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特有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城市，风从海上来，带着海水潮湿的腥气。

上工铃响过，工厂的大铁门呼啦啦地打开，年青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涌进来，走过长长的通道，走向自己的车间。

缫丝车间的灯还亮着，热汽腾腾的车间里机器轰鸣，还像昨晚下班时一样的繁忙，一群人围在机器旁，面色严肃的讨论着些什么。

两个女工手拉着手走进车间，其中一个叫邓小红的女工瞄到机器边的几个人，脚下顿住，拉拉身边的人，小声说道：“夏生你看，我就说这机器有问题，出丝特别慢，这不是连东家都惊动了？”

任夏生原来在浦西东洋人的棉厂工作了三年，这一次是做为熟练工招进永安纱厂的，上工三个月，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东家，不由好奇地踮起脚看过去。

人群中，一个男人负手伫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他削瘦的侧脸……

比想像中要似乎要年青一些，五官的线条俊朗好看，可是神态中又有种老道沉着的意味，他对面，机器厂家的派来的日本工程师藤野态度傲慢，正用夹杂着日语的汉语大声说着什么……

“这完全、是由于你们的、操作不当造成的！机器的……没有问题！”

男子没有说话，而是转过头去，看看铺在桌上的机器图纸，找到机器后盖箱的地方，冲着藤野说了句日语……

藤野可能是没想对方懂得说日语，语气似乎没有之前强硬了，但仍然依依哇哇地说着什么，似乎是不想打开机器检查。

邓小红平时最爱看热闹，这时更不肯走了，扯扯任夏生的袖子：“我怎么瞅着东家比那个藤野还懂的多呢？”

“那当然！”

不知何时，一个司机打扮的男子站在她俩身边，听到她们的对话，插嘴进来：“我家少爷留洋时学的就是工程机械，什么机器问题能难得住他？这小日本子敢在机器上动手脚，就是欠管教！难怪少爷今天带着正哥过来，原来是为了收拾这货啊……”

正哥？莫非就是……

任夏生和邓小红对视一眼，刚想再追问，就看到东家少爷身边站着的冷脸汉子一抬手轻轻松松就捏住了藤野的手腕，纠着他走到机器前。

别看藤野平时蛮狠傲慢，这时却像小鸡仔一样被人拎着，虽然没有喊出声，但是脸色已经变了，强忍着痛打开机器，知道自己遇上了硬岔，索性站到一边冷脸看着。

东家卷起袖子上前，在机器里查看了一翻，又拿着扳手上下拨弄，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开机，冲厂长点点头。

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听那整齐的节奏，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

一直站在一边着急的李厂长急忙递上干净毛巾，转头找工人试机器。就在这时候，那个藤野却不干了，大声说道：“唉！你的、随便动机器，出了什么危险，我可是不负责的！”

原本要上前试机器的工人一听有危险，都顿住了脚步，一个个互相望着，不太想上前的样子……

“我来吧。”

任夏生见大家都不动，脑子一热，竟然举手上前，吓的邓小红一个劲在后面拦她：“夏生，你忘了以前咱们在东洋人的厂子里，芳姐就是试机时被机器绞断了手指的么？”

任夏生还没说什么，旁边的那个司机就开口了：“怕啥？我家少爷比那日本人可靠谱多了，你尽管上，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养你！”

任夏生脚下一顿，第一次在众人瞩目的情形下走向机器，紧张的握紧手掌，脸已经红了。

沈嘉木此时已经擦干净双手，转头看到走过来的是个小丫头，缩着脖子，两条稀黄的小辫子一高一低，才抬头看一眼，又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繁重劳作，让这个女孩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更像是个尚未长开的童工，他微微皱眉，还没说什么，就看到她走到机器前，镇定了一下，手指在机器前上下翻动，神态顿时从容了起来……

偌大的车间里，只有机器沙沙作响，众人屏声静气，目光随着女孩的手指上下移动。

机器和人，都很争气。

李厂长擦擦额头上的汗，暗自松了口气。

原本站在那里等着看笑话的藤野一脸沮丧，再也不是之前趾高气扬的样子，老老实实走到沈嘉木跟前，鞠了个90度的躬，嘴里生硬的说了句：“谢谢沈桑。”

沈嘉木微微点头，脸上既没有多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反而向那个在机器边忘我工作的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厂里的伙食不好么？”

啊？

李厂长愣了一下，喃喃说道：“大少爷，纱厂的工人一向都是自己带饭的，所以我就把建食堂的钱用去进原料了……”

“肖管事。”

沈嘉木没容他再说下去，转头看向肖致谦，肖致谦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马上去办。”

李厂长刚刚擦干的汗又淌下来了，心中懊恼，明明早就做足了功课，可是凭白无故的，东家怎么会突然关心起员工食堂来的？

……

肖致谦交待妥工厂的事，又签了支票给李厂长，本想自己回码头，没想到出了门才发现，沈嘉木并没有走，而是半倚在车前吸烟。

今天他穿了套麻灰色的羊毛西装出来，刚才为了修机器，脱掉了外套，此时白衬衣的袖子仍旧半卷着，露出一截胳膊来，寒风里，也不知道冷不冷？

天空阴沉，江边的雾霾很大，他的影子也灰突突的，一动不动。

很久，他的右手才举起烟，移到嘴边，吸一口，再吐出来，青灰色的烟雾淡淡升起，又一点点消散……

他的神态一向是清冷的，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

可是此时，他孤伶伶站在那里，远望向江面上穿行的轮船，脸上却一片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