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紫禁城里已然是秋高气爽。新近竣工的西苑，处处景色秀丽怡人。此刻，北海的镜清斋内，慈禧太后正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们闲庭漫步。

一池明净的池水，在秋风轻抚下荡漾，嶙峋的山石洁白如雪，堆砌得精巧而洒脱，还有那处处翠绿杨柳点缀着清幽的庭院，竟把这北国的初秋，装点得如同宁静的苏杭园林般亭亭玉立。

在众多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慈禧太后神态怡然，一脸笑意：“兰芳，嘉惠，我真是迫不及待要看看那副花鸟图的大样了。今天天气好，咱们就在这院子里作画。”

内廷供奉画师曾兰芳，繆嘉惠跟随在慈禧身后，一脸恭敬的将慈禧引到一处凉亭，那里早已经摆好画案。两位画师将她们构图画好线条的宣纸奉上。此时，如意馆的宫女跪地手托颜料碟、画笔，繆嘉惠细致地为慈禧调好颜色，慈禧这才兴致勃勃地拿起画笔，在一簇兰花上勾色。月晗也围在一旁认真地观看，入宫之后她才知晓，外间盛传太后画工了得，其实是背后有人代笔，真正的大家正是眼前这二位女画师。

慈禧一边涂色，一边停下来思考，她抬起头看了看月晗，然后转头对曾兰芳说：“这画只有花鸟未免有点死板了。你看前方那一段石桥甚是好看。”

“奴婢这就为老佛爷画上石桥。”曾兰芳说着就提起笔。

“等等，月晗，你去站到那桥上去，然后低着头看池水。”月晗在慈禧的授意下走到了不远处的那座石桥，她凝望着这一池碧水，心底突然涌动起阵阵悲伤，透过清澈如同明镜一般的水波，她似乎看到了额娘那张柔美的脸，不觉腮上挂了泪珠。但又怕被人瞧见，掏出手帕赶紧拭去。

在曾兰芳的眼前，未曾动笔却已成画：只见一片翠绿中，白色的石桥上站着一位穿白色衣裙的少女，她面朝池水，留下剪影一般的侧颜，最动人的便是她轻抬手腕，用一方丝帕擦拭眼角。繆嘉惠也不免感叹：“老佛爷真是好构思，近处一簇兰花，远处石桥上一位白衣少女，真是相得益彰。”

“只不过我想起自己刚入宫那年，比月晗还大一些，有一次曾经在圆明园的一处石桥上望着湖水。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如今又到了选秀女时候，一茬茬的姑娘们就像这花儿一样。”慈禧不禁感叹道。年近六旬的她，皮肤虽然依旧细腻，但眼睛下方还是折叠着藏不住的皱纹，也再没有了那种年轻的饱满和红润，她漆黑的眼眸里透出一丝带着沧桑感的惋惜。

“老佛爷，您的这份端庄和雍容哪里是十几岁的姑娘们比得上的。”曾兰芳一边说着一边就要落笔。

“不必着急，这画这么一改，这少女凝思得画出神韵来，那些花鸟要变为陪衬了。你们几个重新画一幅吧，改日我再过来。今天得接着替皇帝选秀女去啦。”慈禧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搭在李莲英的腕上，准备移驾西苑仪鸾殿了。

清朝入主中原之后，皇帝的后妃主要来自满洲八旗秀女，规定每三年选一次秀女，入选者或为内廷主位，或为亲王，郡王之子指婚。在应选范围之内的旗人女子十三岁以上者都要经过挑选，落选者方可私相聘嫁。自打月晗入宫后，慈禧就开始着手忙碌光绪的大婚了，只是令月晗感到奇怪的是，虽说是皇帝的婚事，但从第一批秀女选拔到今天的阅示，已经选拔了数次，但似乎一直都是太后关心的事情，皇帝从来没有在选秀的现场出现过。虚龄十二岁的月晗不禁在心中暗暗忖度：若是自己再年长一岁，跟随在慈禧身边，说不定也会成为皇帝的妃嫔，想到这里，不觉飞红了脸颊。

“让我看，这些姑娘们，除了静芬，竟没有一个比得上月晗。老祖宗，您干脆破例让月晗也参选好了。”一直陪着慈禧挑选秀女的大公主仿佛看穿了月晗的心事，竟在一旁打趣地说道。

“说真的我还舍不得让这孩子这么小嫁人呢！”慈禧满是怜爱地看了一眼月晗，接着说：“等你长大些了，各家的贝勒贝子，你看上哪个随便选。若是愿意嫁给皇帝……”慈禧还没说完，月晗已经应声跪下：“奴才不想嫁人，只想永远陪伴在老祖宗的身边！”

“瞧瞧这孩子，快起来！”慈禧竟然伸出手将月晗扶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慈禧恍然间竟又一次将她和死去的亲生儿子混淆起来。“你们呀，今天都帮我好好参谋参谋，这次就定下来最后的人选。”慈禧一边说着一边摆了摆手，示意李莲英宣召秀女。

一排一排的妙龄女子在月晗眼前如云朵般飘过，虽然个个清水脸、蓝旗袍，一样的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但难掩青春年华的芬芳，更不乏一些明艳动人的姑娘。只不过，她们全部都是一样的神情：低垂着眼帘，轻抿着嘴唇，如同娇弱的羔羊。

慈禧认真挑选着，不时和大公主耳语几句。正当有一排姑娘慈禧摇着头示意她们下去的时候，这队伍里的一位秀女，袖筒里突然掉落了一串珍珠手链，几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飞溅到地毯上。这位秀女见状，赶紧跪了下来。

月晗顺势弯腰将自己脚下的珍珠捡了起来，递到那位秀女的面前。这位秀女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同样稚气的脸庞，只见她一张圆嘟嘟的鹅蛋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厚厚的嘴唇粉嫩得像两片花瓣。

“多谢这位妹妹了！”这位秀女一开口就咧嘴笑了，露出一脸欢欣的笑容，这笑容憨厚而直接，肉呼呼的小脸上挖进去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就像个瓷娃娃。慈禧翻看着她的名牌：原任侍郎长叙之十三岁女他他拉氏。然后再次打量起她：这个姑娘的小脸透着健康和朝气，或许因为她还带着孩童的圆润，在一众少女面前显得并不出众，但细细打量，才发现她眉眼间隐藏的活泼和美丽。站在她旁边的，也是一位白白胖胖的姑娘，同样的大眼睛厚嘴唇-----那是她十五岁的胞姐。

“这一对姐妹留牌子。”慈禧含着笑意说了一句。

随后上来的一排姑娘，首位的正是慈禧的侄女叶赫那拉静芬，站在她身边的同样也是一对姐妹，她们是江西巡抚德馨的两个女儿。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被这两个姑娘点亮了。年方二八的她们真算得上是沉鱼落雁之貌，二人皆是杏眼桃腮，肤若凝脂，是那样风姿绰约，窈窕娟秀，美得如同一对画中人。比衬得静芬更为黯淡无光了。

慈禧略一沉吟，她垂下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这二位姑娘和静芬一起留了牌子。因为她心里早已经打定主意，让静芬入主东宫，但又担心光绪因此过于气恼，因而决定候选几位貌美的秀女以示“补偿”。至此，这场声势浩大，历时数月的选秀终于即将落下帷幕：副都统桂祥的女儿、德馨的一对女儿、长叙的一对女儿，这五位少女将共同面对光绪皇帝的最终裁决。月晗看着她们的背影退出大殿，竟然心生羡慕，但一种本能的羞涩和胆怯让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迅速地转过身，用眼神小心翼翼地追随着慈禧。

“月晗，我再交给你一个任务。”慈禧太后若有所思地说：“上次静芬是把自己缝制的一个荷包送给你了吧？，现在你把荷包拿去送给皇帝。”随后她转头对李莲英说：“莲英，你把我那赤金如意的吊坠系在荷包上当做点缀。”然后她再次认真地看着月晗，郑重地说：“你就对皇帝说，这荷包是你静芬姐姐让你送过去的。”

月晗一惊，太后连雨中送荷包的细节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这不禁令她感到不寒而栗，但她来不及细想，拿到系上金如意的荷包急忙奉旨前往光绪皇帝的寝宫养心殿了。

正当月晗急匆匆走到了半路，一个转弯，她竟然看到光绪皇帝正独自一人在西长街散步。她的心仿佛“嗵”的一声跳了出来，不觉停下步子，抬眼望去：碧空万里无云，高高的红墙在秋日的阳光下散发着明媚的暖意，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在一簇阳光的照射下缓缓走来，他的样子在阳光下变得如此清晰生动，额头饱满而宽阔，长圆型的脸庞因为清瘦小巧而显得极为精致秀美，但下颌略向前倾，使得这张脸的线条平添了刚毅的气息。或许是阳光有些刺眼，他褐色的大眼睛略微低垂，却无可阻挡地依然流淌着睿智的目光。

此刻，他远远地看到了月晗，脸上挂了一丝微笑。

月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像迷失在一个甜美的梦境中，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如同灵魂出窍。

“你这孩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该不会是迷路了吧？”光绪走到了月晗跟前，语气轻松地说。

“奴才给皇上请安。”月晗慌忙行礼，然后她按捺住一颗“嗵嗵”狂跳的心脏，将那枚蓝色的荷包双手捧着送到了光绪面前：“太后……不，是静芬姐姐，亲手制作的荷包，托奴才转交给皇上。”月晗紧张得开口就说出了太后，自觉语失的她不敢抬头，有点颤抖着才把话说完。

她低着头，捧着荷包的双手伸在半空中许久，但始终听不见光绪任何的答复。时间一秒一秒的流逝，那枚荷包依然在自己的手里。月晗不禁抬起了眼睛。只见光绪的脸上早已经没有了那丝笑意，而是带着冷傲的神情，斜看着天空。然后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很低沉地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回去告诉太后说朕收下了。”然后，他盯着月晗，继续追问道：“是不是太后安排你来的？”

月晗愣住了，她迟疑着，还是低低地回答：“太后未曾安排，这是静芬姐姐的一片心意。”

光绪冷笑了一声，说：“难怪你年纪不大却在太后面前受宠，的确聪明伶俐。”说完只听他叹了一口气就径直离去了。

月晗一个人停留在原地，她手里捏着被荷包，呆呆地看着着光绪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远，心里生出一片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