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后现代侠隐》第八章 坐谈江湖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公寓里,弥漫着湿热的水汽和洗浴用品甜香的味道,还有扑鼻的饭香。

鱼汤上桌时,顺白的砂锅正烫手,乳白色的汤微微翻滚,兀自冒着蟹眼大小的气泡。

薄如绡,可透光而入的生鱼片整齐地贴盘装着,吃时只消在鱼汤里涮一个来回便熟了,沾着酱油和白糖调制的蘸料,入口便化,口齿间全是鮰鱼的鲜味和鱼脂的香味。

吃一口鱼,就一口米,鱼米顿时合二为一,仿佛江南水田稻花鱼般相得益彰。孙睿感觉舌头都要被这鱼肉融化了,她舀一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烫得忙缩回舌头,又吹了吹,这才将汤吞入口中。鮰鱼的脂肪厚,所以汤上漂着一层油脂,入口烫但是肉香浓郁、鲜味十足,只佐以食盐就将原料的味道提现得淋漓尽致,叫人很难想象这便是刚才那条散发着腥气的翻肚鱼。

孙睿发自内心地赞道:“天呐!你不去当大厨,天下饕客们可都要抱恨终生了。”

看着孙睿一口肉、一口汤、一口饭地狼吞虎咽,甚至咬到了舌头,险些吞了鱼骨,龚行慎会心地笑着。他吃了孙睿的千层面后已经疗了饥馑,所以不怎么动筷子,便对着鱼汤中死不瞑目的鱼头,一手执佛礼,一手打稽首,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孙睿喷饭道:“你这学得哪家和尚道士,是行为艺术吗?”

龚行慎郑重说:“它喂饱了我的肚子,我自然要谢它。今生无以为报,只好祈求它来生安泰。至于哪家神佛灵验,我不甚了然,干脆一锅端了。”

孙睿半开玩笑地说:“既然你连鱼的感受都考虑了,为什么要杀它?”

龚行慎夹起一片鱼肉,在鱼汤里烫熟了塞进嘴里说:“相比佛祖割肉喂鹰,我更加认可老君的大治无为。鹰不吃兔子,兔子就把草吃光了,靠吃草为生的生物不就饿死了。所以说,吃肉的未必都做恶事,吃草的未必尽是无辜。这个道理,我在十年前就想通了。”

孙睿道:“我还当学武的都是粗鲁人,没想到你思想层次还蛮高的。”这倒不是孙睿技巧性的恭维,而是她的客观评价。

其实,刚从浴室出来时,孙睿对龚行慎的观感就好了很多。在给癞子剃完毛、撵出浴室后,孙睿出于防范虱子的考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开始,如往常一样,孙睿惬意地迎着淋浴,两臂徐徐伸展过头顶,她想趁着沐浴的时候做些瑜伽动作,但自从上次滑倒在浴室里后,她就不再敢这么做了。又如往常一样,她开始幻想有一个大浴室,有一口鱼嘴状的浴缸,可供她舒泰地享受泡泡浴,然后攥住拳头,立志成为知名记者、赚大钱。

接下来,她想到一件非常古怪的事: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男人就在屋里,而她居然能够惬意地沐浴、幻想,毫无防范。除了亲爹,她还未曾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这样的信任和安全感。难道是龚行慎敦厚无害的笑容,还是别的什么?她是万无可能对龚行慎这种邋遢鬼一见钟情的,也不会像小说里所说的,因为救命之恩就以身相许的。

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得通,那就是了解。虽然孙睿与龚行慎只有为数不多的接触,但实际上,她与龚行慎神交已久。为了采访龚行慎,孙睿读遍了关于龚行慎的报道和资料,可以说,她可能不了解龚行慎的性格,但她了解龚行慎的行事。爱好找话题、找噱头的媒体记者,众口一词地在现代社会,为一个男人冠上“侠客”的名号,说明这个男人是名副其实的。同样身为记者的孙睿,很明白这种一致的表态代表了什么。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当他是坏人啊。”

抱着这样的想法,又有美食的贿赂,率真直爽的孙睿就把之前的不快和龚行慎不靠谱的性格抛诸脑后了。

她看到,餐桌边的癞子正摇着尾巴大快朵颐,一只前爪还虚搭在空中,像是在找什么。龚行慎摸摸它的脑袋,它才把前爪放下。

在湿润的空气里,孙睿的目光也被泡得柔软了:对,他不是坏人。可是,才弹指的功夫,孙睿的目光便冰冷如刀,她像更年期的老妈子一样咆哮:“我的熊猫碗!”

孙睿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双臂抱胸,冷眼扫过耷拉着脑袋的龚行慎和癞子,一人一狗如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顽童,心中忐忑,不敢言、不敢语。脚边是锦官出品的熊猫碗,是孙睿花了大价钱才买来的,代表着她最后的少女烂漫。直到刚才,熊猫碗还被珍而重之地摆在橱柜的最上方,孙睿只用它装过手指粗的青笋,可转眼便成了狗食盆。

龚行慎嗫嚅着说:“我见这只碗满是灰尘,才——”

“住嘴!”孙睿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可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并不知道,骂龚行慎一通?她已经做了,但还是生气,有种少女心喂了狗的错觉。

这时,楼下又传来聒噪的播报声:“条条水道通城外,排水清洁靠大家。本月是我市城市排水系统宣传月——”

孙睿心念电转,霍地站起来问:“你要从地下水道出城?”

龚行慎楞了一下说:“不愧是孙记者,真聪明,本来我不打算卷你进来的。”

孙睿挑着眼角,佯嗔道:“可是你已经把我卷进来了。”

龚行慎一本正经地反驳:“不,还差得远呢。”

孙睿拿过崭新的小本本——之前的落水了,兴致勃勃地问:“来,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龚行慎想了想说:“虽然江湖没有外人看来那么神秘,但江湖人也不希望世俗人过分深入。不过,既然我已经答应你了,和你说一些江湖事也无妨,只是......”

孙睿急不可耐地说:“我懂,我懂,要给人留下遮羞的底裤,我有分寸的。”

龚行慎点头,开始向孙睿娓娓道来,隐藏在世俗里的江湖: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此就有了江湖的名字。武者们的江湖,是闲云野鹤、无拘无束,又充满爱恨情仇、刀光剑影的地方。

因为有别于世俗,又离不开世俗,所以,江湖与世俗一直处于若即若离的关系。打个比方说,江湖像是世俗中五行八作外的一个行当,不事生产,不搞经营,仅仅是一群人聚集在这里,按着行规行事,与世俗没有过多的纠葛。如果说有,那就是江湖人均是世俗人。

江湖人,包括武者,也包括跑江湖的手艺人、杂耍艺人等等。只要入了行,就是江湖人。江湖人和世俗人脱不了干系,就像人有主业和副业。有的人主业在江湖,副业在世俗;有的人主业在世俗,副业在江湖。总之,为了生存,江湖人免不了世俗事,可能楼下本本分分的修车人也曾到过江湖。

武者,是修习武功,或者接受世家传承的人。他们占江湖的大多数,也有些退隐江湖,到了世俗,但只是少数。武者自有武艺开始就出现了,至今有着数千年历史。但步入现代后,武功的作用从格斗逐渐转向表演和强身健体,武者的数量也就骤减了,至今可能已不足十万人。

武者形成真正的统一联盟,是在一千六百余年前。由于外族大举入侵华夏,华夏的武者们在一批力量强大的人带领下,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同盟——武盟。在武盟抗击外族的时候,出现了几次分合之争。直到华夏再次统一,武盟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全部由华夏武者组成的武盟,融入了外族血液,成为了以华夏为主导的大联盟。

武盟的强大一直持续到了近代,在这段时间里,经历过多王朝变迁的武盟开始主张出世、反对入世。于是,武盟连同以武者为核心的江湖,隐遁在世俗之中。当近代的炮火轰击羸弱的华夏时,在义愤填膺的武者要求下,武盟再次入世,为华夏迎击异族侵略者。武盟这次入世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武盟的出现不再有直捣黄龙或摧枯拉朽的成效。尽管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赢得了胜利,但武盟已元气大伤,再不复往日的强大,尤其是自信心方面的。自此之后,武盟再不入世。

现在,武盟存在的意义更像是在墨守传统,像是一群怀揣着江湖梦的小孩儿在过家家,实际在做的只有三件事:一是三年一度的比武大会;二是为武者排名定级;三是惩处以武乱禁、背叛武盟等违反规矩的武者。按着现行的行政区划,武盟在行政区划边界安设名叫守边人的巡边使者,目的就是围堵违规的武者,倒是帮助官方惩处了许多武者中的败类。

孙睿惊讶地盯着龚行慎问:“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是武者的败类咯?”

龚行慎不悦地说:“别说那么难听嘛,我可还是大侠哟。只不过和武盟有些不愉快罢了。”

孙睿玩笑道:“天呐,报道上我一定要写明我是与龚行慎毫无关系的记者,不然走在街上还得提防着你的同行。”

龚行慎跟着笑道:“喂喂,你别把我们说得跟小偷似的,不过我同意你的说法,你要在任何场合和我撇清关系。”

孙睿继续打趣:“秦桧还有仨朋友,你当个孤家寡人,不觉得寂寞么?”

龚行慎神色落寞地说:“做秦桧的朋友顶多遗臭万年,做我的朋友可能会死啊。”

两人同时收起了笑容,陷入了沉默。浴室的排风扇嗡嗡响着,想必水蒸气已被抽得七七八八了,排风扇仍然兀自地转着,嗡嗡。

恼人的声音孤独地响了七八分钟,癞子似乎是厌倦了死一般的沉默,叫了一声——汪。

先打破宁静的是孙睿,她去取香烟,点燃,深嘬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她递给龚行慎一根,龚行慎接过,废劲地才点着,深嘬一口,立刻咳嗽起来,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冒了出来。

看到龚行慎窘迫的模样,孙睿噗嗤笑了,然后轻轻地问:“她美么?”

龚行慎蓦地怔住了。

孙睿接着说:“都说金淮饭店你是为了救你的爱人,武侠小说里的女主角都是美人儿,我想你的侠侣应该也不例外。”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愿和我说金淮饭店的事,不会连女朋友的事都不愿说吧?”

龚行慎笑了,孙睿玩味地说:“看你的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很美。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么?”

龚行慎犹豫了片刻,缓缓说:“蒂落,葛蒂落。”

孙睿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水手,兴奋得心脏砰砰直跳:“是葛绪那个葛么?”

龚行慎茫然地问:“葛绪是谁?”

孙睿失落地驼起了背: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难道我的推测是错误的?

看到孙睿的表情变化,龚行慎说:“你一定猜测到了什么吧,关于我的事,能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余下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再介入了。我刚才说,做我的朋友可能会死,是认真的。武盟并不是无害的。”

孙睿露出了然后的苦涩,她见识了不漏天光的武术高手,听到了“武盟令”、“守边人”等生僻的造词。尽管龚行慎说得轻描淡写,但一个传承已久、神秘的组织,怎么可能是单纯的而没有秘密的存在?一旦捅漏了武者的世界,她将面临的可能是狂风暴雨般的报复。

像是要宽慰孙睿,龚行慎笑着说:“出城后,我会到东川走一遭,如果有幸去了锦官,要不要我寄明信片给你?”

孙睿一愣,嘟哝道:“我跟你见面的时间都不超过24小时,又不是你朋友......”

龚行慎打趣道:“可是我们都相过两次亲了。”

孙睿脸腾地一红说:“哪有,我那是工作,不是相亲。”

龚行慎促狭地说:“哦——那你脸红什么?”

“我——”一向伶牙俐齿的孙睿居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羞恼得嘟起了嘴巴,一跺脚说,“我要锦官出品的熊爪杯!”

龚行慎可不知道人们为了哄抢熊爪杯,已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了,便满口答应说:“好!”然后起身抱拳,学着电视上江湖人的口气,抱拳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贫僧、贫道——爷们儿告辞了。”

“这就要走了?”孙睿楞了一下,一看时间,俨然过了十点钟,“那好吧,虽然有很多事,你没说清楚,但是也足够应付差事了。”

待龚行慎出门,孙睿捂着心口嘀咕:“冷不丁把人家撩得心砰砰的,结果说走就走了。”接着,她拍拍粉颊,自言自语:“哎哟,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会被邋遢大叔撩到。”

“城市你我他,清洁靠大家。排水系统好,堵塞危害大......”一辆宣传车路过一条窄巷。巷子里,龚行慎的身影一闪即逝,巷子又变得空荡荡的。

宣传车拐过街角,昏黄的路灯下,映出车上印着的文字——城市清洁大队。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