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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一指拈花》第八章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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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胥陵出了陈府,并不因为报了仇而觉得轻松自在。这是他第一次杀人,心中却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哪怕丁点的愧疚或开心。他知道那些人该死,而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做错了事,会愧疚,做对了事,会开心,而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却似乎理所当然,没有愧疚或是开心的必要。

他径自去到集市,买了两根猪后腿大骨,其中一根劳烦卖猪肉的屠夫剁得粉碎,而后又买了几只包子,回到浮身寨。

他本想自此以后再也不踏入这人间地狱,但是大黄还在,他不能丢下大黄不管。

土地被鲜血浇灌之后,泥泞不堪。霍胥陵只好绕道而行,他并不是担忧自己洁白的布鞋染上污秽,只是这地上的鲜血是他邻里友人的,他不希望自己肮脏的鞋底踩上去。邻里因自己而无辜枉死,自己若是再这么若无其事地踏上去,为免过于禽兽。

自家院子,一座竖起的墓碑之前,大黄蜷缩着身子,趴在墓碑边上。它已经哭了很久,甚至再难发出任何声音,两只眼睛四周的黄毛粘满了眼泪风干凝结而成的污秽。

霍胥陵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下,蹲下身,耐着性子为大黄擦去眼睛四周的污秽,而后打开一个荷包,将剁得粉碎的猪大腿后骨向它嘴边送了一送,轻声道:“吃点吧。”

若是以往,大黄必定欢快地叫上两声,顺道蹦跶几下,而后摇着尾巴,大快朵颐。可它今日实在没有胃口。主人死了,就好像天塌下来了。万物生存于天地之间,天一旦塌下来,万物势必被压成肉饼。肉饼是无法吃东西的。

大黄甚至没有看一眼包在荷叶中的碎骨,只是趴在地上,艰难而又悲伤地吐着气息。

霍胥陵也不去勉强大黄,缄默不语,在大黄身畔倚着墓碑坐下,抓出一只肉包,咬了一口,却丝毫没有下咽的心思,就这么让完整的一块面皮放在嘴里,甚至不去咀嚼。

他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那帮不讲道理,只图自己痛快的盗贼土匪,实在不应该去招惹。

但事已至此...他叹了口气,动了动颚骨,牙齿碾过沾着肉汁的面皮,索然无味。但他最终还是咽了下去,而后一指勾住衣领,轻轻拉开,向胸口望去,虽然看不太真切,但是能够确定的是,中午刻在胸口的一个“亡”字已经结了痂。

他用嘴巴咬住包子,腾出第二只手,自领口伸了进去,用食指沿着凹凸不平的血痂摸了几遍。手感很好,但,感觉不好。

霍胥陵叹了口气,吐出包子,任包子掉在地上,沾满泥土和鲜血。

他忽然想起父亲打小教育自己要勤俭节约,那一句市井孩童耳熟能详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自己甚至倒背如流。而现下父亲不过死了几个时辰,自己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了吗?

他苦笑了一声,用手遮住面孔,似乎脸被挡住了,天地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

霍胥陵一边笑着,一边哭着。笑到嘴酸,哭到肺疼。

直到天黑,他终于疲惫不堪,抱着大黄,倚着墓碑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霍胥陵朦朦胧胧的,照例要去抚摸大黄的脑袋,这一掌下去,却发现大黄的身体是凉的。他登时惊醒,将两只手齐齐按在大黄身上,上下抚摸,自掌心传来的冰冷感觉,告诉他大黄的确是死了。

就在他怀中。在昨天夜里。

他不知道大黄死前是什么感受,在小主人怀中的黯然伤神?在主人尸体旁的摧心剖肝?还是什么...但他想,一定不好受。

霍胥陵怔怔望着怀里的大黄,望着大黄渐渐失去色泽的黄毛,心如死灰。

这下子,浮身寨果真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

他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眼神呆滞,肩膀松垮垮的,直了二十年的腰板也弯得不成样子,从侧面看去,像极了弯腰驼背的残烛老人。

“都走了。”

他低声念叨了一声,而后眼珠一转,望见大黄,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愈发失神,“走了好,陪着我这样的废人,根本就是一种折磨吧。”

霍胥陵叹了口气,目光无处安放,四下游走,却猛然想起那五柄被丢弃在浮身寨的钢刀。颓废一扫而空,他登时振作起来,思绪飞转,想到:如今大仇得报,杀了那五只人渣。但却不能保证其余人不会寻上门来。他们找不到我,势必要迁怒他处,到时候,只怕父亲邻里们的尸体也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他便立刻站起,望着那昨日刚刚竖起的墓碑,“不孝子”三个赤字尤为醒目。

爹,沈姨,芒奶奶,原谅不孝子!

霍胥陵双手抱住墓碑,咬着牙一声喝叫,将其生生拔起,扛着墓碑奔出数里之外,在一片树林之中挖了一个浅坑,埋下了墓碑,而后回到自家院子之中,铲平凸起的土包,埋了大黄,将院子之内伪装成无事发生的寻常模样。

他站在竹篱笆以外,向自家院子望了最后一眼,心道:爹,孩儿走了。

他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次离开,或许再也就不会回来了。

但他没有回头。

霍胥陵离开了浮身寨,也仅仅是彻底离开了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站在苏州城门之下,仰头望着那“苏州城”黑底金字许久,才终于迈起右腿,走入苏州城中。

他处事果断,绝不含糊,但不代表他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杀害浮身寨邻里乡亲的仇已经报了,他自然不会再去陈府寻管家的麻烦。尽管陈府库房被盗一事仍旧没有着落,但与他无关。他不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霍胥陵漫无目的地走在苏州城中,虽然少时常常奔走在城内,但那时候贪玩,眼中仅有好看的房子与长在墙角的生命力顽强的草枝。而如今,在他死气沉沉的双眼之中,这座江南极为富饶的城池也不过是一座死城,行人来来往往,无不为了生计苟延残喘,那些个趾高气昂走在道路正中的纨绔子弟,也不过是为了炫耀自家金银铺床。

昨日霍胥陵在春光乍泄戏耍陈府管家的事已经传开,嗅觉灵敏的人猜测到霍胥陵此次惹上了大麻烦,便决定未查清楚真相之前不与他来往。这当然包括以往邀请他上府一聚的文人骚客。

寻常百姓并不认得他,只当他是一个生着好看面孔却颓废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时,不免回头看上一眼,然后在心中暗叹可惜。

霍胥陵行尸走肉一般平安无事地走了许久,闻见酒香才停下步子,转头望去,自己竟又来到了“春光乍泄”。

他苦笑一声,自嘲道:“没本事的人就喜欢借酒浇愁...算了,去喝点吧。”

春光乍泄是苏州城中排得上号的酒楼,能把生意做的这么大,春光乍泄的幕后老板自然有些本事。昨天夜里的时候,他便派人将今日得到的消息与“春夏秋冬”四位妈妈告之,而后四位妈妈再转述给手里的姑娘,娼也好妓也罢,汇总起来就是一句话,小心霍胥陵!

能将这座瘟神请走则尽量请走,若是请不走,则尽量小心地伺候着,最好是领到包房,关上门,与世隔绝。

春妈妈一眼便认出了霍胥陵,心底下暗暗叫了一声“我滴亲娘”,但仍旧是笑眯眯地迎上前去。荣升为“妈妈”之后,本名宁须珩的半老徐娘便不需要出卖自己的肉体,但见一座瘟神缓缓走来,不得不放下那些所谓的条条框框,双手缠上霍胥陵臂膀,丰满的胸部拦在前方,将他尽可能地拦下,媚声道,“公子来喝酒呢?只可惜姑娘们...”

霍胥陵双眉轻锁,厌恶地将她甩开,随意挑了一张方桌坐下,语气平淡道,“我只是来喝酒的。”

一计不成,便又生出第二计。这个面目清秀的青年不是食荤的主,宁须珩便不用勾引见色起意的老男人的那一套,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身旁,朝楼上招了招手,“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我让...”

一大早的,哪里有姑娘起床?仅有琴儿正款款下楼,望见春妈妈招手,赶忙快步迎去,到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霍胥陵。她不禁脸颊微微一红。

霍胥陵不耐烦地低声呵斥道,“我就是一个人来喝闷酒的!”

虽然仅是平常的一句话,却令宁须珩心头一颤,生出畏惧,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倒是琴儿劝道,“既然公子是一个人来喝闷酒的,不如去到楼上雅间如何?这大堂紧挨着街道,过不多时,街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怕会打扰公子雅兴。”

霍胥陵这才抬起头瞟了她一眼。这张脸,他认得,这个叫琴儿的女人正是管家陈宝庆的心上人。他没有那样的怪癖,不喜欢夺人所好,但见到一张熟识的面孔,总归令他轻松不少,便点了点头,站起轻声道,“劳烦姑娘引路。”

宁须珩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望着上楼的一男一女,顾自低喃道,“这个丫头的确有些本事,只可惜再过不久便要给陈府的糟老头子赎走了。”

春光乍泄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供凡夫俗子饮酒,二楼是雅间,是专门为那些喜好安静、与知音共饮的骚客准备的。至于三楼,便是狎妓之用。

琴儿领着霍胥陵上到二楼,直至角落,挑了一间最为静僻的雅间,为霍胥陵着想,也是为春光乍泄着想。“公子,这间如何?”

霍胥陵心思不在这儿,随便应了一声,顾自走入。琴儿也要跟着进入,却被他无情地喝止,“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此举琴儿仅仅是为了自己。她知道霍胥陵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当需要人陪。“公子一人独饮...”

她本想说“一人独饮难免寂寞,何不让琴儿陪您举杯,共享心事。”她卖艺不卖身,对于琴棋书画自然有一手本事,若是霍胥陵想要,她甚至可以在这雅间之中献出自己。

霍胥陵懒得去猜她的小心思,厌烦地摆了摆手。但他毕竟是个文人,不会说“去你娘的臭婊子”这类的脏话粗话,只是说了一句“人声乱耳”,便将琴儿拒之门外。

琴儿虽是失落,却也是无可奈何。他是客人,她是妓女。后者在前者眼里,本就是毫无尊严可言的玩物,霍胥陵不爆粗口,已是对她的极度尊敬。

琴儿怅然若失,仍是在门外对着雕刻精致的红木门微微行过礼,轻声道,“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呼唤琴儿。”而后去到楼梯口,就地而坐,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一节一节向下递去的楼梯。

论相貌,我虽不是倾国倾城,也算得上个中佳人,论技艺,琴棋书画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也算是独树一帜,为何霍公子却不让我陪他?是因为嫌弃我身份吗...

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男人的心思可一点都不比女人简单。

琴儿想起往日,自己只需一个微笑招手,便可使满堂男人鼓掌尖叫,可今日,自己死皮赖脸地要往霍公子身上贴,霍公子却怎么连头都不抬一下?

左想右想,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琴儿开始觉得懊恼,懊恼自己为何是个妓女?尽管明确声明卖艺不卖身,但在这青楼之中讨生活的,哪里会有几个纯洁的,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她将梳着发髻的脑袋埋入两条莲藕般的玉臂之间,双手握拳,灰心丧气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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