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菀筠第一次在未央宫接见了众妃嫔。她头戴紫金凤冠，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朝服，气度沉静，俨然一副雍容华贵的天后气派。面对着众多的莺莺燕燕，说实话，她并不能怎么辨认她们的脸，只是听着她们各种阿谀奉承的甜美话语就有种莫名的厌烦。她突然间同情起她母亲来，她对润玉并无情意，尚且不喜这些妃嫔，更遑论深爱太微的荼姚，她面对丈夫的小妾们时会是何等痛苦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结束了漫长的请安，待妃嫔们离去后，菀筠命红菱给她换上了便装，又对芝兰吩咐道：“我要出去办件事，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下凡去拜访月下仙人了。这段时间你帮我看管着未央宫。”

芝兰会意地点头：“娘娘放心，如今秋月那丫头已经被我们打发到偏殿洒扫了，宫中若还有天帝或是其他妃嫔的眼线，奴婢也会尽力找出。”

菀筠嘱咐道：“万事小心，切记不可让陛下察觉异动。”说完便携着红菱离开。

子翊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进监狱了。两天前他帮一个上仙做了些脏活，没想到那上仙竟被自己的长官抓了个正着，为了开罪那人把所有事儿一股脑儿地推到了他头上。于是他便锒铛入狱，关在了这暗无天日的狭小牢房里。没有人知道他曾是风光无限的羽林营都尉，甚至，连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五百多年来，他一直醉生梦死、浑噩度日，也许这次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关几日就放出去，也许这次他会死在狱中，但他是生是死，又有谁会记得呢？

他就这样消极颓废地躺在石板地上，直到一名狱卒突然打开了牢门。

“怎么了？来执行我的死刑吗？”子翊闭着眼随口道。

“快起来，有人保你出狱了。”狱卒面无表情道。

子翊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有人给我保释？谁啊？”他已无亲人在世，谁会这样雪中送炭？

“我怎么知道，别废话了，赶紧走。”狱卒不耐烦道。

监狱门口的菀筠已经等候多时。她深呼吸着，渤海湾凉爽的空气中夹杂着海水的气味，令她心情舒畅。

“夫人，你确定这位子翊仙人是可以帮助我们的人吗？”红菱问道。

菀筠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见了之后就可以确定是不是了。”

他们正说着，子翊已经走了出来。他穿得很破烂，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血迹和淤青，但菀筠一眼便认出这是她们要找的人，因为他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和浑身散发的豪迈不羁的气魄，这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所特有的，即使他再落魄也无法掩盖。

她步伐轻盈地走到子翊面前，微微福了福身：“你便是子翊吧？”

子翊皱了皱眉头，一脸的疑惑。眼前的女人非常美丽，可以说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除了绝美的容貌，她的气质更是出尘脱俗，一双如琉璃般澄澈的明眸透出智慧的光芒。但他并不认识她，甚至连眼熟都没有。他眯起眼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菀筠笑了笑：“没有，但我们现在见过了。”

子翊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道：“是你把我保释出来的，对吗？”

菀筠点头：“是。”

子翊愈发疑惑，环顾了一下左右，确保周围没人后说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菀筠抬着头，一副掌控全局的模样：“你不认识我，但我已经认识你了。你是曾经的鸟族长老易鑫与鄱阳湖贵族之女朝云的儿子，你三千岁的时候入了军营做了一名蓝翎侍卫，之后便步步高升，五千四百岁时就出任了羽林营都尉。可惜现在的天帝登基后，因忌惮你曾是废天后的亲信，用莫须有的罪名罢了你的官职，连带着你的父母也都被削了官位和封号。在你的家族倒台后不久，你的未婚妻就背弃了婚约并另嫁他人。你父母无法忍受一连串的打击，一个重病身亡，一个自杀了结。从那之后，你终日醉生梦死，平时靠着帮权贵打人讨债维持生计，直到两天前雇佣你的那个上仙为了脱罪害你锒铛入狱。我说的可有错？”

子翊不由一惊：“你倒是把我的底细都摸干净了。”

菀筠淡淡一笑：“也没那么困难，你在你老家的邻里乡亲中也算是个名人，稍稍一打听就什么都知道了。”这话是真的，当初她委托邝露的兄长瞿若调查子翊的下落，本以为要费些功夫，未曾想不到一日就查了个明明白白。

子翊自嘲地笑笑：“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落魄了，当然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他停顿了一会儿，直视着菀筠的明眸：“说了那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何许人？”

菀筠嘴角绽开明媚的笑意：“我是天后，论起来，我还要叫你一声表兄。”

子翊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但是随即便恍然——这样的美貌与气质，除了那位红颜薄命的水神锦觅，也就这位本该深居后宫的天后娘娘才会拥有了。他突然想到了她是润玉的妻子，顿时胸口有些急促，冷淡道：“我与天后已出五服，这声表兄可担当不起。”说完便要离开，却被菀筠叫住。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她的声音清脆如珠，“你不想要恢复你曾经的荣耀吗？不想让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吗？”

子翊转过头，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居然连我的爹娘都搬出来了。行，我是想恢复曾经的荣耀，但你那位好丈夫只怕是不会允许的。所以，我还是滚回去喝我的酒吧，再会。”

“我遭受过比你多得多的挫折与磨难。”不等他走远，菀筠便说道，“每一次我跌入谷底，我都想方设法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子翊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令人想听下去的吸引力。

“我是废天后的女儿，在我踏入天界的那一刻时，天帝本该杀了我。但我没有死，我一直活着，从无人问津的妃嫔，到母仪六界的天后，几经波折，我始终屹立不倒。”菀筠神态娴静，娓娓而道，“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颓废下去？”

子翊低头，沉默不语。良久，他才转过身，眼中蕴上了一层凝重：“你想让我做什么？”

菀筠扬起美眸，风沙的吹拂给她增添了一丝坚毅凛冽，她盈然道：“我没办法让你重新做回羽林营的都尉，但是安排你做一个普通侍卫还是没问题的。一切从零开始，你可愿意？”

子翊耸了耸肩：“总比现在要好。”

菀筠满意地点头：“很好，回去做一下准备吧，把自己打扮得干净点儿。”

“我还是不明白。”子翊问道，“为什么找到我？你帮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菀筠嫣然一笑：“你以后会知道的。”

回到未央宫时，因着达成了目的，菀筠和红菱的心情自是愉悦的，可是一进宫就看到芝兰对着一个仙婢询问着什么，那仙婢低着头，气氛似有些凝重。

“参见娘娘。”看到菀筠回来，芝兰和仙婢急忙行礼。

“免礼，发生什么了？”菀筠问道。

芝兰从身后的茶几上拿起一碗药，然后扫了一眼仙婢：“你说吧。”

那仙婢眼中还有泪水，语气亦带着哭腔：“娘娘如今玉体虚弱，每日都要服用太上老君处配制的药剂以尽快恢复灵力。按照规矩，娘娘的饮食或是药物都需要人提前试用，奴婢就是今日试药的人。奴婢喝了药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半个时辰后，奴婢嘴角起了些红疹子，灼热又瘙痒，还流了点儿鼻血。”

“就这些？”红菱疑道。

仙婢点头：“是的，就这些，我本来也没有在意，以为就是普通的上火，但是芝兰姐姐发现了之后…”

“奴婢觉得不对劲，”芝兰接话道，“未央宫的饮食素来清淡，好端端地怎么会上火，于是奴婢便怀疑，这药出了问题。”

菀筠面色沉了下来，萧肃道：“你去找太上老君或是黄岐仙倌调查药的成分了吗？”

芝兰摇头：“奴婢不敢，他们又不是娘娘的人，万一他们…不过幸好，奴婢老家邻居的孩子，他正好是兜率宫的学徒，识得药理，所以奴婢就把这药带去给他看了。”

“结果呢？”红菱急切地问道。

芝兰倒吸一口凉气：“他告诉我，药里面加了极少量的□□，这是从一种叫附子的植物里提纯出来的药物，味辛、性热。这点剂量对于普通人来说，也就出现些上火的症状，但是对于不久前才灵力尽失、仙骨被毁、真身还属水的人来说…”

“就足以致命了，对吗？”不等她说完，菀筠便道。

芝兰咬着嘴唇，轻轻点头。

红菱的呼吸开始急促，她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药是两个时辰前从兜率宫送来的，半个时辰后小媛（仙婢的名字）出现了症状，奴婢赶紧把药拿去给兜率宫学徒看，之后便开始调查。”芝兰一五一十道。

“两个时辰前…如果我今天没有外出，那我肯定就会服下这碗药的…”菀筠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一下瘫坐到榻前的紫檀椅上。

“芝兰，你查到什么了吗？”红菱问道。

芝兰失落地摇头：“配药的、制药的、送药的，我都询问了一遍，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或者说有异常，但他们没告诉我。”

“他们当然不会告诉你。”菀筠冷冷道，“幕后之人既然敢下毒，就必然做好了善后工作，怎么可能让你发现证据。”她一早便料到后宫妃嫔会对她出手，但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还是用这么阴毒的手段。

“我们告诉陛下不就行了，左右证物在我们手中，陛下必然能找出幕后凶手。”红菱提议道。

“不行。”菀筠一口否认，“幕后凶手肯定已经清理了痕迹，就算是天帝出手，也未必能查到什么。还有…就凭一碗药，万一陛下觉得是我蓄意陷害嫔妃怎么办？又或是别的妃嫔趁机反咬我一口怎么办？”

“那怎么办？”芝兰忧心忡忡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今天是毒药，以后还有什么害人的法子，谁能想到呢？”

菀筠死死掐着手指，皮肤都泛出不自然的白色，她凛然道：“不，我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但我要需要想一个周全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