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宋世用好像说过，水满小学共有教职工十一人，但来开会的仅有八人。且大都是住在本村的代课教师，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只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姓水的姑娘，据说是父亲病故了让她过来接班的。这些人都不住宿在学校，因为他们的家都在水满村，离学校并不远。住校的除我之外只有两家，就是敲钟的老李头，他是个孤寡老人一生都没有结过婚。还有一个烧水做饭兼图书管理员的黄大姐。约有三十岁上下年纪，长得风姿绰约，颇有点少*妇的韵味。听说她老公原来也是水满小学的教师，后来不知何故竟疯了。学校为了照顾她便让她当了学校的勤杂工。学校原来还有一些外地来的教师，这些人大都单身，吃饭很不方便，学校便安排黄大姐就他们做饭，每月给她点伙食费，学校再补贴一点。现在则变成了专门为我做饭了，这倒省去了我的衣食之忧。

会不长，大概也就一个小时的时间就结束了。按照安排明天才正式上课，今天下午是学生报名与领取课本的时间。我教四五年级两个班的语文与历史，每周有近二十节课，还但任五年级的班主任。会议结束后，大家都过来跟我打招呼，听说我是从苏阳中等师范学校毕业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黄大姐问了我的口味、平时都爱吃什么菜等一些琐事，我都一一说了。聊了几句，大家都散开回家去。我一看时间才九点多，离吃午饭的时间还早，又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心想：“不如在书院里逛一逛，好好地看一看这间有着无数传说的、诡异的书院。”

明德书院建在山下的一块开阔地上，后面是山，前面有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澈见底的小溪。依山傍水，是一块风水宝地。看来这宋时儒还是很精通风水勘舆之学的。

书院高大宏伟的大门正对着小溪，上面用篆体写题着：明德书院四个漆黑大字，一看落款竟然是当时的皇帝宋神宗。没想到一个位居九五至尊的皇帝竟然给乡下的一间不出名的书院题匾。看得出宋时儒与宋神宗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大门两旁分别有两间屋子，其中一间就是老李头的卧室，另一间则空着。改成小学后，两边又接着盖了六间瓦房，每边各三间，不过规模要比原先那两间狭小得多。学生都在这些瓦房中上课。从大门进去，顺着长长的甬道，就来到了讲堂。讲堂就是先生上课的地方，置身其中仿佛还要隐约听到学生摇头晃脑的琅琅诵读之声。讲堂两边树着两根高高的柱子，上面镌刻着一副长联：学问无他求益乎身心家国天下，载籍极博折中于易书诗礼春秋。长联旁边有一行款字：宋时儒撰苏轼书，原来却是宋朝鼎鼎大名的苏东坡所书。看来宋时儒在宋朝时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连负有盛名的苏学士都肯为他在乡间所建的一所不起眼的书院题字。讲堂的两边也建有两间屋子，在当时是当作教师休息与批阅学生作业的地方的，现在却也空着。

我一看上面并没有上锁，便推开门走了进去。大门上已布满了灰尘，已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去过了。门“呀”的一下应声而开，屋子里空空如也，即使是白天也漆黑一团。置身其中，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黑暗之中似有无数只眼睛正在窥伺着，随时都会有鬼怪从中跳出来搏噬，将我吃掉。我不敢再呆，赶紧出来，“呀”的一声又把门关上。

出了讲堂就是天井，一边种着一棵高大的白杨，高耸入云，上面挂着一块铁片，也就是那晚老李头挂上去的钟。一边是一丛竹子，长势很是茂盛，竹节颀长，亭亭玉立。天井两边是长长的东西廊，长廊两头分别是东西厢房。西边的厢房里住的正是黄大姐和她疯了的丈夫，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女儿。

天井上面有一个土台子，拾级而上就是经正楼。楼有两层里面都是木质结构。一层共三间房子，最左的一间也就是现在我住的那间听说是宋时儒的卧房，中间一间是书房，最右的一间则是他的儿子宋佑廷与媳妇的寝室。虽说宋时儒在水满村也有祖屋，但是自从明德书院落成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这些都是我刚刚才从那些老教师那里听到的。

顺着台阶走上二楼，大门紧锁着。透过窗户间的缝隙只见里面摆着一些书籍，这里现在已成了水满小学的图书阅览室。正当我准备离开之时，总感觉到有一双阴鸷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我回过头去，却又不见一个人。我刚要将目光撤开，忽然看到图书阅览室室里挂着一张画像。像里的人穿着官服，手中还捧着一块笏板。此人面皮白净，唇上留着一撇短髭。一双眼睛正穿透千年的时空紧紧地盯着我，似是对我打破他千年的安静感到不悦。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这双眼睛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可一时又说不上来。我知道这画像上之人定是明德书院的创始人宋时儒。我不敢再看，赶紧从楼上下来。

经正楼后面就是那口井，井的旁边种着几棵白杨树，参天直立，像卫士似的。白杨树下竟然还有几口坟。

正当我准备转身返回之时，就听黄大姐就声叫道：“吴老师，吃午饭了。”我应了一声，转身回到住处取了一盒饼干，这才向黄大姐住的西厢房走过去。黄大姐早就把饭菜准备好了，我进去时她正在喂丈夫吃饭。那个五岁的小女孩正安静的坐在饭桌前拿着汤匙舀饭吃。我把手中的饼干递给她，问道：“喜欢吗？”

小女孩稚嫩的脸上僵硬而木讷，一双黯淡的眼光看了她母亲一眼。黄大姐忙道：“吴老师，你看这怎么行呢？小萍，还不对吴老师说‘谢谢’。”

小女孩脸上这才有了一点笑意，用手连比带划，嘴里咿咿哑哑地说着些什么。原来是个哑巴。我心中不禁生出恻隐之情。小萍放下手中的汤匙接过饼干盒就要打开。黄大姐瞪了她一眼，道：“吃完饭才能吃饼干。”小萍又乖乖地把饼干盒放下，继续吃饭。

黄大姐喂丈夫吃完饭也过来吃饭，小萍则拿着饼干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玩了。

“听说吴老师可是正规师范毕业的，怎么回分到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黄大姐边吃边问。

“这……”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讪讪地道：“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又安静环境又优美！那个，你跟赵老师来这里多久了？”赵老师就是黄大姐的丈夫。

提到丈夫黄大姐脸上有点黯然，停下手中的筷子出了一回神才说道：“有七八年了吧。那时他还好好的，自从我怀上小萍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据学校的老教师说是……”

“是什么？”

“哎，不提这个了。来，吃肉！”黄大姐岔开了话题。

“黄大姐，学校图书室是你管的吧？”沉默了一阵我开口问道。

“是呀，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想到上面找一些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乡村小学学生不大爱看书，老师也是半是教师半是农民，课上完了就回家去了，这图书室可是好长时间没人上去过了。要不这样吧，我把图书室的钥匙给你，你想看什么书就到上面找，反而省了我的一番功夫。”黄大姐倒是爽快，说完就放下手中的碗筷转身进了里屋，移时便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这……不妥吧？”我有些迟疑。

“有什么妥不妥的，拿着！”

见黄大姐这么坚持，我只好从她手中接过钥匙。应该说黄大姐手艺不错，饭菜很合我的口味。

吃完饭，我回到屋子里倚在床上把要教的课程拿出来预习一遍，不知不觉中却睡着了。我梦见了如玉，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旷无人烟的野外兜风，她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一脸甜蜜深情地回过头看着我，一双迷人的眼睛似笑非笑。蓦地，如玉花一样的笑靥变得狰狞起来，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散飘扬，张着血盆大口向我咬了过来。眨眼间，又变成了一位身着官袍的朝廷官员，一双阴毒的眼睛狠狠瞪着我。接着又变成了宋世用、老李头、黄大姐……他们个个呲牙咧嘴，张牙舞爪向我扑过来，要把我撕得粉碎似的。

我大叫一声从恶梦中惊醒过来，身上汗涔涔的，衣服都湿透了。正在我惊魂未定，坐在床上大口喘气之际，忽听得有人敲门。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打开门一看，宋世用正站在门外，见我过来便道：“我带你到班里去一下，顺便向同学们介绍你一下。”

我一看表，快下午两点半了，脸上一阵烧，赶紧洗了一下脸，跟着宋世用走进五年级的教室里。

五年级一共也才有七个人，四男三女。当时的小学只有五年制，五年级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六年级是毕业班，面临着小升初的考试。学校把这样一个毕业班给我教还让我当班主任实在是对我器重之至。

宋世用在这些稚嫩的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面前说了很多奉承我的好话，大意是我是从省城的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是县教育局分配下来的公办教师，学问很渊博，要孩子们听服我的管教，好好向我学习，在来年考出好成绩，走出这大山去。这些话连我听着都觉得脸红。更要命的是，宋世用竟然要我也讲几句。没有法子，我只好硬着头皮讲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的话。看着同学们在下面掩嘴偷笑，我知道自己的人生第一节课上得实在不怎么样。

接下来的时间是报名、打扫清洁卫生、分课本和作业本，直到五点左右才才忙完这一切。幸亏这些学生家都是在水满村不需住校，并且今晚是开学的第一天不上晚自习，待学生们散完了之后我才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要当好这个教书匠也是不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