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息，红光在恰好能躺得下一个人的柱形空间内忽明忽暗。

——距离他面部一掌长的显示屏上，红色的“连接中断”正不急不缓地闪烁着，这是游戏仓对玩家所能发起的两种最恶毒的嘲讽之一。

另一种，是此时灰色重连键上的那行提示：余额不足请充值。

不甘心的他很放心地戳了几下。

几天前他跟了个七拼八凑的路人团，团长接的是私人任务——帮金主在河间森林北部搭建一座树上木楼。对，在几十米高的树杈上搭建，为求隐蔽甚至要把树干掏空做暗梯。

人家不仅会玩，开价也很大方，每人每天日结1枚保底金币，尾款每人8枚，相当于8千块。

眼看今天上午就能收尾，结果出了两件事。

他先是在木楼附近遇到bug，被一个从河床淤泥里捡来的黑指环抽走大半的体力值。

紧接着，己方刚到木楼那就被另一拨玩家突袭……，他几乎站到了最后。

也没管屏幕右下角一直在跳动着的语音请求，缓了片刻后，韦德默默地退掉了游戏。

舱盖开启，钻出来一个励志少年。

清爽的寸头，略微单薄却很笔挺的身板，所有标志都已经被洗没了的白色旧球服……

其实韦德经常会给初次见面的人一种很正能量的第一印象。

他初中辍学后就一直自力更生，6年来不仅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反而还能存下来一些打给家里补贴家用，如今又拥有令无数人羡慕的内测资格，说起来好像真的挺正能量的，如果不仔细去观察他的表情和眼神的话。

否则，潜伏在随和之下的麻木与空洞会让之前的感觉毁坏殆尽。

客厅狭窄而又空荡，韦德绕过另一个倾斜着的奶白色游戏舱取来自己的手机。

现在《异世界的王座》正处于开放性不删档内测期，玩家发现bug并第一时间上报的话，经官方确认后可以获得一份浮动奖励，并且因bug而造成的损失也能得到全额补偿。

当然了，肯定不包括那笔8金币的尾款。

不足之处就是现在官方针对bug的审核速度越来越慢，而且专门受理相关业务的客服态度也普遍不好，因为有枣没枣都要打一杆子的人很多。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预算不足的他大概在未来几天内都没法再上线了，原先做好的升级计划被彻底打乱。

逆着熹微的晨光，韦德边操作手机边穿过落地窗出到阳台。

楼层很高，天上盘旋着很多巡逻武直，远方机场的方向客机高密度起降，飞机发动机的轰鸣交织着螺旋桨的哒哒哒声。

偌大的城市如梦似幻，林林立立的高大建筑一栋比一栋抽象。

视野尽头武直最密集的地方，理想乡水晶饺分公司游戏客服部，成排的工位上坐满戴着耳麦的制服美女，嘈杂低语中的嬉笑声出自那几个忙里偷闲聚在一起的家伙。

突然有个电话接入，那个黑发披肩领口敞开的女人扑回来，瞟一眼来电人的游戏数据，脸上的期待顿时垮塌，并忍不住暗骂了声。

居然还有吝啬到游戏道具购买记录为空的人！

裹着黑丝的双腿在桌沿上一蹬，人就转着椅子重新嵌回了聊天团伙中。

“呃，你不接吗？……前辈？”隔壁工位的马尾妹子扭头追问。

披肩发没搭理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倒是其他人回了两句，“你想接的话就接呗。”“如果不怕浪费时间的话。”

马尾妹子正好结束上一次服务，隔壁的电话仍在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过去，接通。

“晚上好，这里是工号9448，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说的同时她也在看对方的游戏数据，然后就愣住了。

游戏名：劲下截肢术。

种族：骷髅。

游戏角色是一具不着寸缕的骨架子，两柄单手斧分别贴服于两条大腿骨外侧，其它五花八门的道具统统都固定在盆骨上、肋骨内，当成内脏来携带。

对于骷髅来说这种操作简直百利一害，但至今为止，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真的这么干！

因为理想乡的高层是由一群追求100%真实度的人组成的，他们替《王座》中的玩家保留了除疼痛之外的所有感知能力，所以如果把道具装在体内的话……

“你好，我想上报一个bug。”

对方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呃，好的，请问是什么样的bug呢？”

电话另一端，韦德将刚才在游戏内的遭遇简要地说了一下，

“刚才我拾取到一个指环，纯黑色，表面磨砂，佩戴时它会飞速地抽取我的体力值，但除此之外好像什么效果都没有。”

“所以相较于尚未出现过的魔法装备，我比较倾向于它只是一枚程序错误的白板，如此这般……”

啪嗒啪嗒……

马尾妹子边“嗯”边敲键盘记录，等电话那头的人说完，才说，“好的，您刚才说的我已经记下来了，现在我想跟您核对一下，看看有没有漏掉的。”

……

啪嗒。

韦德刚挂掉电话，就看见隔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从客厅摔到阳台，哭嚎着，她爹追出来，操着外地口音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一句就照着脑壳打一巴掌。

“叫你不好好打游戏！叫你偷着做作业！叫你做作业！”

“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着那几行作业，学那狗屁玩意有什么用？！你问问你送外卖的亲哥，蛤佛毕业证有没有让他的单车踩得更快一点？！”

“咱们全家一天天累死累活的，哪怕不要脸都要留在这里，为了谁？啊？你玩游戏是玩给我们的吗？！思想与电路板对接，你一只脚已经迈过人类永生的大门了你个猪脑子！我告诉你，下学期的学费不交了！”

“哭哭哭，哭什么哭！小于千分之一的几率怎么就落到你这没出息的头上！”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连你一起打！”男人终于发现隔壁阳台杵着的韦德，冲他扔下一句，把女儿拖回去了。

很难想象不久之前那家伙还逢人就夸自己儿女的成绩多好多好来着。

那时候，这里也还只是一片荒凉的工业区。

那时候，灭霸和夜王的头七刚过，猪瘟肆虐，戏子屠版，各种人工智障层出不穷……，在人类的科技发展实际上已经陷入大停滞的时代里，那时的当下，似乎就已经是未来。

就在那样的背景下，宅国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理想乡与全球首款全息模拟网游《异世界的王座》横空出世。

紧接着理想乡第一阶段的三个服务器之一定点玄国珠岛。

三个！

珠岛太小，玄国就将珠岛周边的一大片区域划出来与之一起合并成水晶饺特区。

仅仅才两个来月，权力与蜂拥而至的资本就将水晶饺特区垒成了眼前这副模样，比帝拜更梦幻，比军事禁区更肃杀，犹如深渊里的夜明珠，嵌于黑暗中璀璨夺目。

韦德默默地收回视线，转身穿过客厅，打算干脆回房间换身衣服提前出门，他等会要上班的。

躺进《王座》里的成本高得可怕，别说在游戏里赚钱糊口，真正能实现收支平衡的人都少之又少。

这座城市已经变成一头吞金兽，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烧钱，但没人嫌贵，几乎所有人都拼命地想留在这里，但每天都有很多流落街头的人被遣送离开。

因为全世界就只有一个理想乡，目前也仅有三个城市能体验虚拟现实，谁都想抢占先机，几乎不惜代价。

来到虚掩着的房门前，韦德轻轻一推。

那一霎，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当场跪倒。

他的眼白越扩越大……

握着手机的手，皮肉消失仅剩下惨白的手骨。

手机被一枚黑指环所替代。

身下的也已经不是平滑的瓷砖，而是杂草丛生的泥地。

黎明的微风穿过影影绰绰的密林，拂过河面，草木清新。

“喂！我说那谁，颈下截肢术！”

前边传来熟悉的催促，韦德愕然抬头，光秃秃的颅骨，黑洞洞的眼眶。

在朝霞的背景里，数十具衣衫褴褛的骨架子逆光前行，伫立在队尾的团长老腰正冲这边招着手。

“你跪那干嘛呢，快跟上啊！……欸，你手里那个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