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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为庸》第四章——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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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剑客又回到了山巅,带剑而去,却空手而回。他背对着战场,无论怎样的战况,他都无能为力。他来到埋剑处,把手探进坑中,掏出沉渊的剑鞘。没有剑的剑鞘,便是失落了灵魂,正如断剑后的他。

老人抚摸着剑鞘,这竟是他第一次抚摸剑鞘,厚重、朴实、凹凸起伏的纹理简单自然,相比于剑身,它总是被人遗忘。就算有一天沉渊名震天下,沉渊的剑鞘也依旧无人问津,甚至这无名剑鞘会被一把新的剑鞘所取代。但是沉渊出世至今,便温阳于此剑鞘。这一次短暂的分别,竟成永诀。老人轻轻地抚摸着,突的一阵眩晕,老人单膝跪地,双手抓住剑鞘顶部,撑在地上,他注意到了自己骨瘦如柴的修长的十指,雪白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拂过手背,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虎口胀痛,他的腿脚酸软。自己竟已到了古稀之年。他一阵恍惚,岁月不饶人啊。

老人席地而坐,将剑鞘横于膝上,他陷入回忆。五岁习剑,七岁名传武堂,十又五仗剑天涯,二十岁被尊为“七绝剑客”,又十五年,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快意恩仇,直到圣皇陛下收天下刀剑。他从阳光下走进黑暗里,依旧过着行侠仗义、四海为家的日子。之所以隐去名声,回归故里,只为留下一丝火种。

他的一生没有后悔,若人生可以再走一遭,他还会如此度过。他一直遵循着自己的心意活着。然而,遗憾却终是难免。他穷尽一生,将剑道之快准狠练至极致,却始终不知元气为何物。悟不出元气,便是武林浩劫的根源。诺大的荒城,只剩一个剑客,唯一的江湖人士,独留的火种。

没有元气加持的武技,和菜场屠夫的横砍竖劈有何区别,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更快更准更狠。苦练多年,也抵不住岁月侵蚀,到老终究一场空。

十年前圣皇陛下出皇城,帝国巡游,仅带甲兵四十余九,圣谕“自朕踏出皇宫,凡三年,刺吾者赦,伤吾者封城主,杀吾者为帝国之主。然,三年后,朕巡游得归,不臣服者,诛九族。”每思及此,“七绝剑客”便心头苦涩。若真有遗憾,未拿圣皇试剑为最。当圣谕传下,朝野震惊,江湖震怒。各路英雄好汉、贩夫走卒、白道黑道、正道邪道、山里的猎户、坊间的铁匠……如万川汇流,涌向圣驾所在。

一将功成万骨枯,诚斯言哉。圣皇陛下乃千古一帝,他的盛名建立在三十万英雄豪杰的枯骨上,三十万啊,帝国可还有会武者?圣皇之前,分朝野,有江湖有武林,有绿林有草莽,有马贼有匪寇,圣皇之后,尽归朝堂。

三十万舞刀弄枪的儿郎,不乏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之流,也多力能扛鼎、开山裂石之辈,有武林名宿,有江湖野老,皆被五十人堂堂皇皇地屠戮一空。能破开四十九副铠甲者寥寥无几,能破圣皇甲胄者三年间未曾现世,能硬抗五十副“天矢”者无一人,能避开天矢的倒有几人,也只是多撑了几个回合。

如此盛会,“七绝剑客”岂能缺席。但众人苦苦哀求,不许他去送死。那时他已届花甲之年,一身武艺登峰造极。诸人皆谓“若有人能摸开元气之门,当属七绝为最。”

终究,他成了荒城最后一人。一个被寄以厚望却最终只得慢慢老去的凡人。他是最后的火种,难道任由其熄灭不成?

…………………………………

日薄西山,夜幕将临。山间凉风习习。

人狼大战已落下帷幕,遍地血污将被春风掩埋,满心伤痕却长存于人心。天狼村灯火处处,嚎哭、低泣、呜咽,兼着咒骂声、赌誓声、喝斥声,这是个不眠之夜。

小神医身着白衣,哀伤地凝望着永远不会醒来的啊哥,她天不怕地不怕,只因为她有阿哥。阿哥身高七尺,虎背熊腰,为人憨厚,人称“傻大个”,学堂上的笨拙,更显出他的孔武有力。啊哥慕武,尚侠。那个老剑客曾说过这是个练武的好胚子。可是,圣皇治下,无用武之地。阿哥曾问她“小妹,你说,我们除了去学堂学些智识,去田间干些农活,去山间打点野味,去工坊打打下手,就不能干点别的吗?”“小妹,你说蚂蚁可以扛起比它小小的身体大很多也重很多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那些喔喔叫的公鸡扑棱一下能飞到比它高十几倍的院墙,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如果我们也可以扛起几百上千斤的重物该多好,如果我们一跃可以跨过几十米高的城墙那该多有趣啊!”阿哥不谈习武,他知道这个是被禁止的,也是广为流传说没用的,但是她知道他有多么渴望,他一次次地望着老剑客院落痴痴呆呆。

“阿哥,一路走好!”小神医擦干眼泪,转身离去,朝着老剑客的院落走去。从此,她与啊哥同在,她要证明“人比蚂蚁强,比公鸡强,比狼强!”

……………………

独臂青年披麻戴孝,跪在村中灵堂。他的心中满是悔恨和自责。躺在这里的,有他儿时的玩伴,有同窗的好友,有共事多年的兄弟,而这一切,只为他的执念。他深信武道不止没落,更是浪费了太多人的生命。那些终生学武的,多少人可以破的了他身上的帝国铠甲,哪怕是最低等的铠甲,又有谁可以抗衡他的空矢一击。他嗤笑。不知多少人因学武而败家,不知多少人因为会点拳脚徒惹是非,更多人因学武荒废了智识的习得,更有人因学武导致暗伤缠身,学武有什么好呢?圣皇陛下以五十屠三十万的壮举,谁能仿效,那可是三十万学有所成、以武试君的武林高手啊!每想及此,他便嘲笑不止。如今他只剩苦笑。若父亲出手,灰狼无一合之敌。至于白狼王,他相信父亲绝对有办法!“呵呵”,哭笑着,他想父亲。他热泪盈眶,他真的想父亲了。哪怕父亲不是白狼王的对手,哪怕灰狼他也打不过,哪怕他只是个平凡的老人。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想念他的父亲。父亲在,他便还有做一个孩子的资格。

可是,如果父亲不再了呢?他在意起来,他想起父亲断剑时那股死灰,那种绝然。那离去时孤寂的背影。“啪啪啪”,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三巴掌,血液沿着嘴角渗出。那些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也撇过头去。他的左颊快速肿了起来,左眼被挤得只有一丝。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地上留下血印,额头也鼓起吓人的大包。他左眼看不见了。“够了!”有人不忍。独臂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晃了晃下跪得发麻的膝盖。脱下铠甲、失去右臂的他,让本就瘦弱的他显得苍白虚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跑。

独臂青年跑得很慢,不协调不习惯,他跑往父亲独居的院落。

…………………

老人平静地看着红彤彤的夕阳消失在山的尽头,大地陷入黑暗。人道“夕阳无限好”,可是人之将死能有什么好呢?他没想到他会在一日间老去,清晨还可以一剑杀一狼,入夜便到了盖棺之际。他还没有作好准备,汗,那便不作准备了,既然年轻时四海为家,那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结局也无可厚非。他抱起剑鞘,失去了灵魂的剑鞘此刻成为了他的灵魂。他的嘴角泛起微笑,尽显高傲。

“父亲?”沙哑的叫唤声打破了他的骄傲。“还来做什么呢?”老人思量着睁开眼睛,“你的手?”老人惊呼,满是关切。他以为心中已空无一物,他以为自己已超然物外,在他不知道的灵魂一角,深深地藏着他的儿子他的夫人和他的思念。在世人眼里他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他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他是除暴安良的义士。但他自知,他内心深处的愧疚与自责,他只是不去想,他有理想有抱负他没有时间,他也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却压制不住愧疚与自责的灵魂鞭挞。他深知,他追寻剑道的一生,就是浪迹天涯的一生,他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涯浪子。他四十好几的年岁才娶得娇妻,新婚不久远走他乡,回来时,孩子已四五岁,好不容易呆得几月,又毅然撇下孤儿弱母,再回来时,夫人已去,孩子也入了学堂。他想起初次见面时孩子的自豪与崇拜,再见面时的冷漠与仇恨。仔细想想,他真正有家的时光,竟只有短短数月而已?他不怪儿子,无论怎么对他他都接受。如果他能多陪陪夫人和孩子,夫人岂会早亡,儿子岂会如此执念?他竟升起这样的念头,如果圣皇陛下再早些杀光三十万豪杰,他也许会早些回到乡里,回到妻儿身边。

“父亲!我还可以练剑吗?求您教我。”独臂的儿子跪在老人面前,一脸坚毅,变形的脸庞更添几分男子气概,他从一个学生长成了一个男人。“愿意愿意!独臂又如何?左手剑也有天下闻名者。而且左手剑更刁钻,更让人防不胜防。高手过招,生命就在一息之间。左手剑出人意表的发力、角度、运行,足以让大部分对手慢上一拍,这一拍足以致命。”论及剑道,老人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老前辈,请收我为徒,我要学武!”一个精灵般的小姑娘出现在山巅,跪在独臂的旁边。“你阿哥呢?”老人问到。“阿哥已经走了。我知道我的资质不如阿哥,但我想要学武。”老人沉默半响“你恨那对夫妇吗?”“不恨,没有一丝对他们的恨意。这不是他们的错!”小姑娘没有丝毫迟疑。“好,你便是我的第二个弟子。”老人也不再犹豫。至于禁武这种事情,偷偷地就好。

………………………………

师徒三人回到老人的院落,林天夫妇也被安顿于此,小神医处寻医问诊之人太多,最清净处莫过于这处院落。

“师傅,那个孩子怎么办?”小姑娘终于找到了可以问这句话的人。

“按你所说,这孩子估计还活着。我需要一把剑!如果可以,我想看看空矢。”老人眼里泛着精光。剑鞘需要灵魂,而他也渴望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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