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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良缘》第一章、寿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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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初四,过了小满,渐渐进入全年里最热的季节,镇江府云台山下的江宁巷里一大早就响起了锣鼓声,把附近街上的小孩子们全被吸引了来,团团挤在修饰一新的薄府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

薄府管家赵世源此时手搭在额上向巷口张望着,远远看到一辆马车驶进巷口,就急急回身招呼着:“快、快,姑奶奶到了,快点准备着迎客。”

说起薄家的这位小姑奶奶,原本是丹徒县城有名的美人,在做姑娘时就是个心气极高又头脑灵活的,后来嫁入了赫赫有名的沈家就更加不得了,借着沈家的关系,给自家哥子谋了衙门里的好差事,硬是让日易败落的薄家又兴旺了起来,听说她本人在沈家也是受器重的,对下人邻里出手又极为阔绰,因而在丹徒县的地面上颇有名气,每次回乡都是一派惊天动地的大阵仗。

赵世源带着众仆人恭恭敬敬地在门边站了两排,生怕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又回身向院里四下审视一遍,待看到方方面面尚无纰漏,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别看这小姑奶奶在外人面前一派和善亲霭的样子,关上门来却精明的紧,也是个捏权爱钱的,比起主家奶奶来不差分毫,难得回一次娘家,必定是端足了架子的,所以薄家这边面子也须得给个十成十。

日头渐渐升起,车马也越来越近了,此时薄宝璋两口子方才从堂屋里堪堪走出来,满脸期盼的看向门口。

薄宝璋面白薄须,年青时也是极英俊的,此时虽已发福,眉眼间也还能看到些昔日的风采,他自认人生最为得意的三件事,一是妹子嫁的好,二是他娶到镇江府李通判家的女儿,第三件便是今年年初升任丹徒县县丞。因薄家祖上并没有出过什么有头脸的大官,能做到县丞在薄家来说是个极体面的差事了,故而借着四十六年生辰的由头办了这一场寿宴,一边请了各色乡党,一边将自家妹子也请了来,还特地从江北请来了当红小生段小云唱堂会,为得就是让邻里们也看看薄家今日的风光。

薄宝璐年青时在丹徒是有名的美人,出嫁后回来的次数有限,但每一次回来她的衣着妆容都会在丹徒县里流行起来,这一次来薄家贺寿的宾客一多半都带着家眷,也都是为着能亲眼看看这昔日美人的风采。

听到姑奶奶的车到了大门口,众宾客全都起身相望,连门楼前试音的锣鼓班子也都停下了手,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大门口张望着。

赵世源待马车停稳,急忙上前打开车门,却见里面是表少爷沈嘉桢和一个青衫少年,并无小姑奶奶的影子,心知那沈家必是出了什么事情绊住了薄宝璐,依旧恭恭敬敬地打个千:“表少爷好,一路上辛苦了,请问这位少爷是……?”

那沈嘉桢到了薄家一向是摆出最尊贵的派头的,甚至比小姑奶奶还难取悦,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往常那样板着脸,而是拉着那位少年的手热情地说:“这是我堂哥嘉木,今天随我来听戏的,老赵你快让舅父出来迎客。”

一个晚辈能大刺刺的让长辈出门来迎,可见身份也是极特殊的,赵世源不由再看一眼那青衫少年。

青衫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白净的皮肤、挺直的鼻子,薄厚相宜的嘴唇,虽然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却将一贯自诩英俊的沈嘉桢反衬出了几分市侩气。

这不怒自威的气势,任朝堂上做官的薄老爷也学不到五成。

赵世源再不敢小瞧这少爷,忙急跑进院中回报。

“什么?姑奶奶没来,只有表少爷和沈家大少爷来了?”

薄李氏被日头晒的睁不开眼,拍拍手里的用来遮阳的团扇,撇一眼身边的薄宝璋:“你这妹子好不给面子,这大喜的日子只派了两个小孩子来充数,看你这脸还往哪搁?”

薄宝璋和那薄宝璐本是双生子,都说双生子的心意相通,脾性也是相近的,所以他马上就明白了妹子的心思,回头提点薄李氏:“夫人你莫小瞧了这沈家大少爷,虽然他才在十岁冒头的年纪上,两年前就已经拜到洪门谢铁犁的门下,按辈份排到“和”字辈,现在长江码头上管事的多是“通”字辈,见了他还得叫声师爷呢。可见沈家老太爷是有意让他接手沈家的漕运事物。”

怕那薄李氏还不明白,他又点道:“沈家的生意多在长江一线,所以,你也知道漕运事物交到他手上意味着什么吧?”

薄李氏原本并没想到这一层,此时顿悟:“那咱们嘉桢……?”

“不管是嘉桢还是嘉木都是远道来的贵客,你交待好东浩、东昌和珮菁珮薇,让他们好生招待,务必要一团融洽才好。”

薄李氏恍然大悟,回身吩咐丫头红玉:“快去请少爷小姐们过来见客。”

薄家原本人丁不兴,到薄老太爷这一辈,只得了薄宝璋薄宝璐兄妹两个,没想到到了薄宝璋这里,一气儿生了五个孩子,大女儿薄珮兰早年嫁给丹徒县令的小公子,难产死了,老二薄东浩还在上学,也快到成家的年纪了,老三老四是女儿,名唤珮菁、珮薇,最小的东昌才六岁,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

薄珮菁今年九岁,比珮薇大一岁,性子也泼辣一些,平日里关在绣楼里难得下楼,这次听说表少爷来了,兴奋极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红玉,你可见到表少爷了?他有没有问起我来?”

红玉在薄李氏的身边久了,也颇得了主母的几分真传,对着她抿嘴笑一笑:“表少爷才刚下车,就是想问也不好当是大家的面问啊,不过瞧他那神色,对四小姐一定是最牵挂的。”

珮菁定了心,对着镜子左右照照,仍是不满意,想起什么似的:“咦,我的头油呢?”

她起身,打开窗子四下找寻:“这个死琥珀不知又玩到哪去了,看回来我怎么收拾她!”

珮薇年纪小些,一心急着去前面看戏,对着镜子捋了捋自己的辫子:“好了四姐,左右你是最漂亮的,不抹头油也是好的,别让表哥等久了。”

珮菁哪里肯听,又在镜前收拾了半刻,眼瞧着周身无懈可击了,方才同珮薇一起慢悠悠地向前厅走去,还未走过门廊,就听到梆子敲的又响又急,其间穿插着云锣响板,看客们齐声叫好,想来定是段小云要登场了。

段小云是长江一线数一数二的名角,难得出来唱一次堂会,非要一波三折,等着堂下做足了铺垫方才出场,才一亮相,便讨了个满堂彩。

沈家兄弟是贵客,自然坐在最好的位置,花园的中的凉亭靠水而建,既能将大戏台看得清楚,又远离客人们的桌椅,闹中取静,是个又通风又阴凉好地方。

沈嘉桢对看戏其实并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是陪着堂兄来的,不好立时撒手走了,只能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做出一幅陶陶然的样子,待得薄家兄弟和珮菁珮薇一到,连装样子也做不到了,激动的与他们凑在一堆,讨论着下午要去哪里斗蟋蟀,又想着在后院里找一处僻静地斗斗纸牌也是好的。

沈嘉木受了婶娘所托,带着堂弟来贺寿,原本想是送了寿礼就要走的,但看着堂弟玩心大起,又嫌薄家兄妹太过聒噪,想起身上正好带了《七侠五义》的白话本子,于是找了个由头,自己一个人晃到园子里面,想寻个无人处躲上半刻再出去。

薄家的园子是从之前一户破落的举人手里买来的,虽然没有沈家那么大的花园,一跨又一跨的小院落却也颇有新意,绕过几道小门,临水而居的花厅前杂草丛生,想来薄家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花厅,所以闲置弃用了。

沈嘉木慢慢踱进小院,循着杂草中石板小路的痕迹走到花厅里,绕过落满灰尘的雕木屏风,窗边放着一只空置的长榻,却不知为何那长榻上干干净净,似乎是有人经常在这里坐卧一样。

沈嘉木觉得此处甚得心意,安然坐下,自怀里掏出话本子翻看起来,也许是日头太热,过了一会儿就犯起了困,也顾不上讲究,歪在榻上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木忽被一声惊喝声吵醒,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屏风外的院子里响起了说话声……

“哟,我还以为是谁这么慌慌张张的,原来是小琥珀啊?大家都在前头忙,你却跑到这里来躲清闲?唉不对啊,你怀里怎么还有干馒头?是从厨房里拿的吧?”

听声音,这话里有话的,正是堂弟沈嘉桢。

“谁许你到这里来的?还不快滚?”这声音尖锐凶悍,还伴随着拳脚踢打在身上的声音,应该是薄家兄弟里那个稍大的动了手。

“别啊,小心吓着孩子……”沈嘉桢去拉架,不知拿了什么逗那孩子:“小琥珀,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你那馒头馊了,不好吃,来,这个点心你拿去吃。”

停了一会,想是那小女孩伸手去够点心时,他又开口:“哎……你先叫我一声嘉桢哥哥,我再给你。”

静了半晌,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来:“这小丫头倔着呢,就是饿上她三天,也不会叫你一声哥哥的,表哥你就别白费力气啦。”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稍低一些:“琥珀,这些馒头虽然馊了,但也不是你想拿便能拿的,你去马大娘那里领十个板子,再回来这院子里跪上半天,不到天黑不许出门。”

静了一会,想是那小丫头走了,方才听到嘉桢开口:“东浩,这丫头怎么也是你妹子啊,你出手也忒狠了。”

“妹子?她是我哪门子的妹子?”

薄东浩开口:“要不是母亲心善,当年早就找个人伢子把她娘俩卖了,也省得在这里现眼。”

声音高一点女孩应该是薄家四小姐:“表哥你别瞧着她长的好就心软,这丫头啊,和她娘一样,最是奸滑精明,今天这事,要我说,就该彻查到她娘那里,再给她们一顿好打赶出门去,珮薇你只是让她在这里罚跪又什么意思?”

声音低一点的女孩大概就是薄珮薇了,慢悠悠地开口:“今天满院贵客,你让这丫头带着伤出去现眼不是讨人烦?且让她在这里跪上半日,等前面酒席也散了,厨房里涮洗的事也多了,你想马大娘能饶了她去?”

“还是珮薇的主意好,只是她在这里跪着,咱们就得换个地方吃酒去了。”薄东浩是个爱玩乐的,出了气立时丢到脑后,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找个僻静处,拍了拍巴掌:“对了,咱们去母亲院子后的桂树下坐着,那里凉爽,又有水果,最好不过了。”

众人一起称好,此时珮薇又想起一桩事来:“表哥,你那堂兄刚才说是去园里透气,咱们可要叫上他一起?别让母亲说我们怠慢了他。”

嘉桢回答:“我那堂兄啊,自小在祖父跟前长大的,多少也沾了些暮气,同咱们玩不到一起去的,待一会咱们坐下了再派人去请他,我看他多半也是不会来的。”

大家一听,正中下怀,说闹着一气儿走了,院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清静。

沈嘉木凭白听了这么一出戏,睡意也消了,眼瞅着日头正高,枕着手臂举起话本子来看,直到日头西斜方才从那屏风后面走出来。

已经过了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可是还是闷热难当,连院子里的荒草也无精打彩地低伏下来,他眯起眼睛,正盘算着回去喝一口凉茶,却没想到,在院子当中,居然还跪着个小人儿……

那小姑娘四五岁的模样,两只小辫子一高一低,汗水黏着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五只触目惊心的手印。

听到动静,那女孩眼睛一亮,待看清来人是他,眼神立时暗淡下来,垂下目光,规规矩矩的跪着。

这个丫头,想来就是刚才薄家兄妹嘴里说的“奸滑精明”的琥珀了。

沈嘉木素来不爱多管闲事,低头又看一眼这小女孩,身上补着补丁的水绿色的小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必是老老实实在这院子里跪了许久,想到刚才听到众人夸赞那圆润白胖的薄大奶奶慈口善心、治家有方,不由得冷笑一声,料想这孩子在薄家过的也未必是什么好日子。

只是天底下看不惯的事多了去了,哪能样样都管?更别说是薄家的事了,他脚下缓了缓,暗自叹口气,仍是撩起长衫,慢慢踱出门去。

前院里,正上演着段小云的拿手戏《挑滑车》,在众人的叫好声里,只见那扮相俊美的高庞挑了金军的第九辆滑车,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稳站住,博得满堂贺彩。

沈嘉木自小在祖父身边长大,对《说岳书》里的这一段故事再熟悉不过,可是,即使是无数次听过这一段戏文,每次看到这里也还是不免热血沸腾,他站在廊下,看着台上的那浓墨重彩的少年英雄,也跟着叫了声好。

就在这众人交口称好的当口上,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县衙里当差的小杂役突然一脸惊慌的冲进来,一看到坐在台下叫好的薄宝璋,就急急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薄宝璋本来手里握着只紫砂茶壶,许是听到的消息太过惊人,竟骇得他一个松手将那茶壶摔个粉碎,还好,此时台上的段小云又要挑第十辆滑车,众人杂沓的叫好声硬是将这小插曲给掩盖了,那薄宝璋擦擦头上的汗,也顾不上满席的宾客,跟着小杂役匆匆离席。

不一会儿,管家赵世源领着个小厮从院子一角的侧门进来,穿过满院的宾客,急急撩撩地走到凉亭处,那小厮见到沈嘉木,上前打个恭:“大少爷,刚才得了老太爷的信,让大少爷和二少爷赶快家去。”

早上才出门,下午就催着要家去?

沈家老太爷一向最是端稳,把人从席上叫回去的事这还是头一遭,沈嘉木微微皱眉:“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是。”那小厮名唤沈鸿泰,是沈老太爷从路边捡回来的一个孤儿,长到十岁上分到沈嘉木房里,多少也见识过风波,这一次却有点语无轮次了:“我听带信来的顺子说,好像这桩大麻烦是……国事。”

“国事?”沈嘉木放下手里的茶杯,抬眼看向他。

“是朝廷的事、皇上的事、老佛爷的事。”

此时台上正唱到精彩处,金军放出了第十一辆滑车,看客们目不转睛,等着看小英雄悲壮的最后一博。

沈嘉木扫一眼站在一边的赵正源,手指在桌上轻敲:“鸿泰你晒昏头了吧?什么话都敢说。”

“皇上稳坐京城,刚刚才下了旨让义和团进京助朝廷对付洋人,难不成是义和团的人反了?”

“不是义和团,是洋人。”

“我听六子说,是洋人对咱们大清宣战了……”

戏台上,高庞终于力气用尽,再也挑不起第十一辆滑车,脚下踉跄,直挺挺倒在地上,静穆片刻,看客们齐齐叫好,阵阵掌声响起,夹杂着众人的高声喝彩。

急雨般的梆子鼓点一阵强似一阵,声声传进耳膜里,仿佛什么人在用力敲打着,每一下都能牵出彻骨的疼来。沈嘉木皱眉,转目看向凉亭外的世界。

茶水花果新鲜可人,宾客们衣着光鲜气派,众人们还沉浸在戏文中,有人鼓掌叫好,有人低头品茶。

天边,彤云密布,阴晴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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