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据说看过《死失图?甲本》的人对我说过，“人的身体无法自己产生内力，所有的内力都来自于一种名为‘魋’的奇异石头，或者借助嵌有‘魋’的刀将他人的内力据为己有……”

这个人是我的启蒙师傅，也是我的父亲，我周围的所有同龄人接受的都是这一种说法，看来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此刻，我袒露着微隆起的肚皮，斜躺在一处檐角上，青铜色的瓦片，湛蓝色的海水，阳光正好，不远处的甲板正中是极阔的演武场，幡旗云集，枪戟林立，一年一度的晋级死斗就在这里。

永远殷红的木板从来冲刷不干净，嗜血的苍蝇像白色的海鸥一样跟随在这里，“嗡嗡嗡”，大概听得多了，也有几分生趣。

演武场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区，简易的毡布是否可以遮住暴烈的日头，或者粗烈的海风，没人在乎，他们是败者，历届被淘汰的人，也是阵列在演武场上无数名刀利刃的主人。

他们的内力被用作奖励，任由胜利者攫取吞食得一干二净，成为自己晋升上一层舱区的必须。

所有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不可一世的武林狂人，甚至眉目青葱的世家之女，都落魄此处，虬乱的须髯，空洞的眼神，撕裂的衣襟露出不可多见的白皙肉体，无动于衷，一片死寂，就像一滴水沉入深涧，终究不可期待听到回音。

再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因为人的身体无法自己产生内力……

“嚇！”一声浑重的长啸，惊醒了甲板上羸瘠枯槁的肉体，所有行尸走肉般的灰色眼神瞬间死而复燃了，久违了啊，又有人想闯海，我循声望去。

阳光似乎暴烈的很多，将空寂海面的黑影照得格外刺眼。

那人四肢奇长，如同夏日的孑孓，伏在海面之上，随波浪起伏，纹丝不动，又如雨后的蜻蜓，点水而行，如履平夷，举目之际，已疾跃出数十丈。

“还不够啊！”我咧着嘴冷冷的笑着。

甲板上蓬头垢面的人挤挤挨挨地巴望在船舷边。

“哈哈哈哈！”，人群中有人爆发出极亢戾的笑声，“快点来啊！”有人开始附和着喊道，“来啊！”几乎所有人都咬牙切齿从肺腑中爆发出这两个字……真是恐怖啊，他们挥动的手中似乎是分尸碎骨的斧锯，从来面面觑然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飕！”浑浊肮脏的甲板上空惊惧地安静了，适才高亢的笑声被戛然斩断，一只血眼的玄鸮从极高处破风而出，倏然扫过头顶，不，是一支赤镞的乌羽箭，疾射向海面上的那条人影。

一瞬间，箭羽后的空间似乎扭曲了一下，我用手挡住阳光，凝视良久，隐约看到一根从振弦处引出的极细长线勾缠在箭杆之尾，裹挟着凌厉内劲的长箭骤停在黑影上空，似乎牵动了极细巧的机关，从箭镞处暴射出无数细密如蜂针的白芒，“果然难以逃脱吗？”我只觉眼前又一道黑影掠过，长箭已被那未曾露面之人收回。

“第七十八种，第七十八种追捕之技，”我在心中暗暗数着，那极高之处明明仅有一人，但每次缉拿闯海之徒的手段都截然不同，实在无从琢磨。

“唔……”我的思绪被打断，静视着那令人惊奇的一幕，苍阔的海面上原本可以顺势疾行的洋流出现一股黑色逆潮，人影匍匐在水面，上下浮沉。

在白芒刺入身体的刹那，人影消失了，消失在从海面下高高跃起的密集鱼群之中，无数翻跃的鳞片折射出巨大弧形银光吞噬了原本耀眼的白芒，黑影悄然重现在逐渐激荡的海面之上，远方的漂木随着鱼群带来的逆潮开始清晰可见。

“鲸骑术？”

“黎洞烟波庄吗？”甲板之人脸上的凝重一闪而过，狡黠的眼神已看不出她曾是武林名宿之后。

我揽起掷在一旁的剑，环抱身前，扶檐远眺，“真的可以逃脱吗？”

愈来愈多的浮物从近海泊来，如果提身纵劲，未尝不可以一搏。

黑影跃身而起，欲停在眼前漂木之上，猛地一杆奇形长戟破木搠出，沿着下颚直插入口腔，黑影被孤零零地挑起在海风中曳荡，血水顺着长戟淅沥而下，流淌在那满绣着黑色纹身的手臂之上，虬结的筋肉，黧黑的身体，髡首凹目，无须无眉，“万安妖獠……”

和烟波庄同在琼州的万安渔人，世代捕鲸为生，被临安人奉为神物的龙涎香几乎全部出于此族之手。只不过遍身罗绮之人，面对被苦严生活改变的狰狞面目只不过嘲蔑般赐予了“妖獠”之名。

一向自诩武学尚意的烟波庄在赖以谋生的精技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

血在众人如同夏日般灼热的眼神中凝结成块，血块又很快被铜色身躯上淋漓的汗水冲刷下来，那高挑在长戟之上的可怜之人抽搐了一下，一把短刃挥手而出。

“挣扎吗？”支戟立时贯喉而出，刺向鱼人头颅的剑势一滞，横又转向，猛搠向自己的胸口，“自戕吗？”手臂很快耷垂在一旁，可以想见那刃尖上的毒素已经蔓延开去。

再过不久，他将出现在甲板之上，身上大穴遍插嵌着‘魋’的长刀，流宿在此处之人都会分飨殆尽他的内力，这是不成文的规则，也是闯海失败所要承受的代价。

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这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就是甲板上的一员，所谓的鲸骑，所谓的烟波浩渺之境，再无关碍，因为，距离上一位闯海失败之人已经过去了一百二十三天。

“呵！”我又把剑扔在一旁，仰面躺了下来，自顾自地嗤笑着，这里就是这样如此让人绝望啊，我不想杀人，所以我的内力与日俱减，不知道明日是否还能跃上这处飞檐瞻望海景……

日头隐在云后了啊，我苍白的脸上立刻被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抬眼望去，我的头顶之上还有十余层重叠的飞檐，巍然而立……

我听到了丝乐管弦之声，也听到了甲板上开始争夺的詈骂之声，这究竟是哪里啊，名为“极乐”的御制之舟，为何承载着如此荒芜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