人道:“莫要说了,快回洞房去吧,我老人家还等着抱玄孙子哩……抬轿的退下,豹儿,扶我进去。”

唐燕面颊微红,与抬轿大汉一齐退去,唐豹扶着老人入内,只见唐迪正直挺挺跪在老人榻前。

老人面色一沉,挥手道:“豹儿,你也退下。”

唐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瞧了他爹爹唐迪一眼,便又住口,将老人扶至榻上,躬身垂首,退了出去。

老人阖眼坐在榻上,也不说话,手掌一直在旁摸索。

唐迪连忙捧了把酥糖过去,轻轻放在他手畔,老人摸索着吃了一块,两块……双目仍未张开。

唐迪也沉得住气,跪在地上,不言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道:“你为何不说话?”

唐迪垂首:“爹爹未曾说话,孩儿不敢开口。”

老人霍地睁开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厉声道:“什么不敢开口,你只是无话可说,是么?……是么?”

唐迪道:“孩儿……”

老人大骂道:“什么孩儿,你是谁的孩儿,你只是个混帐、匹夫、鼠辈、狗才、不孝的畜牲……”

只见他胸膛起伏,气喘咻咻,显见是心中愤怒已极,接着又道:“你说,你说,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唐迪道:“断肠催梦草。”

老人一怔,瞬即狂笑道:“畜牲,你倒老实……”

唐迪道:“孩儿不敢相欺你老人家。”

老人暴喝一声,须发皆张,怒道:“你,你不骗我,我问你,为何要将催梦草送给那贱人?”

反手一怕,矮最碎裂,酥糖俱都落在地上。

唐迪道:“苏浅雪不是贱人,她与孩儿……”

老人暴怒道:“我知道她和你的关系,你当我不知道?但你可知道她和别人的关系,她……她不但是贱人,她简直是娼妇,没字号的人她因看不上,只要是武林中的宗主、掌门、瓢把子,那一个她未曾勾引过,何独是你?你不信可去问问,甚至连那最古怪的老家伙……”

唐迪道:“爹爹知道的这般清楚,莫非也……”

老人嘶声喝道:“你说什么?”

唐迪道:“孩儿未曾说什么。”

老人道:“反了,反了,你可知她要催梦草作甚?”

唐迪道:“孩儿不知。”

老人道:“你既不知,为何要给她?”

唐迪道:“她要,孩儿便给她,她若要别的,孩儿也给。”

老人怒喝道:“好大胆的畜牲,你……”面容忽然一阵扭曲,戟指嘶声道:“你……

你你你……”

忽然自榻上掠起,十指如钩,抓向唐迪咽喉。

他身形快如闪电,唐迪却似早已料到,身子一闪,‘移形换位’,嗖地掠开七、八尺之遥。

老人身在空中,反掌一挥,七点银星,自袖底急射而出,唐迪头也不回,拧身又自横掠数尺。

只听一连串声响,七点银星钉入门板,深透入木。

老人嘶声喝道:“你敢!你走……”手掌在地上一按,便自扑去,唐迪却已掠出门外,老人究竟双足残废,再也不能立起,‘噗’地跌在地上,面色苍白,满头冷汗,颔下的白鬓,不住簌簌的抖。

只听唐迪在门外道:“孩儿已在酥糖中下了‘断肠销魂散’,你老人家若再妄动真气,只怕发作的更快了。”

说这话时,语气仍是恭恭敬敬,关切殷殷,却令人听了更是不寒而栗,老人颤声道:“你为何要如此?”

唐迪道:“没有什么,只是……”声音突也嘶裂:“只是我已受够了,受够了你的压制,你名虽已将掌门之位传若了我,但什么事都要你来作主,从小到大,我又几曾自己作主过一件事?”

他嘶声一笑,接道:“但此刻我却要自己作主了,我要令本门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要比你强上十倍!”

老人黯然呆了半晌,神色已变的十分惨淡,惨笑道:“我倒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野心,但……但你错了。”

唐迪大笑道:“我什么错了,你本已活够!”

老人道:“不错,我已活够,世上什么事,我都已见过!”突又忍不住怒喝道:“但却从未见过你这样狠毒不孝的畜牲!”

唐迪道:“你只要少作些权威,我也不会如此!”

老人面上已起痉挛,更是汗落如雨,惨然道:“你只记得这些,难道就不记得我对你的好……”

唐迪在门外默然不语。

老人颤声道:“你小时候最是顽皮,在外无论闯下什么祸,我都维护着你,有一次你被毒蛇咬了,我……我几乎急得发疯,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为你疗毒,这……这些事你难道全不记得?……好容易等你长大,见你娈的规规炬矩,我好生欢喜,那知……那知你……”

倏然顿住语声,眼泪随汗珠俱下。

唐迪也听得满头大汗,身子颤抖,突又咬牙道:“我小时你既是那般宠着我,长大为何又对我那般压制?”

老人道:“你既身为掌门,我怕你旧态复发,才压制着你,但……但我是错了,你小时我本不该那般宠你。”

他惨然顿住语声,唐迪也不再开口!

过了半晌,只是老人面目之上,竟渐渐泛起黑紫之色,口中喃喃道:“养不教,教不严,我的错……我的错……”

唐迪一抹额上冷汗,道:“无论如何,待你归天之后,我必定好生为你安葬,让你死后能得哀荣!”

老人惨笑道:“好,好个孝顺儿子。”

唐迪道:“但唐门传家重宝,‘独一无二,三环四扣,五申六索,七巧八如意,九天十地罗喉神针’,你也该给我了!”

老人道:“好,给你,你来拿吧!”

唐迪迈出一步,突又退后,道:“你先说出藏宝之地,等你归天之后,我再去拿也不迟。”

老人狂笑道:“你此刻还怕我不成?”

唐迪不语,无异默认,显见老人余威犹存!

老人道:“你怎如此自信,我难道不能不给你么!”

唐迪道:“你绝不愿让那唐门绝世暗器,永久淹没……”

老人嘶笑道:“好儿子,果然摸透我的心,我若让这神针永远淹没,唐家的祖宗也要怪我自坠本门威风……那神针木匣,便在我轮车夹层之中,不难寻得,好儿子你拿去吧,好儿子……”

笑声越来越大,突然绝灭无声。

一生使剑的‘千锋剑’死于剑锋,威镇天下的毒药暗器宗主,一生以毒伤人无算的唐无影,终究也死于毒下,天意,这岂非天意?

过了半个时辰之久,‘搜魂手’唐迪才敢探身而入,只见老人尸身不倒,双睛凸出,他看了一眼,掌心便已满是冷汗。

轮椅夹层中,果然有那贮针之鸟檀木匣,这唐门先祖仗以震慑天下群雄的暗器,终于落人了唐迪手中。

他抱起老人尸身,平卧榻上,拭去血迹,覆上眼□,他纵是胆大,也不禁手掌颤抖,牙齿打颤,在榻前跪下。

又过了半个时辰,唐门前厅,犹未散去的宾客,立见‘搜魂手’唐迪,满身黑衣,垂首而出。

群豪见他不但面色黯然,而且双目犹有泪痕未乾,都不禁大是骇异,知道唐门必定又生巨变。

只听唐迪沉声道:“家父已然仙去……”说了这句话,与声便已哽咽,似乎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群豪耸然大惊,唐豹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于是红彩撤下,换上白纱,武林群豪大半都不禁为唐门叹息,想不到这武林大家竟在三日中屡遭大变。

于是贺客变为吊客,贺仪变为奠仪。

唐迪道:“为人子者生前不为父母尽孝,父母死后亦当尽心,唐迪决心将先父之丧事办好,教他老人家能在九泉之下瞑目,诸位既是唐迪好友,便是先父晚辈,唐迪斗胆,想请各位等七七四十九日,先父灵柩入土之后再走,只是唐迪新遭大变,不能亲候各位起居,只有令太子唐豹、唐燕伺候各位了。”

这番话亦是他写在素纸之上,令家丁朗声念出的,四方宾朋闻得此言,无论交情深浅,自都不便再走。

此后唐迪果然未曾露面,群豪都道他伤痛过度,心情大乱,自不能待客,但都对他十分原谅!

后来群豪又听得唐迪已将自己反锁在老人生前之居室中,以作追思,除了一个家丁每日为他送些白水素饭外,便连唐豹、唐燕兄弟,他也不见,群豪不禁更是钦佩,想不到‘搜魂手’唐迪竟有如此孝心?

过了两日,突有四条白衣大汉快马自东方飞驰而来,四人俱是风尘满面,眉目间却隐隐露出兴奋之色。

他们头上俱见戴冠,只是齐眉绑着两寸阔的白布带子,但他们却又不知道唐无影死讯,显然亦非吊丧而来。

唐门中之宾客,见了这四人,大多未曾留意,其中只有约摸二十余人,神情微变,快步迎了上去。

唐豹瞧在眼里,虽觉诧异,也不便赶去查询。

只听那四条白衣大汉沉声道:“……本门新掌门人已出现……传令相召……荆州……”语声低沉,唐豹也听不甚清。

但那二十余人听了这话,神情也变的十分激动兴奋,转身匆匆奔回,竟立刻便要向唐迪求恕告辞。

唐豹知道他们必是某一秘密门派中人,此时门中有了急事,唐豹自也不便拦阻,当下躬身道:“家父心痛失常,还不能见人,各位若是身有急事,晚辈不敢再留……”他满身披麻戴孝,此刻便行孝子之礼,拜伏地上。

那二十余人自也叩首回拜,然后便随着白衣大汉们匆匆离去,奇怪的是,这二十余人明明乃是同一门下,但彼此间有的竟不相识,只是却都认得这四条白衣大汉,这是为了什么,唐豹虽然奇怪,但此刻他也无暇深思细想了。

这时,展梦白与萧飞而已到了江陵。

自蜀中至洞庭,江陵本是必经之地,只是若走捷径,便多山路,萧飞雨体贴展梦白的伤势,宁可绕路而行。

江陵古称荆州,坐镇鄂边,四通八达,乃昔日兵家必争之地,此时烽火已熄,市面甚是繁荣。

若是依着展梦白,最多在城郊寻个清静客栈投宿。

但萧飞雨千金习性,终是难改,竟在城中最大之客栈,包了个小小跨院,展梦白想到她昔日之行色,知她投宿客栈,已是十分委屈,自不忍拂她之意,雨人洗了征尘,展梦白铁打的身子,已被那缠绵伤势,折磨得极易疲惫,略略进了些饮食,便坐在安乐椅上不愿走动。

萧飞雨依依守候在他身侧,近日的忧虑焦心,也使她玉容大是清减,被灯光一映,却更觉楚楚动人。

异地孤灯,两人对坐,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忽然间,只听院外隐约传来一阵阵车辚马嘶,喧腾人语。

接着,店伙又敲门进来,陪笑道:“不知怎的,小店突然来了许多位江湖朋友,这些人野性难驯,客官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歇下吧,免得无意间与他们惹些闲气!”他见到萧飞雨、展梦白气质高昂,出手慷慨,女的虽然英气逼人,男的却是彬彬有礼,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也是名震天下的武林英豪,只当他们是名门富室的少年夫妻,是以□□过来叮咛。

萧飞雨不听这话倒也罢了,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只是瞧了展梦白一眼,又自垂首坐下。

展梦白微微一笑,道:“你可想出去瞧瞧么?”

萧飞雨腼腆颔首,又道:“我陪着你,你的伤……”

展梦白笑道:“你出去瞧瞧也好,只是莫要惊动了别人。”

萧飞雨展颜笑道:“我出去瞧两眼就回来,你可要好生歇着呀!”倒了杯热茶放在展梦自椅畔,风一般掠了出去。

这时院外灯火黯淡,萧飞而立在一株梧桐树下,只见一批批长衫汉子,自店门走向东面的跨院。

他们虽都穿着长衫,但无论是谁,一眼便可看出乃是武林中人,但走到东院门外,便一齐停下脚步。

过了半晌,东院里走出个轻衫丫环,道:“你们若要拜见夫人,四个一批进去,脚步可要放轻些,知道么?”

这些神情剽悍的江湖豪士,看来竟对这小小丫环也甚是尊敬,一齐恭声应了,当下便有四人蹑足随她而入。

其余的人立在院外,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惊动,片刻后前面四人垂首而出,又换了四人躬身而入。

萧飞雨虽不认得这些江湖朋友,但瞧他们神情气概,显见俱非无名之辈,不想竟对院中人如此恭敬畏惧。

她越瞧越觉奇怪,忍不住奔回房中,向展梦白说了,又道:“院中的那位夫人究竟是何来路,你可猜的出?”

展梦白皱眉沉吟道:“瞧她这气派,若是朝阳夫人?……。还是你姐姐萧曼风?……。唉,我也猜不出。”

萧飞雨轻道:“会不会是苏……”

展梦白道:“呀!不错,也可能是她。”

萧飞雨道:“那些武林朋友,你说不定是认得的。”

展梦白道:“你可是要我去瞧瞧,那些朋友究竟是何来路?也好猜出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谁。”

萧飞雨正要含笑点头,忽又轻叹道:“人家的事,与我们何关?”坐下去柔声笑道:“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展梦白听她叹息,已知她心里是极想打破这谜团的,只是顾着自己伤势,才故意这般说法。

这平日谁也不服的女子,如今竟处处为他着想,展梦白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当下笑道:“我偷偷去瞧瞧又何妨。”

萧飞雨大喜道:“你……你真的想去瞧瞧?”

展梦白含笑点了点头,萧飞雨道:“但我只准你瞧两眼,就要立刻回来,可莫要惊动了别人。”

这句话正是展梦白方自叮嘱她的,展梦白忍笑应了,长身而起,他只是半点使不出真力,却仍可走动。

雨人又悄悄藏在梧桐树下,那悟桐虬枝伟干,浓荫匝地,群豪俱都留意着房中,谁也不曾发现他们。

展梦白自树后瞧去,只见群豪大多背向自己,俱都垂首肃立,有四人方自院中出来,还是站在院外,未敢离去。

如此四人出,四人入,进出虽然甚快,但进去的人手多带着件包袱或匣子,出来时便没有了。

展梦白暗暗忖道:“瞧这情况,院中这位夫人,莫非是个坐地分赃的大盗不成,这些江湖朋友都是送赃来的?”

但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这般威势的成名女瓢把子,除非便是那坐镇君山的苏浅雪。

一念至此,他更决心想探出个究竟,萧飞雨更已瞧的出神,那里还记得‘瞧两眼就回去’这句话。

忽然间,展梦白发觉群豪之中,有个人回过头来,面容竟十分熟悉,他还未想出此人是谁,那人却已回转头去。

再看那人背影,身材甚是枯瘦矮小,只是两条手臂却长垂膝旁,若非他身后的人走了,展梦白便瞧不见他。

但这一眼瞧过,展梦白便突然记起一人,原来此人正是曾在信阳与他有一面之缘的‘九现云龙’孙九溪。

展梦白素知这‘九现云龙’孙九溪家财百万,仗义疏财,在白道中声名颇著,绝不会是上线开扒的绿林道。

这一来,自可证明他方才又猜错了,但他们若非绿林道,又怎会群聚在一齐,又怎会向一位什么样的‘夫人’送礼。

只见群豪似声全都入院参谒完毕,一排排立在院门之外,似是不等那位夫人出来打发,还不敢离去。

过了半晌,那轻衣丫环才施施然走了出来,萧飞雨附在展梦白耳边道:“方才出来的也是这小丫头!”

转眼一瞧,展梦白面色竟已大变,双目直勾勾的瞧着那丫环,萧飞雨奇道:“你别人不认得,反倒认得她么?”

展梦白似已惊的说不出话来,目光更是瞬也不瞬,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彷佛疑心自己眼瞧花了。

萧飞雨咬了咬嘴唇,在他耳边笑啤道:“瞧你这付样子,若不是这小丫头年纪还小,我可真要吃醋了。”

展梦白道:“她……她怎会是小翠?”

萧飞雨道:“小翠又是谁?莫非又是你旧情人用的丫头?”忽然忍不住在展梦白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

展梦白心头一荡,但瞬即叹道:“小翠是我家用的丫头!”

这句话大出萧飞雨意料之外,她呆了半晌,幽幽道:“小翠既是你家的丫头,这位‘夫人’莫不成是你的妻子么?”

展梦白苦笑道:“我那有什么妻子?……我……我真觉奇怪……”

只见那小翠手里提着只竹篮,将篮子里装的东西,分给每人一件,那东西体积不大,也瞧不清究竟是什么。

然后小翠道:“夫人已安歇了,各位也请去吧,一个个走,莫要惊吵了夫人。”

群豪应了,果然鱼贯而去,不敢争先。

那‘九现云龙’孙九溪恰巧走在最后。

展梦白瞧得小翠入院,孙九溪却还未去远,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手掌,沉声唤道:“孙九溪,孙兄!”

孙九溪脚步一顿,回过头望,满面俱是惊异之色,展梦白自树后走出,道:“孙兄可还认得展某?”

话声见了,孙九溪已窜了过来,惊喜道:“展兄怎会在此?”声到人到,果然身手矫健,行动无声。

展梦白笑道:“说来话长,孙兄请假步屋内说话。”

三人回到房里,斟茶落坐,孙九溪目光灼灼,来回打量着两人,忽然笑道:“展兄可是要请小弟喝喜酒了。”

展梦白生怕萧飞雨怪他出言鲁莽,那知萧飞雨却只是红着脸垂下头去,非但不见怒色,反倒有些喜意。

孙九溪笑道:“这位姑娘是……”

展梦白笑道:“这位便是‘帝王谷’的萧飞雨萧姑娘。”

孙九溪心头一骇,笑容也立刻僵在脸上,过了半晌,方才呐呐道:“在……在下……

不知者不罪,萧……萧……”

展梦白也未想到‘帝王谷’三字在武林中竟有这般威力,见他如此惊骇,改口道:“在下相唤兄台,正有一事请教。”

孙九溪道:“展兄请说。”面容肃然,再也不敢开玩笑。

展梦白道:“兄台远来,所为何事,那院中……”

萧飞雨忽也抬头笑道:“那院中的可是展梦白的夫人么?”原来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展梦白家里已有妻室。

展梦白腹中暗笑,口中正色道:“孙兄休听萧姑娘说笑,院中那位夫人究竟是谁,但望兄台相告。”

孙九溪听他间出第一句话,面上已现碍难之色,此刻更是愁眉苦脸,双眉紧皱,道:“这……这……”

萧飞雨道:“有什么事见不得的,要说就说出来呀?”

孙九溪苦笑道:“此事本不便说出,但展兄义薄云天,在下若是不说,岂非娈成了小人。”

萧飞雨笑道:“是呀?吞吞吐吐的,不是小人是什么?”

展梦白本当萧飞雨性情已变的温柔了,此刻听她这般说话,不禁苦笑暗忖:“原来她只是对我温柔些,对别人还是老模样!”瞧见孙九溪愁眉苦脸,双手抱头,显见对这位萧姑娘实是头疼的很,展梦白又不觉暗笑。

孙九溪道:“不瞒展兄,在下实是布旗门下……”

萧飞雨恍然道:“呀,我明自了,院子里的想必就是你们掌门人之妻子,这我就……”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倏然住口,下面‘放心了’三子,终是未曾说出,但孙九溪是何等角色,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只要不是展夫人,我就放心了。”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摇头。

萧飞雨道:“你摇个什么头,莫非头上有蚤子么?”

孙九溪乾咳一声,道:“敝门本就是一盘散沙,自从秦老掌门死后,更是大乱,此番新掌门出世……”

展梦白突然惊呼一声,但又道:“请接着说。”

孙九溪道:“此刻新掌门人出世,竟有整顿本门之意,而且雄才大略,人所不及,是以本门上上下下,对他的夫人也甚是尊敬!”

展梦白已听得站了起来,忍不住大喝道:“那新掌门人姓什名谁?他可有秦老前辈留下的‘白布旗’?”

孙九溪被喝声惊的一震,不禁苦笑暗忖:“莫非这位展大侠和萧姑娘在一齐时问长了,也变的有些疯疯癫癫,否则本门中事,他为何要大呼小叫?”口中却不敢怠慢,沉声道:“新掌门人之尊讳在下等虽还不知,但他手持秦先掌门传下之‘白布旗’与本门武功秘笈,在下等却都亲眼见到。”

展梦白道:“布旗是真是伪?”

孙九溪道:“本门布旗,看来虽似一方白布,但浸水之后,花色立现,旁人怎能伪制得出?”

展梦白身子一震,噗地坐回椅上。

他明明声将那‘白布旗’兴‘布旗秘笈’俱都塞入莫干山巅的洞窟之中,若非他说出,旁人再也难以寻得。

而他却将这藏旗之地,始终守口如瓶,此番这‘新掌门人’是如何得到它的,展梦白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孙九溪见他如此模样,不知其中究竟,自是惊奇。

萧飞雨道:“你们掌门夫人的贴身丫鬟,可是叫做小翠?”

孙九溪大奇道:“姑娘怎会得知?”

萧飞雨道:“你可知那小翠本是谁家的丫头?”

孙九溪茫然摇了摇头,萧飞雨指着展梦白道:“他家的。”

孙九溪怔了一怔,道:“这……这可是真的。”

展梦白道:“她自小在我家中长大,万不会错?”

孙九溪怔了半晌,沉吟道:“莫非……莫非是小翠姑娘自展兄家里出走,而投向敝门掌门夫人身边。”

展梦白沉声道:“我已有多日未曾回去,此事亦有可能……但你那位掌门夫人长的是何模样,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孙九溪道:“端庄淑丽,美如天仙。”

萧飞雨道:“多大年龄?”

孙九溪听他们越问越奇,心里虽疑惑,又不敢不答,道:“约莫双十年华,和姑娘你年龄差不多。”

展梦白皱眉忖道:“既是双十年华,便不会是朝阳夫人,也不会是萧曼风?她到底是谁?小翠怎会跟着她?”

萧飞雨一双眼波又向他瞟了过去,轻轻道:“美如天仙,双十年华,你家里可有这样的人么?”

展梦白摇了摇头,犹自苦思:“是谁?……为什么……”

孙九溪乾咳一声,道:“若非展兄义薄云天,在下真要奇怪,展兄怎会问出这么多话来?”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这也难怪兄台奇怪……唉,我若能见到贵教掌门与掌门夫人一面就好了。”

萧飞雨道:“可惜……唉……”

两人心里想的俱都一样,展梦白若未受伤,自可飞檐走壁,暗中窥探,只要看到那两人是谁,便不难猜出真象。

而此刻展梦白受伤,萧飞雨纵然去看,也不认得,展梦白目光一闪,急道:“不知兄台可否带小弟去见他们一面?”

孙九溪道:“敝门掌门人,从不以面目示人,终日戴着传统的白布头套,何况他夫妇两人,根本不见外客。”

展梦白道:“兄台只要设法……”

孙九溪叹道:“以展兄对武林朋友之大恩大德,在下本当为展兄效命,只是……为什么?展兄为什么要见他们?”

展梦白双目凝注,缓缓道:“为的什么,在下此刻还不能说,但孙兄却可放心,那原因必是正正当当,为的是江湖正义公道!”

孙九溪见他满面正气,目光凛然,垂首呆了半晌,叹道:“若是换了别人,此事本是极难,但展兄,在下却可信得过!”

展梦白道:“请教?”

孙九溪道:“掌门人已令本门信徒,传令各方兄弟,俱来荆州集会,此刻就等在蜀中唐门作客的一批……”

原来那快马驰至唐府,头缠白布的四条大汉,便是‘布旗门’信使,只要是‘布旗门’下,一看他们传统的打扮,便可知道。

孙九溪接道:“本门弟兄虽然极多,但掌门人此次找的只是已在江湖中有名有姓之人,那集会之地,也已令荆州的一位当家兄弟加紧布置,想来会期便在这三两日间,本门集会之间,兄弟俱都头戴面罩……”

萧飞雨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捉弄头戴面罩的布旗门下一事,不禁暗中失笑。

展梦白喜道:“不错,只要孙兄相告在下那会期与会址,在下便可依样做套白袍面罩,混将进去!”

孙九溪肃然道:“只是这位新掌门人,不但雄才大略,而且行事极是谨慎,到会名额人数,俱已算定,而且每人俱发有一面腰牌。”

他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取出块竹牌,两面俱烙有花纹图画,想来便是那小翠方才所发之物。

孙九溪道:“这面竹牌,虽可仿造,上面的姓名都有海底可查,却仿造不得。”要知‘海底’两字,便说的是帮会中之名册。

展梦白皱眉道:“来一人,便发面腰牌,勾上名册,入门之时,查腰牌,对名册……

唉,这法子果然精密已极。”

萧飞雨道:“冲进去就是了,管他腰牌名册。”

孙九溪笑道:“别人都只得冲进去,展兄却不必。”

展梦白喜道:“又要请教了。”

孙九溪道:“本门兄弟,也有不少人身受展兄大恩,粉身难报,展兄只要吩咐一句,他们必当将自己的腰牌奉上。”

萧飞雨道:“那好极了,你就要他们送来吧,要两块。”

孙九溪道:“据在下所知,便有‘横江铁龙’江中柱与‘镇山虎’赵山君两人,在下这就去将他们悄悄唤来。”

萧飞雨道:“你呢?你的腰牌为何不让?”

孙九溪笑道:“在下却想跟两位去瞧瞧热闹,也好为两位掩护掩护。”躬身一揖,匆匆别过。

展梦白知他所谓大恩云云,必定又是杜云天等人以‘展梦白’之名行下的义侠之事,心头不禁暗暗苦笑。

两日后,深夜,荆州城郊,一座极大的宅院外,人影闪动,俱是白袍曳地,白巾覆面,望之有如鬼魅一般。

这座宅院本是荆州有名的凶宅,荒废已久,甚至连行人都宁愿多走些路,绕路而行,谁也不敢自此走过。

但这时荒宅前不但有人影闪动,里面还隐约传出人声,透出灯光,在深夜中更显着秘密已极。

三更过后,门前来往的白衣人影,方自渐疏渐少,而这时又有三个白衣人,由城里连袂奔来。

三人脚步均极迅快,其中一人道:“咱们来的迟些,会已将开,你两位便可兔得和别人寒喧招呼。”

另一人道:“孙兄安排,自然不错。”

说话间三人已上了那荒宅门前的石阶,门里传出低沉的口音道:“什么人?”

三人齐答:“啸雨挥风,布旗独尊?”

油漆剥落的大门突开一线,三人闪身而入,六个白衣蒙面大汉守在门后,一人道:“三位来的太迟了,请示腰牌!”

三人呈上竹牌,那人仔细瞧了瞧,道:“九现云龙孙九溪,横江铁龙江中柱,镇山虎赵山君!”

另一大汉验对掌中名册,道:“不错,请!”

三人穿过荒园,到了厅前,厅前又有十二条白衣大汉守着门户,将三人腰带名册又查了一遍,方自开门道:“请!”

那伪冒江中左与赵山君姓名的展梦白兴萧飞雨,至此方自松了口气,暗道:“果然查得严密。”

展梦白见到这‘新掌门人’行事竟是这般周密仔细,心里不觉更是暗暗担心,更想知道此人是谁。

只见大厅中四燃火把,亮如白昼,四面窗户却蒙着黑□,厅中已有百余人盘膝坐在地上,俱是白布罩头,难见面目。

孙九溪方才实是多虑,只因此刻会虽未开,但厅中人个个俱是肃然安坐,那有人寒喧招呼。

三人在角落中寻地坐下,过了半晌,又有五六人悄悄进来。

萧飞雨闲着无事,暗中一数,厅中竟有一百七十七人,但自始至终,听不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第九章风雨会荆州

这时大厅后突然走出个身材佝偻,脚步蹒跚的白发老人,手里拿着只鸡毛掸子,乾咳着去挥厅前两张交椅上的灰尘!

这老人不但手足迟顿,面上也是一付没精打采的神情,手里虽在挥着灰尘,眼睛已似要睡着了的模样。

众人见了心里不禁暗暗猜疑‘这老人莫非也是个武林高手,故意扮成这般模样,否则掌门人怎会用他这样将要死了的佣人。’展梦白见了这老人,更是大吃一惊:“他怎会在这里?”

原来这老人正是那日赶车载着他与那烟花女子‘萍儿’回转江南,又护送萍儿到展家去吃闲饭的老头子。展梦白前日见了小翠,已是诧异,今日再见到这老头子,更是惊异难言,越发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忽然间,只听‘当,当’几声清脆的铜钟之声响起,满厅之人闻声一齐肃立,展梦白知道必是那掌门人到了!

凝目望去,只见那小翠与个清俊已极的白衣童子,双双走了出来,两人手上,各各捧着双玉盘。

一只盘上放的是那白布之旗,另只盘上便是布旗门秘笈,展梦白隔的太远,也瞧不清此两物真伪。

群豪见了这两件本门重宝,山呼一声,推金山,倒玉柱,哗喇喇跪满一片,竟是五体投地,不敢抬头。

展梦白兴萧飞雨也本当不跪,但转念忖道:“咱们对这两件武林前辈之遗物跪上一跪又有何妨。”

两人心意相通,对望一眼,随众跪下,但萧飞雨两膝还是不肯碰地,看似跪着,其实却是蹲在地上。

展梦白对秦无篆甚是尊敬,却是着实跪着,垂首瞧见萧飞雨双膝悬空,心里方自暗暗好笑。

突听一个沙哑的语声缓缓道:“各位兄弟请起!”声音虽然沙哑,却响澈大厅四角,显见内力极是充沛。

群豪抬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双双并肩行出,男的白袍蒙面,身形颀长,举止甚是潇洒,只是左面衣袖虚虚束在腰畔丝条之上,原来左臂竟是断去,展梦白见他白布头罩上以黑丝绣着:“啸雨挥风,布旗独尊”八字,心头一跳,他委实未曾想到这布旗掌门竟是个独臂人。

再瞧那女的却是一身锦衣,满头珠翠,打扮的有如富贵人家的少奶奶,而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竟是绝美。

展梦白一眼扫过,心房更是砰砰乱跳,目光更是收不回来,原来这位掌门夫人,竟是富忡平买来送给他的萍儿!

萍儿怎会做了掌门夫人?这布旗掌门究竟是谁?怎会寻得自己藏得那般隐密的白布之旗?

刹那之间,这些问题在展梦白脑中反来覆去的乱做一团,他不觉呆了,忽然手臂一痛,原来萧飞而已重重拧了他一下,这一拧手劲竟然不小,展梦白几乎痛得惊呼出声来,转眼瞧去,萧飞雨一双大眼睛正似喜似嗔的瞧着他,似是在说:“这掌门夫人就有那么美?

你竟瞧的痴了?”

这时群豪又已肃然回坐,那独臂掌门人一双锐利的眼神四下扫来扫去,竟是久久不曾说话。

展梦白偶一接触到他这双目光,心底突然泛起阵说不出的寒意,他铁胆如钢,平生所遇凶险之事,不知凡几,却从未似此刻这般,瞧人一眼,便觉心寒,似是觉得这独臂掌门人一双眼神轻轻一瞥,便已说出了不知多少凶险毒辣之事,教他不敢再瞧第二眼,这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独臂掌门突然抓起那时白布魔旗,高举过头,道:“啸雨挥风,布旗独尊,本座接掌门户,从此号令八方!”

群豪又自山呼哄应,展梦白乘机偷眼一望,只见这面布旗果然是秦无篆亲手交托于他之物。

那独臂掌门听得群豪欢呼,目中泛起得意之色,沉声道:“本门从来散处各方,今日本座能眼见本门俊彦之士,共聚一堂,实是不胜之喜,只因本门自今日会后,便将群策群力,和衷共济,再不似昔日那般散漫无力……”话未说完,群豪已自欢呼鼓掌,响澈大厅。

独臂掌门又道:“以本门兄弟才情武功,若能团结一心,实不难与少林。武当。昆仑、丐帮等名门大派,一争长短!”

突见左面一条白衣大汉,长身而起,恭声道:“回禀掌门,弟子夏光平有事上禀!”

只见此人身材魁伟,声如洪钟,群豪大半知他便是徐州大豪‘闪电霹雳刀’,掌中刀威镇一方。

独臂掌门目光扫他一眼,道:“请说。”

夏光平沉声道:“我布旗门立门宗旨,乃是兄弟互助之会,并非要与武林争雄斗胜,流血争杀之门户……”

独臂掌门冷冷截口道:“本座难道就不知道本门立门之宗旨何在,却要夏大侠你来指教?”

夏光平道:“弟子不敢,但……”

独臂掌门怒叱道:“本门人才济济,为何不能逐鹿江湖,看今日之武林究是谁家天下?

反而甘于屈居人下?”

这一番端的说得音节铿锵,豪气逸飞,这般江湖豪士听得立时热血奔腾,不能自己,又复欢呼起来!

只听有人喝道:“掌门之言有理,本门虽是兄弟互助之会,为何不可争雄武林,夏大哥,你还是坐下吧!”

展梦白听这掌门三言两语,便说得群情激奋,便知这独臂人委实是个角色,但他虽然说的满口义正词严,展梦白却总觉此人带着种说不出的奸诈之气,暗道:“秦老前辈将布旗交托于我,我可不能负他所托。”

独臂掌门又道:“兄弟们既然都拥护本座,本座唯有鞠躬尽瘁,发扬本门门户,秦故掌门……”语声突顿。

说起‘秦故掌门’四字,群豪又复齐地站起,对这一代英雄,聊表追敬之思,直到独臂掌门开口说话,方自坐下。

独臂掌门道:“秦故掌门将本门重担交托于我时,本座也曾在他老人家面前发下重誓,必当尽力做好三件事!”

群豪忍不住纷纷道:“那三件事?”

独臂掌门道:“这三件事俱是他老人家临死前交托于我的,第一件便是要我使得本门弟子,能效忠布旗,争雄武林,生死随之!”

群豪哄然道:“效忠布旗,生死随之!”

独臂掌门目中又有光芒一闪,接道:“第二件事,乃是要本座率领本门弟兄,替他老人家向一人报恩!”

群豪道:“不知他老人家恩人是那一位高贤前辈?”

独臂掌门道:“他老人家那位大恩人,志性高洁,有如天人,乃是君山苏夫人,而苏夫人近日又恰巧有事需人相助。”

群豪哄然道:“这正是咱们报恩良机,千万不可失去了!”

展、萧两人对望了望,心头不禁齐地一凛:“想不到此人也是苏浅雪徒党,但他又怎会得着白布旗,又娶了萍儿为妻?”

萧飞雨拉着展梦白手掌,问道:“苏浅雪可知你藏旗之地?”原来这两日来,她已尽知展梦白与白布旗之关系。

展梦白也拉过她手掌,说道:“不知。”

只听那独臂掌门已自厉声接道:“那第三件事,最是重要,便是本门弟兄无论是谁,都得为他老人家复仇!”

群豪大哗,纷纷道:“那恶徒是谁?是谁害了他老人家?”

独臂掌门一字字缓缓道:“展——梦——白!”

展梦白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听得这独臂人故意捏造许多言语,已知此人必属大奸大恶之徒,此刻再听他竟指自已乃是害死秦无篆之恶徒,而苏浅雪却是秦无篆之恩人,更觉此事之中,必有极大之阴谋,幸好自己身在此处,可以揭穿于他,否则岂非又是不得了?

一念至此,他便待长身站起,当面揭破,突觉萧飞雨一拉他手腕,在他掌心写道:“你想送死么?”

展梦白这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力气虽已稍见恢复,但仍不能使用真力,若是站起,实是送死,惊怒焦急之下,不觉汗如雨落!

群豪听得‘展梦白’三字,亦是纷纷大乱,只因展梦白近日在江湖中名声极其响亮,可说无人不知。

有人道:“闻得展梦白侠名极盛,怎会害死秦故掌门?”

又有人道:“展梦白此人善恶无常,好事也做,坏事也干了不少,秦故掌门说不定就是被他害死的!”

那独臂掌门目光四下扫人,群豪之纷纷言论,没有一句逃出他耳朵,此刻沉声道:“想那展梦白若是单打独斗,怎会是秦故掌门之敌手,只恨他竟使出奸计,若非本座恰巧赶到,将他惊走,秦故掌门只怕连尸骨都要曝于荒山之中,无人埋葬,此事除了本座之外,还有苏夫人亲眼见到!”

这番话不但说的合情合理,而且言词间满含怨毒之意,似是果真与展梦白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群豪听得更是悲愤激动,先前不信的也自相信了。

展梦白又是一凛,忖道:“秦老前辈被方家父子逼死之事,江湖中除了苏浅雪与我外便无人知道,苏浅雪若再一口咬定是我,布旗门下群豪岂非便更加认定了我便是害死秦老前辈之恶徒!”

萧飞雨与他手掌相握,只觉他手掌微微抖动,掌心满是冷汗,知他心中之急怒悲愤,已达顶点,只是此时此刻,竟无法宣泄,那‘九现云龙’孙九溪坐在一旁,神情也大是不安。

忽见左角那‘闪电霹雳刀’夏光平又自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展大侠曾救了夏某性命,若说他会做出此等卑鄙之事,夏某万万不能相信,各位若是不信展大侠之侠义胸襟,不妨再问问江中柱江大哥,赵山君赵大哥。”

独臂掌门冷冷道:“他救了你莫非便不能害别人?此人行事,本是善恶不定,江湖中人俱都知道。”

夏光平道:“这……这……”

独臂掌门冷冷道:“但什么?本座莫非还会说谎不成?”

夏光平垂首道:“这……”突然惨呼一声,跌倒地上,鲜血自布罩内不绝渗出,群豪大惊,谁也不知完竟发生了何事。

但展梦白、萧飞雨却瞧得清清楚楚,夏光平方自垂首之际,便有几道暗器自那独臂掌门袖中急射而出。

暗器颜色乌黑,发时手不抬,肩不动,端的无影无踪,满厅群豪,除了展、萧之外,竟无一人看出的它的来路!

只见夏光平双手撕抓面目,嘶声道:“江中柱,赵……山君,你……你们……”

身子一阵痉挛,便再不动弹,头罩中渗出的鲜血,也变为乌黑,他临死前显然还在怪江中柱。赵山君两人为何不替展梦白辩白,却不知江、赵两人根本不在这大厅之中,旁边一人揭起他头罩一看,立刻踉跄后退几步,原来他一付面容,在这一瞬间,竟已紫涨,群豪那里见过如此霸道狠毒之暗器,不禁相顾愕然。

萧、展两人却认得这暗器似是唐门中物,但唐门中人怎会得到白布旗,怎会娶了萍儿,展梦白更是大惑不解。

独臂掌门目光四扫,道:“谁是江中柱,赵山君?”

展梦白、萧飞雨暗道一声:“不好!”

孙九溪更是急得手足不住颤抖,心想此番当真是弄巧反而成拙。

独臂掌门道:“这两人可曾来了?”

门外查点名册之人应道:“来了!”

独臂掌门喝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站起?”

展梦白、萧飞雨咬牙而起,展梦白垂首道:“弟子赵山君。”

他只觉那双恶毒的眼神在自己面上扫动,虽然隔着面罩,仍被他瞧得直冒寒气,萧飞雨却大喇喇粗着声音道:“在下便是江中柱。”

独臂掌门冷冷道:“赵山君,抬起头来,瞧着本座眼睛!”

展梦白咬一咬牙,霍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早已变的死寂无声。

展梦白只觉对方那双眼睛,不但引起了他心头寒气,也引起了他心底一点记忆,似是令他想起了什么?但这想法忽又变得飘飘渺渺,不可捉摸,但他总觉这眼神似是很熟……

很熟……

忽然间,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就在此时,那独臂掌门亦自大喝道:“展梦白!”挥手大喝道:“这时便是展梦白!

他杀了赵山君,夺下他腰牌,混入这里,弟兄们还不快将他拿下!”群豪又惊、又骇、又怒,哄然大乱!

只是这娈化发生的太过突然,满厅群众,虽都是久经大敌之人,一时间也不禁慌了手脚!

突听‘当’的一声,原来小翠已骇得将手中玉盘跌落地上,那掌门夫人萍儿一直巧笑嫣然,此刻亦是花容失色。

萧飞雨将展梦白拖出角落,以身挡在他面前,只见展梦白双目一片茫然,口中喃喃道:“是他……是他……怎会是他……”

独臂掌门展动布旗,厉喝道:“本门弟子即速动手,无论生擒活捉,俱是奇功一件,违令者以叛门论罪!”

布旗群豪大喝一声,纷纷扑上,喝道:“展梦白,恶徒,还我秦故掌门与赵山君赵大哥的命来!”

萧飞雨反手扯下头上面罩,露出了她那绝代容貌,在火光闪动下更显得艳光四射,不可逼视。

群豪骤见绝色,不禁一呆。

萧飞雨大喝道:“帝王谷萧飞雨在此,谁敢动手?”

这‘帝王谷’三字果似有神奇魔力,群豪听得这三字,脚步又为之一顿,但仍然有人厉喝:“赔命来!”

萧飞雨怒道:“孙九溪,你还不说话?”

孙九溪只得扯下面罩,呐呐道:“江中柱。赵山君,没……没有死,是他……他们情愿将腰……腰牌……”

独臂掌门怒喝道:“孙九溪,你敢叛教?”

孙九溪身子一颤,倏然住口,武林中无论是谁,也不敢担此罪名,何况他虽敬展梦白,却也不知秦无篆的死因真象。

但群豪听得江、赵两人见死,怒气已稍减。

那独臂掌门突然呼哨一声,门外十余条白衣大汉,一齐抢入门来,分开众人,呼呼几拳击向萧飞雨。

这几人使的虽是外门功夫,武功却都不弱,萧飞雨平日纵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怎奈此刻又要顾着展梦白,两面分心,武功便要大打折扣,那独臂掌门喝道:“将两人一齐毙了,莫要留下活口!”他见到展梦白始终未曾出手,而萧飞雨又如此维护着他,便知展梦白必是已受着伤,心下不觉大喜。

白衣大汉们攻势更紧,掌风虎虎,招式刚猛,萧飞雨心头一动,大喝道:“你们是蓝大先生什么人?”

那独臂掌门狂笑道:“蓝大先生四个字,也是你提的么?”言下之意,无啻已承认与蓝大先生颇有关系。

萧飞雨见他既施唐门毒药暗器,手下却是‘傲仙宫’拳路,不禁越来越奇,只是掌中招式却丝毫不敢停顿!

偷眼一瞧,展梦白目中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不住翻来覆去道:“不会……怎会假言相欺……但明明如此……”

萧飞雨知他定是有个极大难题,无法了解,心下虽代他着急,但此刻她自己所受压力也越来越重。

只见那十二条大汉三人一批,分为四批,一批批攻上!

第一批呼呼呼打过三拳,身子不知如何一让,第二批三人已到了眼前,又是三拳击出。

等到第四批三拳攻过,原来第一批又补了上来,反覆不绝,一批接着一批,宛如海浪潮水一般!

这十二人拳法虽不高明,但配合的却是佳妙已极,而且第一批攻出三拳,便可歇息一阵,等到第二次轮到他们时,气力已自补足,是以这十二人虽然拳拳俱是刚猛霸道,全力施为,但气力却永远不会消歇疲乏,反因筋骨活动,而逐渐加强,这情况又正和海浪拍岸一模一样!

萧飞雨明明是攻向第一批三人之招式,但等到招式出手,面前已换了第二批三人,部位已大不相同,她攻出之招式也变的无用,如此这般,她实已处于捱打的情况之下,是个有败无胜之局!

十二条大汉越打精神越是抖擞,那独臂掌门更是目光闪烁,不住喝道:“莫要留下活口,莫要留下活口……”

萧飞雨暗叹一声:“罢了!”知道今日要想逃出这十二人围攻,实是难如登天,只有守得一时,便是一时了!

要知‘帝王谷’武功,本是以飞灵娈幻为主,那‘无肠君’金非的武功,更是以身法奇诡见长。

萧飞雨身具此两派武功之长,已是武林顶尖身手,若是她放开身手。以奇诡灵幻之身法来与这十二人周旋,这十二人万万不会是她敌手,但她此刻守护在展梦白身前,不敢离开一步,那能施展此等身法,只是以严密守势之暂保一时,怎奈守势却偏偏是‘帝王谷’与‘无肠君’武功中最弱之一环。

而这十二人所练的这套拳法,却是专门为了对付守势而创,名为‘冲浪拳’,取的也正是海浪拍岸,往复不绝之意,人数越多,威力越大,此番虽只十二人,但对于萧飞而已是足足有余。

这‘冲浪拳’最厉害的一着乃是出拳人真力损伤极少而攻势却极是强猛,若是有数十批一齐动手,真可打上个三五个月也不觉其累,其意虽与车轮战近似,但,比之车轮战来又不知高明若干倍了。

原来这拳法本是蓝大先生一日静立海处,见到海岸岩石,那般坚硬,却还是被海浪拍打的百孔千疮。

蓝大先生本是一代武学奇才,见了这情况,突然悟得这道理正可用于武学之上,但那海浪千涛万卷,气势磅礴,从这海浪演化出的武功,自是森然万有,包罗恢宏,又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施为,蓝大先生立在大海之滨,苦思数昼夜之久,知道世上凡人谁也无法练得此等功夫。

但他昼夜苦思,亦非白白浪费,终是给他想出这套‘冲浪拳’来,以无数人之力,作海浪之威。

他创出此套拳法,大喜之下,痛饮了数斤美酒,忽然想到:“世上有那个高手肯站在那里不动,任凭别人一批批向他进攻,除非这等进攻的数十人,全是高手,而世上又那里能同时找得到许多高手,纵然找到,这些高手正邪不同,各有异心,又怎能齐心协力?”

算来算去,这套拳法竟是无用,蓝大先生掷杯大笑,只觉这几日不眠不食,实在有些冤枉。

那知这十二人却不知怎会学得这套‘无用的’拳法,而这‘无用的’拳法,如今来对付萧飞雨这种情况,竟大是有用。

想那萧飞雨武功再高,也不能与海相抗,何况她以己之短,迎人之长,胜负之数,可想而知。

更何况她纵能破了这‘冲浪拳’,还有一百多‘布旗门’高手环伺在旁,只要布旗一展,有那个敢不向他两人出手?

萧飞雨忖度情势,思前想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道:“梦白,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莫要想了!”

展梦白一怔,抬起头来,随手扯下头罩拭汗。

萧飞雨笑道:“咱们两人反正已要死了,能死在一齐,就算是老天爷的恩典,想不通的事,做了鬼难道还想不通么?”

展梦白突然大叫道:“我想通了!”

萧飞雨大笑道:“想通了更好!”突然喝道:“住手!”

独臂掌门冷冷道:“凭什么住手?”

萧飞雨道:“我和他相识以来,会少离多,你让我两人死前好生说两句话,我两人一齐死给你看,否则……”

独臂掌门道:“否则怎么样?”

萧飞雨大喝道:“否则我就让他先死,再冲出去杀你十几个门下。”奋起余力,接连攻出七掌。

这七掌俱是‘帝王谷’绝学,无一招不妙到毫巅,虽还不能击破‘冲浪拳’之势,但已令对方微现手忙脚乱。

群豪见她一个年轻少女竟有置生死于度外之豪气,居然还能言笑自若,已是暗暗心折,目光一齐望向那独臂掌门,竟是隐有助她求恳之意,那独臂掌门何尝不惧她死前拼命,沉吟半晌,道:“住手!”

十二条大汉果然一齐住手,海浪般四散而开。

萧飞雨格格笑道:“算你聪明……”转身瞧着展梦白,低低呼唤道:“梦白……梦白……梦白……”

唤了三声,已是泪珠盈眶,突然张开双臂,将展梦白紧紧抱住,道:“真开心,我们竟能同时死在一齐。”

这句话虽然含笑而言,但语声哽咽,实比哭着说还要悲惨,群豪见她率性而为,真情流露,再无一人笑她举止狂放,竟当着别人搂抱,反觉心里齐地一酸,转首不忍再看,那‘九现云龙’孙九溪更是始终不敢抬头,而那萍儿兴小翠,紧紧依偎在一齐,似是骇呆了,又似根本无动于衷。

这时展梦白与萧飞而已在角落中坐下,两人面颊相依,不但将生死置之度外,更见将四面强敌看在眼里。

展梦白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这独……”

话未说完,萧飞而已轻轻掩住了他的嘴,在他耳畔梢声道:“不要说话,我们就静静坐一下,然后……”凄然一笑,接道:“我想来想去,今日是走不出去的了,反正人生多苦恼,我们能静静地坐在一齐死,真是福气,不比那些终日勾心斗角活着的人强得多了么?”

展梦白只觉她双手柔若无骨,一阵阵甜香随她语声传了过来,心头不禁一汤,暗叹忖道:“想不到她真的对我这么好,若不是几经患难,她真情又怎会流露了人生得一红粉知己,死亦何憾?但……但……今日之事,我实是死难瞑目。”咬了咬牙,沉声道:“这独臂掌门便是杨璇!”

萧飞雨身子一震,道:“杨……杨璇不是已死了么?”她与展梦白这数日相处,伴于病榻,已颇知展梦白年来经历。

展梦白恨声道:“杨璇之死,只是蓝大先生亲口向我说的,我虽未亲眼瞧见,但一直相信了他,那知……那知……”

萧飞雨道:“莫……莫非以蓝大先生身份之尊,还会骗你?”

展梦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日若非亲眼瞧见杨璇,也绝不信蓝大先生竟会骗我?”

萧飞雨道:“你……你会不会看错?”

展梦白道:“我今日一瞧那独臂人那双眼睛,便觉心寒,起先我还只当自己胆子娈的小了,怎会一见别人眼神就害怕起来……但……但现在,我已知道原因,只因我始终当他死了,死人的眼睛会瞪着我,我自然害怕,何况……何况这死人又曾三番五次害过我,只害的我……害的我……”咬牙住口。

萧飞雨失色道:“难怪他只瞧你眼睛,便认出了你,若非彼此都将对方刻骨铭心的记着,单瞧眼睛怎认得出人来?”

展梦白道:“不错,我永远记着他,他自也永远记着我,今日若不是他,别人怎会认出我来?唉,这也是天意。”

萧飞雨柔声道:“你真要这样说,我……我也认得出你的……”言下之意,自是也已将展梦白刻骨铭心的记着。

展梦白黯然一笑,道:“我本想不出那白布旗被我藏得那般严密,别人怎会寻着,此刻我也想通了。”

萧飞雨道:“可是你曾将白布旗的藏处告诉过杨璇?”

展梦白叹道:“我与他结交之后,只当他乃是人中俊杰,也曾想将布旗门交托若他,完了秦老前辈的心愿,那时我本待自己将他带去,并见将藏处说的十分清楚,但他的聪明,实是百年难见,竟从我隐约的口风中,便寻出了白布旗,我方才只当他已死,自想不到取旗的人会是他,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此中道理,我若知道他见死,只怕早已想出原因了!”萧飞雨知道展梦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白布旗’之藏处,守口如瓶,连自己都未曾听他说过。

而今始知他却早已将此秘密告知杨璇,可知他对杨璇是推心置腹,视如手足,那知杨璇却这般对他!

想到这里,萧飞雨心中固是对杨璇恨入刺骨,也不禁对展梦白更是怜惜,忍不住伸出纤手,轻抚他面颊。

展梦白道:“但我终是还不敢相信蓝大先生竟会对我说谎,直到我看出那些对你动手的大汉使的乃是蓝天□独创的‘冲浪拳’。”

萧飞雨道:“冲浪拳?唉,好古怪的名字,好古怪的武功,我今日若非亲身遇着,真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拳法。”

展梦白道:“若非蓝天□曾在无意间向我说过这‘冲浪拳’的来历,我也不知,唉,他既未杀了杨璇,却来骗我,事情就变得更是复杂,说不定……说不定连蓝大先生都是和苏浅雪一路的人,那日我在‘情人箭’秘窟中,蓝大先生赶来相救,我本甚是感激,但此刻才知其中又有古怪。”

萧飞雨忍不住插口问道:“什么古怪?”

展梦白道:“试想那秘窟那般秘密,蓝大先生若非轻车熟路,那有那么容易寻着,他既是轻车熟路,岂非连他也曾参与‘情人箭’的秘密,说不定他就是真正的首脑,何况那日他早不来救我,迟不来救我,却偏偏在我已九死一生,大功告成时赶来,这岂非太巧了么?”

这番话只听得萧飞雨心头颤栗,手足发冷,展梦白接道:“这并非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

萧飞雨叹道:“蓝大先生侠名满天下,豪气震江湖,他若真是如此,那……那他平日也未免装的太像了。”

忽然又道:“我方才见那杨璇施的乃是唐门暗器,还当他是唐迪门下,如今想来必定是唐迪曾将本门暗器私下传授给苏浅雪,苏浅雪再传给他的!”

群豪默然坐在四周,都只当他两人正自缠绵情话,又有谁知道他两人此刻说的乃是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密。

忽然一声大喝,道:“你两人话说完了么?”

展梦白梢声道:“今日你我两人必需有一个人逃出去,你我两人若是都死在这里,这秘密又将永远埋藏。”

萧飞雨道:“你……你……你要我独自逃出去?”

展梦白沉声道:“正是!”

萧飞雨流泪道:“你……你好狠心,但……但我离开你还能活着么?这……这莫非你还不知道。……你……你?”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剧痛,有如刀割,赶紧忍住眼泪,道:“今日你若不逃出去,我死难瞑目!”

萧飞雨忽然一抹眼泪,道:“好,今日我逃出去,但只要我将这秘密说出之后,立刻就……就陪你去!”

展梦白听她语声截钉断铁,便知她心意已决,万难挽回,心下更是黯然,抚着她秀发道:“你……你何苦如此?”

萧飞雨凄然笑道:“我……我的心你莫非还不知道,你还要问我,你要我活着,才是世上最狠心的人!”

展梦白长叹一声,道:“既……既是如此,你却要等到将这秘密说给天下武林最强之人后才能去死。”

萧飞雨道:“为什么?”

展梦白道:“若非武林第一高手,怎制得住蓝天□?”

萧飞雨沉吟半晌,道:“好,我答应你!”

展梦白听她答应,心下方自安慰,原来他突然想起,四弦弓兄妹一生寻那武林第一高手,却都未寻着,萧飞雨又怎能寻着?她既答应自己,寻不着第一高手,便不能死,要知展梦白怎忍她年轻而死,是以才如此说话。

那知萧飞雨也在暗暗忖道:“你这样说话,只是不想我死,我难道不知?但我只是将这秘密告诉我爹爹与舅舅外,便可死了,以他两人之武功合在一起,难道还不算是武林第一高手?”

这两人一个决心求死,一个决心不要她死,实是情意深厚,缠绵入骨,当真难描难述,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谁也不想分开。

但这时喝声又起,不住催迫。

展梦白道:“我引开他们注意之力,你冲出去。”

只听当。当两响,两柄匕首落在他们两人身侧,那独臂掌门喝道:“若是给你们一柄刀,你两人只怕又要争先。”

仰天狂笑一声,接道:“但此刻有两柄刀,你两便可不差分毫,同时而死了,哈哈,本座对你两人可算体贴?”

展梦白抓起柄匕首,霍然站起,缓步向前走,忽然笑道:“杨大哥,你这条左臂是谁砍断的?”

那独臂掌门身子一震,喝道:“谁……谁是杨大哥?”

展梦白狂笑道:“你认出了小弟,小弟难道认不出你么?”

那‘掌门夫人’萍儿忽然接道:“认出又怎样?杨璇,就让他临死前再瞧瞧你的脸。”突又伸手掀去了那‘独臂掌门’的头罩。

他夫妇两人站的本近,此举又是猝出不意,是以才能得手,只见那‘独臂掌门’面色青白,果然正是杨璇。

展梦白也不知萍儿此番出手,是好意还是恶意,口中大笑道:“好!好,果然是小弟的杨大哥。”

杨璇面色铁青,冷冷道:“你我虽曾兄弟一场,但我为了武林正义,今日也不能不大义灭亲了!”

群豪听得掌门人竟与展梦白曾是兄弟,都觉一惊。

只见杨璇突然反手撕下一方衣角,厉声道:“本座因公不能顾私,只有割袍断义,自此刻你我恩义断绝!”

展梦白惨笑道:“好,大哥对小弟诸般厚爱,小弟仍不忘结拜之情,想不到大哥竟先要与小弟割袍断义了。”

杨璇纵然再是凶狡,此刻也不禁面有愧色,内疚神明,大喝道:“休得多说,是你自决,还是要人动手?”

展梦白听得身后还没有萧飞雨冲逃的动静,不禁大是焦急,忽又笑道:“小弟只想被大哥亲手杀死!”

他一面说话,一面向前走去,群豪不知是因惧他仍有武功,还是看出事有蹊跷,竟无人拦阻。

杨璇道:“你要我亲手杀你,那也容易!”手掌突地一抬。

萧飞雨虽知展梦白必死,但此刻仍不禁惊呼道:“留神暗器?”只因她见到方才那夏光平死状之惨,此刻自是难免失色。

何况更知道展梦白已无力闪避,自己也援救不及,大惊之下,只见一丝乌光,已射入展梦白心房!

萧飞雨只觉双膝一软,便将跌倒,群豪也不禁发出惊呼,萍儿也是花容煞自,摇摇欲倒。

那知暗器射在展梦白心上,只‘叮’的一响,展梦白仍是行所无事,群豪大惊,萧飞雨大喜,杨璇骤然失色。

原来展梦白嫌那古铁剑太过惹眼,伤病中不敢悬挂在身,又不舍离身,便将之暗悬在胸前长袍之下。

群豪那知杨璇之暗器竟恰巧射在古铁剑上,只当展梦白不但武功见失,而且身怀不可思议之奇功,不禁都骇的后退一步,那里还敢出手?

展梦白狂笑道:“大哥莫非不忍心下手么?”

要知布旗门下平日散处四方,与掌门关系本不密切,而展梦白又是名满天下的侠客,这种种原因加在一齐,更是无人出手。

杨璇阴恻恻笑道:“是极是极,我不忍心下手!”扬手又待发出暗器,那知那丫环小翠突然扑了上去,一口咬在他臂上!

杨璇怒道:“死丫头,放手!”

萍儿竟也突然大笑道:“她不会放手的,你既已杀了展梦白满门,就不该留下她!”

笑声凄厉,实比哭嘶还要可怖!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欲晕绝,要知他家里虽已无亲人了,但他满门奴仆,俱是多年的旧人,实无异他的亲人一般!

只见杨璇目光瞪着萍儿,大骂道:“你……你疯了,快住口。”手掌一沉,点了小翠脑门死穴,便待将她身子震落。

那知小翠人虽已死,鲜血沿着嘴角流出,牙齿却仍嵌在他肉里,紧咬不放,杨璇竟是甩之不脱。

群豪见得此等忠义惨烈之事,又是吃惊,又是悚栗。

萍儿咯咯笑道:“你既杀了展梦白满门,鸡犬不留,只是见我生得不错,又将我强占了……”

杨璇怒喝道:“住口!”

他虽想甩落小翠,怎奈自己只剩下一条手臂,而小翠又咬在他这条独臂之上,人一死后,牙关更比铁锁还紧,他那里甩得落,连暗器都无法发出,只得带着小翠尸身,去追打萍儿,但身形终是大为不便,而萍儿不会轻功,身子却甚是轻便,东一闪,西一避,竟未被他抓着。

那十二条大汉便待扑去,那知萧飞雨却又将他们困住,这十二人武功本不及萧飞雨,此刻‘冲浪拳’又已无法施出,只见萧飞雨身形,倏然来去,有如鬼魅,无论他们冲向那里,总是被萧飞雨迎头拦住,片刻之间,已有数人被萧飞雨点了穴道,展梦白又恐喜,只是有心无力,不能出手。

孙九溪已站在展梦白身侧,隐然有相护之意。

只见萍儿边躲边说:“我虽然是清白的身子,但从小长在勾栏,迷人的功夫,学了不知多少,可笑你却将我当做黄花大闺女,竟被我三言两语迷得晕头胀脑,一夕过后,便再也舍不得杀我!”这时她已逃入群豪人丛中,杨璇更是追她不着,群豪见是掌门夫人,也不便动手。

杨璇怒喝道:“布旗门下何在,你们眼见掌门被辱,怎不出手?”群豪一怔,有的便待出手?

要知武林中人最讲门户派别,本门掌门纵是十恶不赦之人,也容不得外人欺负,掌门遇着危难,门下必当出手,这本是武林中千百年传下的规矩!也只因如此,是以萧飞雨、展梦白才觉自己必无生理。

展梦白自不觉又一惊,突听萍儿咯咯笑道:“你还是掌门么?你那掌门信物白布旗在那里?”

杨璇身子一震,背上骤然冒出冷汗。

只见萍儿纤手一扬,掌中布旗招展,原来她早已将布旗取在手上,杨璇怎会提防到自己的妻子!

杨璇怒喝道:“好大胆的贱人,想不到你竟敢偷盗布旗,兄弟们,先将这贱人拿下来!”

群豪跃跃欲上。

萍儿道:“布旗在我手,我便是掌门,谁敢动手?”

群豪又自止步,杨璇怒道:“布旗乃是她偷去的,本座还是掌门,谁敢不听掌门人之命?”

萍儿道:“不错,这布旗我是偷来的,你还不是偷来的么?弟兄们!快将这姓杨的抓住!”

群豪忽进忽退,实不知该听谁的话才对,忽有一人道:“熊大哥可在么?你拿个主意吧?”

他们说的‘熊大哥’,乃是‘赛陈平’熊正雄,此人既号‘赛陈平’,自是行事公道,不偏不倚,大有昔日陈平分肉之风。

果有一人应声站了出来,只见他身材魁伟,神情沉稳,头罩也自取下,露出如银的白须白发。

他一手捻须,沉吟半晌,缓缓道:“无论如何,也得先让夫人说完话之后,是非才有公论。”

展梦白暗叹忖道:“此人说话果然稳重公平,无怪群豪信服于他!”群豪自然更是哄然响应。

杨璇无可奈何,铁青着脸道:“好,好,你等尽管让她说好了,到时门规处置,莫要后悔!”

突听一人大喝道:“公论是非的人,莫非也要处以门规不成?”此人与夏光平最是交厚,此刻忍不住爆发出来。

杨璇狠狠瞪他一眼,不再说话,自去设法甩脱那有如‘附骨之蛆’般缠在他臂上的尸身!要知他乃极工心计之人,生怕激起公愤,是以始终不敢将尸骨太过伤损,以示自己并不残忍。

只听萍儿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被你强占身子之后还不肯死,反而用尽柔媚手段来迷惑你,我也知道起初你还是不信,有时给我逃走的机会,有时故意呼呼大睡,却将刀剑放在身旁,但我既不逃走,也不乘机杀你,见你睡了,就替你盖被,见你醉了,就去煮醒酒汤。”

她咯咯一笑,接道:“我知道这些举动,你都瞧在眼里,这才相信我是死心爱你,要一辈子跟着你。”

她笑声更是凄厉,接道:“告诉你,我这么做,为的只是要等今日,要眼看着你死在我手上!”

群豪听得一个出身勾栏之少女,竟能如此处心积虑,显见心中怨毒之深,实已刻骨,心中却不禁为之悚然,却不知萍儿若非出身勾栏,学会各种狐媚手段,又怎能骗得杨璇这般人物?

杨璇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突然大喝道:“你这贱人虽然胡言乱语,展梦白杀害秦故掌门之仇,还是非报不可!”

展梦白颤声道:“秦老前辈乃是死于‘情人箭’下,展某亲手将他老人家埋葬,那白布旗也是他老人家交托于我的!”

杨璇道:“放屁,秦前掌门是我安葬的,兄弟们切莫被他骗了。”

群豪又自茫然,又不知该信谁的话才好。

展梦白心中一动,大声道:“既是你葬了秦老前辈,可知他老人家死时穿的是何衣物,那坟墓又在那里?”

杨璇心头一震,道:“这……这在莫干山岭!”他想白布旗既是藏在莫干岭,秦无篆坟墓必也是在那里,便立刻说出,这自也因他应变奇快,若是换了旁人,那里还说的出话来?

展梦白狂笑道:“放屁,幸好我未曾将秦老前辈葬身之处告诉你,各位若是不信不妨……”

那熊正雄听到这里,突然沉声道:“我等信了!”

群豪本觉是非难辨,至此亦无疑议,纷纷大喝道:“展大侠想未必说假话。”

杨璇长叹道:“想不到各位……”突然狞笑道:“去吧!”扬手挥出数十道乌光,分击萍儿、展梦白、萧飞雨,身子倒纵而出,抢出门去,但不知怎的,出门时突又惨呼一声,身形方自消失。

原来他此刻已将那尸身牙齿以内力捏碎,只是故意将尸身挂在臂上,好教别人不会留意他的暗器。

此番他暗器发将出来,展梦白等三人果是猝不及防,群豪连惊呼都来不及,那里还能援救?

第十章故布疑云

萧飞雨与那十二条大汉缠斗多时,此刻虽已住手,但却与展梦白离得不近,何况她自顾尚且不暇,怎能出手救人?

就在这时,展梦白突觉一股大力自身后传来,竟使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腾空飞起,那暗器恰自脚底擦过,忽然消失无影。百忙中再一看萍儿身子竟也是悠悠飞了起来,宛如足底突然有云涌起一般,萧飞雨却大呼一声,倒了下去!

这三人中最不可能被暗器击中的便是萧飞雨,唯有她能自己避开或是击落暗器,那知却偏偏唯有她受伤!

群豪这时方自惊呼出声,有些眼快之人才瞧得清楚。

,原来展梦白与萍儿两人身后,都始终若即若离跟着一人,只是大家俱都是白袍白罩,谁也不曾留意这两人。

直到暗器发出之时,这两人突然出手一托,便将展梦白与萍儿身子托起,另一手微微一招,便将暗器卷入袖中。

群豪看得这两人内功已至惊世骇俗之境,这才知道他两人绝非布旗门下,更奇怪的是,萧飞雨竟然不避不闪,竟任凭暗器击在她身上!

厅中立时大乱,展梦白身子落地,也不及细想自己身子怎会飞起,惊呼一声,立刻向萧飞雨奔了过去!

他与萍儿身后那两人,身形更早已飞起,凌空一拍,有如天际神龙,飘飘落在萧飞雨身侧。

其中一人立刻抱起萧飞雨的身子,颤声道:“雨儿……雨儿……”反手扯下头罩,骇然竟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另一人也扯下头罩,却是‘离弦箭’杜云天?

展梦白再也想不到这两位武林奇人竟在此刻现身,自是大吃一惊,但也不及细问,立刻便自扑在萧飞雨身旁。

萧王孙老泪眩然欲落,道:“爹爹没有早些出手,爹爹害了你,但……但……你……

你为何不避那暗器呢?”

他博学广智,自精医术,只是不知毒性,也不敢胡乱出手施救,唯有先以截穴手法,封住了萧飞雨伤口四面的穴道,但关心过甚,出手之下已是满头大汗。

萧飞雨展开眼来,瞧见爹爹,又惊又喜,凄然笑道:“他……他避不开那暗器,我避开又有何用,我……我们要死……也要死在一齐,我若是让他一人死了,那……那他在黄泉路上,多么寂寞?……我怎忍心?……”

展梦白听的肝肠寸断,已是说不出话来,杜云天连连顿足,群豪群相垂首,那萍儿也听得痛哭起来。

萧王孙道:“傻孩子,但……但他没有中暗器呀!”

萧飞雨道:“他……他没有……”转眼瞧见展梦白,身子一阵颤抖,立刻晕厥在她爹爹怀抱中。

萧王孙以手□胸,自怨自责,道:“我为何不早些出手,却偏偏要磨练他们,我若早些出手,怎有此事?”

话声方了,突听头顶上有人轻叹一声,缓缓道:“不错,你我早些出手就好了,但……

但此刻也未必太迟。”

众人齐地大惊,仰面望去,只见大厅横梁之上,突然垂下四条腿来,云鞋白袜,衬着一角灰袍,竟是出家人。

但那语声却偏是娇柔清脆,悦耳已极,众人又惊又奇,杜云天道:“朋友……阁下……

大师……夫人……”

他一连换了四种称呼,都觉不对,只有喝道:“你是谁?”

横梁上人笑道:“你猜猜?”

萧王孙沉声道:“在下方寸已乱,你若是友非敌,千望莫要相戏!”言下之意自是:“若再相戏,便自讨无趣了!”

横梁上人笑道:“遵命!”两条灰影,飘飘落了下来。

只见这两人身穿袈裟,手持佛珠,竟是两位出家比丘尼,左面一位满面皱纹,显得颇为苍老。

右面一位,年华虽已逝去,眉宇间却自绝美,展梦白方觉这两位出家比丘尼都有些面熟,萧王孙已失声道:“你……你怎会出家了?”

展梦白心中立即闪起一条红衣美妇的窈窕身影,定睛一望,也不禁失声惊呼道:“朝阳夫人!”

那灰衣尼合什含笑道:“阿弥陀佛,朝阳夫人早已死了,此刻只有绝红女尼,再无朝阳夫人?”

萧王孙面容一阵黯然,抱拳道:“故友情关勘破,皈依我佛,眼见已能得证正果,实是不胜之喜。”

他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却觉喉头堵塞,再也说不下去。

绝红大师‘朝阳夫人’面容亦是一阵黯然,但瞬即合什含笑道:“谷主善颂善祷,贫尼在此谢过。”

两人对望一眼,各各移开目光,昔日的情恨纠缠,缠绵了数十年,但今日却都已在这一抱拳,一合什中淡淡化去。

左面灰衣尼道:“我佛慈悲,师姐果真大澈大悟了。”她年龄看来虽较苍老,却以师妹自居。

绝红大师笑道:“师妹又何尝未曾大澈大悟?”

灰衣尼道:“我看破情关,虽在师姐之前,那有师姐这般迅快……”似有触及心中回忆,缓缓垂下头去。

灭红大师喝道:“咄,分什么先后,比什么快慢,师□你岂非又着相了?”这一声‘咄’,正是佛家所谓‘当头棒喝’!

灰衣尼心头一凛,抬首合什道:“是!”突向展梦白微微一笑,道:“展施主,可还认得贫尼么?”

展梦白见她笑容一片空灵,有如智珠在握,不着尘埃,心头方自羡佩,闻言一怔,道:“这……这……”

绝红大师笑道:“你再瞧仔细些。”

展梦白定睛瞧了两眼,身子一震,心中又自掠过一条红衣窈窕身影,又不禁失声惊呼道:“胭脂……”

他虽已看出这灰衣尼骇然竟是昆仑绝顶,‘莫入门’中那‘胭脂赤练蛇’,但终是未将这五字完全喝出口来。

灰衣尼合什笑道:“阿弥陀佛,‘胭脂赤练蛇’也早已死了,此刻人间唯有灭红女尼,着起袈裟,脱下红衣!”

展梦白又惊又喜,心知公孙兄弟与她纠缠数十年之情仇恩怨,也必早经化解,不禁肃然道:“恭喜大师。”

灭红大师笑道:“若非绝红师姐亲上昆仑,以无边佛法将我渡化,这情之一关,只怕我今生再也休想看破。”

绝红大师笑道:“渡你倒还容易,渡那公孙兄弟,却委实难如登天,只是瞧他两人生性,今日既为我佛弟子,终生便是佛门中人,这点已绝无疑问……展施主,他两人还教贫尼转告你,玉府寒菊,已不必种了,只是有空时莫忘记到昆仑山忘情寺去,看看一个叫忘情,一个叫忘性的老和尚。”

展梦白恭身应了,更是百感交集,暗叹忖道:“难怪我久不闻朝阳夫人消息,原来她自身剃度为尼之后,又去昆仑渡人……”想及那‘昆仑双绝’公孙弟兄一刚一柔,两种古怪到了极处的脾气,居然也被渡化,端的大非易事,绝红大师昆仑之行的艰苦,自也可想而知:。

只听萧王孙黯然叹道:“想不到你……大师功行已至如斯,不但自渡,还能渡人,却不知大师能否渡得小女?”

绝红大师笑道:“换了昔日,贫尼不敢自夸,但今日有了个昔日使毒的大行家做师妹,令媛之伤,绝无妨碍。”

萧王孙大喜道:“多谢大师……”他深知‘胭脂赤练蛇’昔日施毒之能,可称独步,再加以‘朝阳夫人’兰心妙手,天下那里还有救不了的毒。

究听萧飞雨大叫一声,醒了过来,颤声呼道:“他没有死……我也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展梦白虽知她伤势已自无碍,但听得这充满真情的惨痛呼声,心头仍不禁一酸,柔声道:“你……你不会死的。”

萧飞雨流泪道:“你……你骗我……我知道……我……”

灭红大师轻抚着她头发,道:“天可怜见,要你身穿好几层衣服,又要你遇着我们,你怎么还会死?”

萧飞雨抬头道:“真的……我真的不会死?”

绝红大师霭然笑道:“自是真的,只要萧施主和展施主舍得暂时离开你一阵,放心将你交给我们……”

话未说完,展梦白已自抢着道:“晚辈自然舍得……”突觉这‘舍得’两字用的甚是不妥,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萧王孙道:“如此说来,就偏劳两位大师了。”

突见灭红大师身形一闪,到了萍儿面前,双手疾伸,闪电般握住了萍儿的手腕,只听‘当’的一声,萍儿掌中竟有一柄匕首落在地下,萍儿颤声道:“放手……放手!求求你莫要管我!”

灭红大师道:“你年纪轻轻,为何要寻死?”

萍儿痛哭道:“我还能活么?……我还能活么?我虽是别人买来送若展公子的人,但我既入展家的门,便是展公子的人,今日既被那妖贼污了身子,只有以一死才洗得乾净,大师,求你放手好么?”

群豪方才见她那般壮烈机智,早已对她十分钦佩,此刻见她竟有寻死之意,不觉大惊,又围了过来。

展梦白亦自赶来,萍儿掩面道:“展公子,萍儿已无颜再见到你,你……你还是快些走了吧!”

灭红大师道:“你为何无颜见他,他也不会瞧不起你!”

展梦白道:“正是,展某深感姑娘的大恩大德,若是有丝毫瞧不起姑娘之意,便是禽兽不如了。”

萍儿痛哭道:“无论公子你怎么样说,我……我也……不能再随着公子了,只有萧姑娘才配得上公子你。”

萧飞雨本就对她甚有好感,闻言更是怜惜,虽然身子不能动弹,口中却道:“你莫要说傻话,你为何配不上?”

萍儿道:“萧姑娘,求你莫再说了,但愿你兴展公子百年偕老,永为连理,萍儿死了也高兴的很。”

萧飞雨听的又是感激,又是悲痛,口中呐呐不知该说什么。

突见‘赛陈平’熊正雄挺身而出,沉声道:“夫人纵不愿再与展公子成亲,但已是布旗门掌门,如何能死?”

此人说话痛快俐落,群豪哄然道:“熊大哥说的是!”

萍儿凄然一笑,道:“方才我说那话,本是一时从权之计,这白布旗是展公子的,只有展公子才能做布旗掌门。”

展梦白肃然道:“展某若敢接掌布旗门户,早在弃老前辈仙去时便答应了……姑娘你揭发了杨璇之阴谋,教‘布旗门’侠名不致为奸人所污,秦老前辈天上之灵有知,也必定将这白布神旗传给你的?”

群雄又自哄应,熊正雄恭声道:“正是,夫人为本门如此,除了夫人外,再有谁配做布旗掌门?”

萍儿颤声道:“我……我本是个烟花妓女,又……又被污了身子,我这么下贱的人,怎么配做布旗掌门?”

灭红大师沉声道:“谁说你下贱,那才真是下贱的人,依我看那些三贞九烈的女子,见了你都该抬不起头来才是。”

群豪齐呼道:“大师说的好!”

灭红大师道:“何况,若论下贱,世上本再也没有比我昔日更下贱的人了,我还不是好好活在世上。”

绝红大师笑道:“师妹说的好!依我看,这孩子生性倒有几分和你昔日相像,何不就收了她为徒吧!”

灭红大师笑道:“萍儿姑娘,你可愿意么?”

萍儿还未说话,展梦白与萧飞而已抢着代她说道:“自然愿意的……”两人相视一笑,展梦白住口。

萧飞雨道:“萍儿姑娘,你还不跪下?”

萍儿果然福至心灵,噗地跪倒,道:“大师……哦!不……师父,你老人家若是收萍儿为徒,萍儿就不死了。”

灭红大师笑道:“好,好孩子……你且从我几年,几年后各位若是还愿你为布旗掌门,那时……”

萧王孙接口笑道:“那时灭红大师的高足,也尽够资格作布旗掌门了,大家焉有不愿之理。”

群豪大喜,一齐哄然响应。

萧飞雨眨了眨眼睛,突然道:“不知道灭红大师的高足,可有资格作我爹爹的乾女儿么?”

萧王孙捋须笑道:“小丫头,人家刚说你配得上展公子,你就要收人家为乾妹子了,也不害臊。”

群豪哄堂大笑,萧飞雨又羞又喜,不依道:“爹爹,我……我不来了!”口中虽不依,却一直喜欢到心底,连伤势都几乎忘了。

灭红大师道:“闲话少说,你倒是收是不收?”

萧王孙笑道:“好厉害的出家人,在下怎敢不收。”

灭红大师也不禁莞尔失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尼那有什么厉害”群豪更是笑声不绝。

满堂大笑声中,萍儿已在萧王孙面前盈盈拜倒。方才满布杀机与悲伤之地,倾刻间便化作一团喜气。

那扫地的老头子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拍掌大笑,一双终年睡眼惺忪的眼睛,居然也大大张了开来。

‘赛陈平’熊正雄朗声道:“本门能得灭红师太之徒,帝王谷主之女统率,实是本门从来未有之喜,更不可不贺。”

群豪齐呼道:“正是?”

熊正雄道:“不如由晚辈作东,去整治些酒菜,就在这里,请各位前辈痛饮一场,两位大师也不妨进些素酒。”

绝红大师道:“盛意贫尼心领,但这位萧姑娘的伤势,却已不能再耽搁了,贫尼即当告辞。”

群豪听得此言,自不敢再加挽留,异口同声道:“但望夫人早日归来,重整本门,那时再以素酒敬奉两位大师。”

灭红大师笑道:“那时自当拜领,只是此刻贫尼还有件事要相求这位熊施主则个,不知熊施主能否俯允?”

熊正雄躬身道:“大师只管示下。”

灭红大师道:“布旗秘笈暂由贫尼带去,此柄白布旗,却要熊施主暂加保管,布旗门中之事,也要请熊施主多多费心。”

熊正雄道:“遵命!”

灭红大师听他只说‘遵命’两字,不多废话,便知此人乃是条不说空话,脚踏实地的汉子,嘴里说的越简单,却越是必将舍命护旗,全心做事,是以心下也甚是放心,当下便将那柄白布旗交过。

萍儿忽然道:“我也有一事相求!”

熊正雄恭声道:“掌门吩咐,怎能用此‘求’字?”

萍儿一笑,指着那老头子道:“他也是杨璇掌下余生的人,但望你能好好待他,莫教他少了酒喝。”

熊正雄道:“是!”

那老头子感激得老泪婆娑,自然又有一番礼数。只见萧飞雨与萍儿纤手互握,已亲热的如同姐妹一般。

绝红大师向萧王孙笑道:“贫尼带走了谷主亲女儿,师妹又带去了谷主乾女儿,谷主你可舍得么?”

萧王孙笑道:“舍得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就是舍得。”

绝红大师失笑道:“原来谷主也会打佛家机锋的。”

杜云天忽也笑道:“幸好他还有个女婿陪着,不致寂寞。”这严肃的老人也顽笑起来,显见心中欢喜已极!

展梦白、萧飞雨却听得脸又一红。

绝红大师瞧着萧飞雨笑道:“好,去吧!”

萧飞雨怔了一怔,道:“去那里?”

绝红大师道:“还有那里可去,自是去和他道别呀!”

萧飞雨红着脸道:“谁要和他道别……”口中虽如此说话,秋波却早已在暗中偷偷向展梦白飘了过去。

萍儿笑道:“只有我知道姐姐的心意……”

绝红大师道:“你且说说看。”

萍儿道:“姐姐和姐夫反正马上又要见面了,自然就索性装得大方些,若是不然呀,嘿!不要她道别也不成呀,你老人家刚刚不是没瞧……你若是不让我两人好好道别,姑娘就要……”她故意学着萧飞雨方才与杨璇的语气,但词句稍稍改了两句,恰是对题对景。

但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喘不过气来,萧飞雨骂道:“小贫嘴,你……你……”身子又弱,又是羞,又是笑,也是说不下去,群豪见了此等小儿女之嬉笑真情,想起方才之凶杀殴斗,当真有如隔世般。

众人目送那两位昔日之红衫美妇人,今日之灰袍比丘尼,大袖飘飘,带着萧飞雨与萍儿远去之后,才敢落座。

萧王孙、云天、展梦白自更感慨良多,对坐半晌,展梦白方自探询萧、杜两人,怎会到了此地?

杜云天道:“那日我与你分手,果然不两日便追着萧谷主……哈哈,其实只是萧谷主在路上寻着了我而已。”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问道:“前辈既然追着了……追着了……”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此刻只管随众唤我谷主便是,这岳父两字,料想你也叫不出口的。”

群豪又自哄堂,杜云天也不觉莞尔。

展梦白被他说破心事,面孔一红,却道:“前辈既是追着了岳……岳父,令媛病势想必已大好了。”

他性子最拗硬,别人都道他不好意思唤出岳父两字,他就偏偏唤了出来,只是唤得仍有些生硬。

杜云天与萧王孙相视一笑,群豪纷纷怕掌喝采,杜云天道:“我与令岳商量之下,便觉小女的病,还是不治的好。”

展梦白大奇道:“那是为了什么?”

杜云天欢喜的面容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声叹道:“有些人若是清醒了,反比终生痴迷更为痛苦。”

这句话说得甚是含蓄,但展梦白略一寻思,已想通了其中的含意,心下突也一阵黯然,默默垂下头去。

想那杜鹃神智若是清醒过来,见到她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已成了别人娇婿,而自己也糊里糊涂地做了他人的妻子,这痛苦是何等沉重深邃,只怕任何人都难以忍受,自不如痴痴迷迷,但却安适地渡过一生,反倒幸福的多,杜云天不将为她爱女终生着想的这番苦心解说清楚,只是生怕展梦白对此负疚,为此痛苦,但展梦白想通此理之后,其痛苦与负疚之心也更是沉重。

杜云天见他神情那般悲痛,反又展颜笑道:“你难受什么?鹃儿能如此渡过一生,你该当替她欢喜才是。”

展梦白黯然道:“但……但……”

杜云天仰天大笑道:“想那唐燕也是武林世家的公子,有那点配不过鹃儿,老夫能得此娇婿,也心满意足了。”

展梦白眼见这武林前辈胸襟如此开阔,风仪如此洒脱,不禁又是钦佩,又是感激,情不自禁,伏地拜倒。

萧王孙一直面含微笑,安坐不语,此刻忽然含笑道:“我方才收了个乾女儿,杜兄现在可愿收个乾儿子么?”

杜云天怔了一怔,才懂得他言下之情,不觉捋须大笑道:“老夫那里担当得起……那里担当得起……”

口中虽如此说话,眼睛却一直瞧着展梦白,显见得心里实在情愿已极,只等展梦白自己说出口来。

展梦白也已会意,大喜忖道:“我如此愧对他父女两人,若是能拜在他膝下,也可稍减负疚之心……”

当下再不迟疑,伏在地上,大声道:“爹爹在上,请受孩儿一拜。”恭恭敬敬,叩了九个头。

他生平不愿屈膝,但这几拜却是拜得诚心正意,群豪哄然鼓掌喝采,熊正雄忙着奔出张罗酒菜。

杜云天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来,大笑道:“好,好,老夫常以无子为恨,想不到行将入土时,竟收了个强爹胜祖的儿子。”

伸手掺起展梦白,凝目瞧了几眼,似是一生中这才第一次见到展梦白似的,展梦白反倒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杜云天已接口笑道:“好!好孩子,好男儿……唉,我那亡妻今日若能见到你,更……

更不知要有多么欢喜。”

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感怀,口中虽在大笑,目中却已老泪纵横,手掌也不住颤抖,显见心中激动已极。

展梦白但觉一阵热血冲上心头,喉头哽咽,诘难成句。

萧王孙在一旁捻须微笑,清澈的双目中,竟似也隐隐泛起泪光,这冷静的老人,显然也被这种真挚的亲情感动。

突见熊正雄站在高台上大声道:“咱们布置这会场时,本以为无异铜墙铁壁,别人万难越雷池一步,那知……”

伸手一指萧王孙等人,接道:“但这几位武林前辈,却将此地视做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兄弟本来难受的很。”

胸膛一挺,语声更是响亮,又接道:“但今日若非这几位前辈到来,‘白布旗’固是早已稀哩哗啦,不成模样,此地更不会有这么多喜事,兄弟那些难受,早已变作了高兴,此刻兄弟叫的酒菜已送来,就请老前辈们与众家兄弟共饮一杯。”语未说完,早已响起了满堂采声。

群豪纷纷大呼道:“熊大哥说的好……只是共饮一杯,却未免太少了些,熊大哥说对不对?”

熊正雄大笑道:“一杯太少,就喝他个三百杯!”

萧王孙微微笑道:“会须一饮三百杯,乃是酒中之仙李太白豪气,若是劝君更进一杯酒,就显得太过缠绵绯恻,不似江湖豪士该说的话了,熊大侠你方才说错了,理合先罚三杯。”

熊正雄大笑道:“老前辈如此称呼,在下死也不敢承当,但这三杯酒,在下却是死也要喝的……”

忽然间,只听一阵尖锐刺耳的风声自众人头顶划空飞过,接着,大厅屋顶上,勃,勃,勃,三响。

三只亮银色的长箭,自窗外射入,一排插在大厅横梁上,不但箭□色加亮银,箭身更是特长,显得诡异已极。

哄堂笑声,突然寂绝!

除了萧王孙仍然捻须安坐,直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众人或多或少,面上都已变了些颜色。

熊正雄义不容辞,挺身而出,站在窗口,振臂大喝道:“来的那一路朋友?有何见教?”

他方才眼见那三枝长箭劲道惊人,此刻仍毫无畏惧地站在窗口,丝毫不怕别人拿他当箭把子,胆量实有过人之处。

只听窗外黑暗中立刻有人应道:“里面的是那一路朋友,我兄弟来此并无恶意,只是想进去瞧瞧?”

语声中气,极是充足,显见来人武功甚高,而且黑暗中人影闪动,来的更绝不止三五人。

熊正雄仍挺胸喝道:“瞧什么?”

窗外应声道:“本门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叛徒,偷窥了本门重宝,是以我兄弟要搜搜这两人是否在你们这里?”

熊正雄仰天狂笑道:“朋友们不肯道明字号身份,便要进来搜人,也见兔将这里的人瞧得太不值钱了吧!”

窗外人阴恻恻一笑,道:“你见了本门‘亮银夺魂三箭’,还猜不出咱们的来历,只能怪你有眼无珠。”

话未说完,群豪已在窃窃私议:“这‘亮银夺魂三箭’,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标志?”

‘兄弟在江湖中也走动多年,从未听起过呀!’‘张老三,你轻功最好,上去拔下箭来瞧瞧。’展梦白、杜云天已被萧王孙劝阻,是以仍在静观待娈,否则以他两人的脾气,早已忍不住要出手了。

只见一条枯瘦的汉子,嗖地跃上窗棂,微一换气,便上了横梁,身法果然十分轻巧迅决。

他左手挂在梁上,右手将三根银箭,一一拔下,自己先瞧了几眼,飘身跃下,道弟看不出这银箭的来历。“他身旁一人接了过去,凝目瞧了半晌,皱眉道:“这箭上既无字迹,也无图记呀,这箭厥有些特别。”

有人便问:“什么地方特别?”

那人道:“这箭厥制成蛇头的模样,莫非是丐帮中捉蛇人的……唉,不是不是,各位有谁知道此箭来历?”

熊正雄目光一直凝注着窗外的动静,口中道:“有萧。杜两位前辈在此,你们为何不过去请教?”

手持银箭的人摇头大笑道:“该死该死,咱们早就该……”

话未说完,突见那自横梁上拔箭下来的张老三,面容骤然起了一阵痉挛,目中满充惊骇,道:“不………不好……我……”

群豪大惊,问道:“你怎样了?”

张老三喉结上下移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臂上下挥舞,但关节已完全僵木,竟已不能弯曲。

只见他额上满布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面目更已完全变了形状,那模样当真是狰狞恐怖已极!

群豪大惊失色,目定口呆地瞧着诡异的变化,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也无人上去掺扶于他。

这时一直安坐不动的萧王孙,突然如飞掠来,出手如风,先点了那掌中犹自握着三枝银箭的汉子,左右双肩,‘肩井’穴附近十四处穴道,再点了张老三心脉四围十二处大穴,出手之快,端的目力难及,但闻‘当’的三声轻响,三根亮银长箭,已一齐跌落在地上。

萧王孙面色凝重,俯身拾起银箭,群豪中有人失声呼道:“箭上必定有极厉害的毒药,谷主千万不可触摸!”

萧王孙道:“不错,箭上有毒,而且这毒药霸道已极,竟能自人皮肤上渗入血脉之中,药性之阴毒,世少其匹,但这毒药还未见能伤的了萧某!”要知他掌中是何等功力,当真可称是金刚之手,水火不侵,莫说这些毒药,便是刀剑烈火,也难伤了他这双铁掌!

群豪又惊又佩,但萧王孙凝目瞧了几眼,也不禁摇头叹道:“在下也瞧不出这银箭的来历,杜兄……”

杜云天接口道:“我来瞧瞧。”

他却不敢托大,先取出汗巾包在手上,才敢伸手去接银箭,瞧了半晌,亦是双眉紧皱,频频摇头。

萧王孙沉声叹道:“杜兄久走江湖,数十年来,足迹遍于天下,若连杜兄也看不出这银箭的来历,只怕……”长叹住口不语。

熊正雄更是满心焦急,问道:“那两位伤势如何?”

萧王孙道:“经在下先下手截住了毒性之蔓延,他两人或许还不致有性命之虑,但两条手臂,唉!”

练武人失去两条手臂,那实比死了还要难受,群豪不觉悲愤,纷纷道:“管他是谁,冲出去和他拼了!”

这时窗外已又传入了冷笑之声,道:“给了你们这么多时间,你们莫非还猜不出咱们的来历?”

熊正雄怒喝道:“藏头露尾的鼠辈,大爷们怎会认得你们……”突听一道风声袭来,嗖地一响,已射去熊正雄冠上一粒缨络,来势之急,实是笔墨难以形容,熊正雄虽是铁汉,也不禁骇的面容大变。

窗外人狂笑道:“这一箭若是取你咽喉,你此刻早已送命,但我‘恶鬼门’只求搜出叛徒,也不愿多伤生命!”

另一人接口道:“你们若是识相的,便快些抛下兵刃,待我兄弟派几人进去搜上一搜……我兄弟再给你半盏茶时分……”

先前那人接道:“时候到了,你们若无答覆,那时我弟兄万箭齐发,就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了!”

萧王孙皱眉道:“恶鬼门?杜兄你可曾听过这门派?”

杜云天摇头道:“从未听过?”沉吟半晌,又道:“但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声的门派,在下本都清楚………”

萧王孙皱眉又道:“这些人暗器如此霸道,为何不敢直闯进来,只是在窗外以言语威骇!莫非……”

目光缓缓四扫一眼,沉声接道:“莫非他们来的人并不多,高手更少,如此只是虚张声势不成?”

四下群豪,那一个不是闯过几十年江湖的老手,此刻经萧王孙一言点破,俱都恍然道:“不错!”

展梦白忍不住叹道:“只怕我内伤未愈,否则……唉!”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否则你便要当先闯出去了,是么?”

展梦白苦笑道:“否则我方才便冲出去了。”

群豪纷纷喝道:“冲出去……冲出去……”

萧王孙沉声道:“敌暗我明,冲出去我方必有伤损,何况……我瞧其中必定还有隐秘之内情。”

展梦白道:“什么内情?”

萧王孙沉吟道:“此刻我还猜不甚准,但不妨试探一番……熊大侠,请暂退一步,待在下与他答话。”

熊正雄道:“遵命!”方自反身退下,窗外已又有三枝长箭,破空飞入,黑暗中人声喝道:“时限已至……”

萧王孙道:“请再等片刻,在下还有事请教。”

窗外人冷笑道:“答不答应全在你,还请教什么?”

萧王孙道:“不知朋友们是否来自滇边苗人山?恶鬼门是否便是昔年重创点苍八剑的门派?”

窗外默然半晌,方自狂笑道:“算你还有些见识,猜的不错,连本门昔年重创点苍之事也知道了!”

群豪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的暗暗忖道:“还是帝王谷主见多识庆,终于想到了恶鬼门的来历。”

杜云天心中却不禁大是奇怪:“滇南那有个恶鬼门,点苍八剑几时被人重创过?武林中若是发生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怎会不知道?”心里虽然疑窦重重,口中却一个字也未说出。

只见萧王孙目光一阵闪动,似是暗中已有成竹在胸,沉声道:“贵门既能重创点苍八剑,在下怎敢抗命?”

窗外人道:“你可是答应了?”

萧王孙道:“不错,就请贵门派人进来搜索便是。”

群豪目定口呆,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不知堂堂的帝王谷主,怎会对别人如此畏惧恭顺。

但帝王谷主既已答应,别人自也不敢争辩,只有杜云天心里有数,知道萧王孙此举必有深意。

萧王孙却已走到杜云天身侧,耳语了几句,杜云天面上立刻泛起笑容,颔首道:“妙极妙极,就是如此!”

只听窗外人狂笑道:“算你知机,终于答应了……赵三弟、秦四弟,随为兄进去,王二弟、石五弟、吴七弟、张八弟,带领本门七十二杰,守候在外面,其余的弟兄,且到四下巡逻,莫要放外人进来!”

接着便是一阵串恭应之声,群豪暗地吃惊:“恶鬼门来的人竟有这么多?”

萧王孙却是面带微笑,竟似将这等严重而紧张的局面,当作十分可笑之事,群豪更是莫测高深。

但等到暗黑中走出三条人影,萧王孙面上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娈得十分紧张凝重,彷佛娈了个人似的。

只见这三条人影,俱是身材颀长,行动矫健的汉子,满身黑衣劲装,面上却戴着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鬼面,腰佩一只黑色镖囊,右掌之上,也戴着只已染成黑色的鹿皮手套,一眼望去,神情果然诡异已极,胆量稍差的人,心底便要情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见了,

三入微一飘身,便穿窗而入。

当先一人道:“朋友们若是谨守诺言,我兄弟也不想多生事端,否则……哼哼,后果如何,我不说你们也该知道!”

萧王孙道:“我等纵有天胆,也不敢失信。”

黑衣鬼面人道:“好,朋友可是这里的龙头?请教大名?”

萧王孙垂首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名姓实是羞于出口,咱们人都在这里,便请三位搜查。”

黑衣鬼面人齐地应了一声,六道目光,瞧见了展梦白,眼神似是微微一笑,但却向另一边搜索了过去。

群豪直挺挺站在地上,面上俱是隐含怒容,只有杜云天竟已踪影不见,不知在何时悄悄走了。

三个黑衣鬼面人步行不停,在群豪面前走了一遍,看的既不详细,更未仔细搜索,走过展梦白时,更是连看也未曾看一眼,他们先前情势那般严重,此刻搜索的却如此马虎,群豪更是不解。

却见三人已在窗口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抱拳笑道:“本门叛徒未在这里,我等无端打扰各位了。”

萧王孙笑道:“各位可要再搜一遍?”

黑衣鬼面人道:“不必,朋友的好意,我等心领……”领字方出口,三人手掌突然一扬,数十百道细如游丝般的乌光寒芒,暴雨般向展梦白射出,来势快如闪电,事先毫无朕兆,实是令人难以躲闪。

群豪大惊失色,只道展梦白此番定必难逃毒手!只因展梦白自身既无力闪避,别人也赶不及前去援救。

那知黑衣鬼面人这一着阴毒已极的煞手,竟似早已落在萧王孙意料之中,是以事先早有防备。

只见他身形横移,随手一抖,便有条长达丈余的黄带,神龙般夭矫飞出,突然娈作一道圈子,向那数十道寒芒套去,那急如闪电般的乌光寒芒,到了这空荡荡的圈子里,便宛如突然受到大力吸引,顿时停住不动,黄带圈子越收越小,竟将这百十道细如游丝般的暗器,收作一匝。

黑衣鬼面人做梦也未想到这‘无名小卒’竟身怀如此惊人的武功,三人本待一击得手之后,便向窗外跃出,此刻反被骇的呆在地上,群豪纷纷喝骂道:“无耻的恶徒,莫放他们逃了!”已有十余人随着喝声扑了上去,黑衣鬼面人大喝一声,扬手又是一片寒芒撤出。

但萧王孙早已抢在众豪身前,黄带一圈,便又轻轻收去了他们的暗器,要知萧王孙眼见江湖中歹毒之暗器日渐甚多,日渐猖獗,这种惊人之手法,便是他近日练来专为对付世上各种歹毒的暗器之用,布带出手时,早已只注了他数十年性命交修,世上至阴至柔之内力,布带一圈,圈子里便形成一道道有质无形的气涡,无论什么暗器,一遇到这种气涡,便有如受到磁力一般,投落其中。

这道理正和水中急流漩涡相同,乃是萧王孙秉承古法,独创新意之作,不啻为后世成千成万武学后进接收暗器的手法,开创了个崭新的境界,当真可称是继往开来,震古烁今的绝学,四下群豪乍睹绝技,忍不住震天价喝起采来,黑衣人那里还敢恋战?肩头微耸,便待自窗户逃出。

突听窗外有人哈哈笑道:“三位要到那里去?‘离弦箭’杜云天,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离弦箭’字号一亮,黑衣人身子又是一震,为首之人壮着胆子道:“恶鬼门是好惹的么?弟兄们,放箭!”

杜云天哈哈笑道:“你那八弟兄,七十二杰,加起来也下过只有五个人而已,早已被杜某料理了。”

黑衣人更惊,硬着头皮乾笑道:“好大胆的奴才,今日你们若是伤了我弟兄一根寒毛,他日恶鬼门报复起来,定要杀得你们鸡犬不留。”虽然仍在故作阴森冷笑,但笑声已是不住颤抖。

萧王孙笑道:“恶鬼门?世上那有恶鬼门!”

目光四扫一眼,含笑接道:“方才他们自称‘恶鬼门’,我便有些疑心这门户根本便是他们胡乱造出来的,只是还不敢确定,便故意说他们是来自滇边,又造出点苍八剑重创之事,试探于他,其实滇边根本就没有苗人山,点苍八剑更远在六十年前便已逝去,可笑这些蠢才竟敢厚颜承认了!”

群豪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萧王孙含笑又道:“那时我便知道,那蛇头银箭、恶鬼门,都不过是他们故弄玄虚,为的只是要掩饰他们本来身份,到后来他故意喝出什么八兄弟、七十二杰,也不过是为了要使咱们害怕,好教他们三人进来搜查时,咱们便不敢难为于他,我也乐得故作不知,看看他们还有些什么花样!”

群豪这才恍然大悟,又惊又笑,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这些蠢材本来究竟是什么身份?”

萧王孙缓缓道:“他们便都是蜀中唐迪的门下!”

群豪齐地一呆,过了半晌,方自有人叹道:“难怪那箭上毒性那般阴毒,所使的暗器又如此霸道。”

黑衣人头戴鬼面,虽瞧不出面容如何,但目中却充满惊怖之意,道:“胡……胡说,谁……谁是唐迪门下?”

杜云天面色一沉,厉声道:“还敢强辩?不招认么?”

黑衣人道:“没……没有什……什么好招……招认的。”虽然还想故作强硬,说话却偏偏不争气抖得更是害怕。

萧王孙微微一笑,道:“他们既不肯招认,我便代他们招认了吧……‘搜魂手’唐迪知道展梦白已听到他的秘密,自然便一心要将他杀死,却又因展梦白名气不小,相交遍天下,是以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便故意令门下戴起青铜面具,冒充恶鬼门徒,事后也好诿过他人……是么?”

这最后两字是向黑衣人问的,黑衣人那敢答话。

群豪却不禁纷纷叹道:“好毒的计,那么展大侠若是被他们杀死,亲朋友好便只会去寻恶鬼门复仇,而那时他们只要毁去蛇头银箭,青铜鬼面这些东西,恶鬼们便从此自世上失踪,却教人到何处寻去?”

萧王孙缓缓接道:“他们自恃暗器霸道,又认为展梦白人单势孤,是以便将追骑分成数批,以便于追寻,却想不到展梦白已到了这里,身畔还有这许多英雄豪杰……”

有人忍不住截口问道:“他们怎知展大侠到了这里?布旗门下纵有与唐家互通消息的奸细,消息也传得没有这么快呀!”

萧王孙道:“这原因却凑巧的很……杨璇那孽障,虽被我等以掌力震伤,临出门后还发出一声惨呼,但却侥幸未死,而那时咱们忙着去瞧雨儿的伤势,便被他乘机逃脱,恰巧遇着了唐门的追骑,他便说出展梦白现在此地,这虚张声势之计,想必也是杨璇想出来的,他们主要的目标,只是展梦白一人,但他们瞧见展梦白后,还不得不故意搜查一遍,然后退到窗下,骤下毒手,得手之后,便可立刻穿窗而出,便再也无人能识破他们的诡计,只可惜……”

微微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接口笑道:“只可惜他们竟遇着了料事如神的‘帝王谷主’,竟在事先便识破了他们的诡计。”

群豪更是恍然,这才知道萧王孙方才与杜云天附耳低语,便是要他出去制伏余党,截断他们的退路。

第十一章故人之恩

那三个黑衣人听得萧王孙判断情势,竟有如眼见一般,,都不禁又是惊骇,又是赞服,汗珠一滴滴自青铜面目下滴落。

其中一人突然恨声道:“只恨杨璇那时,竟未说出帝王谷主在这里,否则我弟兄怎敢轻易闯来。”

萧王孙笑道:“这倒也不能怪他,他也不知我在这里……”

转首瞧了展梦白一眼,沉声接道:“由此可见,杨璇与唐迪必定也早有连络,却不知蓝大先生是否知情?”

展梦白含恨道:“以我看来,蓝天□、苏浅雪、唐迪这三人,看来虽各不相关,其实却早已在暗中勾结。”

为首之黑衣人目光一闪,突然大声道:“展公子说的不错,所有这些事都是蓝大先生在暗中策划的!”

群豪轩然大哗,慷慨豪侠,不可一世的蓝大先生,竟会在暗中策划这般诡计,却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展梦白早已对蓝大先生起疑,此刻有了证实,更是怒愤填膺。只有萧王孙目光凝然,似在深思,未曾被这话惊动。

熊正雄沉声道:“杨璇那时此刻在那里?”

黑衣人道:“他指点途径之后,立刻负伤走了,咱们还派了两个弟兄相送于他,只怕此刻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杜云天道:“搜魂手唐迪在那里?”

黑衣人长叹一声,垂首道:“本门老祖宗日前方自仙去,掌门人新遭大变,正守制在家,默思追悼。”

展梦白至此才听到唐无影之死讯,心头不觉一震,黯然忖道:“想不到竟被我那不祥的预感料中,唐老人竟真的死了……”

群豪亦是耸然动容,萧王孙长叹道:“无影老人一代人杰,不想竟如此匆匆而去……

江湖正多事,老成偏凋零,唉……”顿住语声,黯然垂首。

众人各各叹息了半晌,杜云天沉声道:“此时此刻,唐迪还会耽在家里,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群豪中突有一人接口道:“此话在下倒可为他证实,在下方自唐府赶来……”当下将唐府情况,说了一遍。

杜云天‘哼’了一声,道:“想不到唐迪倒还有些孝心……”伸手向窗外一指,道:“窗外还躺着五个人,加上这里三个,不知该如何发落?”

躺在一旁的张老三,此刻本已气息奄奄,听了这话,才骤然有了生气,大叫道:“宰了他们……宰了他们……”

群豪大哗,有的大声附和,有的极力反对,熊正雄大喝道:“此事定当由谷主裁夺,咱们谁也不能乱出主意。”

这一喝之威,果然使群豪静了下来。

萧王孙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些人也是身不自主,听命于人的,依在下之意,不如令他们去吧,杜兄以为如何?”

张老三等人心里虽然大是反对,口中也不敢说话。

杜云天微微笑道:“谷主既有悲天悯人之心,在下亦非嗜杀之辈……解下你们腰间革囊,快快去吧!”

黑衣人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如逢大赦,各各解下了腰间之暗器革囊,微一抱拳,话也不说便去了。

杜云天高声道:“莫忘了你们窗外的伙伴……”微微一笑,又道:“这些人想必都是唐迪的徒子徒孙,放了也好。”

要知他江湖历练之丰,在此中可称第一,见了这些人的动作,已知他们全是武功平庸之辈,否则也不会如此轻易放他们,只听窗外接连几声轻呼,几声咳嗽,然后八条人影,慌慌张张,越墙而去。

八条黑衣人脚步不停,直奔出两里开外,突然在一丛杂树林下,停下脚步,为首之黑衣人道:“抬他下来!”

两条黑衣人恭声应了,一跃而起,竟自树顶木叶之中,抬下个人来,只见此人气息微弱,竟是杨璇。

原来那黑衣人方才说他已被人护送远去之言,竟全都是假话,他只是一直被藏在木叶丛中,此刻受了风寒,伤势更是加剧,但见了黑衣人个个无恙回来,仍不禁为之大喜,喘息着道:“得……得手了么?”

为首之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先莫问我,待我问你,自从苏浅雪将你引入傲仙宫门下,已有几年了?”

语声威严沉重,与方才他那种有问必答,毕恭毕敬的神情,竟已判如两人,眼神也变得凛然生光。

杨璇呆了一呆,道:“已有十余年了。”

黑衣人冷冷道:“你平日自负聪明能干,比别人都强胜三分,但这十余年来,你可做成功一件事么?”

杨璇苍白的面容上,骤然现出惊怖之态,颤声道:“……但每件事小侄都曾尽力的去做,只是天不助我,每到事情将要成功时,总是功亏一篑,大……大叔,这些事你老人家也都知道呀!”

黑衣人冷笑道:“我老人家只知你自作聪明,百无一用!”

杨璇道:“但……但方才……”

黑衣人怒道:“方才……哼哼,方才怎样?我若不是故意作出武功平庸,卑躬屈节的模样,此刻早已被萧王孙兴杜云天留在那里,大卸八块了!”

杨璇骇然道:“萧王孙也在那里?小侄实是毫不知情。”

黑衣人道:“你什么事都不知道,活着又有何用?何况你此刻如此模样,只怕根本再也活不成了!”

杨璇哀呼道:“大……大叔,求求你老人家将我带走,莫要将我留在这里,日后……

日后我一定替你老人家……”

一眼瞧见黑衣人那冷冰冰的目光,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下面的话,一齐冷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

黑衣人冷冰冰瞧着他,青铜鬼面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那模样真是诡异可怖已极,忽然间,缓缓伸出手掌……

杨璇大骇道:“大叔,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吧!”

惨厉的呼声,在黑夜中听来更是令人断肠。

但黑衣人却丝毫不曾动心,手掌原式拍出,阴森森笑道:“你既已残废,又受内伤,活着也无趣,大叔给你个痛快吧!”

一掌拍在杨璇胸膛之上!

杨璇嘶声惨呼道:“唐迪,你……你好……”双足一挺,立时气绝,这奸狡的少年人,未死于被他害过的人之手,却死在自己人手上,最后这一声惨呼中,实是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悔恨!

黑衣人举足将他的尸身藏入长草丛中,抹下青铜鬼面,仰天舒了口气,大笑道:“萧王孙,你此刻总认得我了吧!”

夜色中只见他面容阴沉瘦削,赫然正是唐迪!别人只当他还在密室中追悼默思,有谁知道他已到了这里?

其余七个黑衣人垂手肃立,骇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只听唐迪喃喃道:“展梦白呀展梦白,今日我虽无法杀了你,但只要我抢先赶到君山,你还是逃不了的!”

这时杜云天正在为张老三等两人疗治箭毒,萧王孙却进入间密室,仔细诊治展梦白的内伤。

展梦白这伤势谁也难以将他救治复元,若非他及时遇着了萧王孙,只怕一生中武功再也不能恢复原状。

但他既已及时遇着萧王孙,伤势自可无虑,萧飞雨得知她爹爹之能,是以走得极是放心。

纵然如此,萧、展二人还是过了整整一日才从密室出来,萧王孙面容微带憔悴,展梦白却是神采奕奕,更胜往昔!

群豪自有一番欢喜恭贺,直到第三日凌晨,天色微现曙光之际,萧王孙、杜云天、展梦白三人才能启行。

熊正雄统率群雄,直送到一里开外,方自告别,布旗门群豪自也还有一番计议,此处暂且不提。

且说萧王孙等老少三人,谈谈笑笑,连袂而行,虽未着急赶路,但以三人之轻功,走的仍是十分迅快。

又走了约摸一里路途,展梦白目光动处,突然瞧见一件奇事,不禁脱口道:“这是什么?”

萧王孙与杜云天是何等目力,也早已瞧见。

只见两行白蚂蚁,横亘在途中作千成万,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一行蜿蜒爬入路旁草丛中,另一行却自草丛蜿蜒爬出。

这些蚂蚁一个个均有糯米般大,比寻常所见的蚂蚁大了不止一倍,爬行比常蚁迅急的多。

三人不由自主,停下步,展梦白道:“这草丛中必有古怪,待孩儿过去瞧瞧。”说话间早已一步窜了过去。

萧王孙、杜云天对望一眼,萧王孙沉声道:“杜兄博闻广见,想必定然知道这些蚂蚁的名字?”

杜云天道:“食尸蚁”突听展梦白惊呼一声倒退三步,身子似声站立不稳,杜云天道:“草蕞中可是有具尸身?”

展梦白回过头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目中更是满含惊怖之意,道:“那……那尸身是……是……”

萧王孙、杜云天瞧他模样,已知草丛中的尸身必是他的素识,两人皱了皱眉头,飞身掠了过去。

拨开长草望去,只见一具尸身,虽然已被那食尸蚁啃得百孔千疮,但面目依稀仍可分辨,赫然正是杨璇。

两人心头一震,也呆在当地,杜云天沉声叹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孩子因误用聪明,竟落得这般下场。”

转目望去,只见萧王孙面带苦笑,不住跌足叹道:“想不到你我两人,还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杜云天皱眉道:“上了谁的……”心念一转,脱口道:“呀,不错,唐迪,那为首的黑衣人,必定就是唐迪。”

萧王孙苦笑道:“只可惜你我一时大意,竟未令他们脱下面具瞧瞧,唉,此番纵虎归山,麻烦必定更多了。”

这两人端的精明老练,非常人可比,瞧见杨璇的尸身,心念数转,立刻便猜出了其中的究竟。

展梦白却是满面沉痛,十分伤感,竟不忍再去瞧杨璇的惨死之状,垂首道:“孩儿但有一事相求……”

他还未说出所求何事,萧王孙已微喟道:“杨璇虽然奸恶,死的也未免太惨,你可是想埋葬他的尸身?”

展梦白黯然道:“孩儿总算与他结拜了一场,他虽……”

杜云天接口叹道:“他虽对你无情,你却不能对他无义……唉,也好,先在他尸身四围,燃起火来。”

展梦白怔了一怔,道:“为何要燃火?”

杜云天道:“若不燃火,怎赶得走这些自蚁?”

展梦白暗道一声:“惭愧!”当下燃起火堆,藉着烟薰之势,驱走自蚁,又在林中挖了个洞穴,葬了杨璇尸身。

杜云天瞧了萧王孙一眼,长叹道:“杨璇一生为恶,能交到梦白这么个朋友,真是得天之幸。”

展梦白拢起黄土在坟前拜了三拜,方自黯然而行,一路上并无耽搁,不两日使到了洞庭湖北的华容。

遥遥望去,已可见的山影,飘入云雾中。

三人投宿打尖,略进饮食,萧王孙突然叹道:“我心中总有件犹疑难决之事,不探个明自,实是难以放心。”

杜云天微微一笑,道:“可是为了蓝……”

萧王孙沉声叹道:“不错,但若查明此事,我一人之力实有所不逮,不知杜兄可愿助我一臂?”

杜云天道:“那是理所当然……唉,蓝天□一代人杰,到后来若真的做出些糊涂事,实是令人扼腕!”

语声微顿,接着又道:“那日黑衣人说出一切事均是蓝天□暗中策划之时,我也不禁对蓝大先生甚是愤恨,但此刻你我既知那黑衣人便是唐迪,情况又自不同,因唐迪此言极有可能是使的移花接木,故怖疑阵之计。”他这话明虽是向萧王孙解释,其实却无异是对展梦白说的。

展梦白叹道:“孩儿虽觉种种迹象都在指向蓝大先生,其实又何尝不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想到有些事实是证据确凿,铁案如山,绝不可能仅是误会,展梦白不禁长叹住口。只因他直到目前为止,对蓝大先生之慷慨雄风,仍是深具仰慕之心,实不忍见到这‘武林第一侠’之一生侠名,从此付于流水!

萧王孙怎会不知他心意,叹道:“我与天下道义相交,垂五十年,无论如何,也得抱万一之想。”

展梦白垂首道:“是。”

萧王孙道:“你伤势既已怪愈,已尽可闯得龙潭虎穴,明日可自行上山,相机行事……”

瞧了杜云天一眼,接道:“我两人此刻便得走了。”

两位老人飘然去后,展梦白左思右想,一夜难以成眠,夜半时,突听一阵奔马蹄声自户外飞驰而过。

蹄声如紧雷密鼓,显见奔骑非止一匹。

展梦白反正已是失眠,好奇之心突生,便想去瞧个究竟,何况此处地近君山,奔骑说不定使与情人箭有关。

一念至此,立刻振衣而起,紧了紧古铁剑,飞身而出,几个起落后,已可瞧见一股灰龙的蹄麈,滚滚东去。

展梦白追踪在后,虽是轻功卓绝,但终是难以追及跑得正快的奔马,幸好静夜中蹄声分外明显,循声便可追赶。

直奔了顿饭时分,两下距离已隔得更远,只有蹄声仍隐隐随风传来,展梦白性子拗硬,自然不肯半途折回。

他内力绵长,便是再个十里八里,也是无妨,那知就在此时,前面的蹄声突然停顿,寂无可闻。

展梦白仍不死心,提气飞身,扑了过去,直掠出百十丈外,突见眼前波光粼粼,已到了洞庭湖畔。

只见湖畔树下,零乱的倒卧着十余匹健马,嘴边自洙如浆,一匹匹倒在地下,竟是跑的脱力,已将倒毙。

再瞧湖上正有一艘三桅巨船,扬帆而去,距离湖岸已有数十丈远近,瞧它驶去的方向,正是君山。

展梦白来迟一步,非但见不着这十余骑士的模样,也瞧不到船上是何人物,更无法上船窥探。

但他却断定十余骑士与这艘巨船,必定与君山上的苏浅雪有关,心下不觉更是懊恼。

遥望君山,仍是云雾迷漫,苏浅雪究竟在山上何处!何处是入山的路途?展梦白一点也下知道。

何况,他纵然知道,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险恶的埋伏,这些埋伏说不定有大半是为了展梦白而设的。

展梦白若是轻身闯入,只怕还未见到苏浅雪,便先毙命,那时功亏一篑,岂非更是抱恨终天?

此时东方已现曙色,洞庭湖上,烟水朦胧。

极目望去,但见八百里洞庭,纵横开阔,烟波浩瀚,晨风吹乱湖上波光,有如天花妙雨一般!

展梦白独立湖畔,遥望这空灵壮观的景色,也不如是愁是喜,良久良久,不觉已是风露沾光,心头突觉一阵悲思直涌而上,如丝如缕,不可断绝,正是:“念天地之悠悠,动思古之幽情。”突然俯下身子,撮起一坯黄土,仰视天上一点晨星,目中竟已潸然泪下。

只见他仰天长叹一声,朝那坯黄土跪了下去,喃喃道:“师父,弟子虽不能亲手埋葬你老人家,但等到恶魔伏诛之日,必当去你老人家坟前尽心,你老人家一生悲天悯人,想必也不会怪罪弟子,你老人家的后事有黄虎等人料理,弟子也放心的很。”口中虽说放心,目中已泪如雨下。

垂首默然半晌,又道:“爹爹,你老人家的仇恨,也就是天下武林的仇恨,孩儿未曾有一日一刻忘记,孩儿为了你老人家,也为了天下武林同道,势必要揭破那恶魔的秘密,请你老人家放心。”

他语声已由凄楚娈为坚定,显见,这坚强卓绝的少年,已将私仇化为公愤,悲愤化为力量!

隔了半晌,听他又道:“唐姑娘,你的大恩,展某永生不会忘记……秦老前辈,你的后事我声交托给可靠的人,白布旗终未落人奸人之手……但……但宫老前辈,展某实是对不起你老人家,未能为你老人家好生看着伶伶……”想到宫伶伶的可爱,又想到宫伶伶的苦命……

展梦白但觉衫袖尽湿,却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湖上仍是烟水朦胧,东方却已有白色破云而出,忽然间,晨风中竟隐隐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哭声凄恻哀婉,在朦胧烟火,曦薄晨光中听来,更是令人心碎断肠,但,如此清晨,如此荒凉的湖畔,怎会有少女的哭声,莫非是孤零的弱女,受了恶人欺凌?莫非是善心的少女,在哀悼世间的不平?

展梦白侠义之心顿生,反忘去自己的悲哀,骤然长身而起,向那啼哭之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越奔越近君山,绵亘的山势,到了这里虽已消竭,但仍带起了一座小小的丘陵,宛如月畔的孤星。

丘陵后,有一缕乳白色的轻烟,婀娜升起,飘渺四散。

展梦白终是不敢莽撞,伏在丘陵上探首而望,只见两个素衣少女,背面跪在湖畔,面前燃着一炉檀香。

那凄楚的哭声,便是这两个少女发出来的,淡淡的轻烟,淡淡的香气,衬得她们有说不出的神秘与美丽。

展梦白呆了一呆,暗叹忖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如此清晨,便来湖畔遥祭故人,瞧她们如此伤心,所祭的必是她们最最亲近的人……唉,能令别人如此伤心,这人必定了不起的很……能得到这样少女的哭祭,这人纵然死了,也算有福的很!”

他性子虽然强傲,却也是个痴情人,瞧见别人伤心,自己也难受的很,不知不觉间竟想得痴了。

只见两人俱是削肩玉颈,楚腰纤细,那长而漆黑的头发,水一般自双肩披散垂落下来。

左面一人,身子更是伶行瘦弱,哭声也最是凄楚,颤声道:“展梦白,展大叔,但望你英魂安息……”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自丘陵上滚了下去,他做梦也未想到这两个少女祭的竟是自己。

只听这少女颤声接道:“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你死我……我活着也……也……

也无趣,我……真恨不得能陪着你一齐死去,只是我……我偏偏不能死……不能死……”

以手支地,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显见是真情流露,不能自己,展梦白瞧得更是心酸,只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好换得这真情的眼泪珍珠虽然宝贵,但世上却再无任何一种珍珠的价值,能比得上真情的眼泪。

但他却好生生活在世上,那哭声,那言语,他听来又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竟似乎是他方才还想过的人。

突然间,展梦白忍不住大呼道:“伶伶,是你么?”

素衣少女们身子齐地一震,转过了身子,两人俱是满面泪痕,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左面的正是一别数年无消息的宫伶伶,右面的却是帝王谷,万花园中,那痴恋着展梦白的锄花女小兰。

展梦白如飞扑下丘陵,张臂道:“伶伶,展大叔没有死……”他心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将孤苦伶行的宫伶伶拥入怀里。

那知宫伶伶与小蔺却齐地向后退了一步,小兰瞪着眼道:“你……你没有死?”突然双手掩面,如飞奔去。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宫伶伶悄悄一抹面上泪痕,强笑道:“她……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所以就逃了。”

词色突然变得十分平静,生似方才痛哭的并不是她。

要知她身子虽然伶仃瘦弱,但性子却是倔强已极,正是和展梦白一样,死也不肯服输的脾气,否则又怎会宁可被她爷爷刺上一剑,也不肯说话,宁可流浪受苦,也不肯在帝王谷耽下。

展梦白若是死了,她可以陪展梦白一齐去死,但展梦白既是活着,她可不愿被展梦白知道自己对他的真情。

只因她已长大了,是少女的情怀,有少女的心思,只因她深知展梦白另有心上人,爱的绝不是自己。

她为小兰解释的话,也正是她自己的心意,但这种少女们独有的微妙情怀,展梦白又怎会知道?

他只见两人一个掉头逃了,一个对自己也是冰冰冷冷,似是她们哭祭的并不是他,又似是她们见他未死,反不高兴。

一时之间,展梦白不禁苦笑暗忖道:“如此看来,她们岂非宁愿我已死了……”口中不觉道:“唉,也许我真的死了反倒好些。”

宫伶伶心头一酸,暗道:“展大叔,你莫非真不知道伶伶对你的心。唉,你既有了心上人,我想你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当下淡淡一笑,垂首道:“萧阿姨好么?”

展梦白若是知道她的心意,便该听出她这句话里的辛酸,但她既不愿表露心意,展梦白也只是答道:“好。”

他虽觉伶伶长得越大,便越是对自己生疏冷淡,但见她婷婷玉立,眉目如画,已不复再是昔日那瘦弱的小女孩子,心里又觉代她欢喜,展颜笑道:“伶伶,告诉大叔,你怎会到了这里?”

宫伶伶道:“我和小兰姐姐自帝王谷跑了出来,流浪了没有多久,就遇见一位好心的人。”

她将自己与小兰流落江湖,忍饿耐寒的事,全都不提,也不提若非小兰还身怀武功,她两人便早已受人侮辱。

只是她不愿展梦白为她难受,为她负疚,只是淡淡道:“那好心的夫人见我们可怜,便将我们带回这里。”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这里?可是君山?”

宫伶伶道:“不错,她将我们带回君山上一座庄……”

展梦白大骇道:“那好心的夫人,可是苏浅雪?”

宫伶伶见他神情突变,不觉吃了一惊,颤声道:“大……大叔怎会知道?莫非大叔也认得她么?”

展梦白连连顿足,却说不出话来,只是暗自忖道:“她们自昆仑山下来,苏浅雪怎会在那里遇着她们?”

心念数转,方自恍然忖道:“是了,炼制‘情人箭’的‘催梦草’,虽然大多是唐迪送来的,但唐老人在世,唐迪自不能明目张胆,将‘催梦草’全都送到这里,只能偷着送来一小部份,而需要‘情人箭’的用处却越来越多,产量也日渐其大,‘催梦草’自是供不应求。”

‘唐迪与苏浅雪商议之下,便只有去南疆寻那冷药师,利用冷药师寂寞的弱点,向他展开温柔的攻势。’‘那段时日中,江湖里瞧不见苏浅雪的影子,她便是远赴南疆了。’‘冷药师果然被她美色所迷,将’催梦草‘源源供给她,唐老人所要的’催梦草‘,自然就越来越少了。’展梦白想起那日深夜唐老人对他说的话,为何唐门所需的寻梦草来源时多时少,为何冷药师不愿再种此草,这些原因,他本来一直也想不透,直到此刻,方才完全恍然。

‘后来冷乐师终于发觉苏浅雪的虚情假意,一怒之下,便再也不愿种那催梦草,催梦草来源突断,’情人箭‘立刻无法炼制,冷药师又将剩余的草,全送给了唐老人,唐迪情急之下,才冒险将草盗出,令人送来君山,苏浅雪遇着伶伶与小兰两人时,想必便是自南疆回君山的路途中。’‘她一心想广植自己的势力,见到伶伶这样的姿质,自然不肯放过,便顺路将她两人也带回了君山!’一念至此,事情经过便昭然若揭,只听伶伶轻轻道:“苏夫人是个好心人,大叔……

你总不会对她生气吧?”

展梦白突然一把拉过她来,双目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她面上,一字字缓缓道:“大叔可曾有一次骗过你?”

宫伶伶道:“从来没有!”

展梦白道:“大叔说的话,你可愿相信么?”

宫伶伶似乎被他这种奇异的动作,奇异的问话骇的呆了,张大了眼睛,只是连连点头,竟已说不出话。

展梦白道:“既是如此,大叔告诉你,那苏浅雪乃是世上最最阴毒,最最凶险的女子,再也没有半点好心。”

宫伶伶眼睛张得更大,充满了惊骇,也充满了疑诧,苏浅雪在她流落时收容了她,供她丰富的衣食,传她高绝的武功……

苏浅雪平时笑容是那么温柔,言词是那么亲切……

宫伶伶自幼父母双亡,随着爷爷流落江湖,此后屡经惨娈,更见享受过一天安宁幸福的日子。

展梦白虽然对她倍加爱护,但展梦白终究是个男人,萧飞雨虽也对她不错,但萧飞雨的脾气怎及苏浅雪温柔?

在宫伶伶小小的心目中,实已将苏浅雪视为世上最最可亲的人,甚至已在她心中代替了慈母的位置。

而展梦白此刻却将她心中的慈母,说成最最阴毒的女子,这种巨大的转变,卖令她心理不能承受!

展梦白柔声道:“伶伶,相信大叔,大叔绝不会骗你的,苏浅雪不但阴毒,她……她实是制作‘情人箭’的主凶!”

宫伶伶身子一震,早已在眼中滚动的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双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展梦白轻抚着她的柔发,道:“伶伶,我知道你的心很好,从不忍伤害对你有过任何好处的人,但你年纪还轻,要知道有些人表面虽对你好,但用心却很恶毒,为了天下千干万万武林豪杰,你更该挺起胸膛,帮大叔揭开这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伶伶,你可愿意回答大叔几句话么?”

伶伶满面俱是泪痕,心里更是充满矛盾与痛苦。

她实不忍背叛苏浅雪,但展梦白却又是她心目中最最正直的英雄,他语声是那么坚定,教人不能不听从。

一时间,她心中实是彷徨犹疑,难加决定。

展梦白沉声叹道:“你若不愿,大叔也不愿对你勉强,你……你好生照顾自己,大叔要去了……”黯然转过身子。

宫伶伶突然抬起头来,轻唤道:“展大叔……”

展梦白又惊又喜,霍然回身,道:“你……”

宫伶伶伸手一抹泪痕,道:“伶伶相信大叔的话,大叔有什么话要问伶伶,只要伶伶知道,一定回答。”

展梦白道:“你心里真的愿意么?”

宫伶伶道:“伶伶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只要伶伶说出来的话,就定必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她伶行瘦弱的身子,虽在风中不住颤抖,但神色却是那么坚决,在展梦白眼中,她瘦小的身子,实比任何人都要高大!

感慨良久,展梦白方自问道:“蓝天□你可见过?”

宫伶伶道:“见过。”

展梦白道:“他可曾来过君山?”

宫伶伶道:“不但来过,只怕此刻还在山上!”

展梦白身子一震,紧握双拳,默然半晌,方自沉声道:“你可知他与苏浅雪之间关系如何?”

宫伶伶微一寻思,道:“他两人当着我们,礼数甚是周到,但有一日我却在无意中窥见,他两人似是为了一事,争论得甚是激烈,到后来苏……苏夫人突然流下泪来,道:“好,你难道忘记了……”这句话还未说完,蓝大先生立刻大呼道:“好,我依你!”但神情还是十分恼怒,将杯子摔了一地。“她虽已明白的说出来,但蓝大先生兴苏浅雪之间关系非比寻常,却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展梦白恨声道:“好,好……”突又问道:“要去苏浅雪的庄院,该如何的走法?一路上可有埋伏?”

宫伶伶道:“苏夫人的庄院,名为‘潜龙山庄’,三面山峰环抱,前有竹城水塞横阻,天险已是难渡,据说庄院四侧,本已满怖消息埋伏,这两日更是戒备森严,要到她的居处,只有水路乘船,通过‘潜龙庄’水上第一道门户,过了潜龙水塞,再经人接引,才能踏上直通庄院的通路。”

展梦白双眉紧皱,道:“除此之外,莫非就……”

宫伶伶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秘道,可直通‘潜龙山庄’的‘迎宾亭’,但却极少有人知道这秘道的走法。”

展梦白大喜问道:“你可知道?”

宫伶伶垂下头去,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道:“我方才便是自那条秘道走到这里来的。”

展梦白又惊又喜,道:“伶伶!快带大叔自这秘道……”

突然想到宫伶伶既然知道这秘径走法,显见苏浅雪对她甚是信任,以她的性情,绝不忍令如此信任她的人失望伤心,自己若是要她指点这秘密途径,岂非强人所难?她纵然答应,心里也定必甚是难受。

展梦白一生只知为人,不知有己,此刻怎忍令这可怜的女孩子为难,一念至此,当下顿住语声。

宫伶伶抬眼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方自轻叹道:“我知道大叔必定不忍令我为难,才不愿说下去,但……伶伶又怎忍令大叔为难……大叔,请随我来吧!”这淡淡几句话中,实是包涵着无限的深意。

展梦白但觉鼻子一酸,心里却不知是甜是苦,突然大声道:“大叔可指天为誓,对苏浅雪绝无半句污蔑之言,只要苏浅雪稍有可恕之处,大叔瞧在你面上,绝不会伤了她的性命!”

宫伶伶黯然一笑,不再说话,转首向山脚掠去。

只见她身法轻灵柔美,武功短短一段时日中,便已大有进境,显见她用功之勤,悟性之高,均非常人能及。

展梦白跟在她身后,心里更是感慨丛生,直奔到山脚下,蔓草荒藤间,竟有一方黝黑的铁板。

若非宫伶伶带来,展梦白便是找上一年,也未见能寻着这方铁板,只见伶伶抓开铁板,里面便是一条地道。

那地道虽然阴森黝黯,但每隔数丈,便有一盏铜灯,灯油并未枯竭,气息也不浊恶,显见地道中经常有人走动。

展梦白暗叹忖道:“苏浅雪将居处名为‘潜龙’,又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成这秘道,显见得早有极大的野心,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出这么大的事业,计划如此周详,组织如此庞大严密,而事前竟又做的如此隐秘,更可见她心计才气,实有过人之处,委实可称为巾帼一代枭雄。”

秘道渐渐向上伸展,也不知走了多久,宫伶伶道:“出口便在这里。”只见头顶又是一块铁板,离地约摸丈余,却有一道铁梯,通将上去。

展梦白沉声道:“不知外面可有人守望?”

宫伶伶还未作答,突听一阵震耳的笑声,自秘道外传了下来,直震得展梦白耳鼓‘嗡嗡’作响,笑声穿透地面铁板传入,听来犹是如此震耳,那发笑之人内力之强劲,中气之充沛,实是骇人听闻!

第十二章洞庭群龙

展梦白一惊道:“上面有人!”

宫伶伶皱了皱眉,道:“地道出口上有藏身之处,伶伶陪着大叔先上去瞧瞧那是什么人再说。”

两人爬上铁梯,出了地道,展梦白才知道这地道上乃是一座坟墓,墓前有一块石碑,恰好挡住了出口之处。

石碑宽阔高大,尽可容得三五人藏身碑后,四面古柏森森,浓荫匝地,使得藏身碑后的人更是安全隐秘。

展梦白偷眼瞧了出去,心头不觉又是一惊。

原来那坟墓旁便是一条由山下蜿蜒通上的小道,两旁林木极浓山势颇阴,却有一座八角亭子,将这蜿蜒的山路截为两段,要想上山的人,势必自此亭穿,此刻这绿瓦朱栏的八角亭前,便高高矮矮拥立着十七、八人之多,似是上山到了这里,路突然被阻。

而八角亭中石案上,却高踞着一位神情威猛,满身蓝衣的老人,目光顾盼自雄,赫然正是名满天下的蓝大先生!

这时亭前群豪,神情俱是愤慨已极,有的双手握拳,有的手扶刀柄,似已如箭在弦上,要与蓝大先生一战。

只见那为首之人,神情还能勉强保持冷静,沉声道:“蓝大先生侠名震天下,今日为何做出此等事来?”

此人颀长瘦削,目光炯然,年纪虽然仅在中年,但神气却老练已极,一眼望去,便知他是不同凡俗之武林高手!

蓝大先生厉喝道:“老夫做了什么事?”

中年豪杰朗声接道:“在下早已说过,我等穷数十人之力,走遍南七北六十三省,已可断定那‘情人箭’的主人,便在这‘潜龙山庄’之中,蓝大先生却定要在此阻路,岂非令人不解?”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守在这里,无论什么人,无论为的是什么事,却休想上山一步,此事简单之极,你有何不解之处?”

群豪耸然,突听一个清朗的口音道:“,蓝大先生,你如此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请你解释解释。”

此人岛发高簪,道装佩剑,神情潇洒之极。

蓝大先生狂笑道:“老夫一生行事,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老夫,更用不着向小辈们解释。”

少年道人怒道:“我等早已有些疑心,阁下也与‘情人箭’的秘密有关,如今看来,这疑心果然不错!”

蓝大先生道:“不错又怎样?”

少年道人怒喝道:“说不定你就是情人箭之主!”

蓝大先生捋须大笑道:“小辈……小辈……”

少年道人道:“你可是承认了么?”

蓝大先生狂笑道:“你就是将天下人所作之恶事,全都算在老夫账上,老夫又有何惧?”

少年道士怒极而笑,道:“好!好!原来你竟将天下人都未瞧在眼里,将天下人都视如儿戏,除了你这样的人外,又有谁会制出‘情人箭’那么样的暗器?如今我才明白了!”呛啷一声,反腕拔出长剑,笑声也突然停顿,一字字缓缓道:“武当玉空子,先来领教!”

他方才虽然怒极,但此刻一剑在手,神情立刻娈得恭肃沉穆,诚心正意,双目凝注剑尖,一步步走上八角亭。

群豪更是动容,要知这少年道人乃是武当后起剑客第一高手,此刻年纪虽轻,剑法却已卓然而成大家,但比之名震天下数十年,声名一时无两之‘江湖第一侠’蓝大先生,声威仍是较弱,群豪自不免暗暗为他担心,那中年豪杰闪身让开道路,沉声道:“贤弟,切切要小心了!”

玉空子微一颔首,手腕一震,长剑‘嗡’然龙吟,厉声道:“蓝天□,你纵不下来,我也要出手了。”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道:“你成名不易,退下去吧!”言下似有怜才之意,不忍令这少年高手折在自己掌下!

玉空子剑眉微轩,犹自龙吟着的长剑,突然划起一溜青蓝色的光华,直划蓝大先生胸膛。

这一剑含蕴不露,意在剑先,虽是绝妙之内家剑法,但却见真的划向蓝大先生胸膛,只是要逼蓝大先生下桌而已,是以剑尖虽划出,但距离蓝大先生身子还有一寸空隙,蓝大先生动也不动,沉声道:“你若能将老夫逼下这石桌,我便算输了,凭你处置如何?”

玉空子怒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剑已化作飞虹,划出十余招之多,但见青光缭绕,剑剑俱是刺向蓝大先生要害之处。

众豪只见他明明一剑已将刺着蓝大先生,但不知怎地,蓝大先生身形一偏,剑已成空。

连四下众豪都已被那森森剑气逼得往后退步,蓝大先生天神般的身子,却仍端坐石案,动也不动!

那中年豪杰面色大娈,突然朗声道:“若是比武较技,玉空道兄已算输了,但这一战乃是为了天下武林同道,我乐朝阳虽然一生未曾以多胜少,今日说不得要破例了。”喝声中早已自腰畔撤下一条八尺藤蛇软棍,手腕一抖,软棍伸得笔直,棍梢震起数十朵棍花,夹带风声,直取蓝天□。

原来这中年豪杰正是西北大豪‘塞上大侠’乐朝阳,他与仁义胡四侠乃是生死之交,胡天麟死在一人村,甜水井后,乐朝阳立刻自关东来,邀集了武当玉空子等一般好手奔波天下,要寻出‘情人箭’的秘密,为胡天麟复仇,经过年来奔波采访,可说是历尽千辛万苦,直到目前,他们方自金山寺中,无意间寻得了出售‘情人箭’之秘密账簿,再经几番追寻,终于发觉这‘情人箭’秘密的源头,便在这洞庭居山之上。

而那本秘密账簿,也正是金山寺灰眉僧人为它丧生之物。

原来那账簿面上一层,乃是异种火蛇之皮所制,金山寺方丈大师之遗物虽被焚化,但这本账簿却未被焚毁。

但那时展梦白已去,乐朝阳等却恰巧上山,金山寺群僧对乐朝阳、玉空子等人极是信任,便将这本账簿交给了他们,只是这本秘密的账簿之上,虽有许多线索可寻,但却并见写出‘情人箭主’的名姓,乐朝阳等人自然最先寻到秦瘦翁之处,那时秦瘦翁虽然已去蜀中,他们却又在秦宅中搜出许多线索,知道所有秦瘦翁卖出的‘情人箭’,俱是来自君山,而非秦瘦翁自家所制。

于是这一帮义气干云的侠士,立即赶回君山,那知守山的竟是蓝大先生,他们震于蓝大先生侠名,起先还下敢相信蓝大先生会与‘情人箭’有关,但说到后来,却不容得他们不信了!

这时‘塞上大侠’乐朝阳既已出手,群豪再无顾忌。

只听一连串兵刃出鞘之声,八角亭前寒光暴起,十余件长短不一形式各异的兵刃,一齐向蓝大先生招呼了过去。

忽然间,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霍然长身而起。

这一声暴喝,有如晴天霹雳,群豪不由自主为之震住,蓝大先生喝道:“你们真的不顾江湖道义了么?”

他高大的身体站在石桌之上,更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玉空子丝毫不惧,冷笑道:“与你讲什么道义?”

刷地一剑削去,急削蓝大先生双足。

蓝大先生双臂一振,须发皆张,怒喝道:“好!”突然一脚,竟将玉空子那快如闪电般的一剑,踩在脚下!

那一柄精钢长剑,竟被他一脚踩成三段。

乐朝阳惊怒之下,长棍毒蛇般缠上,玉空子虽败不乱,欺身而上,手中半截断剑,又已攻出三招。

此人看来虽然神情潇洒,但动起手来那股□悍勇猛之气,却端的令人可惊,群豪被他豪气所动,蜂涌而上。

蓝天□大喝一声,跃下石桌,左手抓住了乐朝阳棍梢,右足□飞了一人长刀,右掌横切玉空子手腕,左右一个盘旋,将另一人□飞一丈开外,这一招四式,当真是气吞山河,势若雷电。

这其间石碑后的展梦白,早已数次想要出手,却被宫伶伶拖住了衣角,但此刻他却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宫伶伶素手相牵,仰天长啸一声,身形冲天而起,竟生生拔到三丈以上,凌空一个转折,直扑八角亭而去,这一声震耳长啸,这一手绝世轻功,当真真先声夺人,不但群豪被惊得怔住,蓝大先生也不禁为之顿住身手。

只见他目光一转间,便已看清展梦白的身影,不由得仰天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兄弟你……”

展梦白翻身而落,面上却毫无丝毫笑意。

蓝大先生皱眉道:“难道连你都怀疑我了?”

展梦白沉声道:“杨璇怎会未死?你怎会寻到炼箭之秘窟?你为何不让人走过此山道?

但望这些你都能解释。”

蓝大先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又仰天长笑道:“这些事老夫既不愿解释,也不屑解释。”

展梦白道:“你非解释不可。”

蓝大先生道:“不解释又当如何?”

展梦白也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去瞧他的面容,只是缓缓自怀中拔出了那柄古剑。

他面容虽沉静,心头却是激动已极,只因他宁愿任何一个人是‘情人箭主’,也不愿是蓝大先生。

他一心只望蓝大先生有所解释,一心只望此事只是个误会,只因他宁愿与任何人成仇为敌,也不愿与蓝大先生。

他实是不忍发觉这可敬可爱的老人,竟是个该死的魔头,竟是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但事已至此,他已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目光闪动,高大的身躯,也不住颤抖,显见,这江湖第一名侠,此刻心头也充满了激动!

群豪也似被这老少两位英雄间那种奇异而微妙的情况所动,一时之间,人人只是默然而望,竟无一人开口。

只听蓝大先生终于沉声道:“你可是要与老夫动手?”

展梦白仍见回头,道:“生死之战,别无选择。”

蓝大先生突然反手一掌,竟将那青石案震得粉碎,群豪悚然色娈,蓝大先生厉声道:“好!来!”

展梦白长身一展,霍然旋身,大声道:“展梦白念在你我昔日之情,今日且让你三招!”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好!想不到当真还有人要让我蓝天□三招?好……好……”

震耳的笑声,历久不绝。

这笑声虽然震耳,但却绝无欢乐之意,反似充满悲愤之情,群豪更是变色,只因他们直到此刻才知道,这满腔火气,一身傲骨的少年,便是近日轰传武林的展梦白!乐朝阳最是关心,当先道:“展世侄,你……”

展梦白躬身一挹,轰然道:“乐前辈与我四叔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可说是义气干云,小侄在此一拜。”

乐朝阳黯然道:“我……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道:“但望乐大叔与各位前辈念在先父先叔们一生侠名份上,今日切莫助小侄一拳一脚……”

他缓缓抬起古剑,厉声喝道:“小侄今日只要与他一决死战,无论是否战败,小侄虽死无怨!”

群豪被这豪气所动,俱是热血激动,言难成声,乐朝阳更是热泪盈眶,缓缓退后几步,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汉子……”

蓝大先生眼神有如闪电一般,在展梦白面上一扫,突又狂笑道:“你可是真的要让老夫三招?”

展梦白道:“绝无虚假。”

蓝大先生道:“以你的武功,本来还可与老夫支持片刻,此刻若要让我,嘿嘿!老夫劝你,还是莫要让吧!”

展梦白道:“无论生死胜负,展梦白也不愿做出言反悔的小人。”剑尖前伸,肃然道:“请动手!”

群豪对他这般气慨虽觉可敬,却又不禁在暗中叹息。

只因谁都知道,高手相争,所差仅在一招之间,展梦白若在这三招间被人占了先机,即是必败无疑。

展梦白又何尝不知此点,想那日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山巅一战,要争那一招先机,是争得如何激烈。

那一战之惊心动魄,展梦白当真是永生难忘,至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还沥历如在眼前。

只见蓝大先生一手捋须,突然出手急攻三掌。

这三掌出手虽有前后之分,但看来却似三只手掌同时攻至,转眼间已将展梦白笼罩于漫天掌影之下,展梦白虽知他不动则已,一动必定惊人,却也未想到他出手竟如此凌厉,心头方自大惊。

那知蓝大先生这出手三招看来虽然迅急激厉,但掌上却毫无力道,展梦白全未觉得身上有任何压力,长剑一挥,便已破出漫天掌影之外。

群豪轰然喝采,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手?”展梦白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要知蓝大先生那三掌若是贯注了真力,展梦白掌中剑被他掌风所压,那能那般随意地运转?

而如今蓝大先生出手看似无情,却已留情,不但令展梦白保得先机,也令他保得颜面,教他如何不感激?

展梦白忖道:“他若真是那般恶毒,为何又如此待我?”

他此时此刻,情势已不容他多加思索。

震耳的笑声中,他掌中古铁剑已汤起重重剑山,蓝大先生衣袂飘飞,也已攻出数招之多。

这一番恶战,又与方才大不相同,群豪虽知展梦白少年英雄,却也未想到他剑法竟有如此造诣!

只见他将掌中一柄古铁剑,挥送旋舞,如盘草芥,剑法的路子虽是轻灵飞幻一路,却也掩不住那古铁剑沉重的力道。

玉空子一向自命后起剑客中第一名家,此刻见了展梦白的武功剑术,相形之下,不觉黯然失色。

霎眼间数十招已过,展梦白剑法虽迅急,蓝大先生威猛的身形穿行剑光之中,竟是如入无人之境。

群豪这才知道,天□道人虽以刚猛的武功震动天下,但身法之轻灵巧快,亦是令人可惊。

群豪自也发觉,展梦白武功虽高,但仍不是这江湖第一名侠的敌手,玉空子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

他可惜的是展梦白为何不令别人插手,否则展梦白此刻虽居劣境,但也不过只是棋差一着而已,若有别人出手相助,便可将蓝大先生立毙当地,如今展梦白孤身力战,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乐朝阳更是不住长叹,黯然道:“好孩子……好男儿,小小年龄,能与蓝大先生力拼数百合,当今天下能有几人?”

群豪面面相觑,面上俱是一片沉痛之色,瞬息间又过了数十招,群豪中已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玉空子附在乐朝阳耳畔,悄悄道:“事急从权,可要……”语声虽然半途停顿,但言下自是有出手相助之意。

乐朝阳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方才既已说了那样的话,你我若再相助于他,只怕他……”

长叹一声,再瞧展梦白,展梦白剑法已见呆滞,额上也流下汗珠,显见得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乐朝阳长叹一声,又道:“我这梦白世侄剑法虽高,只可惜动手时少了贤弟你那种□悍勇猛之气,否则……”

玉空子接口叹道:“兄长所见,确是不差,但无论如何,我实不忍见这少年英雄今日战死在此间。”

说话之间,这方外剑客已自袖中拔出一柄短剑,乐朝阳深知此柄短剑,乃是他留作生死相拼时之用,此刻短剑在手,玉空子想必已要不顾一切,再次出手,乐朝阳目光动处,毅然道:“仁义四侠一生急公好义,焉能无后,乐某今日拼受埋怨,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玉空子大喜道:“正该如此。”

两人身形同时展动,扑向蓝大先生。

展梦白眼角一扫,恰巧瞥见他们,大喝道:“谁也莫要来助我!”大喝之声,有如霹雳,玉空子等人身形不禁一顿。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小兄弟,逞什么英雄好汉,还是要他们一齐上吧,老夫又有何惧?”

展梦白怒喝道:“今日有谁助我一拳,我先死在这里!”

他性情本就暴烈无比,近来虽已收□得多,但久有郁结,难以发□,此刻胸中怒火,一涌而出,又动了他的那种天生宁折不弯的刚烈性子,玉空子、乐朝阳叹息一声,只得退下。

蓝大先生道:“你真是如此?”

展梦白大喝道:“正是!”用尽平生气力,一剑挥出,但闻剑风呼啸,势如狂风!

四下群豪,竟被这一剑所带起的剑风,震得身子一倾,但觉森森剑气,逼人眉睫,几乎令人张不开眼来。

蓝大先生须眉头发,都被这股剑风激得根根倒竖而起,旋身错步,大笑道:“好!这一剑才有意思?”

笑声未了,双拳齐出,直攻展梦白胸膛,展梦白侧身让过,只听身后轰然声,那八角亭被蓝大先生拳风震塌了一角。

展梦白厉喝道:“好!”又是一剑,斜挥而出。

蓝大先生凌空掠出七尺,只见剑光过处,又是轰地一响,那八角亭支柱,竟被这凌厉的剑光斩断一根。

半边亭子哗啦啦倒了下来,飞扬的麈土中,剑光化做墨虹,双拳挟带狂风,又拼了五招之多。

这五招过后,四面山石树木,已是东倒西歪,狼籍不堪,四下群豪,早已被逼得退出数丈之外,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他们虽都久走江湖,但却再也未曾瞧过世上竟有如此气势的武功!

只见展梦白剑式开阖,招式虽非精妙之着,但那种风骨气势,当真是气壮山河,气吞斗牛,令人色沮胆寒。

蓝大先生竟被他一连七剑急攻,逼得连退七步,方自还了三拳,发须俱已根根直立而起。

群豪自不知道展梦白剑法本以气势取胜,方才他对蓝大先生心存感激,剑上自无那种刚烈猛霸之气。

但此刻他怒火上涌,出剑再无顾虑,甚至已将自身的存在全都忘却,而将全身的精神血气,全都投入了那一柄铁剑之中,正是:“掌中有剑,心中无剑”只因他自身已化为铁剑,铁剑也已化为展梦白。

又是七剑急攻!

蓝大先生再退七步,全身衣衫,俱已鼓涨而起!

群豪瞧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轰然喝起采来。

震天的喝采声中,突听蓝大先生暴喝一声;‘住手!’这一声暴喝,此霹雳还要惊人!

展梦白硬生生顿住剑,苍白的面容,已变为血红,厉声道:“什么事?”

蓝大先生须发皆张,也不说话,双手一分,扯开了胸前衣襟,露出了铁般肌肉,大喝道:“椎来!”

群豪也不知他这命令是向谁发的,那知他喝声方了,小亭后山坳里树荫中,突然露出四个蓝衣大汉,四人手中抬着的,便是蓝大先生蓝天□,那柄震武林,动江湖,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敌铁椎!

蓝大先生仰天狂笑道:“老夫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有如此过瘾,今日少不得要与你打个痛快?”

反手接过铁椎,道:“来吧!”

展梦白大喝道。;‘好!来!’群豪虽已发觉这山中俱是埋伏,但如此百年难遇的剧战当前,那里还有心情去顾及其他。

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耳畔狂风突作,谁也没有瞧清两人这第一招是如何出的,但两人早已战在一处。

风声越来越响,四面草木皆飞,胆子小的,早已闭起眼睛,又退开数丈之远,胆子大的,却也被那剑气与狂风迷乱了双目,根本瞧不见他们的身手招式,乐朝阳又惊又喜,只是扶着玉空子的肩头,连连道:“如何?……如何?……仁义四侠一生仁义,岂能无后?”玉空子叹道:“贫道自命剑法之□悍勇猛,可算当世难有,那知这位展仁兄……那知这位展仁兄……”

他一连说了两次‘那知这位展仁兄’,下面的话竟接不下去,只因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展梦白的威霸剑气。

忽然间,只听金铁相击,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

群豪耳畔‘嗡’然一响,有人竟被震得仰天跌倒。

原来展梦白竟以掌中铁剑,硬生生接了蓝大先生一椎,此椎既称‘天□’,那是何等力道,但展梦白接了一椎,铁剑虽未撤手,但手臂已是酸麻不堪,若非他近来在密林中内功大有进境,此刻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

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五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能硬碰硬接得了老夫一椎的,好‘再来一椎!’展梦白喝道:“再来十椎又有何妨!”挥起铁剑,直砍而下。

蓝大先生铁椎反臂挥起,又是一声大震。

群豪人人变色,就连乐朝阳与玉空子,都已远远退出七尺开外,但心里虽暗惊,口中仍是忍不住喝采。

只有展梦白,苦在心里,这一震之下,他手臂更是酸麻,掌心也毫无感觉,实难再接他一椎。

蓝大先生道:“好!再接一椎!”

展梦白明知不能,偏偏喝道:“来!”勉强举起铁剑,缓缓引动真气,突觉一股热流,自手臂直通掌心,麻木的手掌,顿时有了感觉,原来他此番存心孤注一掷,将全身真气俱已引动,也在无意间引发了他那自练过,从未认真用过的‘六阳神拳’。

要知展梦白掌中有剑,自然便忘了施此神掌,却下知这‘六阳神掌’乃是天下至阳至刚的掌力,那一股真气引动出来,正可补展梦白气力之不足,这自因他因缘凑巧,连得数种绝世秘技,否则他又怎能与蓝大先生一拼高下?

展梦白掌力发动,手臂酸麻立消,心头自是大喜,展动铁剑,直攻而去,蓝大先生挥椎反击。

只听一连串震耳的响声,到后来群豪只见两人剑椎相交,四下木石纷飞,众人耳中,竟反而听不到那剑椎相击之声,原来耳朵已被震得麻木,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见这剑椎相击之威,是何等霸道!

突然间,蓝大先生掌中铁椎,竟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起,蓝大先生翻身一掠,后退三丈,掌心只剩下半截铁椎。

原来展梦白掌中铁剑,乃是神兵利器,这天□铁椎虽是实心精钢所铸,但十余击之后,□头竟被铁剑砍断!

半截□头破空直上数丈,自落入山坳后,山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想是山后埋伏之人,有一个被铁□击得血肉横飞!

蓝大先生呆呆的瞧着半截断□,出神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痛快!痛快!”展梦白纵有各种神功护体,经此十余震后,手持铁剑,已是喘息得说不出话声,犹自挣扎着道:“再……再来!”

蓝大先生道:“你……”

一个字还未出口,那高达七丈的山岩上,突然凌空飞下两条人影,衣袂飘飘,有如天仙下降。

众人还未瞧清这两人的身形,蓝大先生已仰天大笑道:“好,萧王孙你也来了,来的好!”

另一人是杜云天,落地时虽也全无声息,但身法却远不及萧王孙美妙,展梦白又惊又喜,迎上招呼。

萧王孙却向蓝大先生笑道:“别来无恙?”

蓝大先生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自管接道:“你来的好,老夫就是那捞什子‘情人箭’的主人,老夫制了箭害人,现在已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你们看要拿老夫怎样,全都由得你们了。”

他说话仍是从容自如,展梦白听了不觉暗暗心惊:“好深的内功,好绵长的内力,我与他若是再斗下去,那有胜望?”一时之间,他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自馁,他却不知道蓝大先生第一名侠之称,岂能幸致,这数十年之内力修为,自比他要深几分,但他以一身之力,能与蓝大先生如此恶战,已是江湖中豪杰难以相信之事。

自此一战,展梦白‘怒剑’之名,方能震动天下!

群豪听了蓝大先生这番言语,群情更是激动,七嘴八舌,一齐抢着说话,谁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王孙朗声道:“在下萧王孙,可以性命作保,蓝大先生绝非情人箭主,蓝兄,你也大可不必代人受过!”

群豪一怔,嘈声立止,要知‘帝王谷主’在武林声势非同小可,说话的份量,自非常人可比。

蓝大先生面现感激之容,口中依然狂笑道:“错了,错了,谁说我代人受过?我为何代人受过?”

萧王孙沉声叹道:“你为何代人受过,这其中自有原因,蓝兄非要小弟将这原因说出来么?”

蓝大先生面色微娈,‘塞上大侠’乐朝阳挺身道:“晚辈乐朝阳,有一事请教谷主,不如可否说出?”

萧王孙含笑道:“乐大侠请说。”

乐朝阳目光环顾,朗声道:“事已至此,谷主若不说出蓝大先生代人受过之由,只怕难以令天下英雄心服。”

蓝大先生怒道:“不服又怎样?”

萧王孙道:“蓝兄少安……乐大侠要听此事源由,本是应当,但此事说来话长,而且……”

突听远远有人接道:“而且由他来说,远不及自贫尼说来得恰当!”语声清亮高亢,却似女子发出。

展梦白听她自称‘贫尼’,口音却又不似绝红、灭红两位大师,心中方自奇怪,猜不出此人是谁。

只见三条灰布人影,自山坳后转了出来,其中两人,正是绝红与灭红两位大师,还有一位比丘尼,身形较高,目光更亮,行动之间,宛如大师,展梦白瞧了半天,才看出她赫然竟是烈火夫人。

烈火夫人竟也出家为尼,更是展梦白难以梦想之事!

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也露出惊骇之容。

杜云天骇然道:“烈火夫人,你……你……”

烈火夫人合什笑道:“烈火夫人早已死了,此刻世上只有断红女尼,蓝天□,你可放心了么?”

她虽然身穿着比丘袈裟,但说起话来,仍是不似出家人。

蓝大先生不禁苦笑一声,萧王孙瞧望着绝红、灭红两位大师,道:“善哉善哉,不想两位又渡化了一人。”

烈火夫人笑道:“我那时子渡我可真不容易,但她本是我妹子,此刻却作了我师姐,也算占了便宜。”

绝红大师含笑不语,数日不见,她面上又多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显然修为又有了精进。

要知佛门之中只以入门先后而别长幼之序,是以幼者为师,长者称弟,乃是佛门中常见之事。

断红大师‘烈火夫人’目光转向群豪,笑道:“方才一打岔,贫尼几乎忘了向各位说那蓝天□代人受过之事。”

乐朝阳道:“在下等俱在洗耳恭听。”

断红大师瞧了蓝天□一眼,道:“此事若不说出,各位固是难免怀疑,贫尼也蹩得难受,蓝天□更是要终生代人受过,是以贫尼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说出的好。”她这话明虽对群豪而言,其实却是说给蓝大先生听的,蓝大先生冷哼一声,也不开口。

断红大师接道:“我姐妹两人,性子极是不同,我妹妹温柔委婉,本是蓝天□的意中人,只是我那妹子爱的却不是他,而是萧王孙,我脾气虽躁,反而爱上了蓝天□,这关系可说复杂的很。”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件有关武林四大名侠的情爱纠纷,群豪自不禁为之动容,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他四人关系竟是如此。”只见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竟也泛出了暗红之色,他们虽明知烈火夫人要说出这件隐密,却也未想到她当着这许多人,竟说的如此乾脆。

断红大师有如未见,自管接道:“只是我妹子天性温柔,虽然爱着萧王孙,也不敢明说出来,虽不爱着蓝天□,也不愿对他太过冷淡,但蓝天□究竟不是傻子,失意之下,每日都不免烂醉如泥,这时武林便有个外貌忠贞的荡妇,向他进攻,蓝天□虽是英雄,失意之下,终于未能逃过她的温柔攻势。”

蓝大先生乾咳一声,便待转身而行。

断红大师道:“蓝天□,此刻你若走了,便不是男子汉!”

蓝大先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停下脚步。

断红大师接道:“但那荡女却非真的喜欢蓝天□,她如此做法,只因她早已怀著称霸武林的野心,为了安排以后的道路,竟要将当时武林中每一个成名的人物,俱都勾引成奸,那么她以后纵然做出恶毒之事,这些成名豪杰,不但不敢难为于她,还要为她掩饰。”

群豪不禁发出一声惊喟。

展梦白恍然忖道:“这妖女必定就是苏浅雪,她为了自家的欲望,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兴灵魂,更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我爹爹和妈妈,也就是为了她。”只觉一阵悲愤之气上涌,再也想不下去。

断红大师接道:“但这妖女虽然人尽可夫,心目中也有个真正的情人,此人便是‘搜魂手’唐迪!”

群豪这才知道,此事竟然又兴‘蜀中唐门’有关,又不禁发出一阵骚动,久久都难以平氤。

断红大师道:“唐迪此人,似因被他爹爹唐无影压制太久,也想作一番惊人之事出来,于是两人情投意台,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制出了‘情人箭’这种歹毒的暗器,他们为了要使江湖大乱,江湖中人,互相猜忌,竟将此种暗器秘密发售,却令唯一能解‘情人箭’毒的秦瘦翁主持其事,好教江湖中,人人都将秦瘦翁当作唯一的救星,自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骚动又起,断红大师朗声接道:“但纸终于包不住火,天下绝无永远不能揭穿的秘密,秦瘦翁的秘密,首先被人发觉,他们竟不惜立刻将秦瘦翁杀死,而蓝天□自从杨璇之事发生后,也隐约猜到其中秘密。曾不止一次,要想劝那妖女息手,那妖女自是死也不肯承认。”

蓝大先生仰首去看天上云朵,但胸膛起伏,却越来越是剧烈,显见心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

断红大师接道:“但事情到了后来,终于令那妖女不得不承认了,蓝大先生使到这里大兴问罪之师,那知那妖女反而以昔日一段情孽,来要胁于他,要他为自己招架隐瞒,否则她便要将这段丑史公开,蓝大□平生最要面子,宁死也不愿丢面子,就是这死要面子的脾气,害得他如此。”

群豪这才俱都恍然,纷纷道:“这妖女八成是苏浅雪。”

突听蓝大先生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炯然,瞪着断红大师,断红大师也回瞪着他,蓝大先生道:“这些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断红大师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些话都是萧王孙告诉我的。”

蓝大先生目光立刻瞪向萧王孙。萧王孙摇头叹气,只是苦笑。

断红大师道:“你也莫瞪着人家,人家如此做,本是为了你好,别人都对你怀疑时,只有萧王孙信得过你,不惜冒了危险,上山窥探,终于自别人口中,探出六成秘密,自己又猜出四成,他知道你的脾气,宁可身死,也不愿认错,更不会将此种秘密说出,而此秘密却非说不可,他怕自己说出伤你的颜面,只有将此事告诉了我,而我此刻却忍不住对你说了。”

蓝大先生道:“但……”

萧王孙叹道:“蓝兄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竟宁愿为了少年时的一时荒唐,而令一生侠名永远沾污了吗?”

蓝大先生呆了半晌,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也罢……”突然转身一拍展梦白肩头,道:“小兄弟,此中真像,你既明了,我也不妨告诉你,那杨璇实也是苏……唉,她引入老夫门下的,那日我得知你与他同行,逼他说出你的下落,才知你已被困秘窟,当时便想手刃了他,但念在她面上,终是于心不忍,才逼他立下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之毒誓,断去他的一臂,问明道路,赶去救你,但直到那日,我还是想不到那……那女子竟是‘情人箭’的……

唉!”

展梦白心下恍然,只觉满心俱是惭愧自责之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呐呐道:“我……我……”

蓝大先生怕着他肩头道:“你虽然怀疑了我,我并无丝毫埋怨,你也不必难过,若换了是我,只怕那怀疑之心,势必更重……”

展梦白越听越是激动,热泪盈眶,几将夺目而出。

蓝大先生叹道:“只可惜杨璇那畜牲,竟敢背誓,唉!那日我听他所发之誓,便该知道他是存心要背誓的了。”

萧王孙忽然间道:“他发的是什么毒誓?”

蓝大先生道:“他说若是再出江湖走动,便遭万蚁蚀食而死,想那蚂蚁怎会吃人,这显见不过只是个牙痛咒!”

第十三章风消云散

展梦白只听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语,萧王孙亦不禁感叹,当下将杨璇死时情况说出。

蓝大先生听了,心头也是一寒,喃喃道:“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隔了半晌,向萧王孙微一抱拳,道:“相交贵在知心,你既知我,我便不必多言,多言徒乱人意。”

萧王孙微笑道:“正该如此。”

蓝大先生道:“就此别过……”

萧王孙失声道:“为何要走?”

蓝大先生黯然道:“此地我岂能再留?”

萧王孙沉吟半晌,知他若是见到群豪围攻苏浅雪,既不能相助于她,亦不能袖手,委实只有远远走开的好,当下也不拦阻,只是长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你要去何处?更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蓝大先生朗声笑道:“天地之广,何处不能容我,四海之大,何处不能相见……”向断红、绝红微一挥手,将半柄铁椎脱手掷出,长笑道:“小兄弟,今日之武林,是你的天下了……”

笑声犹未消失,身影已自远去。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展梦白似乎觉得这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他那豪气英风,也似时在眼前。

他深知无论蓝大先生去向何处,总能创出一番天下,这正如李靖相送虬髯时的心情一般。

群豪目送这当代奇侠身形远去,心中都不免有甚大感叹,绝红大师虽然身在空门,修为功深,此刻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断红大师目光更是如醉如痴,几次都要赶去追随,却又终于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梦白走到绝红大师面前,迟疑了半晌,似是在考虑如何措词,却终于未曾说出话来。

绝红大师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可是要问她的下落?”她,自是指的萧飞雨,不必说出名字,展梦白也是知道的。

绝红大师见他点了点头,虽未说话,但无限深情已自目光中流露出来,又自一笑,道:“她就会来的。”

这一笑中已带有幽怨之意,似是在为自己一生之情感黯然神伤,却又不禁为这一双小儿女的多情欣喜。

展梦白呐呐道:“她……她在……”

突然间,四山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哨音,山岩之后,竟隐隐有兵刃出鞘,脚步奔腾之声传了过来。

群豪虽然早已知道四山必有埋伏,此刻面目仍不禁为之色变,‘塞上大侠’乐朝阳凝神倾听半晌,沉声道:“四山埋伏,至少有四百人!”他一生闯荡江湖,历练之丰,无与伦比,竟能自脚步听中猜出对方的人数。

萧王孙、杜云天虽是一代奇侠,但终究少在江湖中走动,偶一现身,亦如神龙破云而现,见其首而不见其尾,是以这一点比之乐朝阳犹有不及,听了此言,两人对望一眼,萧王孙道:“四百人……”

杜云天道:“敌众我寡,只怕……唉,若要杀光了他们倒也容易,若要击退他们,却是难如登天。”

这句话听来似是有些矛盾,其实却含有深意,只因要这些武林名侠去迎敌无名之辈,他们实是下不得手去。

萧王孙叹道:“不但如此,以此脚步之声听来,这四百人之中,不乏一流高手,以我数人之力,即使要想将之杀光,只怕也不容易。”

展梦白突然道:“那边有人来……呀,似乎是李冠英与孟如丝两人,他们怎会在这里?”

话方说完,李冠英兴孟如丝已奔到近前,两人俱是满面惶急之态,喘息着道:“展……

展兄,快……快下山吧?”

展梦白道:“还未上山,怎能下山?”

李冠英叹道:“苏……苏夫人已在此地布下数道埋伏,第一道似有四百人之多,若要上山,只怕……”

孟如丝接道:“苏夫人在我两人无处投身之时收容了咱们,固是大恩大德,但展……

展大侠你对咱们,更是义重如山,是以咱们纵然冒了性命危险,也得赶来通知展大侠一声,展大侠你即使要将她除去,也不急在今天。”

李冠英道:“咱们在山上这几日,已多多少少知道她一些秘密,她虽然该死,但来日方长,展兄你………”

展梦白一直默然倾听,此刻方自朗声道:“我等既已来到这里,已是有生无回,纵然战死,也得一战!”

群豪早已满心愤慨,听了这响当当的话,忍不住轰然喝起采来,杜云天微笑道:“展梦自倒不愧是帝王谷主女婿。”

萧王孙笑道:“看来倒和你这有去无回的离弦箭有些相似。”两人对面微笑,显然在为展梦白自傲。

李冠英。孟如丝两人却是面色大变,两人还未说话,突听山下有人大呼道:“萧老大……萧大哥……”

呼声高亢入云,一条人影随着呼声急奔而来,身法之快,竟不在蓝大先生等绝世高手之下。

乐朝阳变色道:“这是什么人?”

萧王孙、展梦白却是看清,此人竟是铁驼,最怪的是,他驼背上竟会背着一人,萧王孙道:“我在这里。”

铁驼一掠而来,大声道:“萧老大,你……你快救他一救,此人已快死了,除你之外,无人救得了他。”以他的内功修为,说话竟也有些喘息,可见实是奔驰过剧。

萧王孙道:“谁受了伤?且放下他来。”

铁驼道:“你瞧瞧这是谁?”将身背之人,放了下来,四面立刻发出数声惊呼,呼声最响的,竟是李冠英兴孟如丝!

只因这身受重伤之人,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人’中的‘出鞘刀’吴七,此人竟会受伤,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萧王孙也不禁变色道:“是他?是谁伤的了他?”

铁驼叹了口气,道:“还有谁,除了那无影枪外还有谁?但无影枪也被他利刃所伤,伤的并未见得比他轻!”

萧王孙道:“杨飞在那里?你怎会遇着他们?”

铁驼叹道:“我遇着他两人时,两人显然已拚过生死,都已重伤,只有杨飞的徒弟杨成守护在侧,杨成那时若是杀了吴七,实是易如反掌,但他却不愧是条汉子,竟不肯乘人之危,见我到了那里,便将他师傅抱走,还求我无论如何,也要将吴七救活,为教他以后亲手复仇,唉……这小子端的有种的很!”

萧王孙道:“你又怎会到了这里?”

铁驼瞧着展梦白一笑,道:“这却是咱们小兄弟的心上人说的!”

萧飞雨既然已能说话,伤势自已痊愈。

展梦白暗中虽放下了心事,却又忍不住脱口问道:“前辈在那里遇着了她?她怎地还不上山来?”

铁驼道:“吴七。杨飞受伤之地,便在洞庭湖畔,那位萧姑娘,也在那里逛来逛去,像是在等人似的。”

展梦白道:“她等……”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问得如此着急,红着脸住口不语。

萧王孙却替他问了出来:“小女等的是谁?”

绝红大师微微笑道:“少时您自知道。”

铁驼叹了口气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听得萧老大在山上,便急急赶来,除了萧老大外又有谁能医得了吴七的伤势,那知吴七这时虽已半晕半迷,却偏偏不肯上山,嘴里只是说:“求你带我去找丝丝,我死也要见丝丝最后一面。”我怎知丝丝是谁,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带上山来。“孟如丝身子突然轻轻颤抖起来,双秋波中,也泛起了晶莹的泪水,咬住樱唇,垂下了头去。萧王孙叹道:“何苦……这是何苦?”他救人为先,先将吴七伤势仔细诊视了一遍,又让他服下了几粒丹丸。

铁驼道:“这伤还有救么?”

萧王孙仰天长叹一声,道:“性命虽可保全,但他那一身武功,只怕从此……唉。”

话未说完,但言下之意,自是众人皆知,这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苦练数十年的武功,竟从此废去。他那一生多彩多姿的生命,也将从此归于平淡,若是要吴七自己选择,只怕他宁可死了也不愿如此。

群豪俱是练武之人,自能体会到武功被废后的心情,不禁俱都为之黯然神伤,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吴七服下了萧王孙的灵药,似已微微清醒,但口中仍在不住喃喃嗔语:“丝丝……丝丝……你在那里?”

展梦白本觉这吴七骄横霸道,此刻也不禁为这般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痴情感动,转首不忍瞧他。

只听孟如丝终于痛哭失声,痛哭着扑到吴七身上,痛哭着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吴七微微张开一线眼睛,瞧见了孟如丝,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道:“你……你莫要走……”

孟如丝惨然道:“丝丝不走……丝丝永远陪着你……”

吴七含笑道:“好……”伸手似是要去抚摸孟如丝的娇靥,但手才抬起,又自落下,又自晕迷过去,但面上那安慰的笑容,却久久未曾消失,群豪已隐约猜出此中真象,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李冠英面白如纸,木立不动。

孟如丝转身扑在他身前,流泪道:“大哥,我……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你……

我……”

李冠英凄然一笑,道:“我知道。”

孟如丝道:“你……你知道就好……”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也不再去瞧第二眼,似是所有情意,所有的悲哀,都在这最后一眼中叙说尽了,孟如丝站起身子,向萧王孙一拜再拜,抱起了吴七,垂首道:“晚辈为了照料他的伤,不能再为前辈尽力了,晚辈这就下……山……”说到最后一字,又是泣不成声,吴七威镇武林时,她不顾生死,不惜一切自他身旁逃走,而此刻吴七已是半死之人,她却不顾一切要跟着他。

只见孟如丝抱着吴七痛哭着奔下山去,群豪心里都不知是何滋味,也不知是谁,喃喃轻叹道:“女人……女人……”

这就是女人,男人永远无法猜透的女人。

展梦白一拍李冠英肩头,叹道:“李兄,你……”

李冠英目中已有泪痕,不愿被人瞧见,只是仰天长笑道:“李某此身已无牵挂,正可兴恶贼决一死战!”

展梦白道:“好汉子……”突然想起自己尚有牵挂,接着,便想起了宫伶伶,纵身向那石碑后飞掠而去。

石碑后竟已没有了宫伶伶的影子,地道出口,也已紧紧闭起,展梦白大骇喊道:“伶伶……伶伶……”

目光动处,只见石碑后刻划着些字迹,也不知是用尖刀还是金簪划的,虽然模糊潦草,但却仍可分辨。写的是:“展大叔:伶伶再也无颜去见苏夫人,伶伶走了,伶伶从小就会照顾自己,此去一定会练好武功,为爷爷复仇,大叔只管放心,伶伶只望大叔能和萧姑娘一生幸福,伶伶就已心满意足了。”

展梦白看完了这几十个字,眼前已是泪光模糊,惨然道:“伶伶,好苦命的孩子,大叔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他知道伶伶必然已自地道中走了,但入口封闭,无法开启,他也不能追赶,何况纵然去追,也追不着了。

他手掌轻抚着石碑上的字迹,心里在为伶伶真诚地默祷,但愿这苦命的孩子,能从此脱离悲惨的命运,但愿自己日后还能再见着她,但愿她那时已是美丽的妇人,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

苍天有眼,他的愿望是必能达成的。

突然间,四山战鼓齐鸣,数百人一齐现身,数百柄刀剑,在日色下闪闪发光,天地间顿时弥漫起一片杀气!

展梦白英雄胆作,儿女情消,纵身掠去,沉声道:“与其等他们杀过来,不如咱们杀过去!”

群豪轰然道:“说得好?”

萧王孙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不知三位大师……”

断红大师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截口道:“咱们虽然身在方外,此事也要管的,妹子……

不,师姐,你说是么?”

绝红大师道:“佛门中人,并未忘了降魔手段!”

萧王孙道:“好!杜兄与我带着梦白前冲,三位大师断后,乐大侠率领群豪居中,首尾切莫失了连络。”

乐朝阳道:“全凭前辈作主。”

展梦白铁剑一挥,大喝道:“冲!”

‘冲’字出口,他铁剑已冲入了刀林!

血战一起,杀声震天,那数百柄钢刀在日光下一齐挥展时的情况,纵有生花妙笔,也难描写万一。

萧王孙、铁驼、杜云天,双手空空,身形矫如游龙,穿行在数百柄长刀间,每隔片刻,便必定有人被他们点中穴道。

展梦白铁剑过处,但听一片兵刃折断声,惊叫惨呼声,他虽是手下留情,不愿伤人性命,怎奈铁剑之锋,无人可挡,片刻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他剑下残废,点点鲜血,几乎染红了展梦白的衣襟。

这四人虽然势不可挡,但‘塞上大侠’统率而来的武林群豪,在这数百柄刀锋压力之下,却是苦不堪言!

苦战之下,群豪俱是血满征衣,有的固是饮人之血,却也有的仍是他们自身伤口中流下来的。

绝红、灭红、断红三位大师,昔年虽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此刻身在佛门,终是不能多造杀孽,只是跟在群豪身后,一见群豪有险,立即出手相救,若非如此,群豪至少已有大半在乱刀之下丧生,纵然如此,还是不免有两人在乱刀之下,惨遭分尸!

要知以二十人之力抵挡数百人,纵是武功相差悬殊,亦是不敌,何况这数百人中,不缺苏浅雪多年来在江湖物色的高手,只因这些高手大半身受苏浅雪大恩,是以此刻竟齐心为她卖命,例如李冠英、孟如丝等,若非情况特殊,此刻又何尝不肯为她效力。

萧王孙双手不断,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这苏浅雪当真不愧为人中之杰,单只这收买人心一事,便非昔日那些只知以威力服人的武林枭雄能及!”

杜云天见到对方伤亡如此惨重,仍是无人退下,心中又何尝不有如此感怀!

展梦白既要冲上山去,又不得不回身拯救身在险境的同伴,是以苦战了顿饭功夫,仍是杀不出重围!

这时对方伤亡虽然已有六、七十人之多,但人数仍众,战志仍旺,已方伤亡虽只四、五人,但群豪已有疲乏之容,显见无法支持,就连那般勇猛的玉空子,此刻亦是双目无力,满头大汗。

展梦白奋力冲到萧王孙身侧,一剑斩断了对方一人的右臂,沉声道:“咱们若再冲不上去,只怕苏浅雪便要逃了。”

萧王孙道:“她有心在此山中将已知‘情人箭’秘密之人一举而灭,此刻万万不会逃走的,怕只怕………”

长叹一声,接口道:“我等此番血战之后,纵能冲出,已是精力交疲,那里还能冲过后面几道埋伏?”

杜云天长袖卷起了两柄长刀,黯然道:“纵然有人能够冲过,但见到苏浅雪时,只怕连刀都举不起来,那里还能厮杀?”

展梦白暗叹一声,奋然道:“纵然如此,咱们也只有冲得一步是一步了。”铁剑展处,再不容情!

但经过一番血战之人,对方武功较弱之人,已大多被淘汰,剩下的已几乎全是可以力拚的高手。

‘塞上大侠’乐朝阳满面血汗交流,掌中铜棍,已被染红,他行走江湖数十年,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大战!

玉空子掌中精钢短剑,已被砍得刃口卷起,但见一人冲了过来,他一剑挥去,竟已刺不破对方衣衫,那人乘他微一怔神时,劈面将长刀砍下,玉空子长啸一声,抛下短剑,接住了对方手腕,两人同时奋力,玉空子奋起全力一拧,只听‘喀’的一响,对方手腕竟被他生生拧断!

乐朝阳大笑道:“好兄弟,干得好!”笑声方了,但觉背后一凉,接着一阵剧痛,他后背竟被人划破一条血口!

玉空子大惊之下,赶了过去,乐朝阳已回身将那人刀锋以棍指卷住,一个肘拳,打得那人胸骨尽折,惨呼而死?

玉空子道:“你不妨事么?”

乐朝阳道:“区区一条伤口,算得了什么?”

话犹见了,身子突然摇了两摇,竟已站不住身子。

玉空子伸臂扶住了他,将方才夺来的长刀,舞起一团刀光,护住自己与乐朝阳的身子。

但对方见得他两人的狼狈神情,立刻全力攻来,乐朝阳容色惨娈,道:“……兄……

弟,你莫管我,快……快去干吧?”

玉空子牙关紧咬,也不答话。

乐朝阳满头俱是黄豆般大小汗珠,忍痛道:“兄……弟,我……我还能厮杀,快放开手!”

玉空子厉声笑道:“今日我虽已抱定决心,战死为止,但却不能让大哥你死在我之前……”

突然间,一声长啸,传了过来!

接着,有人大呼道:“萧老大,展梦白!我老头子与天马大和尚来了!”两条人影,凌空飞来,有如飞将军从天而降,竟是莫忘我老人与天马和尚,身形方才落下,对方便已传出两声惨呼!

萧王孙纵声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

话犹未了,只听又有人大呼道:“展梦白,展兄弟,大鲨鱼率领太湖众家兄弟,为你助拳来了!”

展梦白精神一振,纵声大笑道:“来得好……来得好!”

乐朝阳耳听一阵有如战鼓齐鸣般的脚步之声奔了过来,欣然一笑,道:“兄弟,这一下咱们都不必死了?”

自刀光人影中望将出去,但见数百个精赤着上身的大汉,齐声呐喊,挥刀冲了过来,呐喊之声,势如雷鸣!

当先一条大汉,身高八尺,背阔三亭,手挥一条三股烈火叉,来势有如猛虎出柙,正是太湖群豪之首大鲨鱼!

展梦白遥遥呼道:“大鲨鱼,你好么?”

大鲨鱼狂笑道:“好,好,待杀完这些畜牲,再和你痛饮三百杯!”虽然还隔着数百柄长刀,两人却似已把臂言欢。

过了半晌,大鲨鱼又道:“白布旗一般奴才,又戴着自帽子在山下出现了,俺若非急着上来,少不得先和他们打一架!”

展梦白又惊又喜,笑道:“幸好你未曾与他们厮打,否则便变成大水淹倒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大鲨鱼奇道:“莫非那些奴才也……”

突听一个雄浑沉厚的语声呼道:“萧老前辈、展大侠、熊正雄与布旗门兄弟为两位效力来了!”

呼声落处,已有百余个身穿白袍,头戴奇形白帽之人,挥刀加入了战圈,声势之壮,不亚太湖群豪!

这一来敌我双方的强弱之势,立刻为之大变,‘潜龙山庄’门下,阵脚已渐渐乱了,人人面上也都已有惊惧之色!

绝红等三位大师袍袖一拂,齐地退下,她三人见到此刻已不必自己出手,便不愿再出手了。

萧王孙朗声道:“有劳三位大师在此押住脚阵,莫老人与马大师、杜兄、铁老弟,与梦白且随我先上山去。”

大鲨鱼朗笑道:“前辈放心,将这些畜牲都交给大鲨鱼就是。”钢叉一振,对方已有一人身上多了三个透明窟窿!

展梦白战志如虹,大呼道:“走!”

铁驼振臂道:“驼子我来开路!”当先冲出。

突听一人娇笑道:“还有我呢?”

这语已是如此熟悉,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一人已自乱刀中冲到他身侧,正瞧着他依依含笑。

若非在此等混乱之中,展梦白便要不顾一切去抱着她,但此刻他心情虽然欢喜激动,却只能道:“飞……雨,你……你何时来的?”但两人手掌还是忍不住轻轻一触,这一触便又给展梦白平添许多勇气!

萧飞雨笑道:“分别之后,我伤势立刻好了,才知道师父早已令人快马传柬江湖,我到了这里,便在山下等候莫大伯和大鲨鱼他们,好带他们上山,只是你……你呀,我到了你身旁你都不知道。”虽是娇嗔,却也温柔。

展梦白痴痴笑道:“我……我……”

天马和尚突然一拍他肩头,笑道:“小伙子,走吧,要聊等到明天也不迟,何况明天之后还不知有多少个明天在等着你们哩?”

铁驼一马当先,直奔上山,跟在他身后的,无一人不是武林中绝顶高手,脚程是何等迅快!

到了一处,四山合抱,地势绝险,铁驼道:“苏浅雪若是在这里弄成滚木擂石,咱们可惨了,幸好没有。”

突听山上有人大呼道:“展梦白,滚木要来了,你等死吧!”两人并立山巅,竟是那颀长少年兴柳淡烟的孪生妹子柳轻絮夫妇!

展梦白知他乃是顾念旧情,话虽说得凶恶,其实却是故意点醒自己,要自己快走,微一抱拳,急奔而出。

众人眨眼间便出了险境,只听身后惊天动地般一连串大震,想是滚木已下,柳轻絮夫妇若是下令滚木在先,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奔行盏茶功夫之后,前面绝壑阻路,深达百丈,宽有十余丈,唯有架绳桥,堪作两岸通路。

众人虽知此桥之险,但势在必行,不得不走,但人人俱是小心翼翼,生怕这绳桥中断,葬身绝壑!

等到众人全走过去,掌心都已捏了把冷汗,突见绳桥起处,倒卧着十数具尸身,一人高举着长刀,痴痴然站在那里,刀上满是鲜血,他身上也满是鲜血,但这一刀若是落下,绳桥立断,众人只瞧得又惊又疑,不知这一刀为何不曾砍下,展梦白却已瞧见这痴痴呆呆的人竟是昔日风流潇洒的江南名侠林软红!显见苏浅雪早已令人在此守候,只要见到群侠登桥,便立刻砍断架桥的巨索,幸好留守在此的人中,有个林软红,竟将同伴杀了。

只见林软红满面鲜血,容光憔悴,几乎令人不敢相认。

他瞧也不瞧众人一眼,只是在口中喃喃道:“秦琪死了……秦琪死了……你们走吧……

你们走吧……”

群侠知他必定又是为情所苦,心头又是感激,又觉黯然,但此刻也无暇安慰于他,匆匆谢过,急奔再上!

苏浅雪似觉这三重险阻必能将群侠拦住,是以此后再无埋伏,群侠又经片时急奔,便来到一片气象开阔的庄院。

若是换了平日,群侠到此必将考虑庄内是否还有埋伏?该如何入庄?但此刻人人俱是热血如沸,那里还顾得许多,竟是脚步不停,急冲而入,庄内一片空荡,想见庄内之人,已倾巢而出,众人方自冲过前院,忽然间,大厅内传出一声娇笑,道:“贵宾远来,怎地不通知贱妾一声,好教贱妾恭迎大驾!”苏浅雪满面含笑,兴唐迪大步迎出。

她见群侠来得如此迅快,心里难免吃惊,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竟是彬彬有礼,含笑揖客。

群侠鱼贯而入,人人俱是面色铁青,心里却都要瞧瞧这苏浅雪倒底还有何花样使出,是以都不说话。

那知苏浅雪果真聪明绝顶,竟不等别人发难,已先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各位既然来到这里,贱妾若再隐隐藏藏,推推托托,自己先觉不好意思,各位有什么话只管问吧,贱妾只要知道,必定从实说出,各位俱是前辈英雄,萧老前辈更是侠中清流,想必也不会对妇道人家太过无礼。”

这番话简单明白,虽败不馁,虽柔亦刚,当真说得漂亮己极,群侠纵是对她深痛恶绝,但也不能不对她此番这种言语行动深表佩服,谁也不愿以恶言待她,萧王孙微一抱拳,道:“夫人既是人中之杰,在下等自也不愿以俗人相待夫人,只是有些话在下等虽已知道,却仍不得不再问一声。”

苏浅雪笑道:“请问。”

萧王孙一字字缓缓道:“不知夫人可是那情人箭之主?”

苏浅雪含笑道:“正是!”

群侠虽然早已明知此事,但听她此刻亲口说出来,说得如此痛快乾脆,不禁心头一震!

展梦白更是热血奔腾,恨不得立即拔剑而起,只是被萧飞雨纤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耳语道:“问完再动手也不迟。”

萧王孙道:“夫人确是快人,但在下还有件不情之请,要想请教夫人,那‘情人箭’究竟有何秘密魔力?竟能令天下为之震动?”

苏浅雪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倒也有趣的很,我得分几条来说,才能说得清楚。”

众人早已将这问题反反覆覆,不知想过多少次,谁也找不到答案,此刻听她竟肯说出,都不禁凝神倾听。

苏浅雪缓缓道:“我小时便常听人说起一些昔日武林雄主的故事,却从未听过有个女的,于是我便想做第一个武林女王,直到我长大后,与唐迪一见锺情,才开始将这想法淡忘。”

‘我兴唐迪婚事若是能成,此事也就罢了,那知我与唐迪相恋时,唐无影竟已为唐迪订下了婚事,唐迪自不敢反抗那专横的老人,我一怒之下,便决心要将那幼时的想法实现,便用尽各种手段,令一些武林中一流高手不得不拜倒在我裙下,好教他们日后不敢与我作对,而我与每一人分手时,都与他们约定一个暗记以为表志,日后他们只要瞧着这暗记,就如同瞧见我一样。’‘经过十数年的时间,江湖中与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已不少了,我又求得一种最毒的毒药秘方,于是我便开始炼制’情人箭‘,这’情人箭‘除了奇毒无比外,本无什么秘方,于是我便想尽办法,增加它的神秘之感,故意将它染成红。黑两色,故意只在月圆时才令它出现,至于发射’情人箭‘的机簧弩筒,却是唐迪监工所制的,唐门暗器世家,他监制的弩筒劲力自比别人强些。更厉害的是,那弩筒机簧乃是以烂铁柔钢所制,是以发射时绝无声息。’‘所有的玄妙之处,都在那’死神帖‘上,那’死神帖‘每张看来,虽都一样,其实眼睛里却有些不同,只因我将昔日与那些武林高手约定的暗记,以碧□昼在那骷髅双目之中,’情人箭‘一制成,我便拿那些与我有交情的武林高手开刀,他们一接到那奇异’死神帖‘,已是一怔,再瞧见那骷髅双目中的暗记,又是一怔,我便乘他们这怔神之际,将暗器无声无息地发射而出,竟然全都成功,只因他们都认为昔日与我交往,乃是件亏心事,是以一见那暗记,便已失常。’‘如此经过数月之久,武林中便已有数十高手伤在那’情人箭‘下,’情人箭‘神奇的声名,立刻四面八力地传送了出去,再加上我那些故意的做作,使它更平添许多神奇的魔力,这时我便令秦瘦翁在暗中将’情人箭‘发售,一些想秘密寻仇的人,郁是我的主顾。’‘他们所用的’死神帖‘,自然已无暗记,但这时武林中人都已认为’情人箭与死神帖‘必定有种神秘的魔力,是以一接’死神帖‘,心已慌了,心神一慌,自然容易被暗器射中,这其间当然也有些未能成功的例子,但人们总是有种劣根性,唯恐天下不乱,一传十,十传百,将’情人箭‘越说越是神奇,千方百计要来购买’情人箭‘之人,也越来越多!’‘买箭的人越多,死在’情人箭‘下的人自也越多,如此因果循环,终于使得江湖中人谈’箭‘色变,而买了我’情人箭‘的人,少不得要为我吹嘘,为我效力,这就是’情人箭‘那神秘魔力的由来……唉,有些事说穿了虽然不值一文,但这谜底若不揭开,谁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能猜中它的秘密!’她竟将所有秘密,完全坦白出来,说的如此痛快,群侠只听得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萧飞雨忽然间道:“唐凤唐姑娘在那里?”

苏浅雪道:“死了,被唐迪杀了,他不但杀了自己的女儿,也杀了他爹爹,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群侠耸然变色,谁也想不到唐迪竟是如此恶毒,唐迪面上,却无丝毫表情,似是完全麻木了一般。

展梦白厉声道:“先父……”

苏浅雪不等他话说完,已截口道:“展化雨也是我杀死的!”

展梦白怒喝一声,挥剑而起。

苏浅雪缓缓道:“少年人,你且坐下来,我既然挡不住你们,早已没有心活了,也不必你费力动手。”

她瞧了唐迪一眼,接道:“我与唐迪,俱是罪大恶极,本就该死,死时能有各位如此显赫的人物殉葬,更是荣幸之至。”

展梦白变色道:“你说什么?”

苏浅雪格格笑道:“这庄院一里方圆之内,都埋有极厉害的炸药,引线布在厅外,都有专人看守,只要我一声令下,咱们这些人便都要被炸成粉碎,这便是我三十年布置之最后一着,本来是不想用的,但事已至此,却不得不用了,哈哈,各位来到这里,插翅也难飞飞去了!”

笑声凄厉,有如鬼哭。

群侠纵是铁胆,此刻面色也不禁为之惨娈。

萧王孙道:“那点燃引线之人,难道也不想活了么?”

苏浅雪狞笑道:“那四人俱是自告奋勇,要接这差事的,只因你们若是不死,他四人终必要死在你们的手下,倒不如与你们同时而死,以方幸、方逸、柳淡烟、孙玉佛四条命,来换萧王孙、杜云天、铁驼、莫忘我四条,总是划算的,我兴唐迪一生什么福都享过,展梦白与萧飞雨却正是如日方中,以我两人换他两人,也已够本,何况还要加上个大名鼎鼎的天马和尚!”

大厅间只闻她凄厉的笑声,谁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苏浅雪长身而起,嘶声狂笑道:“情人箭光了,咱们也完了,放吧……放吧……”

刹那间,群侠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只等那天崩地裂的一声大震,那知苏浅雪三声喝过,四下仍是毫无动静。

群侠一惊一喜,苏浅雪、唐迪却是面色大变,两人突然跃身,向厅后的一重门户飞掠而去。

萧王孙喝道:“莫让她点引线!”

喝声未了,群侠身形俱已展动,这几人是何等轻功,起步虽后,但却几乎与苏、唐两人不差先后掠入了那重门户。

只见门里乃是间小小的密室,中央有个八卦图形,盘旋交错着十余根引线,但此刻引线都已水湿,方辛等人更是踪影不见,墙上却写着数十个黑漆淋漓的大字,写的是:“苏夫人,抱歉的很,咱们还不想死,此后必定妥妥当当藏起来,待机而动,药引也是咱们弄湿的,只因咱们生怕还未出炸药范围,引线便被夫人点燃。展梦白、萧王孙,咱们今日救了你一命,你可千万莫要忘记。苏夫人。唐迪,后会有期,再见吧!孙玉佛、柳淡烟、方辛率子同留。”

群侠瞧得又惊又喜,苏浅雪、唐迪却已不能动弹!

展梦白厉声道:“苏浅雪,你……”

突见苏浅雪双手齐扬,一手拍向唐迪胸膛,一手拍向自己心窝,口中格格笑道:“谁也杀不了我……”

笑声未了,两人已一齐翻身倒地,只见苏浅雪心上插着只红色短箭,唐迪心上插着只黑色短箭,这一双奇异的情人,终于也死在奇异的情人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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