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百二十七年七月十八日

苍茫大地，回应着黑压压的夜空！闻一闻，狂野的天地间，有一股迷醉的野兽气息。天，已黑透。雨，也在草丛中积了一尺多深。还有风，直叫雨水横飞。但天地间最彪悍的还轮不到它们，而是那千姿百态，肆意纵横的雷电。赤红的闪电像是在黑色的天空肌肤上挣裂出道道血痕，还得意地映照着大地，连山形都似乎被扭曲。

连绵不绝的闪电搅动着黑暗的苍穹，逼迫着雨水像瀑布般冲刷着大地，令整个大地越发寒冷，委屈。

地上，几十个人影像是石雕般一动不动，眼睁睁盯着眼前的一幕：

一个女人，一边晃动着白皙纤细，被硬生生折断的手臂。一边努力挣扎着要把头从泥水中探出来索要最后一口呼吸。而她挣扎的脖颈上，一只暴着青筋的手死死按着，不肯留丝毫存活的契机。很快，女人不动了，眼睛睁着，眼神哀怨，遗憾，悔恨，自责，但更多的，是那大颗的泪水，明显地从眼角滑落……足足一分钟，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男子松开了手，却依然没有抬起头发已经凌乱的脑袋，只是从身后摸出一个白金面具，慢慢地戴在脸上。所有人都不觉颤抖了一下，却依旧没人说话。

这本是一帮高傲的人。最大的六十四岁，最小的也有十九。一帮人一起杀人，一起抢货，从来没有失过手。仗着每个人都有一身高强的武艺，所谓的强敌，从来就只有灰飞烟灭的份。而所谓固若金汤之地，在他们看来也只是稻草扎墙。所以他们自信，高傲，傲到八年来，在这个枪炮遍地的年代，他们依然用刀剑寻求击杀的快感，让寒铁接受热血的侵染。“烈虎军”是他们的代称，更是天下闻名的催命符，无常鬼。但是今天，他们后悔了！

男子慢慢抬起头来，一阵狂风吹过，雨竟然霎时间停了！可那雷电，竟比先前更加猛烈了！

“不，不要……哇！——”一个身形矫健，一身夜衣的少年，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娃儿，别哭！”一个同样衣着的老者，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少年，努力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去掩盖自己内心的茫然。死，自己是不怕的。但要这个身边如同自己孙儿的人一起去死，是不甘心的。

“不就是一个人嘛！我们这么多人，拼上一拼！”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握紧了拳头。

“人多有什么用！一帮自以为是的蠢货！狗屁的‘烈虎军’，狗屁的天下第一刺客团，狗屁的‘只动寒器’……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呜呜，死在这里啊……”一个女人伴着哭腔的一通狂骂，令那汉子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我们错了！错了——”一个短须的中年男人拖着长音暴吼着，声音中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些哀求。“可错已做下！现在死，我们不甘心！”说着，短须男子冲着面具男一抱拳，说道：“求您高抬贵手，念在也曾是一场沙场兄弟的份上，给条活路！我，我在这里，给您跪下了！跪下了……”说着，短须男子双膝跪地，一声不吭，竟默默掉起了眼泪……

可面具男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直愣愣对着短须男。但所有人都隐隐感到，面具男似乎在笑，在嘲笑……

“娃儿，站直了，出刀！”老者拉着满脸泪水的少年，低沉地说道。

“可，可我们行吗？”少年依然是一脸的怀疑。老者没有回答。失去希望，比面对失败更可怕。

“上!”老者推了少年一把。

少年没再犹豫，从六岁起，听老者的话，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刷——”一道刀影闪过，笔直迅速，直扎面具人前胸。而老者腾空而起，旋转身躯，竟后发先至，反手一刀扎向面具人的额头。老者刚超过少年半个身子，少年突抓老者衣襟往前一窜，竟又快出老者一尺，令人防不胜防，好生利落！这正是的双阳错山刀合击之技——错开锦绣！然而他们快，面具男更快！一晃一闪，好似魅影。任凭老少二人跃出三丈，相错而攻，皆已落空！但老少二人丝毫不觉意外，落地瞬间，二人用出地躺刀的招式，长刀横出，一招“地起风雷”，化作两个急速旋转的光球，再攻，再落空！刀势已尽，二人再换长凌刀法，一招大蟒封江，两人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大蟒，反冲而来，再落空！……一连五招，招招落空！

“够了！我们连跟你交手的资格都没有吗！”老者突然收起刀身，一脸悲愤地说道。

话音刚落，之间面具男脚下一踢，一把藏在乌黑皮鞘中的兵刃从泥水中弹起。面具男左手一攥，右手抽开，一道寒光一闪，收尽天地光芒，刀长三尺三寸，直刃直背，刀身云纹重重，乃是千锤百炼的极品。这把唐横刀一现身，所有人都禁不住腿肚子打颤，老者更是直接连抽自己四五个嘴巴子：可恶的贱嘴……

“我就……”老者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闪，就见面具男在自己右侧，自己的右腿出现在自己左侧，一点点升高，很快就不动了……原来是自己被一刀从左肩砍至右胯，身体直接分成了两截。老者笑了：总算交手了……

“虎爷！”一旁的小伙一声哀嚎，挥刀冲来，忽然觉得脖子一凉，眼前景物乱转……唔，看见了，自己的身子直挺挺的，就在不过四五米远的前方……

“咔咔——”两道电光闪过，其后便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哈哈哈哈……好！能死在这把刀下，值了！弟兄们，杀吧，杀——！”不知何人发出了一声低吼，所有人都不再颤抖，反而精神一振：能怎么办？杀吧！

是啊，刀，见到了！所有人总归是要死的。能死在这把唐横刀下，好比被龙头铡砍头一般，过瘾啊！

来吧，一起来吧，一起来会会这个传说中的面具男！大家自成阵势，丢掉慌乱，脚步沉稳轻灵。天空中乌云微微露出一条缝隙，竟恰好让出一弯明月，照亮了每个人的身形！

八把钢刀亮出，左眼、咽喉、左肋、小腹、下阴、左腿、右膝、脚踝，八个部位，无需商量，多年的默契足以霎时互通。八刀齐出，皆是明绝刀法，无尘无垢，干净利落。后有一人在前人肩头一点，高高跃起，双刀翻滚，半空中抖出极美的刀花。月光一照，宛如天兵。无非，就是为了诱对手一眼关注，一眼足以！

面具男看了，不止一眼，他默默盯着空中的刀影，但手下的唐横刀却左右翻飞！如狂风压倒万木，三十刀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最后一刀以雷霆万钧之势，自上而下一记纵劈！半空的人影“刷”地分开两半，原来是个女人……面具男身后，又增了八具尸体。“咔——咔——轰隆隆——”漫天惊雷齐欢贺，云阁羞月送掌声。天地万物，都在为这把唐横刀而惊叹！

“好！”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一群人都在笑，都在哭。看到刚才一幕，活着的人都明白为什么会死。但是，值了！都是练武之人，都自认是高手中的高手，可时至今日，才明白什么是鼠目寸光，什么叫自以为是！

一时间，群情激昂。所有人笑着，哭着，长刀、短剑、锁镖、暗器、断刀，甚至弓箭纷纷亮出，一股脑地向面具人砸去。面具人似乎也来了兴趣，扎起马步，凝神聚力，霎时间全身冒出暗红色的诡异幽光，皮肤上更浮现出道道紫红色的经脉，如同披着剧毒的藤蔓，那血红的经脉随着身体的晃动而蠕动，又像是附在身上的吸血的蛆虫，血腥，丑陋，却又似有魔力般令人忍不住总要打量。

就在第一把飞镖距离面具人不过三寸的时候，面具人又动了！他冲进人群，抬手伤人，起脚夺命。一柄唐横刀随着人影跳跃更引得腥血狂飙。什么刀刀剑剑，什么长弓锁链，什么南拳北腿，什么奇兵异器，统统不过是他的玩具，留下的只有不愿面对的愤懑哀嚎，愿意面对的失魂傻笑。虎踏羊群了，这“羊”，还是圈养的。

但有一人一直在哭，哭得眼泪横飞。还是那个短须男，八年来未尝一败，他放松了，懈怠了。看着身边不断变成尸体的兄弟姐妹，他不知除了哭，还能干什么……

“须五哥，我们来了！我们来了！”一阵大吼，伴随着一堆发动机的轰鸣声传了过来。短须男回头看了一眼，十二辆越野车摇晃着飞驰而来，对着面具男围成一个大大的半圆。一道道强光，照亮了这片杀戮场。无视到处的残肢断臂，哭叫声戛然而止，那是看见了车，更看见了人！竟然有人来接应了！突然出现希望了！

十二个年轻的汉子跳下车来，一抬手，清一色的轻机枪，探出乌黑的枪管。不等短须男说话，枪声响了，像爆豆子一般。一颗子弹直接打穿了面具男的肩胛骨！十几团跳动的火焰，明亮闪耀，甚至引起了一些人的惊呼！所有人都两眼放光，除了短须男，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因为，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传说……

枪声很快就结束了，换来了满地的弹壳。十二个枪手的手都在颤抖，因为他们发现，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周身被赤色雷电包裹，仿佛待在一个用赤雷做成的牢笼中，未再受伤！几个清醒点儿的枪手颤巍巍地换着弹夹，突然手指一痛，一个像小狗一样的东西咬住了自己，眼睛还带着狡黠的光。紧接着听耳边一阵风声，眼睛剧烈的疼痛，突来的“铁钩”已然钩破了眼球。无数的惊叫声响起，原来是一群黑狐冲来，五只一组，七只一群地对人撕咬，就连地上的死尸也不放过。黑压压涌来，足有上百只。咬手指，咬鼻子，咬耳朵，咬咽喉，灵活狡猾。个别的几只，竟然会眯起眼睛，吐出舌头，做出不屑的诡异表情！同时不只从哪飞来了一群苍鹰，一面俯冲一面专抓人的眼球，带着鲜血直冲云霄。天地之间，倒变成动物们的狩猎场。有人捂着空空的眼窝满地打滚，有人直接放弃了奔跑和抵抗，重新瘫坐地上大声嚎哭了起来。希望，哪呢？……

“须五哥，跟我走！”一个声音对短须男说道。

“小子，还能跑吗？”短须男的语气已净是失落。

“能！我们开车！他追不上！”

“那是谁你不知道吗？算了。”短须男低下头，一脸的后悔与自责。

“别放弃，五哥，别放弃！”男人说着，眼泪都急了出来。

“没用的……”短须男微微摇着头，话没说完，之间面具男的周身飞出十二道雷电，像十二条飞龙引爆了所有的车辆。十二个巨大的火焰腾起，宛如祭祀仪式中的篝火堆！满身是火的人们四处奔逃扑倒，像是送给山神的祭品！这还不够，突然又显出数十道雷电，以面具男为中心一边不停闪动，一边迅速外移，直通天地之间，像犁地般横扫过每一片战场。人，没死的劈死，已死的烧焦。倒是黑狐和苍鹰似乎找到了有趣的游戏，围着闪电跳跃着，飞翔着。短须男看着雷电包裹中的面具男，头顶有苍鹰盘旋，身边有黑狐守卫，宛如天神显世，魔鬼降临，不由恍然大悟般怔住了……

雷声渐稀，乌云散去，转现出满天星斗。古屋前，面具人跪在地上，把四十九颗头颅一字摆开，冲着屋门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而后摘去面具，轻轻抚摸着……这是一副用白金打造的面具，精致邪性，沿角分明，却没有面孔，只刻出两条漆黑眼缝，却也将双眼隐藏得无相无形。面具男抓着面具，全身极度痛苦扭曲，哀怨悲伤之情四溢。从没见过这样的悲痛，甚至远超这一夜见过的所有濒死的挣扎。突然间，他双眼露出两道幽蓝色的寒光，接着一声长啸！那啸声先是低沉，后转高亢，再是尖厉，震动八方，直冲九霄，直吼得地在抖，天在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