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公低着头在前别引路，二人出了大内府，穿过东阳街，一路往北边走去。待手持令牌过了禁宫门，刘公公亦不言语，仍旧带着莫诚往深宫走去。

这一路走来，倒真花了些工夫。但见这四处屋顶皆尽覆铜瓦，檐角处镂龙凤飞骧，在月色之下光耀夺目。栋宇轩昂，恢弘壮丽，人游于其中，仿佛渺若一粟，莫诚心中暗叹：“奶奶个腿的，宋王府比起这块地界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穿了画廊，过了玉桥，再绕过一条花径，莫诚早已是晕头转向，不知刘公公要把自己引向何处。

前方五丈处从却是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岩石交错之中泻下一条白练瀑布来，“哗哗”地汇入一汪小池之中。东北角处有一座宽敞的亭子翼然临于池上，静窈萦深。与月共映于池中，并奇花珍卉，暗香袭人，实乃美不胜收。

陈皇身披明黄色大氅，正低头观池中之月，远远见刘公公已带人前来，默默将手上一张泛黄的纸条往袖里一收，昂首而立，凛然正色。

“皇上，人老奴给您带来啦……”刘公公跪拜在地，余光一瞥，见莫诚依旧伫立，急忙拉着他的袖角，暗使眼色。

莫诚最厌这套繁文缛节，正要假模假样的屈膝拱手，陈皇却笑着将手一挥道：“免礼吧……”

“谢陛下……”刘公公站起身来，却不进亭中，躬身小步退去，远远的在亭外候着。

陈皇细细打量了莫诚几眼，开口道：“莫诚，屠龙岗与一帮山匪从‘血红残指’李枫手里救下齐王，其后受刘玄彬赏识，加入群英卫天字堂一队，归风潇潇统辖。入卫未满一年，却屡立奇功，天坛一役，还救了朕的性命……”

听陈皇将自己的履历一一道来，莫诚心中疑惑，不知陈皇是何意，却听他又道：“郑麒麟生前曾留了一个锦囊给朕，要朕等他死后再打开。”

陈皇似笑非笑的注视着莫诚，从袖中抽出那张泛黄的纸条来道：“日落草头，大有可为！草头、日中、大下，这可不就是一个‘莫’字么？”

莫诚一瞅那纸条，年岁陈旧，绝非近物。陈皇又道：“郑麒麟一生公忠体国，尽忠竭节，绝非是笃信那些怪力乱神的糊涂之辈，他留这一下这么一句谶语，必有深意。”

谈起郑麒麟，陈皇脸上似有萧索之态，旋即转向莫诚郑重道：“朕能信任你么？”

他这一句话道来，语气中透露出无限孤寂之感，莫诚抬头望着陈皇，见他鬓发斑白，愁纹深种，眼中落寞，似是天底下最孤单寂寞之人。莫诚心下一软，差点便要点头答应了下来，可终究还是忍住，直直注视着陈皇，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眼神中满是困惑。

见莫诚如此，陈皇反倒欣喜，拍了拍莫诚的肩膀笑道：“你果然是可堪大用之人，若你刚才点下头来，朕反倒不信你了！朕且问你，你可是接引门的人？”

莫诚大惊失色，连敬语都忘了，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师门？”

陈皇见状，心中更不疑有它，在亭中踱了几步，却不回答，反问莫诚：“你可知通仙教那日的真正意图？”

“通仙教那日难道不是为了助废太子谋逆么？”见陈皇突然问起，莫诚迷惑不解。

“哼哼……那日朕也以为是如此，但后来高齐天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暴露了通仙教当日真正的目的。”陈皇横眉冷目，旋即愤然道：“他们是要我大陈的传国金玺！”

莫诚心下不解：“谋逆和夺传国金玺不是一回事么？”陈皇见莫诚仍百思不得其解，踟蹰了一阵，道：“这本事关我大陈秘辛，但你是接引门一脉，与我大陈皇族渊源颇深，朕告诉你也无妨。我这大陈的传国金玺，便是这先天之鑫！”

“什么？”

先天五行事关飞升成仙的大事。此事还是洛含羞告知莫诚的，那日在扶摇仙墓，洛含羞已然将先天之焱收归与己，而如今陈皇却又告知了莫诚先天之鑫的下落，登时让莫诚惊愕不已。

“说到底这传国金玺，还是由你接引一门用这先天之鑫为我大陈圣祖打造而成的。没想到你身为接引门人，却也不知其中故事，好个接引门，好个天下第一守信门派！”

见陈皇似与接引门又莫大的渊源，莫诚急忙拜倒在地：“陛下，接引一门突遭血洗，师父与师弟杳无踪迹，在下加入群英卫也正是因为此故。师门深仇，不共戴天，恳请陛下相助。”

“莫少侠请起，朕招你来也正因为此事。”陈皇将莫诚扶起，不禁哀叹道：“朕已过天命之年，自知寿元将尽，可越老却越糊涂起来。通仙教打着长生的旗号，在我大陈经营许久，势大根深，朝中不少要员皆是其拥趸，连朕也曾受其蒙蔽！”

“若不是郑麒麟将潜伏在朕身边的通仙教奸细铲除，恐怕朕已中了摄魂花之毒，成了他们的傀儡了。这事还是由你而起，论功你莫诚当得第一。”

陈皇望了莫诚一眼，继续叹道：“唉……可当时朕依然没有醒悟，通仙教利用朕的长生妄念和对群英卫的偏见，一步一步让朕孤立郑麒麟，朕竟昏聩至斯，忠奸不辨，愧对大陈列祖列宗……”

陈皇话已言此，双眼涨得通红，泫然欲泣，满是懊悔自怨之色。

“陛下……”莫诚欲出言劝慰，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语滞。

陈皇心中诸多困闷，如鲠在喉，见到莫诚也不知道何故，莫名的产生了一种信赖之感，似要将腹中郁结通通道出：“郑麒麟一死，群英卫却也失势，朕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局面，可怎的也高兴不起来。如今朕才知何谓‘自毁长城’！”

“朕虽然令宋王组建‘护龙卫’，看似要削弱群英卫，但朕会让齐王接手群英卫，任他们两个人斗去。朕相信齐王的能力，也相信群英卫的心气儿。圣人有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唯有如此，群英卫才能重整雄风。”

“另外，朕就是要这两人斗个昏天黑地，搅起一潭浑水，这样朝中那些通仙教的暗子，才会趁机浮现出来。他俩斗得越是厉害，通仙教就越是无所遁形，朕的江山也就越安稳，其中道理，你可懂得？”

莫诚摇了摇头，沉吟不语，对这帝王心术他并不想多言，也不想去搅入其中。

莫诚这般漠不关心，置身事外的神情更让陈皇欣慰不已，突然语气一软，道：“朕还有一个最小的儿子，想必你昨晚在宋王府中已经见过了。”

连自己的来历，陈皇都已查的一清二楚，至于自己的行迹，想必亦在其掌控之中，莫诚并不如何惊异，淡然的点了点头。

“朕这小儿天真烂漫，心性单纯，可无奈生于帝王家，朕不想让他搅进这滩浑水里，过几日他便要代表天箓山，参加那藏兵山庄的鉴兵大会，朕想让你随他一块去！”

莫诚惊诧道：“为何是我？”

陈皇笑着答道：“因为你身上有着和郑麒麟一样的东西，那便是江湖气。朕相信，你定不会负了他，也不会负了朕。”

不待莫诚应声，陈皇又叹道：“你带着他，在江湖上多多历练一番。尽可能的……晚些回来。”

“陛下……我……”莫诚话未说完，陈皇兀自打断道：“朕知道你与齐王有旧，但朕还是希望，今后你能好好照料一下朕这小儿。”一言甫毕，陈皇话语中却未有任何威严气息，彷如普通慈父一般，温声暖语，教人不忍拒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立了大功，朕却不想大张旗鼓的赏你，这块金牌你先收着，以备不时之需。”陈皇拿出一面金色的令牌交于莫诚手上。

只见那面金牌边沿九龙纹绣，掂在手中颇有些分量，正反刻有“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望你能好好记住今晚朕对你说的话，你是郑麒麟介绍给朕的，切莫教他失望……”

陈皇已有些许倦意，将手一摆，刘公公遂躬身前来，见到莫诚手中金牌不由得一惊，语气极尽恭谦的道：“莫少侠，请随老奴退下吧……”

莫诚点了点头，拱手拜退后，跟着刘公公朝原路返去。回头一瞥，见到陈皇孤寂的身影，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悲凉之感。

……

一夜过后，忽有两个消息传来，立马让群英卫炸开了锅。一是宋王治军不利，闹出了建陵之乱这样的大事，被陈皇下旨削去了兵权，兵部暂由齐王接管，同时齐王还兼任群英卫代指挥使一职。

齐王仁名远播，颇受爱戴。这个消息传到大内府里，众卫顿感扬眉吐气，一扫之前颓势，心中即是欣喜又是期待。

第二个消息，却是风潇潇告知莫诚的：“废太子陈天同昨夜暴毙于庶人府，据太医所说，像是病故……”

莫诚听完消息，不自觉的向宋王府望去，默然不语。

……

建陵东郊陵，秋风萧瑟，寒鸦在空中徘徊哀鸣，一土木形骸的老头卧在一坟前，单臂当枕，一手持着酒葫芦，左脚掌地屈膝，右腿架于其上，优哉游哉地晃荡不停。

那人抿了一口酒啐道：“狗屁的‘春秋扛鼎’，就你那副行将就木，半死不活的身板，今儿躺在棺材里，却连老子的酒葫芦都扛不动了吧！”

“正始五杰，两个死，一个疯，也就剩你郑老头能和老子唠会儿话，如今你也死了，老子这‘千年死人醴’，以后找谁陪我饮来？”

那人边饮，口中边唱起调来，其声哀若孤鸿，教人听之柔肠寸断，悲从中来。声音渐高，最后将葫芦中的酒一口饮尽，奋力往天上一掷，声若锵金铿玉，气势磅礴，直冲霄汉：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