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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老云涯传》第八回 小村舍包庇嫌犯 大宅门容纳山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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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意外钱枉物难消,不义财浮云易散。世上有两件事最靠不住,一是别人的钱,二是自己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靳老头并没有发财,但他命中有钱经手。什么钱呢?原来有人替他还债,一口气出了几百两银子在他手上一过又到别人口袋里去了,分文都没落到自己腰包。是谁这么阔气?正是此人,前面提过浇仙楼的李公子,姓赵名二的大官人,话说这位少侠近日哪里去了?县里都在寻他。原来此人不在别处,一直藏在秃山镇上老头家中闭门不出,每天两餐和老儿同吃同住,心中闷出鸟儿来。那天晚上老头带他看榜之后,少侠吃惊,二人回屋商议对策,老儿问他可会轻功?他说不会,只好改头换面避人耳目。老儿拿草绳给他量身,第二天到县里订做衣裳,捎了条青花白底短裤回来,让他先穿着,又把宝剑藏在家中稳便处。藏好了办事也不拖沓,还得抓紧。当日夜里二人便去县城密会了管家,贿赂他一百两银子,敲定入府事宜。这时少侠身上的钱已花完。次日他绕道隗州去钱庄提了先前伏下的三百两银子,并修书一封向庄主再要钱来,顺便托了老头给儿子的回信,信是老头口述,他笔记下的,有两个字不会写。办完事他且在城里投宿一夜。翌日再回镇里给老头钱上赌坊还债。包里还剩下几十两。还完了债老头高兴的拉着他连夜切磋身份,于是赵二变成了靳有粮的亲戚,本想改名叫作靳远。后来老头觉得不妥,说亲戚家不都同姓,何况远方亲戚。你若也随我姓靳,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叫旁人立判有假。你若姓作别的,反倒还合情理。赵少侠赞老头心细,却不知姓什么好。既然当初他在浇仙楼自称李公子,于是索性又姓李了。又琢磨半天没想出名字来,姑且叫做李二。就这样到了第五日,正逢死驴儿头七下葬,李二在屋里听见外头唢呐声响,巷子里一路长队哭着送葬,又闻死驴儿爷娘及酒楼的人嚎啕不已,口中咒骂自己,心里好不郁闷。然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事暂且不提。

第六日清早老头上县城去,找偏僻客栈给他安排下住处,又去裁缝铺取了两套新鲜衣裤,恰好遇见田铿,中午便坐他马车回来。回家到屋里拿衣服给李二换上,又找了条皂罗抹额扎在他头上,轻轻吊起眉目,再套个黄麻幞头,头上就算齐了,再把那双破鞋扔了,脚下换上一双蒲履,周身容貌已与画上不大相似。李二对着水缸照影,心中十分满意,只等出门考验别人眼力。下午吃过便饭,他俩收拾行装从后院悄悄出去,绕过左邻右舍穿过林子跨入田间步行去了县里。这趟又是去见管家的,到了管家家里,那人却翻脸了,不肯给他经纪。李二不知所措,还是老头精明,把包裹在桌上摊开,白花花的银子流了出来。对方见了钱,马上喜形于色,不再多说,立刻清点起来。麻利的让人见不着手。他把银子过称,一共七十多两。收完钱自己笑了一阵。二人只等他吩咐。管家说:“靳老爷你以为我不知,这算哪门子亲戚?刚才犯过事的。”说了一半打住,拿眼睛去瞟李二。原来死人之事已被他知道,怪不得要加价。李二脸上阴沉,靳老头用肘子捅他,对管家说:“有事定不会拖累您,包在我身上。”管家点了点头,问李二道:“你来府上究竟做什么的?”李二不语。管家叹道:“既是靳老爷的亲戚,便是自己人了,你不妨直说,好让我有分寸。”李二还是不语,老头又捅了他一下,便支支吾吾说是来寻亲的,绝不会干歹事。管家点头道:“也罢。我只好睁眼闭眼,却由不得你胡来。在府上一定要规规矩矩的,到县城里也莫要胡来,惹了有钱有势的,谁都保不了你。”李二点头。那人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叫李二。咱县有不少叫李二的,屠户李二,卖醋的李二,还有个龟公也叫李二。这名字不方便,不如请老爷帮你起个。”说完又讲了些规矩,再跟他介绍府上人物,说起老爷只见他突然津津有味道:“老爷是何许人也?说来可了不得,方圆二十里,人人都给他家做事,谁都得叫他一声老爷。你可知老爷名姓?”李二摇了摇头,管家接着说:“老爷姓商,名穷经,字白首,号古窖山人。年纪四十出头,身无一官半职,却是本地的头一号人物,没人敢得罪。他名里虽然有个穷字,可身上一点也不穷,还家财万贯,秃山秃水秃县,都是他的地界。咱们商府就是他的老窝……对了,你打算何处落脚,外面还是府上?”李某说住在府上。管家说:“正好,按理说小厮都得住在府上,我回头给你安排,不过若想住在老爷身边,可不行。”李二最后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又过三日,管家将事已操作妥当,终于可以招他入府。这天午后李二挑着担子随靳老头从商家南边角门进去,门墩上坐着两个护院,灰衣皂裤武松帽儿,将他拦下盘查了一番,老头说是新人,报过名姓便放了。李二随老儿过了五六道门,经了三四个院子,脚踏草木砖石,头过亭台楼阁,来到酒香苑外,这里有一溜厢房,当中一间门儿开着,老头上台阶引他进来。李二进屋歇了担子一看,屋里干净的很,长宽都是十步,方方正正。中有桌椅床柜及日用之具,桌上碗筷毛巾整齐,妆台铜镜擦拭闪亮,打开柜子又闻幽香,里面有个黄铜空粉盒子,是女人用的东西,还有半盒茶叶,想必这里曾经住过丫环。又见柜头放着鸡毛掸子,墙角立着短嘴陶壶,纸糊窗棂向外撑开,可见外面风景。他到屋外数了数厢房,共有五间都一般大小,全是西开门窗,门前干净坪地,一亩大小,地面是青石板儿,上面堆着落叶。坪外有一口井和水缸,几株梧桐及石桌椅凳。再西边是一溜低矮围墙,白墙灰瓦,上镂花窗,五尺来高,墙根处堆着木桶、板车、扁担、笤帚等物。沿墙边种满了文竹。墙那边是个精致园子,隔花窗可见里面假山池塘垂柳和二层楼台等物,现在似乎无人,塘里游着鱼儿,十分清闲。老头陪他出来,指着园子说叫“酒香苑”,是专供贵客下榻的宾馆。李二点了点头又快步绕到厢房东面见一片菜地,旁边搭棚茅厕,里头一对鸳鸯坑,整洁无臭。李二看着十分满意,心想这儿比他在山庄住处还好,到底是做买卖的有钱,下人都住带园子的了。看完菜地又往南去,那边都是杂草,二十步外一堵高墙,底下堆满了空酒坛子,墙上还有个倒三角的大缺口儿,从根到顶都被瓦砾堆上。李二过去从它缝隙里窥见外头行人悠悠路过,原来这就是商府南墙。怎么墙塌了都不修葺?李二纳闷又回石凳上坐着,回头看那厢房,牌匾写着“勤居”二字,听名字便知是给下人住的,专门伺候旁边苑里的客人。还不忘催人勤快一点。

老头将他送到地方,又嘱咐几句,约他下午一道去见老爷,便回去忙活了。李二送走了他,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到井旁擦了身子,回屋里歇了半晌,也不和周围邻居招呼,兀自昏昏睡去。下午睡得正酣,沉沉中老头又来找他,把他唤醒,说老爷现在有空见他。李二马上起身整理衣裳出门,跟老儿走了几条弄子,眼前豁然开朗又到一园,便是茶香苑了。当中有间三合院儿,就是老爷住处。二人直奔西厢书房,遥见房檐下挂着一个纯银鸟笼,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近看里面一只白鸟,模样天真可爱。门旁两行对联:上联是“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下联是“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李二心想:写的真好。便和老头在阶下垂手侧立,管家这时从屋里出来示意他们进去,又嘱咐李二别乱讲话。他俩便入内来,顿时感觉屋里阴沁的很,皮肤凉丝丝的,但闻阵阵幽香如旃檀龙涎,看大堂中间被落地花罩隔成前后两间,前面地上干净像衙门公堂一样,左右靠墙两排共八个座椅,其后楠木花罩雕成格子,摆着瓶瓶罐罐,上槛挂着牌匾,书“银斋”二个大字,正是书房之名。隐约见里屋满是东西,光线颇暗瞧不清楚。随后有人唤了一声“进来。”李二就被老头推了进去,入内一看,墙上挂满字画,地上堆着书籍杂物,没个下脚的地方。他走了几步找块空地站着,见端头是张紫檀卧榻,上面坐着一人闭目养神,正是老爷模样。李二仔细一看。此人相貌却也斯文。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眉如漆画,目露微星,一把山羊胡子,干净利落,身着半旧纱衣,头戴漆纱网巾,手拿折扇不动。风度翩翩,十分儒雅。再看他身边家什,头顶一块牌匾书“古窖山魂”四个大字,塌上铺着绣花精丝软垫,屁股边有几样文玩珠串及背锤痒挠。左边墙角生铁香炉如三层宝塔内燃着半柱香儿,身后及右侧橱子连成一片,像药柜似的开了百十个小抽屉。身前紫檀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堆书本,其中竟有不少小说,除了《夜娇娘》、《龟儿乐》这类惊世骇俗之作,还有些不知名的笔墨。原来老爷是个爱看书的人,李二心想,他曾经听说《龟儿乐》这书乃是前朝人将三本奇书:《龟常喜》、《小末儿》、《乐游枕边》编在一起,合着好几十万字,堪称古今**之首。老爷居然有工夫看这个,怪不得此处书房叫做“银斋”,里头不见银子,却见**,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李二想罢替他连红。

片刻之后,老爷见他们来了,醒了醒神,挪开案上的闲书,捡起一个账本,清清嗓子,憋了半天,开始跟靳有粮交待事情。老头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听着。没啥事,两句话就说完了。老爷又看李二,沉吟片刻说道:“这是你新来的伙计,叫什么名字?”回话说叫做李二,老爷又问:“你可是靳老伯的亲戚?”李二点了点头,又问:“是何亲戚?”李二说是堂侄,老爷停下问老头:“未闻你何时曾有堂兄弟?此人怎会姓李?”老头说:“他爹是我堂叔连桥表兄的继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所以是外姓。姑且算作堂侄。”老爷点了点头。老头又请他给李二起名,老爷说:“李二这名字着实寻常。”沉吟半天却没想出妥当名字,便随手翻开桌上的书,正是一本《龟儿乐》,翻了几页,眯眼一读,说:“就叫李羞云吧。”老头连说名字起的好,又要他赐字,商穷经随口道:“字怯雨。”又要赐号,老爷说以后再赐。靳老头便捅李二的腰,李二只好躬身谢过。老爷没再说话,又闭目养神。他俩刚要离开,商穷经却在背后忽然道:“靳叔,近来可好?”靳有粮略一迟疑,不知如何作答。商老爷又说:“无事,我看你愁眉紧锁。便问问……”老头答应他:“老爷放心,有事定会禀告。”二人从屋里退了出来,走出院外李羞云问他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老头说:“没什么意思,只因我还欠他银子,这狐狸拐弯抹角要钱呢。却不知我先还了赌债,没钱还他的,他迟早要知道,且求你们庄主多寄些钱来。”羞云默然。

见过老爷就算商府的人了,李羞云了却一桩心事,回厢房后坐在床上喝水,屁股还没坐热,就听门外就有人叫他名字,出去一看,原来是那位姓郑的班头,让他赶紧干活去打扫苑子。他二话不说放下碗来就去,一个家丁与他同道,给他开门,二人进酒香苑入了阁楼,见里面无人,那人便拉他坐下歇息,互问姓名,原来这小厮叫做瑞福,是秃县本地人。羞云报了自家名字,瑞福笑他名字稀奇,不像是下人的,倒像是嫖客的名字。羞云笑而不语。小厮又问他的家世,是否靳老爷亲戚等,他胡乱说了一通,把这人给哄过去了。接着起身做事,他们在厅中转了一圈,捡些杂物就算收拾过了,又入旁边耳房一看,桌上杯盘狼藉、肴核纷杂,还有许多饭菜。瑞福上前端起一盘果子和他吃了,又坐下喝了些残酒,说了些闲话。原来瑞福家就在县城东南角儿里住着,从小在商家做事,如今已有八个年头,知道此间不少趣事。二人聊了一阵,还没把话说开,时候已过半晌,于是上楼接着打扫,浪蝶在廊道上扫地,瑞福拿抹布擦栏杆,绕了半圈,到羞云对面处,突然叫道:“喔,好厉害的掌法。”便叫他赶紧来看。羞云过去一瞧,只见栏槛上被人拍出一个掌印,硬是摧折了半根木头,地上净是木屑,可见此人掌法了得。羞云顿时面露喜色,问他:“这是何人干的?”瑞福答道:“定是客人干的。”问是什么客人,瑞福悄声道:“何惧天。何大侠。可不是一般客人,名称说是大侠,其实就是山贼,在疯山上安营扎寨,这几年把地盘做大来跟老爷谈生意的。在这住了几日,昨日才走。”又问详细,瑞福说他们三四个人膀大腰圆,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说话嗓门奇大,还有一个是大侠孪生兄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听他这么一说,李羞云又大大吃惊,当下明白这些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天前浇仙楼里喝酒的那帮人。于是寻思:何大侠怎么上这儿来了?当日听他说要去见谁老爷,莫非就是见商老爷?又听酒楼的说将那死人送回县城,定是送到商府来了……于是便问瑞福府上前几日可曾过死人没?又跟他解释那老头模样,瑞福说最近府上没有死人,隔壁吴家这月上旬倒是死了个老都管,彼时正逢吴老爷大寿,便没有治丧。说罢又问羞云,吴家寿宴他去了没有?办的可真阔气,三天内请了几千人赴宴,摆了两百桌饭菜,开了两千坛好酒。羞云不知这些,但想知道何大侠既然在酒楼和吴府的人接洽,不小心闹出人命,怎么又入商家门来?便又问瑞福客人来做什么?瑞福却说不知。羞云心想:我当时粗心大意,光顾着和死驴儿斗气,竟没看见何大侠还有个孪生兄弟,真是眼瞎。想完抬起手来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巴掌,打的十分响亮,瑞福在一旁看呆。

又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二人收拾完院子,回来吃了晚膳,各入室内休息。李羞云等天近黄昏,悄悄掩上房门,从角门出了商府,独自一人到县城里。走了几条街坊,见此地果然比隗州城热闹,快日落时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店铺多未打烊。他不紧不慢绕城走了半匝,约莫花了一个时辰,量脚下土地和隗州差不多广,据说有三千亩,能装五个秃山镇子。然而方圆虽大,可光是商吴两家院子就占去三分地面,每家能抵半个镇子,果然都是有钱之主。如今世道变了,行走江湖没有卖酒的挣钱,以后劝庄主也卖酒去。羞云心想。此时他步到城南,望见城门不寒而栗,趁路上人少,小心翼翼到门口处看榜,四面高墙看尽,没寻着自己那张滑稽画像,想必是被别的纸给盖住了。他心头顿时如释重负,觉得脸面已然得救,便轻松打道回府。到府上时已经掌灯,郑班头正在屋里等他,见他回来给他房门钥匙,还抱来凉覃、凉枕和一篮果品,又给他讲了许多规矩然后告辞。夜里李羞云睡在凉席上,脱了浑身衣服只露出青花白底短裤,嘴里嚼着果子,非常惬意,心想:有凉席睡还有果子吃,在这做下人日子可真不赖。每月还有十两俸钱。这点小钱也不中用,都给老头算了……躺着不久便沉沉睡去。

半夜他又醒了过来,闻屋里淡淡幽香,鼻翼翕翕大动,心头竟有些狂躁。月光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仍未查出是何处香气,竟然如此勾魂摄魄,让他好心烦也。再闻那黄铜香粉盒子,只有平常的桂花香味,不知是哪个丫环的留下的。明日且去打听打听。于是他收住心中火气,倒下僵僵又睡了一宿,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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