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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侠隐》第一章 老鹘山访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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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草绿色的出租车沿着老鹘山公路盘旋而上,飞快地转过一个急弯。路间一枚石子被车轮碾过,跳起,落入悬崖,隐没进山崖下葱郁的落叶林中。

车内,坐在后座的孙睿紧张地抓住车门把手下的凹槽,回想起出租车顶广告牌上的“熙泰”两字,她有些后悔了。

原本是想讨个吉利,保佑自己今日采访圆满顺利的,谁想出租司机竟是个飞车党,除了踩刹车以外啥都不含糊,一路漂移着上了山。如果不是已经到了市郊,她真恨不得立即下车,另找交通工具。

又随着车尾摆动,像坐海盗船一样的左甩右晃,孙睿终于抵达目的地——盂兰市第三精神病院。看到门口的黑漆大字,她像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逃也似的钻出车厢,双腿尚不由自主地发着颤。

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用十分善意的语气问:“美女,办事时间长不长?个把小时的话,哥门口等着你,这儿可没车打。”

孙睿赶瘟神似的连忙摆手说:“不必了,师傅,待会儿有人来接我,劳您费心了!”

司机见她客气,就十分善意地提醒道:“美女看病人啊?我一哥们儿因为开车耍酒疯进去过俩月,说是啥狂躁症,总之出来时被折腾得够呛。听他说里面关着个杀过人的精神病,因为点儿琐碎事,单手就把我哥们儿摁地了。不是我吹,我那哥们儿车技一流,干架一流,吹牛b也一流,一辈子就没认过怂。结果,那次之后,只要一提跟那货,牛b都不敢吹,肃然起敬地跟我们说……那啥……对!说那位爷是个高人,真高人!”

孙睿苦笑着想到:除了变态,我怎没瞧出来那家伙哪点像个高人。又想到今天的采访任务,她摸摸背包里的贿赂,但愿今天能采访到有价值的信息。

龚行慎曾是新市的传奇,那是个因重工业而兴起,又因工业升级而没落的大都市。它的浮沉与座坐落在新市市东、被称作“灰云树干”的巨大烟囱所喷吐的烟尘是同步的;烟尘升起,大到笼罩整片城市,为市民们带来了极其可观的财富;烟尘落下,散落进街巷和霓虹,给城市蒙上了罪恶和暴力的尘埃。

没落之后,市民陆续开始逃离新市,城市几乎只剩下两种人——罪犯和受害者。近几年,城市只能勉强维持善与恶的平衡,保障城市机能最低限度的运转。可以说,在龚行慎去到新市前,新市不啻一座罪恶场。

龚行慎像一道光,刺入笼罩新市的黑暗。曾经的那段时间,伴随着龚行慎三个字出现的,通常是“武术”“侠客”“城市之光”“犯罪克星”等褒奖的词眼。后来,“侠侣”这个充满柔情的词语,和一个女人一起走近了龚行慎。他们的闪耀一时压过了世间所有的明星,也荡涤了新市尘埃之下的罪恶。

然而,三年前,关于龚行慎的故事急转直下。功成名就的侠侣在本市订婚,由于盂兰市是女方的家乡,女方亲属几乎全部到场。男方亲属寥寥,无一人到场。就在这众人欢喜的时刻,龚行慎忽然凶性大发,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了他的未婚妻,甚至剖开尸体的腹腔。据说,受害人腹中有一具胚胎。

随后,龚行慎企图现场烧毁受害人的尸体,导致两人订婚的星级酒店被烧毁过半。受害人尸体虽然未被完全破坏,但已面目全非,曾经可人的美人儿只余下焦炭般的残躯。女方家属在怒急之下,亦将龚行慎殴打至重伤,险些丧命。

对于龚行慎的恶行,媒体的态度是震惊、错愕、惋惜和愤慨。包括媒体人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能理解新市的荣誉市民为什么不惜身败名裂也要现场杀人,杀的还是此前报道中如胶似漆的情侣、未婚妻,杀戮手段还如此残忍。

一个人陡然由天使转变为魔鬼,令所有人错愕。有人认为是情杀,怀疑受害人腹中的胚胎是出轨的产物;有人认为是家庭关系所致,受害人的家庭条件极其优越,所以犯人因为受害人家人白眼而报复的可能性极大;有人认为是心理疾病引发的,因为毗邻罪恶的人必将受其蛊惑,侠客亦有堕落之日;也有人不吝以最黑暗的想法来揣测犯人的动机,认为其在新市所做的一切均是有意为之,打击罪犯是为了俘获美人心,其真正目的本来就是杀人。

之所以还有种种猜测,是因为龚行慎始终没有吐露他的杀人动机。由于杀人动机不明确,且龚行慎精神鉴定异常,曾经的大侠就此成为了一名精神病人。

至于为什么在三年后才来采访一个精神病人的作案动机,孙睿也摸不着头脑。主编耿铁关说有消息称,受害人家属忽然申请对龚行慎重新进行精神鉴定,可能他的秘密就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要知道,受害人的家庭条件是极其优越的,优越到盂兰市小得装不下其家族的势力,这也曾作为一些人为龚行慎辩白的依据:家族势大,栽赃陷害。所以,假如主编消息属实,那么龚行慎的命运确实堪忧。

于是,为了不让龚行慎的秘密石沉大海,孙睿临危受命,被主编委以重任。即便她一再申明她是娱乐版记者,即便她擂桌抗议新媒体时代应以流量为王,明日黄花势必无法引起读者的兴趣,即便她苦苦哀求说她一介女流怎能孤身入虎穴,即便……即便……都被主编当作耳旁风,像一只苍蝇一样被撵了出来。

一周前,她学着捧心西子,惴惴不安地上了老鹘山。经主编疏通,她很顺利地被允许采访。可采访的过程极不顺利,甚至叫人憋气。谁能想到一个武学大师、一个侠客、一个杀人犯,居然有着那种清奇的性格。

由于前次的一无所获,这次精神病院方面特许孙睿借用精神分析室采访。少了格挡来访者与病人间的铁栅栏,也许被采访者在心理上会更加开放吧。至少,孙睿是这么希望的。

空荡荡的灰白色房间里,居中固定着一张沙发,龚行慎就坐在上面,手脚戴着工字型的镣铐,镣铐固定在沙发上。他左右两米的地方,分别站着两名高大的男护,说是男护,实际上更像是保安。他们手放在腰间的电棍上,神情肃穆。

森然的气氛令孙睿为之感到寒意,她不明白医院为什么要给一名病人戴上镣铐,也不打算搞明白。因为龚行慎的行径,不仅将森然的气氛破坏殆尽,还全然无法让孙睿感到可怜。

他对周遭的气氛视若无睹,就那么大剌剌地躺坐着椅子上。没错,就是介于躺与坐之间的姿势。他的屁股滑到椅子面下面,脑袋靠着椅背,如一摊烂泥般瘫在椅子上。如果不是有脚镣挡着,他的身体恐怕能与地面成三十度角,典型的一副北方闲汉的模样。

孙睿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干劲,准备和对方决一死战。龚行慎忽地露出猥琐的笑容,热情地打起了招呼:“妹子才来啊,我可盼你七天了。今儿这身行头素了点,不如上次那身得劲儿。人靠衣裳马靠鞍,趁着年轻你得打扮啊,不然蹉跎了青春,糟蹋了好容颜。”

经这一招呼,孙睿赶忙将运动服的拉链往上拉了拉,将肩膀朝前探了探,令胸部像遁入草窠的白兔,掩藏了行踪。回想起龚行慎上次打量她时那下流猥琐的眼神,孙睿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由于初次见面,上次来时,孙睿为了表示郑重便穿了职业套装,内衬圆领t恤,既显休闲又不失庄重。问题就出在这身行头上,近来孙睿身材丰满了些,原本略宽松的套装便有点紧了。可惜的是,她忘了她去的是精神病院,还忘了她思考问题时有抱臂在胸的习惯,于是,龚行慎流出了可恶的哈喇子。

孙睿是在愤怒和羞辱中结束第一次采访的,如果不是主编绑架了她的年终奖,那么她是绝不会来这第二次,甚至做出令她耻辱的妥协——应龚行慎需要补充营养的需求,她带来了牛奶作为贿赂。

不过,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来孙睿刻意素面朝天,并翻出上学时最令她引以为耻的校服穿上。在她看来,只有最丑陋的衣裳才能让龚行慎恶心的目光望而却步。

“有我八中,华夏当兴。孙大记者好志气啊!请问您的小名是八中嘛?”

孙睿听了,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谁知道当年那个缺心眼校长哪根筋没搭对,选了这句话做口号,还强令绣在校服上,要求学生们天天穿。上学要穿,下学要穿,周末放假也要裱起来供亲朋好友参详。亲朋好友则受校长的志向感动,纷纷竖起大拇指:“有八中,一定强!”当然,这是他们在拍广告的摄像机前说的话。

曾几何时,莘莘学子埋头苦读,只为摆脱这件自大到让他们恨不得找洞钻的校服。孙睿是其中奋勇向前的排头兵,结果冲太猛,初中没毕业就直接被保送本校高中,就连高中毕业都没能逃出校服的阴影。她作为当年优秀毕业生兼学校元老,被赠送了纪念版的校服,至今其身穿全校首套纪念版校服的照片还在八中及其周边流传着。

三年又三年,八中声誉日盛,校服却在孙睿幼小且脆弱的心灵中留下了最丑陋的印象和最羞耻的记号。所以,龚行慎的话很容易激起孙睿的愤怒,也可能是龚行慎很容易激起她的愤怒。

此刻,孙睿的脑袋里有着一位代表天性的小女孩,她在鼓励孙睿不吝以最直白的脏话骂街;还有着一位代表理性的老婆子,她在告诫孙睿要以工作为重,反正对方不久就要死的。最终,孙睿的眼中射出理性的光辉,干笑着说:“龚先生真幽默,您要年长我些,我以为您会对复古的校服产生些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就穿着来了,希望能对你我之间的交流起一些作用。”

看起来龚行慎不喜欢中规中矩的对方方式,他兴趣缺缺地瞟着墙顶角落的监控摄像头说:“哦,我没读过中学。”

孙睿感到错愕,她连忙翻开笔记并提出质疑:“可您不是在大学……”

“嗯,我读的是大学。”

孙睿心想:你没上过中学怎么上的大学?这不前后矛盾么。虽然这些不在她的采访计划里,但她还是立刻抛出她的疑问:“这个……有什么隐情么?”

龚行慎没有回答,沉默着。

孙睿只好另寻突破口:“那么咱们来聊聊别的话题,比如……您既然承认了罪行,为什么不愿告诉法官您的动机呢?”

单刀直入的问话是常用的采访技巧,但显然不是挖掘秘密的手段。孙睿这么问话仅仅是打开局面的第一道拍门砖而已,她对龚行慎的回答根本不抱希望。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龚行慎居然变得严肃了,他的屁股挪回了椅子面,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眼睛平视着前方,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话了。

他要说了,沉寂三年而不得大白于天下的秘密终于要公之于众了?孙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感到嗓子有些发干却不敢吞咽口水,害怕因此漏听了一两个字。她握笔的手心正在冒汗,手中笔正如弦上箭,蓄势待发。

龚行慎开口了,当他说到“我想清楚了,秘密不能窝在心里,我要告诉你”时,孙睿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之前种种不愉快都可以从此揭过,不幸的是,还不能……

“我觉得,只有比基尼才是展示妇女解放、彰显女性风采、焕发青春活力,令美人更显美貌的最佳服饰,且不做第二之选。而且,美丽指数与比基尼的布料成反比,也就是说,布料越少,越衬得美。所以,下次来,孙记者如果穿比基尼的话,我是不会有意见的。”说话间,一道鼻血从龚行慎的鼻孔里流了出来。

肃穆的男护笑了,孙睿怒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职业修养再也无法压制她的情绪,她拍案而起说:“死变态!”

待孙睿愤然离开,龚行慎露出狡黠的笑容问身旁的男护:“她带来的牛奶可以给我喝吗?咱这儿的伙食真不怎么样。”

由于医院的重点监护,凡是递交给龚行慎的东西都要逐一检查,所以孙睿带来的牛奶都已经过查验,摆在一旁。

其中一名较年轻的男护厌恶地将牛奶取来,正要递时另一名稍老道些的男护则抢过来将盒装牛奶的吸管摘了下来,批评说:“不要把任何尖锐的东西交给病人,你忘了么?武侠小说里,武林高手用苇叶子都能杀人。”

年轻男护不屑地嘟哝:“这又不是武侠小说。”

龚行慎咬着牛奶盒的一角,费力地将包装撕开,汩汩牛奶就从包装里冒了出来。他赶忙用嘴堵住,没浪费一滴牛奶,咕咚咕咚脱下了肚,直到将牛奶包装吸到干瘪仍不肯撒口。

他贪婪的模样看得年轻男护嫌弃得直咧嘴,真恨不得立马将他揪起来丢进禁闭室。

龚行慎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悠悠地说:“这确实不是武侠小说,因为这是玄幻小说啊!”

咣当,龚行慎的手铐应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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