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长安城人烟稀少处，一座古朴典雅的楼宇上，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与一位眉目疏朗的少年席地对坐。

他们面前，是一局纠缠争斗很久后，终究残败的棋局。

空气中有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略微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那位长者一身素衣，脸色苍白，眉间挂着隐隐的疲倦，和心系天下的悲悯。

少年则一身华服，言谈举止间流露着无法掩饰的贵气。他款款起身，朝着长者微微俯首作揖，道：“先生棋艺精湛，晚辈望尘莫及，输的心服口服。”

“人生如棋，变幻无常，黑白棋子交接，犹如生死交融。想要赢，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要足够果敢决绝。可你方才举棋不定，犹疑不决，乃对弈之禁忌。”他没有抬头，而是一直凝视着身前的棋局，仿佛透过这一盘棋看向久远的过去，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先生所言极是，是晚辈太过优柔寡断，可惜了这一盘玲珑局。”少年愧疚的低下了头，隐晦的神色中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恕晚辈冒昧，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拜托先生。”

少年言语颇为急切起来，他拱手俯身对长者深深行了一礼，说：“先生是否听说，近日来，陛下受奸佞蛊惑，听信谗言，有意废黜现太子，改立稚子一事？”少年顿了顿，看长者面色平静，又继续道：“晚辈与太子盈相识多年，情谊深厚，今承吕后之意，恳请先生入宫，劝谏陛下三思后行。”

长者闻言缓缓抬眸，潭水般幽深的眸子宁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动。

他早已知晓此事，这些天，不断有朝廷中人登门拜访，均是为了此事。

此番吕后特派亲信前来请他出山，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拒。

只是，他已经归隐多年，晚年尽力避开一切朝野纷争，如今只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我张良已辞官多年，曾经立誓此生不再插手朝堂之事，公子请回。”心中亦有丝丝缕缕不舍，片刻思虑过后，却还是抬起手，做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少年闻言却不肯离开，神色更加坚定道：“先生，汉朝初立，百废待兴，此时贸然废立太子必将动摇国之根本，给黎民百姓带来无妄之灾，难道先生忍心看着这无数人历经千辛万苦，倾尽一生换来的太平盛世幻为泡影吗？”

历经千辛万苦，倾尽一生换来的太平盛世吗...

少年的话像是一道惊雷，轰然唤醒了原本埋藏在长者心底某个柔软深处的遥远记忆，他原本冰冷的眼中不觉染上一层氤氲，目光竟也渐渐变得温柔起来。

记忆中，那个人好像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曾经与他并肩站在白衣阁上。一袭白衣如雪，衣袂临风飞舞，她清澈的眼眸深情的眺望远方，微笑浅浅，却无比坚定的对他说，愿倾尽一生，好好守护自己的家园，大秦帝国。

当空皓月，漫天红枫缓缓坠落，彼时光景正好，他却不懂得珍惜。一次次嘲讽她的志向，一次次无视她付出的真心，一步步错过了心爱的人...

如果当时他们没有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如果他们能有相同的政见，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他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早已释怀过去的一切，可以坦然面对新的生活，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忆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少年见长者不语，继续道：“当年秦王嬴政建立秦朝，专制残暴，是先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助陛下一统天下，是陛下的股肱之臣，此事若能得先生相助，实乃我大汉苍生之福。”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如果不是少年的提醒，他似乎快要忘记自己曾经睥睨天下，指点江山的壮志豪情与野心抱负。

心底一直压抑着的暗涌被少年的一番话激起，长者的胸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砰砰狂跳着。

“好。我答应你，尽力一试。”鬼使神差般的答应了少年请求，‘信仰’二字此刻在他的脑海中熠熠生辉。

每个人活在世上，都应该有自己的信仰。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固执的坚守自己的信仰，矢志不渝。或许当年，那人就是这样的心境吧。

少年听到长者同意他的请求，欣喜若狂，眉目间透着按耐不住的喜悦，他连连作揖，道：“多谢先生。”

长者淡然一笑，看来他想要避开一切遍野纷争，快意余生的心愿是无法实现了，他张良，此生是注定要为宿命奔波。

呵，宿命...终究是逃不开那权术倾轧，尔虞我诈的宿命。

这样也好，百年之后，碧落黄泉，他可以安心的在忘川河畔找寻那个人的身影，然后坦然的对她说一句：“信仰之坚，从未辜负。”

恍惚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来，他记得，这是她最爱焚的椒兰之香，这种香，仿佛又将他带回了那段饱经沧桑的岁月。

那段正在被世人遗忘的前朝旧事，也在缭绕的香雾里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