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塔星的夜晚是很安静的。

一方面因为这个星球不分白天黑夜的刮少女季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口在不断的减少。

几年来，不知是否因为政府军和旧军队势力之间的战争的缘故，少女季风的活动范围不断加大，几个较大的城市甚至要配备高等级的大型反飓风装置才能维持正常。

大型城市之外，原本也有一些散在的定居点，随着少女季风的肆虐，那里的居民基本上都迁入城区或者搬离了这个星球。

然而这一切和今天晚上领事馆双子塔上的那场剑拔弩张的会面毫无关系。

李平平先到了双子塔桥，他有些疲倦。白天的事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审问尼古拉斯和阅读手下官员们的报告更是让他精神上产生了一种无力感。

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具体行政事务的人，因此报告里的很多细节要反复比对和推理才能明白。尽管他以前没有过行政经验，但单从几份报告的精细程度就可以得知，合众国的中层官员办事能力是值得称赞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即将会面的那一位有些好奇，从资料上看，这位平稳升迁做到罗塔星领事位置的中年人其实具有极为丰富的基层经验。与他不同的是，那一位从小小的机要秘书开始做起，处长，参赞，副领事，领事，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来，如果立场上允许，他其实不太想和这样的人做对。

站在一旁的罗森总务神态有些焦急，他不知道今晚的会谈能否顺利。尽管对于冒险站边年轻的副领事这件事仍然有些犹豫，但对方开出的利益实在太大，自己已经到了仕途的尾声，如果没有什么大的际遇基本上不可能有所升迁。其实即使是全盘皆输，他损失的也没有什么，作为佐领官，最大的惩罚无非是提前退休罢了。

罗森总务用眼睛瞄了一眼站在副领事身后的梅林参赞，发现对方表情非常淡然，好像一丝一毫也不担心一样，心下略微有点惭愧：到了这把岁数，心性还不如一个年轻人，也难怪自己的仕途不怎么顺利。

站在李平平身后的梅林参赞并不知道一旁的罗森心里的想法，他看似平静的脸孔下掩藏着心里惊涛骇浪一般的想法。

“如果副领事赢了，那么我将得到巨大的政治利益。而如果副领事输了，我会第一个向领事投诚，掌握着这颗星球所有商业资料的我不可能会被抛弃，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我和你们这些赌徒不一样！是的，我是安全的，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站在绝对安全的地方看人走钢丝一样，这种安全感真令人陶醉。”

一旁面无表情的王平参赞甚至开始闭目养神，他手上掌握了副领事馆所有的后备军事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人一定是他。不论今晚发生了什么，他都有和对方谈判的资本，不论是副领事大人胜出还是领事大人胜出，掌握上千军事机器人指挥权的他都不可能遭遇意外。忽然，他睁开眼看了一下在场人员，有些意外的发现，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来了，那位合同处处长马奈并没有随行。

“大概是有所犹豫吧，这也能理解，毕竟这件事的风险也不小，一个可有可无的合同处处长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保能力，不敢随行也是正常的。虽然我也没有安全板，但这种斗争只有敢于下注的人才能赢。”外表清醒的山口主任其实有着一颗疯狂的内心，他在会谈开始前仍然在疯狂的自我催眠。

李平平并不知道自己手下的官员们各有各的算计，他只是端正的坐在一张普通的椅子上。或许和上午的时候不同，他所面对的对手不是摇摆不定的官员或者蹩脚的棋子，而是一个真正的值得尊敬的对手。

良久，欧文·佩里克和他的副领事来到了双子塔桥。

李平平眯着眼睛盯着对方，这是他一个无法更正的习惯，每当他想要审视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都会不由自主的眯起来，或许是为了掩藏他内心的想法。

欧文也在打量着李平平，这个年轻的副领事端正的坐在一张普通的椅子上，这让他有些惊讶。自从反重力座椅大行其道之后，稍微年轻一点的人都对他推崇备至，因为这种椅子坐起来更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受力法则——人体脊柱的四个生理弯曲都不用承受身体的重量，这也大大降低了机体的损害程度。

只有像他这样的中年官员，仍然喜欢普通的座椅。略带欣赏的看了年轻的副领事一眼，欧文领事也选择了一张普通的座椅坐下了。

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身后都各自站着官员。仔细打量他们的神态就会发现，欧文手下的官员们非常从容和淡定，而李平平身后的官员则更加紧张。

“要喝什么吗？”李平平率先开了口。

欧文得意的笑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有不成熟的地方，这种会谈先开口的那个人很容易就会陷入对方的思路。他文雅的一笑，认真的看着对方：“虽然知道你年纪很轻，但没想到副领事阁下这么心急。”

一声嗤笑从欧文身后的官员中传出，他们看待这位副领事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嘲弄，一个从没有在具体行政岗位上的年轻人还想和领事阁下较量，恐怕今晚的会谈会变成一边倒吧。

“大概，也就是几分钟之内就会被压垮。”领事总务，穿着严肃西装的中年男人心里暗暗的盘算。

李平平重复了他的问题：“喝什么？”

欧文有些惊讶对方的从容，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上套——一旦刚刚对方做出了回应，不管是怎样的回应，谈话的节奏就落入自己的掌控了。

毕竟是有几分本事的，这种小手段没有什么意义，直接从正题开始吧。欧文老练的点点头说：“副领事阁下邀约我来这里，究竟想谈些什么？”

李平平半天没有说话，他瞪圆了眼睛，沉声问：“我在问您，喝什么？”

欧文还没开口，一旁的领事总务有些忍耐不住了，在他看来，这位副领事完全是慌了，不接茬或许是一个好的办法，但谈话完全无法进行下去了，他迫不及待的开口道：

“没想到您是一个如此失礼的人，议会的那些议员真的是腐败透了，连这样的毛头小子都能做副领事了。”

李平平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这位穿着古板的领事总务一眼，然后不再开口，只是盯着欧文。

欧文领事平淡的转过头，对着他的领事总务开了口：“赫伯特，离开这座塔桥。”

名为赫伯特的领事总务瞪大了眼睛，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转身走下了塔桥。

欧文身后的官员们一阵骚动，现在他们看向年轻的副领事的眼光中不但有嘲弄，甚至还有些愤恨。

“副领事阁下，请原谅我的部下的无礼，请问我们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吗？”

李平平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欧文恍然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有些赞叹这位副领事的意志力。但他又觉得对方毕竟只是一个年轻人，处事的方式实在太不成熟。在这里僵持又有什么好处呢？对方无非是觉得已经吃定自己了，所以笃定自己一定会屈服。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底牌都砸破吧，到那时，你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欧文挺直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年轻的副领事。然后淡淡地开口：“副领事阁下请我来到这里，如果没有什么可说的，鄙人就告辞了。”

“欧文领事，我在问你话，你想喝什么？不如来一杯旧历南山咖啡如何？”

欧文的身体猛的僵硬了一下，他的面孔变得有些阴沉，冷冷的说：“李平平副领事，鄙人不喜欢喝旧历咖啡，也一向觉得喝旧历咖啡的人非常浅薄，我想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他身后的官员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所有李平平身后的官员的神色都变了，他们有些惶恐的觉得，这一次会谈不是很乐观。

李平平也笑了。

他看着欧文说：“只是一杯咖啡罢了，既然领事阁下不愿意喝，那我只好自己喝了。罗森总务，咖啡。”

罗森总务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但想到对方的手段和那莫大的政治利益，他最终没有选择让智能机器人去泡咖啡，而是自己亲自动手。

欧文饶有兴致的看着罗森总务，他有些认真的问：“你许给了他什么？”

“政治利益。”

“我很好奇的是，究竟什么样的政治利益才能让一位这么大年纪的六级官员甘心为你泡咖啡。”

“以您的智慧，也想不出来吗？”

欧文摇了摇头。

李平平端起咖啡送到嘴边，轻轻的喝了一小口，淡淡的说：“无非名利二字罢了。在这罗塔星，要利，我给不了，可是要名，我想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想不到有什么政治上的名声值得这些人在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下重注。”

李平平收起笑容，下意识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认真地说：

“当然是您了。对于我的部下们，他们或是来积攒行政经验，或是仕途走到尾声，如果想让他们站在我这边，事实上很简单，那就是给他们超出预期的收益。而这收益，就是取代您，成为议会实权派扶植的对象。”

欧文轻轻点了点头，他开口道：“明智的选择。如果单纯是和我争斗，即使赢了，也会触怒我身后的支持者，从收益上来说非常低，对这些没有什么后台的官员不亚于灭顶之灾。取代我，成为被扶持的对象，确实是个大胆的想法，可您是如何发现我和那位先生之间出现裂痕的呢？”

“自从我发现是您对前任副领事下手之后，有一个疑问就一直摆在我的面前：您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论仕途，您能成为领事，一定是得到了身后实权派的信任。论钱，这颗罗塔星宛如您私人的金库，任您榨取。论权利，整颗星球上到罗本内阁，下到旧军队势力，没有哪个人敢违背您的意志。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您铤而走险呢？”

李平平说完，看着对方的脸，他发现这位领事不为所动的坐在原地，于是，他从梅林参赞的手中接过了一份文件。

他叹了口气说：“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