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隋安果然如约把钱送到了江天一的手里。

天一拉着她到了学校的角落里，这才放心地低下头看看手里的纸币总共有多少钱。

手里一打红彤彤的票子，总计有500块。这下子可彻底叫我们的江天一小朋友喜笑颜开了……

来钱来的这么快……

飞机都比不上他的赚钱速度啊。

因为隋安的乖巧，天一这次没有再叫她“垃圾女”，他只是非常柔和的给她取了个爱称——“泡馍”。

又白又胖的，可不就是“泡馍”吗？

天一接过钱后就笑了，高兴地睨了一眼隋安，漂亮的黑色眼珠里有亮晶晶的光，他说：

“泡馍，这次做的挺好，下次要再接再厉。”

说完还拍了拍隋安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走了。

……

早晨的校园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打打闹闹的小朋友在路上跑来跑去地追逐着，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断。

有那么一两间教室里已经有郎朗的读书声传来，这是来的早的老师提前组织同学们在晨读。

天一穿着一身的白衬衫，黑色校服短裤。打理整齐的短发在这个早晨中显得格外清爽。

这么漂亮干净的一个孩子，小脸上还挂着可爱英气的笑容，让走廊上路过的老师们都见他欣喜，笑嘻嘻地冲他打招呼：

“呦！天一同学来的这么早呀……可真是个好孩子。”

江天一非常恭敬礼貌地跟老师回话，从默默跟在他身后的隋安角度来看，这个家伙可真是360度无死角的完美啊！

恭敬到恰到好处，完全不是其他好学生那种谄媚附和的黏糊。用文绉绉的说法看，就是君子有礼，不卑不亢。

很多年之后隋安才彻底明白天一的这种特殊性从何而来——那是因为他天生自带距离感，哪怕他再想要讨好一个人，表面上看上去仍然是站在十米之外的温和笑意。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是也只能在灯火阑珊处。

哪怕靠近他一小步，这人谦谦君子的表皮就要立马被撕破。

……

礼貌微笑到脸都要僵了的天一同学，经过了漫长的一条走廊之后，终于来到了自己班级前。

班里同学们声音嘈嘈杂杂。

男孩子脸上僵硬的笑意一点点定格，然后是消失……

天一就这样伫立在教室门前，半垂着头僵直了身子。

隋安跟在他身后走上来，注意到他奇怪的停滞，于是也停在班门口观察他。

天一脸上的表情很微妙，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深沉。隋安对此本来是有一点奇怪的，但是当她听到班里传来的叽叽喳喳的讨论后，马上也说不出话了……

班级里的人在讨论他们两个。

“垃圾女那副肥猪样，一整天又脏又臭的”

“对啊！江天一是怎么和他搞好关系的。”

“天啊……天一同学会不会被她传染啊……也变成个又脏又臭的死胖子。”

靠近班门口的议论声细碎传来，偶尔还掺杂着一个两个男生恶意的大笑声。

隋安猛然抬起头来……

受人讨厌，不被接纳和喜欢——这是她的原罪。

是她拖累江天一的吧，让这个向来被孩子们簇拥的好孩子也失去了曾经的地位，成为了众人嘲讽的对象。

她更加急切紧张地观察着江天一的神情，连他眉眼中些微波动的纹路都没有放弃，想要看出他将要如何选择的预兆。

……

天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他只是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展了开来，马上抛下隋安径直地走进教室，走向自己的位置。

他的位置靠窗，第三排。是全班同学都艳羡的好位置——既不会呛到前排的粉笔灰，又能毫不费力地夺取老师的关注。

可是如今要天一这一步一步强装不在意的样子走过去，对他这么一个少年来说太难了……

见他进来，班里的人识相的都闭上了嘴。只有几个女孩子看到他进来，互相微妙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隋安也跟在天一之后默默地走了进去——昨天江天一说要帮她结尾，最后的办法就是帮她收拾了她的书桌，并且搬到了他的位置附近。

这么一番动作自然是不可能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那些原本都投射在隋安身上的敌意目光一下子就转移到了天一的身上。

天一后来还跟老师申请了一下，要把隋安的位置固定在自己旁边。老师倒是也没有阻拦他，很轻易地答应了。

……

天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隋安也跟着他默默坐回他旁边。

以前考虑到体型的原因，她都是被安排在教室最后面靠近垃圾桶的角落里，那里比较方便她塞下臃肿的体型，以及掩盖浑身的脏臭。

可是现在坐在教室正中间，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隙立马被她挤满了，她肥大的身子就好像一团发面满当当地被塞进了狭小的模具里。

“吱——”

隋安的椅子被这拥挤感挤得向后推移了一点点，这就立马引起了她身后的女生满脸不高兴。

这个双马尾的小姑娘摇头晃脑地还捏住了鼻子，一边甩着长发一边发牢骚：

“你看……这个垃圾女把我的位置都挤小了！”

班里立刻哄闹声一片。

还有不怕事的男生幸灾乐祸地和那位女生逗乐：

“这有什么的……就怕很快你的位置将要被垃圾堆满了，到时候你哭还来不及呢。咱们的江大班长才不会救你嘞，他可不想惹自己的美人儿不开心。”

男孩子还在这个“美人儿”上刻意加了个重音，只可以情商低下的隋安并没有听出来这个“美人儿”指的是自己，所以此刻听他们的起哄也听的一头雾水，只顾着低头努力深呼吸，想要把自己肥胖的身体在座位中缩的更小……

天一看到她这幅愚蠢的样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伸出脚踢了踢她的凳子。

……没踢动。

不过隋安还是慢吞吞地感知到了旁边传来的动静，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天一。

这位三好学生这会儿也懒得伪装了，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一副痞子样。

他好像是没有听到刚刚男孩子们的起哄一般，从口袋里掏出了5块钱，声音不大不小地命令她：

“喂，泡馍，去给我买瓶水去。”

马上上课铃就要打响了，隋安更加不理解天一为什么要她现在去买水。不过她还是很顺从地努力从桌椅中扒出来自己满身肥肉，一摇一晃地跑走了。

全班人都在她浑身颠着颤巍巍肥肉的跑步姿势后大笑。

“喂！班长”之前带头起哄的男生叫江天一：“你的口味还真是独特啊……居然喜欢这种垃圾。”

江天一听完不满地啧了一声，不甘示弱地怼回去：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她了？她只是我的小跟班而已。以后她就是我罩着的了，你们别给我找她的麻烦。”

出头顶撞的男孩子恶劣的笑了一下，没多作声。但是天一却刻意记住了他，知道要想服众，以后肯定是要把这家伙再好好收拾一番的。

男生群体是没事了……可是班里的女生却又彼此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笑的颇为不清不楚。

刚刚抱怨隋安的双马尾女孩儿一脸古怪，转头凑向天一，笑的神神秘秘，问他：

“别生气啊班长……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杉菜也是道明寺的小跟班，后来还不是成了欢喜冤家。我们这么多人也没见你把谁收成跟班的……你到底是不是喜欢那个垃圾女啊？”

江天一：……

所以他才讨厌女孩子来着……整天奇奇怪怪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杉菜是什么菜?没吃过。

……在这件事情上，其实天一原本可以很好的处理它的。

只要撒一个无关大雅的小谎，说自己是受到亲戚或者隋安妈妈拜托，要他帮忙照顾这个死胖子的，老师和同学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相信他。

他一向是撒谎的高手，翻翻眼皮子就能随口说出滴水不漏的谎言。

到时候再随意装一装可怜，表示自己照顾泡馍照顾的很辛苦，比如她是如此的不懂事不听话，众人同情的目光就一定会投到自己身上，体谅他作为一个完美学生的难处，同时卖他一个面子不再刻意刁难隋安。

但是他偏偏就不想要这样做。

大约是因为装好人装受害者太累了，内心里一点都不畅快。

也大约是他厌倦了，厌倦了和这些人虚与蛇委。

最重要的大概是隋安哭过。

在很久之前，在她还不是现在感知迟钝的隋安之前。

那时候小孩子们都刚刚来上学，一个比一个穿的干净整洁，花枝招展。隋安当然也不例外。她那时候还没有这么沉默寡言，反而是满心对学校充满了期待，整天都乐呵呵地笑成一朵太阳花，看见谁都光辉灿烂。

肥胖不是她的原罪，愚蠢才是。

刚上学的隋安远远没有现在那么讨人厌，她在那个时候胖也胖的颇为可爱，珠圆玉润地倒也有几分招人喜欢。

可是没多久，大家就都发现了这个孩子脑子有问题。

比如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她，她总是支支吾吾地什么也不会。上课的时候还总是跑神，要么神游天外，要么就盯着手里的铅笔发呆。有好几次都被老师们点名批评。

以前的数学课老师是个男胖子，腆着啤酒肚顶着地中海，样子比隋安现在的模样更为油腻恶心多了，可是就因为他是老师，导致大家都不敢取笑他。

这位男老师性格也很恶劣，对待隋安向来是毫不客气。有事没事都会把隋安从课堂上叫起来，让她做题，如果没有办法作对，就要受到老师的惩罚。

刚开始是罚她蹲在讲台上听课……后来是背着手站在桌子上。

后来就直接罚她站在垃圾桶里，染上一身的脏臭听完全科。

“垃圾女”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各科老师对这么一个头脑差劲的孩子都没什么好感，于是在老师们暗中的引导纵容之下，孩子们开始了对她的霸凌。

天一是知道这件事的性质的，他看得到所有人背后的卑劣性——欺软怕硬、压迫弱小，这是人的本性。

就好像我们看到疯子就会避之不及，或者冲他身上吐上一口口水。这是人的本能。

而我们看到残障人士，会假惺惺的装作要帮助的样子，那是道德感的要求。

天一没有道德感，也没有本能。他总是比其他的孩子，甚至是一部分成人，在心智上都要成熟的多。

这种事无利可图的性质，让他丝毫提不起兴趣——懒得去加入，更没意向阻止。

可是后来有一次，他看到隋安哭。

那个时候她已经经常旷课不来上学了，偶尔遇到的时候，衣服上也总是一片脏污，头发乱糟糟的粘着可疑的液体。

那是一个下雨天，街上的行人稀少，连摆摊的生意人都被这不景气的样子催的一脸烦躁。

天一打着伞漠然地从大街上走过，眼中意外地闪过了隋安脏兮兮的脸。

透过伞面下滴答不断的雨帘，他看到那个小姑娘一身伤口地蹲在角落里啃煎饼。

她就蹲在一个破烂的垃圾堆旁边，腐烂的西瓜皮和水果上嗡嗡的苍蝇虫子飞来飞去，可是他一脸麻木地啃着煎饼，恍若未知。

雨下的不小，大颗大颗的水珠滴落到她脸上、身上，还有手中的煎饼果子里，又顺着食物被小胖妞一口一口吞下。

他站的太远，看不清隋安脸上细微的表情。

只觉得这个女孩儿此刻一定在哭……哪怕脸上没有落泪，心里也一定是在哭的。

有些表情是不需要看到的。

心里受伤的人，那种撕心裂肺，不需要表情就能感知到。

这一幕天一很久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并不是助推隋安凄惨命运的罪魁祸首，这一点点小事，他完全不必在意。

可是很多年之后，仍然是个孩子的天一回想起当初的一幕，才恍然间发觉他其实是记住了这一幕的。

在意的不得了，一直刻到了心头上，以致于很多年之后，他都无法忘记。

那个在雨天里撕心裂肺痛苦的女孩儿。

她的神情他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在曾经交集重合的人生里，对于她受凌辱、受欺负、受人白眼，身心重伤，天一一直都是扮演着冷眼旁观的路人角色。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到底是内疚了的。

没有伸出援手，本来就是一种过错。

如果这次帮助隋安的过程里，他也会被倾覆同样的待遇——白眼、冷漠、欺凌、排斥。

那他也欣然接受，就当是对于过去自己的惩罚吧。

原本他也就不在意那些外人。

……其实，更多的大概是因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