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训宁二十八年，冬，风雪肆虐整座帝京城。

天气冷的邪门，以往家家户户围着红炉取暖养膘，今儿倒不约而同移步来到长街，铺天盖地的寒挡不住心头的火。

靖霆军班师回朝，十万大军从北疆打了胜仗，此次大战，军功最盛的当属顾少将军。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背脊挺直，冷凝的眉眼在热烈呼声中绽开一抹久违的暖。

再过三条街，便是大将军府。

顾逊死命压着心事，冷不防那女人的名字仍旧冒出来，不依不饶。三年的日日夜夜，北疆无数次出生入死，他恍惚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比上阵杀敌还棘手。

所以他不想逃了，他逃了三年，木已成舟，回来，想看她一眼。

想到记忆里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顾逊归心似箭。

从皇城匆匆复命，迈出宫门那刻，丫鬟慌里慌张跑过来，“大公子，出事了！”

顾逊眼里的笑归于沉寂。

丫鬟珠翠是他三年前安插在那人身边的眼线……容不得多想，珠翠扑通跪地，掐灭他最后一分念想，痛哭流涕道：“大公子，少夫人出事了，少夫人被二公子逼死了！”

这里的少夫人，指的自然是三年前嫁给顾二公子的程家姑娘，程宛。

程宛生前瞎了眼，直到死无葬身之地，魂魄飘散在帝京上空，她才看清生前未看清的种种。

比如，她嫁了三年的好夫君，明面上光风霁月的温润君子，背着她早就有了白月光。娶她，无非存着卑劣心思。

嫁给顾沉她守了三年活寡，以前不知，可等她无意撞破顾沉和妹妹的好事后，不明白的都明白了。

顾沉当年来程家求娶，不是真的看上她，是要和顾逊抢。

眼前浮现出妹妹窝在顾沉怀里的画面，那个妖艳的女人轻声嘲讽：“姐姐，看到没有，阿沉为了我，碰都不碰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不守妇道勾引顾逊，他嫌你脏啊！”

一向温柔的夫君目光冷冽，并不看她。

她攥紧掌心，问道：“你是不敢开口吗？”

顾沉终于忍不住，“宛宛，事到如今，你不觉得难堪吗？还让我怎么说？”

程宛深呼一口气，“难堪？事情传扬出去究竟谁难堪？我和大伯清清白白，倒是你们两个……”

“清清白白？”顾沉打断她，语气嘲讽：“程宛，你骗谁呢？顾逊爱你爱到心坎里，你眼瞎吗？”

程宛语塞，茫茫然愣在那。

她的确眼瞎。

威震四方的将军不要，偏从臭水沟捡回个阴暗小人。

清溪岭是一处荒野，瞧着顾逊狼狈的扑在雪地，流着泪抱着她冷硬的尸身，程宛不自在的撇过头，然那压抑的哭声总能拐着弯儿飘进她耳。

想不到，人死了，为她哭的最凶的，是素日再正经不过的大伯。

珠翠见人哭的要昏厥，赶紧道：“大公子，二公子为搏前程把少夫人送到安平王榻上，少夫人抵死不从，死了还得被二房的人曝尸荒野，外面都在传少夫人勾引安平王失了贞洁，您得为少夫人申冤啊！”

顾逊恍若未闻，温柔的解下披风，“宛宛，冷不冷？我带你回家。”

“大公子！”珠翠跪在那给他磕头，“少夫人洁身自好再好不过的人，您不帮她，她也太冤了！”

“我知道。”顾逊丢下这句话，抱着人大步走开。

将军府门前，所有人翘首盼望。顾沉面带笑意，对副将道：“按理说半个时辰已过，大哥该从皇宫归家，怎么你们回来了，大哥还没到？”

副将不好多嘴，摇摇头。

“咦？那不是大公子吗？”

顾逊抱着怀里的人，踩着积雪，顶着寒风，一步步闯进众人视线，顾沉喜上眉梢，急急喊了声：“大哥！”

飘在半空的程宛在得知此人真面目后，被这句情真意切的叫嚷恶心的想吐。

顾逊在府门前站定。

顾沉离得近，在看清他怀里人后吓得倒退三步，“大哥，你、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她本来就是顾家少夫人。”

“可她不守妇道，趋炎附势敢爬安平王的床，早就失了贞洁！”顾沉眼神闪过一抹怨毒，“大哥，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把她抱回来是要败坏咱们顾家清正门风么？”

府门前鸦雀无声。

顾逊嗓音嘶哑，轻轻应了声：“不。”

顾沉心放回肚子，笑道：“大哥，她不配进顾家门，更不配进咱们祖坟，程宛，活该曝尸荒野不得好死！您说，是不是？”

众人被两兄弟一来一回惊的目瞪口呆，芳姨娘乃顾沉生母，在这个节骨眼，自不愿让兄弟失和，哄劝道：“为了个寡廉鲜耻的女人，这是做什么？阿逊刚回来，接风宴早就备好，不如里面请吧？”

围观的百姓也被顾逊这一出闹得一头雾水，有人开口道：“少将军，您还不知道吧？程宛勾引安平王，是个坏女人！不值当您为她费神的！”

顾逊站在那不动，唇角上扬，“她值得。”

哪里值得？

话没问出口，却见顾逊抱着尸体的手微微发抖，他悲痛的眼神刹那转换，比冰雪还冷：“顾沉，三年前，离京时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

听他提到三年前，顾沉咬牙，“记得，大哥让我好好待宛宛。”

“你不配喊她名字。”顾逊一脸冷漠，唯独目光落在怀里那人时，眸光存了说不尽的爱怜。

“当初她喜欢你，拒了我的心意，我不愿强求，直到人进了门，我见不惯你二人琴瑟和鸣，于是背了行囊选择从军，离京前一夜你拍着胸膛承诺一辈子都要待她好……”

其中还有这些隐情？

在场的人变了脸色，少将军在说什么？他……他说他喜欢程宛？

“你承诺了千万遍，却在我归来时送了我如此厚礼，顾沉，你好样的。”

“大哥，这话从何而来？”顾沉眼里透着急切，“自家之事，咱们还是进去再说吧。”

“是啊阿逊，进门再说吧，哪有在家门口闲话家常的道理？”芳姨娘惴惴不安。

顾逊唇边染笑，“你们在怕什么？”

他扭过头问之前出声的百姓，“你说，她不守妇道，勾引安平王？”

那人愣住，“是啊，全城都知道的事儿。”

“错，真相不是这样，真相是……”

“大哥！”顾沉上前两步，直直跪下，“家丑不可外扬，宛宛做了错事，人已经死了，放过她吧！”

“我说过，你不配喊她名字。”顾逊看也不看他，整个人如入疯魔，“做错事的不是宛宛，是你。你为了前程将她送给安平王那个老男人，竟还有脸来求我？该放过她的人是你！她都去了，你尚且要败坏她的清名，顾沉，你的良心呢？”

丫鬟珠翠从人群窜出来，厉声指认顾沉：“就是他！他和安平王谈好，只要将少夫人送进府就能前程无忧，少夫人拼死反抗，人没了，到头来他们把脏水泼在她身上，就因为少夫人撞破二公子和嫡二小姐的丑事，才引来杀身之祸！三年来二公子从未进过少夫人房门一步，你们到底要祸害她到几时才罢休，你们还是人吗！”

一番话包含的信息量多的让人咋舌。

卖妻求荣，与人勾搭成奸，这说的是温润风华的顾二公子么？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看向顾沉。

“放肆！这也轮得到你来说话？”芳姨娘横眉冷指，怒声道：“把人抓起来，乱棍打死！”

珠翠心慌之下赶紧躲到顾逊身后。

顾逊不言不语的站在那，下人不敢动手，芳姨娘倒吸一口凉气，质问他：“哪怕死，她也是阿沉的妻！她德行有失，阿沉不准她葬在顾家祖坟，你把人抱回来，要做什么？你一回来就惹得府宅不宁，又要做什么？”

顾逊淡淡道：“不做什么，管家，设灵堂，厚葬少夫人！”

管家连声应是，顾沉伸出手臂将人拦住，“大哥，程宛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不准她同我合葬，纵然你是大哥，也该讲道理！”

顾逊眸光幽沉，倏忽笑了出来，“她要与我葬在一处，就你？根本配不上她。”

人群哗然。

哪有弟妹和大伯葬在一处的？

程宛惊的从半空跌下来，“你疯了么？”

顾逊听不到，哪怕听到，他做的决定，从来没人能改。

人生仅有的一次妥协，便是尊重心爱的姑娘，眼睁睁将她拱手让人。

结果呢？结果三年时间，她就香消玉殒！

这次，他不想让了。哪怕宛宛会怪他，那就怪吧。不能同生那便同穴。顾逊露出笑，亲手将人抱进设好的灵堂。

顾家这场丧事，办的格外隆重。从头到尾，都是顾逊在操办。他推了皇宴，拒了权贵邀约，特意往宫里拿军功求了份意想不到的恩典。

当天，皇室追封程宛为一品夫人，特赞其贞洁，旨意到达顾府，二房的脸都被打肿了。

只贞洁二字就能说明所有，顾逊，容不得任何人诋毁他的姑娘。

不眠不休，折腾到下葬那日。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停在绵山，棺木下葬，就在众人以为诸事尘埃落定想松口气时，顾逊转身，从怀里掏出宫中密旨：“逆臣顾沉，勾结安平王意图谋反，其罪当斩！”

剑锋染血，顾逊盯着庶弟死不瞑目的双眼，缓缓道：“以此狗头，血祭宛宛！”

梦境混乱，泪从程宛眼角滑落，浸入单薄的棉被。

时值盛夏，蝉鸣不断。破茅草屋内，丫鬟柳儿守在板床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你再不醒来，那恶妇人就要将姑娘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