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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遇丛云》第6章 太原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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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克用的整个丧期,李存勖都在忙着处理河东军务和政务,他很快找了理由收回了李克宁的兵权,将他的神援军一分为二重新并入周德威和李存信的军队。

又讲先前从李落落口中听闻的军中弊病做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整改,自此,河东因李克用辞世造成的风波可以暂告一段落。

丧期一过,李存勖又忙着袭爵一事,片刻懈怠的时候也没有。可就在这承袭爵位的一段时间,天下风云变幻,又生出许多事端。

按理说承袭爵位的世子应将世袭的奏书奉向长安,再由皇帝亲自派人主持加封礼。这些年来皇室衰微,已经很少还有藩王这样按部就班的依礼行事。

这样礼崩乐坏的时候,李存勖却一切都按礼节而行,不出一月李晔派来的礼官就到了太原,出任礼官的是宗正寺卿夏青云,这个夏青云本是岐王李茂贞的人,后被策反改为晋王府效力。

随行队伍中,李存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这人正是李烁。李存勖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万一随行这许多人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对他下手该怎么办。

“你怎么来了,胆子也太大了!”

傍晚时分,李存勖才找了机会将李烁带到内府。

“听说你当晋王了,来跟你道喜,”李烁嘿嘿地笑起来,“怎么样?还顺利吗?有人对晋王的位置心怀不轨吗?”

“都处理好了。”

“不错嘛。”

李烁满意地点点头,又特意甩了甩自己宽大的衣袖,这件礼服本不属于他,刚到太原遇上大雨,衣服连带着脸上都沾了泥,样子滑稽。

李存勖摇摇头道:“真难看,赶紧去洗了,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

李烁又吵着要穿李存勖的衣服,又要自己去挑。

两人身高相当,李存勖拗不过他,待他洗好以后将他带入内间。李烁对穿衣打扮在行,挑拣许久,看上一件莲纹圆领袍。

李存勖却急了:“这件不行,其他的就罢了,唯独这件不行。”

李烁有些小聪明,知道其中必有缘故,他看这件衣服的面料像是出自宫里,但晋王府势大,好的东西胜于皇宫也不奇怪,他又看绣样,这一看还真看出些门道。

“哦,我明白了,这是贺兰姑姑送你的吧。”

见李存勖点头,他又讪笑起来。那件衣服李存勖自己也不舍得穿,扔给他另一件旁的衣服,道:“自己换上吧。”

李烁从进门开始就觉得李存勖的卧房很清冷,连个服侍的人也见不到。

“你怎连个贴身的侍婢也没有?也不见晋王妃?”他故意这样问。

李存勖瞪了他一眼:“晋王妃在你九叔那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就认定那个人了,也许是十一岁初见她那年,或许又没那么早,也许是十四岁第一次分别那年。都不重要了,这情丝早就在那些悠悠远远的时间里种下了,也会在日后那些悠悠远远的时间里逐渐加深,这是结果,他清楚地知道。

“贺兰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不过她是个没有封号的郡主,长在深宫不与外人来往,鲜有人知道。即便有个把去提亲的她也婉言拒绝,九叔能替她挡一挡,主要她是你开口要过的人,便没有胆子大的敢去造次。”

李烁见李存勖面露不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自小李柷带她最好,贺兰跟着他,我放心。”

他近年总怨自己征战沙场,耽误了她许多年,相比李柷,未必能给她一个好归宿。

“她哪里肯,你当知道她生性倔强,认准的人怎么会变,她视九叔是至亲好友,可为其付出性命,却未必肯托付终身。这感情啊如流水,付出了便收不回来,也终归只能流向一处去的。”

他又没有答话,李烁悻悻地去换衣服去了。

换完衣服出来外间,见李存勖慵懒地靠在窗前的榻上,月光刚好洒在脸上,有些好看。李烁还在想着自己再过两年再长高一点,就能跟他一样好看了。

“你这汤沐间真是不错。”

“比不上紫栏殿里的,你来太原当不是只为道贺的吧?”李存勖发问。

他低下头:“我是自己偷跑出来的,贺兰和九叔也都不知道。

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诚实的,所有实话都告诉他,眼前这个人于他是兄长,是师长,是很信赖的人。他害怕他的训斥,低下头,耷拉着脑袋,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泪光涔涔了。

李存勖原是想骂他,见状一句责怪也道不出口,先前那些笑脸尽是假的,一府被诛,在凤翔在长安他也得做出个没心没肺的傻样子来,这一装少则几年。李烁还不同李柷,这份佯装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格外难。

“那天听到贺兰跟九叔说话,说是晋王过世,河东不稳,朱温必定趁机出兵……”

“你想找朱温报仇?为你父亲报仇,为德王府上下报仇?”

“也为大唐皇室,为天下子民,”他目光变得坚决起来,“李唐皇室已经忍了太久了,久得有些人已经忘了反抗,忘了身上流淌的血脉有多神圣,忘了身为王室要为大唐百姓负责,忘了要保护他们,忘了身为王室不能任意宰割别人也绝不能任人宰割,我想趁着我还没忘的时候尽一份力,我怕我有一天在那深宫里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却设么也没做。”

他的父亲德王曾对他说过,说他不想让大唐就这样屈尊灭亡在朱温那样残暴,任意屠戮臣下的人手里,此刻他的脸也沉下来,如今他的父王不存在了,但他还活生生地存在着,他最担心的是他们父子的那些怨恨,那些热血,那些抱负被无情地湮没在冰冷的宫墙里。

听完这一席话,李存勖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胸膛里涌上来,似是热血沸腾,全身都要被点燃。

“那年德王府一夜之间沦为刑场,你如何在那时那般巧合去凤翔李茂贞那里了?”李存勖问。

李烁没好气地骂了一通,义正言辞,轰轰烈烈,却是前言不搭后语,他没怎么听懂,能听明白的只是当年李烁的姑姑平原长公主被迫嫁给李茂贞的儿子,他的母妃是岐王李茂贞的侄女,论辈分李茂贞还是李烁的外祖父。

“难不成还是这个外祖救了你?”

“呸,”他又骂起来,“他哪里来的好心,他在宫里势力大,朱温要对我父王动手多半要靠他手底下的宦官,他惹不得朱温,就和朱温做了笔交易,为着留下我这颗棋子,父王出事前就找了理由让我去凤翔,在凤翔那些时候就是百般拉拢,让我听他的话。”

李烁是皇长孙,德王登基之后就是皇长子,朱温要杀掉德王,年迈的李晔重新回到朝堂,过不了几年皇上殡天,李烁就有可能在自己的扶持下登基。

对李茂贞来说,保住这个与自己有血亲关系的无依无靠的小皇孙,有利而无害。

“我才不要去做那个傀儡皇帝,可怜皇爷爷这些年日日小心,废而又立,堂堂一国之君竟像个玩偶一样被玩弄,还有我父王……”他哽咽住了。

他说起那件事,没说到一半,已经声泪俱下。李存勖紧紧拥住他,又搀李烁坐下,之于自己的亲弟弟他倒不曾这样上心过。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即便不曾亲眼所见,那情景只想想就惊心。

李存勖早先得知,李晔被废是因有朝臣想要联合李裕进而联合李晔清理朝堂宦官,内官监里出了细作,把消息捅了出去。又不知是谁将计就计,索性把李裕推上了皇位,也送上了断头台。一道号称是李裕下达的“削藩令”的密诏被捏作把柄,得罪了一众藩王,最后德王府白白沦为炮灰。

李存勖是从他父亲李克用那里听来的,当年“削藩“的消息一出,连李克用也差点没沉住气,那时李存勖闹着要去长安,生生被李克用拦了下来。

这朝堂上的宦官,最是落井下石的东西,李存勖利用他们,但唾弃之心始终不改,也断不敢完全信任,他们实在太肮脏卑劣,从内到外的肮脏卑劣,没有人能救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德王和王妃被毒杀,德王府中的人无一放过,很多女婢是被折磨死的,三卿被株连九族,宗亲中也有受牵连惨死的,一时间朝堂变成了刑场,被牵连的数不胜数,不管哪帮哪派还是中立自持,忠贞的,狡猾的,还剩些理想抱负的或是尸位素餐的,被陷害的,甘愿一死的,究竟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剩下混乱和惨烈二词勉强叙述。

李烁怕是恨透了细作这种东西。

“真的……想过削藩吗?”李存勖皱起眉头,藩王的身份让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在李柷和李烁面前原来一直尴尬。

“呵,”李烁苦笑一声摇头道,“削藩?拿什么削?可是诸如朱温这类危害社稷的藩王难道不应该削吗?”

“应该……”,李存勖看着他,“那……你想上阵吗?”

“守卫宫禁的神策军早已不听皇室差遣,九叔也只是名义上挂着充诸道兵马元帅的头衔。说到底,这些年来,我们仅剩的那点希望都在你身上。”

不知李烁是否察觉到李存勖心中的那丝尴尬,单是这一句信赖加之希冀的目光,无法抵抗。信任又依赖的感觉让李存勖沉重又轻盈的奇妙。

他微微一笑,手按在李烁的肩头:“仇我们一起报,大唐我们一起重建。”

李烁再次点头,回荡在含象殿中的誓言又响了起来。

李存勖将李烁悄悄留在河东,又将消息递给贺兰薰和李柷,以免他们担心。两人正等待着朱温出兵河东,梁兵没有等来,却等来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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