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醒醒兄弟，该续费了。”
白狄微微睁开眼，猛然坐直，脑袋撞在旁边黄发青年的端着泡面的胳膊上，热气蒸腾的浓汤一阵剧烈的翻滚，飞溅出的几滴红色小精灵欢快的落在黄发的胳膊上，快乐的嚎叫响彻网吧。
白狄吸了口气，浓重的泡面和劣质烟草味瞬间灌满鼻腔，终于感觉到了真实。游戏早就结束，屏幕上一堆“您已被举报”的消息提示。白狄直接点击关机，昏昏沉沉的望向门口，透过单调的玻璃门，商业区的霓虹灯在月光惨淡的夜里五彩斑斓。
走出网吧，门口的小吃车围着几个高中生，身上穿着慕林中学的校服，白狄认得那个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瘦小男生，那是林正君，在慕林中学这样的私立贵族学校里，属于最底层的学生，内向又胆小，宽大的圆眼镜几乎遮住半张脸。不会关注别人的人也不会获得别人的关注，除非你足够出类拔萃，显然，林正君不是这样的人，老师对他的评价都是“勤奋的典范，成绩的警钟”。这样的人似乎注定没有朋友，跟没有人愿意去爱的人比，自以为深沉的孤独，不过是种矫情的炫耀。
只是个梦吗?
白狄完全没有打招呼的心情，自己也经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青春期最不缺的就是奇葩的幻想，但这次，说是做梦，更像是经历了地狱深处的那种直达心底的恐惧。
林正君他们已经离开，小吃车的大妈把废油倒进下水道，麻利的收拾着剩余的食材和厨具。这个时间，街上的车辆已经寥寥可数，零星的行人在路灯下拉着寂寥的影子。白狄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零钱，中间夹着张褶皱的名片，他挥手截住一辆出租车，把名片塞回兜里。
“还是，不要麻烦董事长大叔了。”
白狄摇下一半车窗，汽车驶过的呼啸声能让他有几分安全感。他知道自己是害怕，怕拨过去听到的是“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清亮的女声比恶魔的嘶吼更让人不寒而栗。
***
正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肆无忌惮地洒进来，把纯白的薄被和白狄的脸映成金黄色。
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中掺杂着淡淡的碳酸饮料味，只剩一只铃铛的黑色小闹钟安静的躺在枕边，贴墙的黑色衣柜尽显高贵与神秘的气质——如果没有那两个仅仅能看出人性的抽象派涂鸦。白狄慢慢睁开眼，脑袋传来一阵阵的刺痛，能靠一瓶香槟喝成宿醉的样子，这酒量估计只能喝可乐这种安全的饮料了。
“终于回家了。”白狄欣慰的舒了口气。
“哥哥，睡得好吗？”
白狄一惊，赫然发现床尾边小椅子上笑嘻嘻的女孩。白皙精致的五官，雪白的连衣裙，以及一头惊艳幻美的紫发。
那场暴雨，那吞噬一切的烈火，还有那双巨大的、恶魔般的双瞳...白狄死死地抱住枕头，惊恐的看着女孩纤弱的手伸向自己...女孩轻轻揉着白狄草垛状的头发，感受着白狄像虚弱的幼犬一样轻微的颤抖，脸上挂着天真的微笑。
“哥哥别怕，只是个梦而已，梦，都是假的。”
“你是谁?”白狄哆嗦着问。
“我是白狄哥哥的妹妹啊，说起来，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哥哥竟然会提前梦到我，看来哥哥和我很有缘呢。咳咳，白狄哥哥你好，我是你的表妹，白月黎。”
白月黎把手从白狄的头上收回，从身后摸出一本黑色皮质笔记本，摆在白狄面前。
“哥哥自己写的。”
白狄抓起笔记，火急火燎的翻到最新记录的一页，是自己的狗爬式字迹，梦里的内容被相当完整的记录下来，包括某些自己已经忘记的部分，细致的像是一篇推敲过几十遍的小说。用写小说的方式写日记，是白狄的风格，可自己对昨晚写过日记没有丝毫的印象，更何况是在意识混乱的情况下，但白狄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只能当是习惯使然。
“它就放在床下面，我一不小心就找到了，然后一不小心就看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白狄瞥了眼白月黎，差点就信了这个看上去天真无辜的小女孩。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来看叔叔阿姨，找白狄哥哥玩啊。”
“为什么看我日记?”
“好奇呗。”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会梦见你？”
“我怎么知道。”白月黎朝白狄翻了个白眼，“哥哥你不要像审问犯人似的好不好。”
白狄尴尬的摸摸头，虽然觉得很没有理由，他还是因为那个梦对白月黎心存恐惧。
“哥哥起来吧，阿姨已经做好午饭了。”
大理石餐桌上铺着christopherguy的桌布，透着西方贵族的气息，菜肴多的眼花缭乱，个人的足足有二十几道菜，其中不乏黄油蟹这样的顶级食材，就算是对白狄来说，这顿饭也堪称奢华，如果只是为了给白月黎接风洗尘，那这位表妹的身份可没那么简单。
三人都已落座，妈妈向白狄招招手。白狄几乎是如坐针毡，因为爸爸妈妈始终微笑着用欣慰还是什么的眼神盯着白狄，盯得白狄心里发毛。
“狄儿，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还是爸爸先开口打破尴尬，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称呼...白狄一脸懵，自己到目前为止除了游戏打的还算溜貌似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了吧，非要找的话，低调算不算...
“哥哥，我们以后就是同学啦！”白月黎忽然冒出一句让白狄措手不及的话。
“还记得学校有一个交换生的名额吗？我的学校里也有，而且我和哥哥都入选了呢。”
“那不是只有那些变态学霸才有资格的吗?”白狄瞪大眼睛，按理说这种事和自己绝对沾不上边，可自己偏偏入选，还是巧合似的和和白月黎同时去同一所学校。
“按理说是这样，我入选是因为我是年级第一，没想到哥哥也这么厉害啊，看着可真不像呢。”
爸妈赞同的点点头。
白狄苦笑了下，搞错了吧，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学渣怎么可能力压群雄，踩着那些学霸的脑袋夺得这个机会。何况他一点都不想在距离1/3个地球外的陌生群体里被贴上“外来者”的标签，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仅仅在慕林中学混了个脸熟，交了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以他的交际能力已经实属不易，对一个习惯隐藏的人来说，把他丢在荒漠里，要远远好过让他陷在陌生人的沼泽中。
可白狄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学校不可能因为顾及一个学渣的感受而改变称得上是重要的决策。苏若曦的话也许可以，以她的家室和成绩找一个替罪羊并不困难。对了，他走了，苏若曦怎么办?...这么说绝对是跑偏了，应该是，离开了苏若曦，他怎么办?苏若曦承载了他对慕林中学几乎全部的留恋，就像张爱玲说的，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或一所学校。
“儿子，去德国的行李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在跟妈妈说。”妈妈站起来，分别给白狄和白月黎夹了一大块黄唇鱼肉，这东西一条相当于一部最新的苹果手机。
***
苏若曦攥着手机，秀眉微皱，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纠结还是什么。一分钟前班群里发布了最新消息：“恭喜白狄同学获得唯一一个交换生资格。”虽然这么说不符合苏若曦的形象，可白狄确实是个标准的学渣，这种标有“学霸专属”的活动怎么也不会轮到他。苏若曦想，要么就是白狄背后有相当强硬的关系，强硬到那位地位与历辉市市长相当的校长都要屈首付就。真是深藏不露呢。
明明并不算很熟络的人——主要是白狄在苏若曦面前就跟个小媳妇似的，都不给苏若曦熟络的机会，可他现在要走了，心里竟然会感觉空了一块似的，那个能让你任性的“普通朋友”，你也不清楚他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的位置。
***
白月黎蹦蹦跳跳的在小吃街乱逛，一身白裙让她像只觅食的小白兔，怀里抱着黑色的萝卜——一把个头快赶上她的大黑伞。纯黑与纯白的搭配倒是有种别具一格的反差美，不过让路人为之侧目的主要原因，大概还是阳光温和、晴空万里的天气，在这种天气抱着把大伞逛街确实有点奇怪。
白月黎要白狄带着出来玩，白狄没理由拒绝，可出门之后才发现她抱着这把奇怪的大黑伞。
“那个，这伞是用来打的吗？”白狄终于忍不住了。
“不然呢，伞还能用来干什么。”白月黎忍俊不禁的看着白狄。
“可这个天气怎么看都不会下雨吧?”
“那可不一定哦哥哥。”
白月黎抬天望向天空，万里无云，仿佛一块巨大的蓝色琥珀。
慕林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白狄坐在办公桌旁，签着几份协议，总标题是“交换生协议”。这种协议存在的意义无非是避免学生出现意外而学校需担责任的保护伞，私立学校要比公立学校更在意自己的门面。旁边还堆放着几份协议，白狄不敢乱动，其中有份“转校协议”，签署的名字是苏若曦。
白月黎在学校外等着白狄，直到白狄出来，她失望的看了看天空，“没下雨呢，唉。”
***
旋转彩灯散射着五彩斑斓的光，光线在玻璃案几和大理石墙砖间飞舞跳跃，营造着梦幻瑰丽的世界。桌上摆着十几瓶香槟、鸡尾酒和一堆空酒瓶。这是‘乐华王朝’ktv最大的包间，也是历辉市顶级的几个ktv包间之一。白狄窝在真皮沙发的角落，高脚杯里的褐色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
“白狄，你的可乐要加冰吗？”
李东阳正拉过冰桶，往自己的起泡酒里加冰块。安冉在旁边唱着首当下正火的流行情歌，不过唱功着实不敢恭维。沙发的另一个角落里窝着瘦小的林正君。
这就是白狄的告别会，偌大的包间坐着他们个人。白狄实在是想不出还能邀请什么人，能卖他面子的也就这几个。
只有个人，也没什么好抢麦的，白狄从安冉手里接过麦克风，点了首自己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歌。在安冉的对比下竟然还有那么些动听。
白狄正唱到高潮部分，伴奏中突然混入了门锁转开声，一身白色修身连衣裙的苏若曦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乎整个班的人。在白狄惊愕的表情中，人的小聚会瞬间变成几十人的大party，各种酒被成箱的搬进来，还没放稳就被打开，男孩和女孩们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纷纷举杯相碰，玻璃杯在空中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这群学生顶着高中生的外表，动作却老练的像是游走商业圈几十年的老油条。
沙发已经满座，这个超大包间同时容纳几十人也丝毫不拥挤，只是长沙发就两张，白狄已经被挤到了中间。歌还有一段唱完，mv中的男女主正紧紧的抱在一起。聚会的主人放下话筒，抱起自己的冰镇可乐缩在人堆里，皮球似的被挤来挤起，对着经过的人不断点头微笑。
可在苏若曦眼里，那是一头迷路的小兽，眼中流露着惶恐与不安，在满是怪物的世界里小心的探着爪子。
苏若曦在白狄旁边坐了下来，白狄立马松了口气，因为没有人敢和苏若曦挤在一起。她要经过的地方，人群总会自觉让开，她是全校的女王，无数男生以博苏若曦一笑为荣，可白狄从没想过去掐媚式的讨好苏若曦，女王在他心里即是高贵耀眼的，也是会偶尔小任性，还喜欢卡通绿毛龟公仔的小女生。
此时苏若曦就坐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缓缓摇晃着高脚杯中的香槟，模样介于高冷女王和傲娇大小姐之间。
“是不是很无聊?”女王发话。
“还，还可以吧。”白公公唯唯诺诺的回答。
“无聊死了。”白狄愣愣的看着忽然抱怨起来的大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才应该是主人吧，可你看他们，一个跟你告别的都没有，什么告别会，就是个无聊的酒会。他们总是想讨好我，可我只想要个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一群只会花言巧语的仆人。”苏若曦脸颊透着红晕，想必是喝了不少酒，白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过这种近距离听女神倾诉心声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于是他知趣的闭着嘴，只是看着一片狼藉的案几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知道你也想要朋友，真正的朋友。”白狄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提到自己。
“我觉得你很孤独，我也是，我们都很讨厌这种聚会，就像，就像...”
“葬礼。”
白狄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是，葬礼不也是一种聚会吗？经年未见或者完全陌生的人找到了汇聚的机会，装模作样的哀悼过后互相高谈阔论，饭局的热烈总要压过默哀时的那点庄重，被孤立在角落的才是真正悲伤的人。这是一场悼念纯心的葬礼，真正悲伤的只有白狄和苏若曦。
“这些人是你带来的吗？”白狄小心翼翼的问，他实在受不了已经持续了十几分钟的尴尬了。
“可能是李东阳吧，听说他和安冉好上了。”
苏若曦仍旧无所事事的晃着酒杯，平民的八卦自然引不起女王的兴趣。白狄哦了一声，原来从苏若曦推门的那刻起，主角就已不在是他。
白狄的大瓶可乐已经见底，刚放下杯子就被苏若曦一把拉起，饱嗝打到一半被生生憋了回去，苏若曦拽着他挤过狂欢的人潮，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出，这种顶级会所包间的隔音极好，门关上的瞬间，白狄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只能隐约听到李东阳的声音：“大家安静一下，我要宣布一件......”
法国梧桐茂密的宽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霓虹灯与路灯交相辉映，时间不算晚，不少行人都在经过白狄是驻足观看——毕竟他身后这一排豪车委实壮观。
苏若曦喝的头晕已经走了，不得不说苏家司机的开车风格堪称剽悍，布加迪在密集的车流中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
“哥哥，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丢了，唉。”
白狄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白月黎正从一辆劳斯莱斯的前盖上跳下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白狄。
“出来逛街，看见哥哥了就顺便来偷听下，哥哥这样把握不住机会，怎么能得手呢？”
“什么机会？”
“哥哥别装了，今天错过了，可能就没机会啦。”
白狄刚想说一个学校怎么会没机会，又忽然问不出口。因为白月黎回头看了眼白狄，那张稚嫩的小脸上覆着一层无奈和悲哀，瘦弱的身子像是能一把攥在手心里。白狄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反正明天就启程了，亲身寻觅的答案往往更让人安心，被剧透的电影也就不那么好看了。白狄自顾自的想着，不知道德国的小吃自己能不能吃的惯。
夜色拍打着这座喧嚣的城市，这或许算是个值得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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