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腊月初三。夜已深，奉天殿却依旧灯火通明。

周贵妃年近四十岁，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未施粉黛，只在额头贴了一梅花形花钿，头发分成几股简单旋拧起来盘在脑后，内着浅紫色宫装，外披深紫色斗篷，斗篷上白色银狐毛领子衬得白皙的脸色越发清丽。

见她远远走来，皇上的贴身太监白公公赶忙过来请安。

周贵妃浅色眉头皱起，一双杏眼充满担忧，虚扶了白公公一把，开口问道：“陛下这么晚了还在处理政事？什么要紧事这般连龙体都不顾了？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怎么也不规劝着点？”

白公公作了一揖：“娘娘可折煞奴才了，边关军情加急军报送来，陛下就跟几位大臣在里面商量大事，留了个伺候茶水的小宫人，吩咐任何人不可打扰啊。”

周贵妃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叹息一声，抬头示意后面的宫人把手里端的托盘呈上，“这是本宫命人熬的参汤，给陛下送进去，规劝着他多注意龙体。本宫先回去了。”

“奴才恭送娘娘！”

白公公端过参汤，侯在殿外，寻思着怎么样送进去，毕竟刚才陛下看完军报脸色可不好看啊。

殿内德文帝正盛怒滔天，殿下跪着三位大臣，宰相刘仲恺，户部尚书卢云杰，以及兵部尚书高远。

皇帝愤然从龙椅站起来，一脚踹在户部尚书的肩膀上，“给朕解释一下，粮草是怎么一回事？我大梁将士在边关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为什么粮草不及时拨送！”

卢大人支撑不住仰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重新跪好不停磕头，“陛下息怒，户部早已将粮草拨送出库，臣实在不知为何边关没有收到啊！陛下明察！”

“护送粮草的是谁？”

宰相刘大人赶紧回道：“是兵部车马陈大人！”

德文帝来回踱了几步，坐回龙椅。

“刘爱卿，明天彻查粮草运送，务必给杜将军及我大梁将士一个交代！退下吧，朕累了。”

白公公看三位大臣满脸愁容出来后，赶紧领着个小太监端着参汤进到殿里，站到德文帝背后，双手开始给德文帝捶着肩膀。

“皇上，周贵妃给您送来的参汤，您晚膳都没用，奴才伺候您用一点儿？”

德文帝摆了摆手，闭目陷入沉思。大戎国在大梁西北方，西北大漠黄沙环境凄苦，大戎人民风彪悍善骑射，就算风调雨顺也时不时越过边境到大梁打秋风。去岁大戎皇帝驾崩，太子戎建继位，新帝素有野心，早就盯着大梁这块肥肉，更何况今年夏天大旱，还未入秋，戎建就亲自带兵入侵了西北边境。

西北向来是大将军杜衡把守。杜衡骁勇善战，有勇有谋，刚正不阿，儿子杜景深得杜衡真传，对用兵打仗兴趣浓厚，从小广博兵书，十五岁便跟随父亲到前线历练，现在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杜小将军。杜衡父子对手下将士关心爱护，训练时又严肃要求，杜家军纪律严明作战能力强，近几年连打胜仗，在大梁百姓中的威望甚高，甚至在大戎都流传着“撼山易，撼杜家军难”的说法。

原本西北有杜家父子及杜家军把守，德文帝很是放心，但是手里摩挲的这份军报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西北战事吃紧，粮草不足，本来坚持几天也可胜券在握，不想突降大雪，将士棉服不够保暖粮食又不够，打起仗来节节败退，一些将士受伤后没有足够的药得到救治而亡……

这封战报已经皱皱巴巴，封面还隐有血迹，与桌上干净整洁的其他奏折形成鲜明对比，却也更加让人觉得忧心。白三海白公公望着德文帝中指在军报上敲着，仿佛想到边关战场的惨烈，心里不由得抖了一下。

翌日清晨上朝，德文帝便宣旨彻查粮草运送一案，并再派兵部侍郎周孝霖为副将，带兵两万运送粮草至西北边关支援。户部紧急出库足够的粮草与药材，周副将领命点兵后下午便带着粮草和药材出发前往西北。

转眼到腊八节这天，因大梁与大戎的战事，德文帝每收一份战报便发一次脾气，宫里人人自危，小心翼翼生怕出错惹了祸丢了命。

德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皇后已逝去多年也并未再立后，太后早一心向佛常年在京城北面的和硕园休养，于是份位最高的周贵妃便管理着六宫。

大梁流传腊八节这天用八种谷物煮粥，称为腊八粥，食用了腊八粥来年天下满仓衣丰食足。皇宫内更在意这些，往年都是宫里熬了腊八粥，德文帝将粥赏给在京臣子。

今年也不例外，周贵妃忙着指挥着宫人熬了粥，德文帝下朝后宫人便陆陆续续拎着装腊八粥的食盒出了宫门，往有品阶的大臣府上送去。午后德文帝与一众妃嫔皇子与王爷们便在福寿宫设小宴。

德文帝勤于政事，宫里人口并不多。后妃除去周贵妃外，也只有德妃如妃两位妃子，玉嫔丽嫔两位嫔位，剩下的便是几位进宫不久的清贵人芸贵人苏贵人了。

太子已满二十岁，与八岁的三公主昭月为皇后所生，皇后薨后交由没有子嗣的德妃抚养，二皇子为周贵妃所生，也已经十九岁，如妃生的三皇子刚出世便夭折，后来所生的四皇子也才十二岁。玉嫔丽嫔各育有已出嫁的大公主和二公主。

小宴上，周贵妃带领各位妃嫔向德文帝敬酒，三位皇子公主也看着他的脸色说着吉祥话，氛围由寒冷变得开始温馨，此时有小太监着急地跑进来通报有军情来报。

“宣！”

德文帝说完，快马加鞭赶的小将进来跪下，只见他满身尘土，灰褐色衣服上有干涸的血渍，一看便是受了伤尽了全力撑着回到京城，双手擎上战报后便一头倒了下去。

“快带他下去休息！”周贵妃身边的两个小太监赶忙扶起小将下去。

德文帝看完后面色发沉，手一拍桌子震得酒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妃嫔们一时间正襟危坐，年纪小的四皇子吓得呆在那里，想哭又不敢哭。太子走上前来单膝跪下：“父皇息怒，可是西北军情有所不利？”

“大戎占了我大梁越州江州两城！”

太子与二皇子俱是一愣，越州地处大梁的要塞之处，地形特殊，是保护大梁西北的天然屏障，江州是富饶之地，盛产粮食与丝绸，是西北地区的重要经济命脉城市。这两座城失守，难怪德文帝盛怒。

“父皇，周大人已带兵前去支援，相信不过明后两日便可到达，到时粮草兵力充足，定可夺回二城。”二皇子开口劝慰道。周孝霖是周贵妃娘家侄子，也是二皇子的表哥。

德文帝并未言语，怒气却消减了一些。

宫内上下越发愁云惨淡起来。军情仍是每日一报。

腊月初十，周孝霖已到达西北边境。

腊月十二，大梁将士在大戎的进攻下反败为胜，这是进入腊月以来第一次胜利。

腊月十六，乘胜追击，将战线收回二十里。

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杜衡为首，杜景为副将，周孝霖从后埋伏，前后包抄，激战三天两夜，牺牲一万将士终于收回了江州城。

消息传回，德文帝深呼了口气放下了心，冰冻了整个冬天的整个京城也开始喜气洋洋起来，透露出一股春暖即将花开的味道。

宫里宫人太监们各司其职，将原本就已整洁的宫殿打扫得一尘不染，各宫门口都挂上了红彤彤的大灯笼，御膳房紧锣密鼓地准备着除夕夜大宴的菜单。周贵妃也下令尚衣局给所有宫人置办新的宫装，小宫女也敢嘻嘻哈哈偷偷摸摸地谈论那在前线立了大功的小将军杜景以及周孝霖。

转眼到了除夕这天，德文帝率文武百官祭祀完成后在明阳宫设宴。大捷来报，大梁将士成功收复失守半月已久的越州城。

德文帝顿觉神清气爽，积压了几月的浊气瞬间消散如云烟，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下旨封杜衡为镇西大将军，赐爵忠勇侯，杜景为骠骑将军，周孝霖为右将军。

能进宫赴宴的文武百官自是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杜将军虽说在此之前已经是大梁一等一的大将，但同时西南东北都还有两位同等级的将军，都是战功赫赫。经此一役，杜衡升为大将军并加爵忠勇侯，杜家可就跻身京城顶级世家了。各位官员都在想回去让自家夫人多与杜家来往。

话说杜衡大将军也是武将世家，杜衡祖辈便是与大梁皇帝开国打江山的，到父辈却也只留下杜衡这一独子。杜衡常年征战在外，家有一妻一妾，妻子林氏生嫡女杜千雨，嫡子杜景，妾生庶女杜千雪庶子杜典。

杜千雨去年嫁于礼部侍郎嫡子崔临枫，杜景与杜千雪尚未婚配。

自从除夕夜封赏后，杜家一时风光无两，变得门庭若市起来。今日荣王妃派人来请杜夫人赴赏春宴，他日吏部尚书夫人携女前来拜访，杜夫人清楚自己远在边关的儿子已然成为京里大家闺秀的良配之选，就连才十三岁的庶女杜千雪都有官夫人暗示着想为家里庶子求娶。

每日应酬完这诸多人情世故，杜夫人都会到后院祠堂与杜老夫人一起诵经祈福，盼望丈夫与儿子能早日平安归来，他人只看得眼前杜府，不，应该是忠勇侯府的风光，背后却只有自己家人才每天提心吊胆忧心着。

杜夫人每天盼望着夫君儿子平安归来，不想过了正月，却传来了噩耗。

大戎举兵全力偷袭越州城，此时将士大多已在越州城内驻扎，不想城内有大戎安插的奸细，趁大梁将士休养生息之时扰乱城中百姓秩序，里应外合即将攻下此城。

杜将军率军奋力抵抗守城，虽说最终保住了越州城，但伤亡惨烈，杜衡与杜景也在抵抗中牺牲，周孝霖也受了重伤。庆幸的是，经此一战，大戎国力遭到重创，新帝戎建递了投降书。

消息传回忠勇侯府，杜夫人承受不住，一下晕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