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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浮蕊》第十一章 养母心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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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是忙完可以睡觉了,坐到床上,第一件事却是拿起表舅偷塞给她的一面洋镜,背面是一个西洋女人的侧脸,蓝莹莹的眼窝,睫毛垂下一片羽毛般的阴影,鼻子像做小的茶壶嘴,两片嘴涂得猩红,脸颊是油黄的,和那背景一个颜色,略微要再浅些。烟棠把镜面转过来看自己的脸,首先觉得是一团白白的圆雾,烟棠像琪娣,团白脸,两侧有棱角,那是因为瘦,若胖了再加上一双睫毛能扇起风的椭圆的大黑眼睛,远远看了倒不像个芝麻汤团,她自己取笑着,却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美的,还是年轻的。

没吃那蛋羹,当然还是饿的,烟棠看看已经空了的土盆,私种的月季已经被绞光了,全部做了胭脂,不然还可以吃那花瓣。她很会做胭脂,比那些专门的店铺里卖的成色要好得多,偷偷卖过一瓶,卖给一个***据说用了那胭脂后当了头魁,便经常向烟棠买,烟棠也乐得做,只是要每天深夜做,还得偷偷摸摸的。十来朵花才能做一瓶,等那头魁用完一瓶,另一瓶也才做出来,故烟棠只这么一个客人。

想当初没东西装胭脂,还是用那洗干净的蓝瓷茶叶罐,倒是显得特别洁净,那胭脂红殷殷的,头魁第一眼看到便买了。

外面的天空已经泛了层灰,烟棠没脱衣,渐渐睡了。

她好像是天生的乐天,转身就会忘记痛苦与愁锁。

表哥回来那天炳芳也回来了,是在傍晚。店里又多了十来瓶松花露和蛇油,蜡烛堆得满桌子都是。表哥云景在外地读书顺便在工厂实习,学的是工程,满身都会沾上油污,但每次回来之前总会换上身干净的。

“哟,脏衣服堆在皮箱里谁给你洗呀。”芸娟把云景的皮箱拉开,指着那堆衣服发问,眼睛突然瞟向烟棠。

“嗳呀,妈,你做什么,拿出来看丢人不丢?”云景连慌跑来把衣服塞进箱子,提着上了楼,脸是涨红了。

“有什么丢人的,难道这里有人让你羞?”芸娟故意道。

炳芳不以为意,自嚼那半焦花生米,烟棠放上烫好的黄酒,又去厨房忙着烧晚饭,背上一片焦灼,知道芸娟一直在盯着她,尴尬极了。

“喂,你听我说,”芸娟向身后看看,从手里拿出两张红纸,对炳芳道,“前天做媒的来了,东塘主那老姨奶奶介绍的,他们那儿的一个小姐,是东塘主的三姨太生的,模样不坏,人也还好,今年虚岁十九,肖龙的,八字什么的都和云景对上,你瞧好伐?”把那红纸摊开给炳芳看,里面扭扭曲曲的字像是画符。

“我不知道,要问他自己嗼,他不是中意小棠的?你看不出来?”炳芳看到云景悄悄溜进了厨房,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谁不知道他那心思,每次一回来就换衣服,脏衣服还不要她洗,看见她就木木的,所以我才跟你商量,我这几天想着先让云景把她收着做二房,再娶大房,现在很多人家都这样,让他开心再哄他讨大房。”芸娟笑道。

“小棠肯么?”

“她会不肯?哼。”芸娟冷笑,“我白养了她那么些年,让她做二房不肯倒真是蹬鼻子上脸了,给脸不要,她有什么排场?当年还只是个拖鼻涕的小花子,吃我们家的饭长大的。不过她不会不肯的。”芸娟忽笑道,“前天晚上我做了碗鸡蛋羹,打了三个馊鸡蛋,故意放在桌上,她看见了都不敢吃,你说这事儿会不肯?”

厨房里,烟棠忙着做菜,云景走来,在灶台上放上那纸包,烟棠转头,脸被锅里的热气都熏红了,看上去像抹了胭脂,显得更加娇憨。云景见了站在原地木木的,也不说话。

“哥要喝的酒我烫好了,我去那玫瑰泡上。”烟棠先开了口,擦擦手去掀盘子,也不提纸包的事。

“嗳,不要忙。”云景制止,拿起纸包,“这是两瓶雪花膏,还有两包花种,有月季的,还有玫瑰,你拿着。”递过来,让她伸手接着。

“亏你费心。”她也就接了过来,很自然,反倒衬出云景的尴尬,人僵僵的,“花种我一直想要的,正巧哥带了来。只是雪花膏店里不是有吗,干嘛还去费那个钱。”

“那不一样的。”云景微笑道,转身出去了,过一会又进来帮她拎来一桶水。

烟棠也知道不一样,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实店里有再多东西,都不会是她的。

经常收他的东西,她一直都假当是哥哥对小妹的疼惜,今天虽然这样尴尬,但不接似乎还要尴尬。

雪花膏的瓶子正好装胭脂。

晚饭罢,炳芳在算账,烟棠在缝鞋面。云景在楼上看书,却满心想着纸包的事。

“不早点歇息那?”芸娟满脸堆笑,端着一杯茶。

“现在还早,妈坐。”云景站起来,把椅子让给母亲,自己做到床上。

芸娟自己虽然这样的粗,生出的儿子倒是翩翩的,也识礼,比那些少爷要强,也不似他父亲那样的软弱。芸娟对自己的儿子是无限好的,说话总是满脸堆笑,烟棠看惯了她冷青的脸,有时看到她堆笑的样子,颊上两团肉提得高高的,像面团上的两个疙瘩。

“云景那,你不小了,许多比你小的都娶亲了,你也要开始看了。”芸娟道。

云景不响,默默地把那茶杯端来,茶盖儿一掀却飘出一股酒香,几朵玫瑰伏在酒上。云景喝玫瑰酒要像喝茶一样,用烫酒泡,图玫瑰的新鲜,普通的玫瑰酒一泡会泡好几个月,喝着一股腐味。他喝的玫瑰酒总是烟棠泡得好,所以总是她泡。云景咈哧咈哧吹开浮着的玫瑰,酒的热气冲上来熏红了脸。

“这酒是妹妹泡的。”芸娟故意道。

“你妹妹是一定肯的,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心思。”芸娟微笑道。

“你怎么知道她会肯,又没有去问过。”

“我就是知道,”芸娟狡黠一笑,“看来你是有意的了,妈会做主。”

云景笑,露出一排森森的牙,脸笑得怯生生的,身体却因为过于兴奋不停晃动,手里的酒差点泼出去。

云景还想听母亲说些关于烟棠的话,可是却没有。

“常来买松花露那个老客人晓得伐?东塘主家的老姨奶奶,跟那媒婆子老在一块叉麻将,她有回提起你,有意把她家的三小姐给你,那三小姐虽是姨太太生的,起码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姐,有意配给你,你以后读书毕业,出去做事还怕没靠山么?”

“那小棠那?妈不是刚说要做主吗?”

“傻子,她算什么,妈做主只是把她收来做妾,让你高兴几天,再去正式去那三小姐,你说怎样?这还不好?”芸娟笑道,却看云景蹙起了眉。

“妈,小棠又不是家里买来的丫头,怎么随便给人做妾?再说我都没见过那三小姐,妈的脾气自己也知道,那种大户人家的小姐自视金贵,就算是姨太太生的也看不起我们开小店的,娶进来后妈会受得了那个气?”云景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掼,人站起来,不想和他母亲说话。

“那王媒婆说了,人家小姐气度好着呢,你放心娶进门来我都尽让着她。至于楼下那个,反正天生是做妾的命咯,怪谁呢,谁让他老子娘死的早,我还白喂了她好几年的饭呢。那浪蹄子有什么好的,那你这样护着她”提起烟棠不由声音粗起来,坐着不走反倒把身子埋进藤椅里,用手捋着油油的头发,嗳呦嗳呦的叫着。

云景听那声音简直厌烦,藉口要睡觉把母亲赶了出去,母亲走后关上门先踢了那藤椅。

“肯定不肯的,”他想,“让她做妾她肯定不肯的。”一中很不自信的预感海潮似的涌了来,正在淹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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