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直言，年轻的殿下，你现在的处境非常糟糕。”

亚罗音对正在用早餐的格诺莉亚说，格诺莉亚面前摆着水、黄油、裸麦面包、煎蛋等一些看起来颇为简单的、没有经过精心布置的餐点，对此，格诺莉亚大为不满，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将她的餐饮降格到一个平民的水平。

“是啊，没有比公主吃裸麦面包更糟糕的情况了。”格诺莉亚发牢骚说，她刚刚对亚罗音燃起的一点信任，在看到这顿早餐的时候如同冷水浇头。

这早餐如此简单，甚至连面包都还没切好，格诺莉亚无法想象公主亲自把面包切片的场景。

“话可不能这么说。”亚罗音板着脸，坐在格诺莉亚的身旁，说：“您现在所看到的，是金立盾大省的普通人家的早饭，如果在金立盾有人抱怨这样的早餐还不够丰盛，那他会为自己的不知足而受人唾骂。”

“可是……”格诺莉亚心里发堵，她内心中曾经设想过自己可能会沦落到连平民都不如的境况，但是当这些突然以一顿早饭的形式将来到身边的时候，她的心情竟然有些难以平复。

见格诺莉亚自己堵了自己的嘴，亚罗音继续说：“我不知道殿下是否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殿下有了一个弟弟，或者一个妹妹……他们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而殿下又会有什么下场？”

格诺莉亚一惊，她心里其实已经设想过这种情况了，只是现在话到嘴边，她反而说不出来了。“我……”

“那我来告诉殿下吧。一旦有人为国王生下了另一位公主或者王子，为了给这位未来的王储扫清障碍，消除不必要的威胁，被逐出了王都的王储就只有被抹去这样的结局。到那个时候，公主殿下要么慷慨赴死，要么逃逸，到了那个时候，昔日锦衣玉食的公主不过如同丧家之犬。像一个平民一样吃早餐？那不过是奢望。我只是在为公主殿下能尽早这样的生活，在做准备而已。想想那些缩居在山林里的贫苦之人，他们连面包都没有，全靠打猎、野果这些充饥，有一顿没一顿——即便这样他们也比殿下强，因为他们好歹还有力气搭个窝棚，好歹能刨点土垒些石头，至少保身不被野兽袭击，至于公主殿下嘛……”

格诺莉亚大喊一声，用自己尖利的声音掩住亚罗音的声音，让他别再说了。

这些内容对格诺莉亚来说，太过残忍了点。

“抱歉。”

亚罗音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为自己的无礼真挚的道歉。格诺莉亚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亚罗音，因为亚罗音的话已经让她背后冷汗涔涔。

“我知道了——我吃就是了。”格诺莉亚求饶似的说。

“这就对了，公主殿下。奢侈和浪费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吃了好的，就会想吃更好的，用了好的，就会想用更好的。以殿下的身份，当然会有人尽一切可能来满足殿下的需求，但是这样的无止境的欲望和无休止的得到满足，最后会演变为什么？会让人到达一个极其疏远的地方。就好比建一座塔，塔的主人一直想要站到更高的地方，于是他不停的建，起初还有人因为会得到好处，而向高高在上的塔之主人运送各种粮食、美酒，但是当这座塔高到了一个普通人完全无法想象的高度之后，就没有人愿意再往上运送任何东西了，因为他们已经力不从心，或者塔之主所出的筹码也已经不足以打动任何搬运工了。最终的结果是，塔主要么自己下来，要么是不愿意下来最终饿死在高塔之上。”

格诺莉亚听懂了亚罗音要说的话，她为此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张的说：“你的意思是，父王他……”

亚罗音说：“国王陛下的塔已经建的很高了。现在，正是他对于玩乐最为执着的时候，身为被贬之人的公主回到王都，不过是给了攻击您的人一个靶子，除了直接埋葬自己之外，没有别的益处。”

“难道我就没有办法做点什么吗？”

“有。那就是殿下您多做努力。”亚罗音说。“靠人不如靠自己。您依然是王唯一的子嗣，是王国唯一的正统继承人，王国的‘现在’已经是衰落之势，不能再让‘未来’也失去，所以，请从现在开始改变吧，公主殿下。抛弃内心的纠葛，不再去做那些没有边际的凄苦的幻想，用行动把那些都扼杀在‘幻想’里。现在还为时不晚。”

亚罗音的话触动了格诺莉亚，她没有再抱怨什么，而是把这顿简单的早餐收拾了个干净。虽然没有她过去这些年必不可少的蜂蜜和优质的乳酪，虽然没有火腿，虽然面包是在亚罗音的袖手旁观下自己笨拙的用小刀切开的。

亚罗音对格诺莉亚的日常生活开始接管，他要求格诺莉亚在起床之后不久就洗一次热水澡，好好整理一番自己，然后再用早餐，这方面他比宫廷时期更严格，在王都的宫廷里，早上洗澡不过是少数人的爱好，有时候还会被人当作笑话。

早餐之后，亚罗音会带格诺莉亚外出散步，他说，除非遇到下雨天等糟糕天气，否则每天上午他都会带格诺莉亚外出。

格诺莉亚换上了轻便的衣装，按亚罗音的要求，她出行的装束要尽量简化，上衣紧袖束腰，头饰简化，平时都飘着的长发也紧凑的盘在脑袋后。虽然穿着长裙，但是款式较为简练，不再有多余的缀饰。鞋子也穿的是后跟较矮的方便行走的平底皮鞋，在知识丰富的亚罗音看来，不论是从成长的角度还是从行动的角度来看，格诺莉亚都没有必要早早接触过于注重形式的宫廷装束。

亚罗音让格诺莉亚坐上牛车，自己立在格诺莉亚的车座后，命令马夫只管往波尔蒂堡城外的乡下驶去，车上没有帐幔也没有纱帘，这是公主的尊容在典礼之外的场合第一次毫无遮拦的亮相。十位骑士作为护卫，跟在马车后。

亚罗音在车上对享受着深秋早晨的暖阳的格诺莉亚说：“君主要有自知之明，这种自知之明不只是知道自己身为个人的斤两，还有对王国现阶段能力的了解。不知道自己的能耐，没有自知之明，这是要亡国的君主。知道自己王国的能耐，知道自己的条件如何，这是普通君主。而有那么一些君主……他们大多能以史为鉴，大胆预测或者掌握王国将来的走向，这才是卓越的君主。”

格诺莉亚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亚罗音的安排其实挺合她心意的，以前她出行的时候，马车、牛车前总有骑兵或者骑士开路，导致行车速度缓慢，毫无乐趣，现在骑兵都跟在身后，两头雄壮的驮牛拉着车一路小跑，小公主心里很是愉快。在听到亚罗音的训话后，撞着微风的格诺莉亚头脑似乎也清醒不少，她说：“如果我以蒂米利蒂斯的国体硬要组一支十万大军去对抗图格林，就是亡国之君。如果我以现有的军队制衡图格林，就是普通的君主。如果我能更进一步，击败图格林，那我就是卓越的君主。”

“这个理解很贴切。”亚罗音说。

这是亚罗音对格诺莉亚的赞许，他的内心略表欣慰，因为得知了自己不是和一根木头打交道。

然而，好的素材能否被打造成优秀的成品，中间还会有大量的变数，无数的天才被埋没世间，可不仅仅是因为时运不济或者没有人能识才、用才。

如果格诺莉亚成为蒂米利蒂斯女王，那这个王国最终会走向什么方向呢？亚罗音内心感觉不到一点担心和害怕，虽然蒂米利蒂斯是他的祖国，但是因为某种原因，他对祖国已经没有了太多的情感，他之所以留在金立盾大省，不是因为这是蒂米利蒂斯版图里离他的故乡赫尔华沙最远的地方，而是因为他恰好在这里。

如果半年前自己回归东洲的位置再往北一百里，那现在自己应该就是在为图格林如何攻陷蒂米利蒂斯而出谋划策了。

由健壮驮牛牵动的车辆越过溪上的石桥，桥下是用从雪山上流下冰凉的溪水洗衣的波尔蒂堡城镇的妇女，她们被一阵马蹄声吸引，也忍不住仰起脖子往上看。

当这些妇女的目光和格诺莉亚的目光接触的瞬间，她们几乎还没看清这位小公主的模样，就畏惧失礼的低下了头。

格诺莉亚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以后您会经常在这些百姓面前露面，您要争取把他们对您的畏惧就会变为对您的憧憬和爱戴。百姓是您的盾牌、利刃，是您的水和阳光，如果还有什么能阻止陛下迫害你的话，就只能是这些百姓，不要被蒙鲁索童话的那些浪漫情节给骗了，您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了。”

亚罗音在格诺莉亚身后低语，提示她这次出行并不是单纯为了玩乐。

牛车没有进入城镇，而是往西一拐，沿着土路往城西的乡下去了。

波尔蒂堡的乡下与王国之南的景象略有不同，这里的田地只分布在陡峭的山脉之间。穿过高墙般的山间的乡道，他们就来到山脉以西一块狭长的谷地。来北方已经好几天了，格诺莉亚还从未离开过波尔蒂堡，这块离城堡只有十余里远的地方是格诺莉亚未曾见过的“新世界”。

这片谷地里本来是金黄的麦田，现在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地和平时被淹没于其间的田垄。

有小河沿着谷地的南侧流过，是谷地里水源的保障。

仔细看去，谷地也分散着一些用石头为原料垒砌的房子，远处还有几座巨人般的风车，只是今天风不大，风车的旋叶转得都比较缓慢。

牛车一边走，格诺莉亚一边耐不住性子的四处张望，她左右扭头看个不停。这里的一切对她这样从小就生活在王都宫殿中的人来说，是很少见的景致。当乡下的人向往便利、富足的城镇生活的时候，已经见惯了熙攘人事的格诺莉亚对这样广阔的天地更为憧憬和好奇。

“收割的时节已经过去了。”亚罗音说。

“是啊？到冬天的时候，这些农夫会做什么呢？”格诺莉亚问。

“为什么您不亲自去问问呢？”

“啊？”

亚罗音命令车夫：驾车到人的聚落去。

车夫抽了抽手里的缰绳，驱役两头驮牛沿着乡道小跑。牛车和马队沿着矮石墙，来到风车下的聚落——这里的规模连村都算不上，只是几户农家组成的聚落。

这里的房子是用木头为架，石头垒砌，糊以的浆泥而成的，比较简陋。房子前有几位农户正在晒太阳，几个壮年的、老年的男人正在抽烟草，女人则在洗补冬衣。

牛车和马队的到来，让这些农户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害怕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被官兵追究上门来了。

一个骑士纵马上前，刚想说话，却被亚罗音喝住，让他不要说话。

然后，亚罗音转向格诺莉亚，轻声而温和的说：“请公主自己去搭话。”

“诶？”格诺莉亚一惊，她不是性格特别开朗的人——亚罗音当然也知道——这样和平民搭话，是她从没做过的事。

“是的，请殿下亲自去搭话。”

“你这要求越来越过分了啊，亚罗音。”

“我的要求绝不过分。”亚罗音义正言辞的说：“这些农夫尚且凭借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自己和家人，试问公主殿下过去每天丰衣足食的，为自己、为别人做过什么呢？农夫虽然贫苦，但是从‘本分’来说，他们做好自己的农活和国王治理王国，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值得肯定和尊敬的。”

格诺莉亚听了之后，也没再说什么，她站起身，在亚罗音的搀扶下走下牛车，来到农户跟前。

格诺莉亚向农户们颔首致意，唬得这些农户慌忙鞠躬回礼。

格诺莉亚只是客气的讨了一杯水喝，这个不算过分但是足够现实的要求，让这些农户松了一口气。

格诺莉亚一边喝水，一边和这些彼此间多少还是有些隔阂的农户尝试性的搭话。

虽然带着一点点的方言，但是格诺莉亚还是能听懂这些农户的话的。

东洲智灵有一种统一的语言，通用语，精灵、人类、矮人以及现在已经很稀少的兽人，都会而且主要使用通用语作为沟通的语言，虽然各族、各地都有方言变种，但是大体的语言框架都是一样的，所以东洲智灵不存在交流上的困难。

有农夫悄悄问亚罗音：这位尊贵的小姐是谁。

亚罗音回答说：“这位是蒂米利蒂斯的王储殿下。”

农夫听了之后很是惶恐。

有骑士对亚罗音抱怨说：“大人，王国的公主这样和贫贱的农夫坐在一起，是不是太失礼了些。”

“这样的年纪就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的话，那就不是失礼，而是存亡的问题了。”

“有那么严重吗？大人。”

“你知道如果有一个小雪球在雪山顶上滚下来，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吗？在一些小毛病最终滚成王国的巨大灾厄之前，一定要及时遏制。”

骑士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不知道他是真听懂了，还是被亚罗音这个军团副官的严肃说辞给唬住了。

农户们和格诺莉亚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格诺莉亚第一次知道粮食是怎样种出来的，以前她只在图本上见过单株麦苗的绘本，以为一株麦子能做一个面包，现在才知道麦子是成片成片的种，而且一年只有一次收成……

这些农户们口中所讲的，对格诺莉亚来说仿佛是从仙境来的居民的口述一般神奇，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不是被贬北方，她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些。

格诺莉亚问了关于肉类的话题，这些农夫在聊了那么久之后也终于放松下来，苦笑了一下，说他们比较穷苦，没有办法每天都吃上肉，农忙的时节一个星期一般只能吃一次肉，有时候农活忙完了还可以上山找猎物，或者让孩子去钓些鱼虾，否则大部分时间都是不会有肉食的，即便是城镇里的人也没办法每天吃上肉，只有那些养有大量牛马的牧民能时常有肉吃。

……

中午时分，格诺莉亚的车队才离开民居，返回波尔蒂堡。

“原来，我国的农户平时的生活日常是这样的。”格诺莉亚在车上感慨。

“不看不知道吧？”

“嗯，那个……我的表现怎么样？”格诺莉亚问。

“还不错，殿下这样搭话，让人放轻松不少。不管日后是以亲切面目示人，还是以威严之姿示人，这份应变的机智，都请谨记。”

“我记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让我去主动和农夫打招呼的人。你胆子不小啊，亚罗音。”

亚罗音低头看着直视着自己的格诺莉亚，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格诺莉亚就朝露出了很是欢愉的笑容，就像日中时阳光一样开朗灿烂。

“不过我并不讨厌哦。以后，还请多费心，亚罗音大人。”

亚罗音听了之后，心里竟然有一种小小的庆幸。

什么嘛……虽然不是一个漂亮的美人，但这笑容不是挺有感染力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