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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火令》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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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桂踅身,捂住窜上喉头的抽咽,拔腿就跑,一路隐忍着做好陈远山交代的事,直到进了西厢角落的一间小屋——她的纸鸢作坊,才将破裂的纸鸢放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毫无掩饰。

这可是她最最喜欢的纸鸢,其造型取自《山海经》中的“蛮蛮”,也就是比翼鸟。书中记载,此鸟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她极喜欢这典故,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构思、钻研,才最终制成。她对纸鸢投注的心血,不亚于爹锻造兵器。如今爹一剑就劈去了她的心血,叫她怎能不伤心!

一双比翼鸟被劈散,高飞是不可能了。可她又舍不得扔掉,于是一遍又一遍痛心地抚摸着。正当她愁着该如何是好之时,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她下意识回头,未见着什么东西,只有窗户大开着,看样子保持这个状况有一会儿了,只是她之前太过于沉浸在悲痛中,没有察觉。

对于这个,她早见怪不怪,青城山多有动物出没,她又喜欢在屋里藏零嘴儿,山猫野狗大驾光临是常有的事儿。只不过她今日情绪不佳,正好寻到一个发泄的理由,登时暴跳而起,拍案大叫:“哪来的馋嘴畜牲!看小爷不扒光你的牙!!!”说罢,满屋子搜寻起来。

乒乒砰砰鼓捣一阵,一无所获。原本她都打算放弃了,忽然一拍脑门,暗道自己怎么那么大意,桌底下那么关键的地方还没找呢!

她扶着桌沿俯下身,撩起桌帘,顿时傻了眼——桌底下藏着的,可不是什么馋嘴畜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那少年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浑身脏得像个乞丐,嘴里还衔着半块桂花糕。

生人入室,还是异性,她当然不能容忍。不过她也不怎么怕,毕竟铸剑山庄是自家地方,而且这少年瞧着也没什么威胁,估摸着,是哪来的小偷吧。

她气沉丹田,准备呼人来。那少年也不阻止,只紧紧闭着眼睛,蜷成虾米,等着审判的到来。

就在声音出来的前一刻,她发现少年身体如抖筛一般,眼泪亦奔涌而出,在污浊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水印,狼狈得好笑。

真像只小花猫。她想。可她真笑不出来,因为她自个儿的悲痛还没完全消退呢,大哭后的眼睛还是肿的。

少年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审判,小心翼翼睁眼,看见一双同样泪眼蒙蒙的眼睛。他很疑惑,但更多的是防备,不自觉往后缩了缩,与她拉开距离。

真是,山猫偷吃被发现,还会示威性地朝她喵嚎几声呢,这人倒是比耗子还胆小。

对方眼中的恐惧和警觉叫她渐渐卸下防备,好奇乘势而起。她在铸剑山庄长大,说好听点,是铸剑山庄的少主,说难听点,就是青城山上的山村土妞,没见过半点世面。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别的孩子,第一次遇到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难免新奇。

她看了眼掉在地上的半块桂花糕,没头没脑地问:“好吃吗?”

少年吃惊地望着她,没有回话,手紧紧攥着领口。

她瞧了瞧,看见他脖子上好似挂了什么东西。不过这并非她所在意,她在意的是,他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谁?”她问,“在这儿干吗?”

少年不吭声。

“你是哑巴吗?”她又问。

少年依旧无动于衷。

她将头伸进桌底,想要靠近对方,对方却像害怕染病一样,避之不及。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年明显不信任她,直往后缩,直至退无可退。

方才隔着距离,没有留意,此番细瞧,她才发现,这少年的眼睛有些特别。右眼与常人无异,可那左眼眼眶中,竟装着两颗眼珠子,又突兀,又妖冶。

“你的眼睛……”她忍不住指了出来。

少年像是被戳中痛处一般,赶紧捂住左眼,神情流露出自卑。

她不免有些内疚,长了只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睛,应该常被人笑话吧。正想着,一串古怪的声音陡然响起。她皱了皱眉,发现这声音来自少年的肚腹。

“你很饿吗?”她问。

少年不点头,也不摇头。

她想了想,忽然爬起来,端着桌上的空盘子屁颠屁颠跑出去。少年正疑惑,又见她屁颠屁颠跑回来了。

她将满满一盘桂花糕推到桌底:“都给你。”

少年露出渴望的眼神,却没有半点行动。

“快吃呀!”

“……”

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她没了耐心,渐渐拉下脸,没好气道:“不吃我可倒掉了!”

还是没有反应。她气不打一处来,将盘子倒扣在地,一盘子桂花糕摔了个四分五裂。

“不吃白不吃!”她愤然起身,气冲冲往门外走。她今天已经够不痛快了,连这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小子都给她摆脸子!她现在就去跟爹告状,叫他把这野小子撵出山庄去!

可行到半路,她又站住了。刚跟爹置了气,这时候又去找他,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进去她说话。要是他气还没消,岂不是自讨没趣?她可不想往枪口上撞。况且,那小子瞧着也不像坏人,又那么可怜,真撵出去了,怕也是无家可归吧。

想到这,她不由生出怜悯之心。这时候,一名老者走过来叫了她一声:“少主。”

她立刻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王管家啊,什么事?”

“我方才听到西厢有异动,准备去看看”

她打着哈哈,敷衍:“哪有,是我在弄纸鸢呢。”

王管家点点头,不再疑心,而后又谆谆告诫:“少主,不是我说你,趁早把你那作坊收了吧,你再鼓捣那东西,庄主迟早会一把火烧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气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王管家是记挂自己,遂只不耐烦道:“我知道了,罗里吧嗦,你快走吧,这里没你的事儿。”

王管家无奈地叹息着离去。

她回身看了眼作坊,思考片刻,干脆不管了。一个寒酸野小子,谅他也弄不出什么幺蛾子。她就大发慈悲给他一条生路,聪明的,趁着没人赶紧跑,她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这么想着,她心里轻松了不少,蹦蹦跳跳回了自个房里。静坐一阵,又百无聊赖起来。她是个陀螺屁股,勉强钉在凳子上,心里也不安生,总得活动活动才舒爽。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在桌案上敲打,盘算着去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然而刚起个头,王管家又来找她了,说是叫她去给秦驭风煎药。

她老大的不乐意,瘪着嘴道:“煎药不是薛回春的事么?”

王管家有些为难,解释道:“秦少侠伤得有些重,薛大夫得为他施针疏通经脉。而且,是庄主点名要小姐去的。”

“讨厌!”她算是明白了,爹就是故意修理她。可饶是不服,她还是乖乖往药房去。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了,明明不甘心,却还是得惟命是从。她只盼着能快些长大,待成年了,就离开青城山,再也不要看爹的脸色。

这一煎药,可真是苦了她。庄内的大夫薛回春,江湖称其为“怪医”,因他下药刁钻古怪,酷爱以毒攻毒,反其道而行之。这方子里,有几味至毒之药,一下滚水就黑烟四起,呛得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好不容易煎好了,天也暗了,她心里把薛回春骂了不下一百遍,连药都不愿亲自送,打发王管家代劳,自个儿溜到后厨用晚膳去了。

许是嗅多了药的涩味,对着珍馐,也提不起胃口。勉强吃了两口,便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望着丰盛佳肴,她忽然又想到了那野小子——不知他走了没有?若是没有,这会儿应是饿极了吧?

一种难以解释的冲动驾驭了她,她端着食物往作坊去,跨进门槛以后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就对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那么上心。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生息。她猜测对方该是溜了,竟然有一丝失望。可垂眼一看,地上那被她倒扣的盘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翻了过来,原本碎裂一地的桂花糕也不见了,只剩少许碎渣。

她走到桌边,俯下身,轻轻将盘子搁在地上,再撩起桌帘,然后就笑了起来——那小子不但没走,还缩在里头睡着了,嘴角沾着桂花糕的碎屑,不难想象他吃的时候是多么地狼吞虎咽。

睡梦中的他依旧死死攥着领口,但那张脸却不再充满防备,五官舒展开来,松懈中带着疲惫。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但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吧。她静静瞧了一阵,发觉他虽然一脸污浊,瞧不清样貌,可那双眉毛,可真是好看。不似秦驭风那般粗犷、凌厉,而是漆黑如墨,高高扬起的弧度充满英气。

她轻轻放下帘子,没有惊动对方,把食物留在地上,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她自己都没察觉,在见到少年依然待在原处时,自己心里是多么地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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