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予迁兴奋地告诉明盛他捡到了乔青羽的手机时，明盛只是短促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眼下的麻烦上，不想为无聊的乔青羽耗费任何脑细胞。

“开机看看！”叶子鳞大喊。

明盛本能地想制止——别人的手机怎么可以随便看呢？可立马他提醒自己这是乔青羽的手机，便不作声了，让陈予迁和叶子鳞随便折腾。熟悉的开机铃声使得他想起了自己丢失的那只老机子。朝陈予迁手里瞄了眼，果然是直板的诺基亚。

“待会儿再看，”明盛说，“先帮沐沐姐。”

陈予迁听话地把手机塞进了口袋里。

他们很快来到了古樟下。抬头，距头顶三四米远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沐沐姐？”

“阿盛，”王沐沐一动也不敢动，更没勇气低头看树下的人，声音颤颤巍巍的，“你们来了，实在太好了。”

“小区外面网吧边上拐角的墙边有一把长梯子，去搬过来。”明盛吩咐陈予迁和叶子鳞。

“那应该是脚手架搭起来的吧？”陈予迁疑惑地问。

“管它到底是什么，去拿来用，”明盛说，“不然怎么把沐沐姐弄下来？”

陈予迁和叶子鳞点点头。两人一走，上方的王沐沐就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别动！”明盛抬头喊，同时看到王沐沐的一只腿僵硬地垂在空中，“沐沐姐，别乱动。”

“可是我撑不住了。”王沐沐的声音带着哭腔。

几秒后，她听到身后传来明盛的声音：“沐沐姐，树枝其实很粗，你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摔下去。现在听我的，双手撑住身体，慢慢把右脚抬上来。”

王沐沐仍旧不敢动。

明盛跳到了她斜下方的树枝上，抬头喊：“你不用担心，我就在你下面。现在大胆地把右脚抬上去。”

听到明盛的声音确实很近，王沐沐内心涌起异样的波浪。她眼一闭，抬起了右脚，发现没事后，双手紧紧地抓住身下的树枝，再也不敢动。而下方的明盛，则接起了陈予迁的电话。

“很重？”他问，“你俩有没有搞错？别啰嗦了，抬得动就赶紧抬过来。”

挂掉电话，明盛就势靠着树干坐下了。

“沐沐姐，为什么要爬到这么高的树上？心情不好吗？”

他的语气，就像在问“吃过饭了没”一样平常。王沐沐不知道该恼还是该喜，沉吟片刻，答：“没有啊，今天是我的生日，怎么会心情不好。”

“对哦，今天是你生日！”

听出明盛声音里带着抱歉的意味，王沐沐气恼的心脏不由得跳动了一下。从昨晚十二点起她就不断收到同学发给她的祝福短信，偏偏没有明盛的。她不禁推测，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两天故意不和明盛说话，所以明盛也生气了。她心烦意乱了一天，拒绝了好几个出去玩的邀请，几乎什么都没干成。傍晚沿河独自散步的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爬上了这棵古樟。这是她第二次爬树。第一次，就是小时候，明爷爷带着她和明盛一起爬上来看小鸟。也就是那一次，她发现自己害怕爬树，尤其是看着树下平静而深不见底的运河时。

“生日快乐！”

听得出来明盛是笑着说的。王沐沐想起小时候明盛经常仰着头和自己讲话的笑脸，禁不住朝明盛所在的方向垂下了视线。就在右边离自己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明盛仰起的脸在暗黄的路灯光线里温柔地笑着，眼里星光灿烂。多年前那张稚嫩的小脸如今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王沐沐的心脏狠狠地悸动了一下，下一秒，她就喊出了“盛儿”。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怎么可能？你有难，我不帮就不是人了。”明盛说。

王沐沐笑了。

“礼物明天给你。”

“不用了，听到你说生日快乐，我就很开心……”

明盛不由分说地打断她：“要给。十八岁了，成年了！我给你买份大礼物。”

是啊，十八岁了。王沐沐落寞地想。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可身边的这个男孩，才刚刚过十五岁。命运的安排，真是太……哎，太不合理了。

她倒不是客气，是真的不想要什么礼物。她想要的，可能就是一个更长久的和明盛单独相处的时刻，可以让两个人静下来好好聊聊的时刻。虽说她住在明爷爷家对面，平时也经常会和明盛他们有接触，但自从进入高中以来，她从未和明盛好好说过话。她对明盛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的阳光乖巧，现在这个横行无阻行为乖张的明盛虽说让她新奇甚至心动，可她却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懂他的世界。

只是，她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明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面对明盛，只想展现令明盛欣赏的那一面。

“那是你说的哦，要大礼物，”王沐沐毫不客气地翩然一笑，“能让我觉得惊喜的才叫大礼物！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准备什么大礼物。”

“那你喜欢什么大礼物？”明盛边看手机边说，“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过十岁生日买了个大蛋糕分给我们吃，超好吃的。”

“我记得，”王沐沐轻声回，“十岁生日是我最快乐的生日。后来，我爸妈就买不起那么大的蛋糕了，我也不再把同学请到家里来了。”

她听着很落寞也很惆怅。明盛停下了发短信的动作，抬起头：“我觉得和同学一起过生日很有意思。”

王沐沐笑道：“其实我也很喜欢的，只是有难言之隐，你懂的。”

明盛没说话，低下头，继续把短信发完。听不到他的回复，王沐沐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你因此不高兴吗？”明盛问。

低头时，王沐沐尽力忽视余光里反光的运河，而是紧紧盯着明盛的眼睛：“我真的没有不高兴。”

“我不信。”明盛狡黠地笑了笑，说完后又把视线放在了新手机那大得亮眼的屏幕上。

“新手机好用吗？”王沐沐收回视线，问的时候心情复杂。

“还行，很快就习惯了，触屏挺方便。”

“那个，”见明盛手指飞快地动，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这边，王沐沐有点生气但还是温柔地说：“如果你想要用回之前那个手机，可以把我的拿去。”

她的手机和明盛丢失的那只的是同一款。同学中有好事者说是因为明盛丢失的是和她的情侣机所以才这么不开心——王沐沐虽然明白这有点过度解读了，心里却忍不住地，有漂浮在空中的感觉。

“不用，我在乎的其实不是手机，”明盛边回信息边说，“只是我爷爷给我发的所有短信都找不回来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王沐沐安慰他，“只能怪这棵树太靠近河了吧，要是边上没水，你的手机就不会掉进河里……”

明盛停下了手指的动作：“乔青羽告诉你我的手机是这里掉下去的？”

王沐沐猛地住了嘴。

“她那张嘴可真大，”明盛冷冰冰地笑了下，“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烦人的女生。”

“是我问她的。”王沐沐解释。

下方的明盛不置可否，而是突然站起了身：“我靠，说曹操，曹操到。”

他看到了乔青羽，竟然和陈予迁及叶子鳞一道抬着那个长长的铁制梯子。陈予迁和叶子鳞各抬一端，中间则是乔青羽帮忙提着。看到明盛站起来了，叶子鳞夸张地大喊：“盛哥，梯子来啦。”

他们费劲地把梯子架在王沐沐所在的那层树枝上。在明盛的指导下，王沐沐慢慢爬了下来，而明盛，则从树上三两下跳到了乔青羽面前。

“看来你力气不小，”明盛说，“太好了。”

乔青羽一愣：“什么好？”

“这提醒我，对你千万不能手下留情。”

乔青羽无言以对，掉头就走，可马上又折返回来，打断了正在笑的陈予迁。

“我的手机，你说了，如果我帮忙抬梯子，就还给我。”

陈予迁装出惊讶的样子：“是哦，对哦，我是这样说的，没错。可是呢，”他看了看明盛，见明盛只是一副毫不在乎的看热闹的样子，便放心地说了下去：“可是呢，我没说是今晚还给你啊！”

在一旁的叶子鳞搭腔：“搞丢了盛哥的手机，抬个梯子就想要回自己的手机了，想得倒美！”

乔青羽压住心里的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明盛：“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还我？”

“别问我，”明盛懒洋洋地扫她一眼，“我没有捡到你的手机。”

“你，”乔青羽转向陈予迁，“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手机？”

“我叫陈予迁，”陈予迁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等我有心情的时候。”

说完，他和叶子鳞大笑，连一旁的明盛也不怀好意地微微笑了。

乔青羽怒了，却不敢和他们僵持，吃了哑巴亏一样涨红着脸悻悻离去。

“喂，乔青羽！”陈予迁在身后喊她，“这梯子还得抬回去啊！”

去你的。乔青羽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头也没回。

如果非要说“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是真理，那唯一能够让自己接受这条真理的，可能就剩额头上这颗慢慢淡化的青春痘了。一早起来，乔青羽照了照镜子，在洗手间的昏暗灯光下痘痘的颜色已经淡了。太好了——乔青羽一边用黑色发卡把已然超过睫毛的刘海扣到一侧一边想——虽然这颗青春痘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它总会消失的。

扎起马尾，乔青羽又想：麻烦就像青春痘一样，迟早会消失的。

想当初自己为了遮住这颗青春痘作了多少可笑的努力却反而弄巧成拙——乔青羽出门时提醒自己——再也别做徒劳无功的事。同理，不要去害怕还未发生的“被明盛找麻烦”，等到了学校真正被找麻烦了，再临时想解决办法。

上公交车时她告诉自己——今天周一，自己将第一次面向全体同学升国旗，拿出精气神来！

踏进校园，不少人对她侧目。乔青羽假装看不见这些眼光，径自大步上楼。刘博艺已经坐着朗读英语了。乔青羽刚放下书包，就听到她头也不抬地说：“乔青羽，刚刚王沐沐找你。国旗班要开会。”

“哦好。”乔青羽急匆匆地从书包里拿出英语课本甩在桌上，“我现在就过去。”

刘博艺听闻，把椅子往前挪了不到五公分。乔青羽见状，只好横着双脚慢腾腾往外挤。

“早啊乔青羽！”耳边传来一个阳光健朗的声音。

“早啊，高驰。”乔青羽回头朝高驰笑了笑。好不容易挤出了座位，转过身，只见高驰还站在那里，眼睛黏在她的脸上，没有动弹。

那一瞬间乔青羽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自己额头的痘，不好意思地笑了。

高驰往边上侧过身子：“对不起挡住你了。”

“没事的。”乔青羽笑着摇了摇头，快速走出教室门外。

下楼时碰到陈予迁，这次他是一个人。不过，好在他并未注意到像风一样咚咚咚经过他的把刘海别在一侧的乔青羽。楼梯角有个后勤间，里面就是国旗班平时开会的地方。乔青羽敲了敲门，听到有人说进来后，就走了进去。

国旗班总共八个人，四男四女。出旗时乔青羽和王沐沐并排走在最前，而她的任务是手动把国旗的柄塞入升旗绳的其中一个套圈里，并在在恰当的时间把手中的旗尾甩向空中。

开会之后男生退出了后勤室，女生则留下来更换衣服。乔青羽在换上国旗班的制服后又在脑子中完整地过了一遍升旗的步骤。升旗本身并不难，难的是面对全校师生的目光。若没有上周那一系列的糟心事，乔青羽觉得，也许她会很享受藉由升旗带来的全校瞩目。

可问题是她在学校里已经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了，这样的“令人瞩目”，很灼人。

“很合身啊，”穿好制服的王沐沐从头到尾打量了她一番，走过来专心致志地帮她整理领口的领结，“像这样，先叠平整再穿过去，就不会皱成一坨。”

弄完，她又离开两步，面带笑意。

“我真佩服自己的眼光，”王沐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今天，你就这样走出去给大家看看。看谁还敢说我挑的人不好。李航思呢？让他来看。”

巧的是李航思就站在门口，听到王沐沐喊了他的名字，他敲门就进来了。

“你说，”王沐沐把李航思推到乔青羽面前，“叫你慧眼不识金。”

李航思连连后退：“沐沐姐，我可是以你为标准在招人，这不还得怪你自己太出众……”

“还敢耍嘴皮子，”王沐沐抬手装作要打，“我不吃你这套。赶紧承认自己看上了那个高一小姑娘吧！”

“苏恬？”李航思惊讶地反问，“苏恬谁敢追啊，她家那么有钱，我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乔青羽退到窗户边坐下，开始穿留给她的国旗班的黑色靴子。

“那不正合你意？”王沐沐反唇相讥，“谁说自己想做小白脸来着……”

“哎哎哎，”李航思打住王沐沐，“沐沐姐，你可别把我玩游戏的言论当真啊……不过，说到苏恬，要小心的是你啊。我听说她进篮球队就是为了能认识阿盛哦，据说她只给阿盛递水递毛巾，别人都不放在眼里的。”

他停下了，偷眼瞧王沐沐的反应，而王沐沐只是淡然地笑了笑：“这很新奇？”

“是是是，不新奇不新奇，不为了明盛才新奇。”李航思嘀嘀咕咕。

“你闭嘴啦，”王沐沐笑了，“苏恬在篮球队关我什么事？你不要自以为……”

“是是是，你地位牢固。”

王沐沐真的要打，李航思窜出了门外。这边乔青羽把第二只脚塞进靴子，走了两步，郁闷地坐了下来。

制服很合身，可鞋子太大了。

她的手脚比同等身高的女生都要小一号。而脚上这双硬邦邦的鞋，明显大了两码。如果是长靴子还好，偏偏是短的，鞋口不到脚踝，走两步就要脱落。从教学楼的正中走廊下到主席台要目不斜视地踩五个台阶，乔青羽的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自己跌了个狗啃泥的样子。

环顾后勤间，打开柜子，乔青羽再没看到一双同样的鞋。

就在这时王沐沐回来了，身后跟着四个穿戴整齐的男生。

“还有一分钟就要打铃了，”王沐沐环顾四周，拍手给大家鼓劲，“大家都准备好了吧！拿出精神来！列队！”

乔青羽从凳子上起身进入队列。

“青羽，你的鞋子怎么那么响？”

乔青羽内心一阵暖意。一来王沐沐亲昵地称呼自己为“青羽”，二来，自己才走了三四步而已，王沐沐太细心了。

王沐沐说完就来到乔青羽身边蹲下了身子：“这鞋都偏大，不过你这个太大了……”

紧接着，王沐沐站起身脱下了自己的靴子：“我这双小一码，我们换，抓紧。”

“可是你穿我这双也太大了。”

“别啰嗦，”王沐沐不容分说地看着她，“现在就换。”

很快，乔青羽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走在她正前方的王沐沐身姿挺拔，四平八稳。在旗杆两侧，两人很快套好了国旗，就等着国歌响起了。

乔青羽左手握着国旗的柄，右手轻轻托着国旗垂下来的那部分旗面。

全场雅雀无声。对面王沐沐逆着暖意融融的朝阳，柔美的发丝随风飘动。“做得很棒。”她用乔青羽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庄严的国歌响起。乔青羽的视线追随着缓缓上升的国旗，右腿往外跨出一步，右手干净利落地甩出了旗尾。

真痛快啊。

昨晚陈予迁抢她手机时王沐沐也在场。乔青羽不禁想，为什么王沐沐没有替自己讨回公道。可很快，她就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王沐沐人美心善，但没有时时刻刻帮助自己的义务，自己决不能太贪心了。

要是我求她帮忙呢？乔青羽又想。

“算了，”内心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我才没有那么可怜。”

“而且，我才不怕呢，”乔青羽壮烈又落寞地告诉自己，“我与何恺已经分手了。我的手机里，现在没有任何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