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小学校里休了冬假，工人夜校却没有停课，每晚七点到九点准时开讲，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风雨无阻热情满满，竟比那些在正式学堂里上学的学生还要认真些。

薄锦书平时话不多，待人又和气，在教国文之余偶尔还会给大家教几句英文，时间长了，大家都喜欢凑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渐渐成了夜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师。

小年夜，江对面灯火通明，细碎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即使提高了声音也没法将课程进行下去，薄锦书索性合了书，早早放了大家回家过年。

“薄老师，工会里有个工友生病了，我们要轮流去医院守夜，所以不能送您回家了。”

方子健帮她关上门窗，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薄锦书看看眼前这大男孩，心中感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那个有点瘦弱的男孩就迅速成长起来，肩膀宽了，胳膊也更结实，不但撑起了一家人生计，还有能力去帮助别人，整个人也变得积极向上，与之前辍学时的他判若两人。

她点点头，微笑：“你去忙吧子健，要注意安全。”

方子健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竹哨：“薄老师，祝你新年快乐。”

竹哨就是最简单的竹哨，上面绑着红绳，原本应该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可是手工做出来，也是用了十成心意。

薄锦书爱不释手，握在掌心里。

“老师，我给你说，我最近认识了好多新朋友，他们教了我好多道理，比如我以前总是想不明白，我们穷人为什么老是受人欺负，现在我知道了。”

方子健仰起脸看她，两只眼睛亮晶晶：“从前受人欺负，是咱们穷人不抱团，自己人都不帮自己人。”

“如果我们组织起来，像这只拳头一样捏在一起……”

他握起拳头凭空挥出：“看谁还能欺负我们。”

“真的，薄老师，以前我觉得穷人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如果不去偷抢，就只能像阿爹阿娘一样苦一辈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谁也不应该像垃圾一样活在阴沟里，我想让我爹娘和弟妺过的好一点，我觉得我们有这个权力。”

方子健一脸热切的看着她，身上有股蓬勃的劲头。

薄锦书怔住，在他身上看到熟悉的东西。

“子健……”

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想了想，才微笑出来：“你年纪小，和朋友出去做事，要小心一些。”

“好的，我记下了，老师再见。”

方子健挥挥手，三步并做两步的匆匆离开。

夜风呼啸，天气出奇的冷。

薄锦书伫立在路边，有一瞬的茫然。

不远处，就是黑漆漆的江边，寒风瑟瑟，天与地暧昧含糊，似乎早已悄悄连成一片。

铁桶似的，似乎永远都无法打破的黑暗中。

还有人，在努力的寻找着光明。

曾经，她也是那样的人。

曾经，她也想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光明。

可是无情又残酷的现实把她打回原形，万千人拼上性命又怎样？世道似乎还是那个世道，只是换了更年青的人在做着当年她们曾做过的努力……

年青人的鲜血总是热的，不出几年，便会冷了……

她凝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怕冷似的抱紧双臂。

“薄老师，你怎么啦……”

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打破她的沉思。

她转过头，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是班上新来的女生，因为瘦小，眼睛显得特别大，所以无论她做什么，脸上总是带着惶惶不安的意味。

“任夏生？”

她恢复了平静，安慰的拍拍那女孩的肩膀：“老师没事。”

女孩眨眨眼，安静地跟上她的脚步：“薄老师在等男朋友么？”

……？

“那个总是来接老师的人，是老师的男朋友么？”见她发愣，女孩又追问道。

薄锦书迟疑了一下：“怎么啦？”

任夏生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帮我弟弟卖烟的时候见过他，在富丽华、在大三元……，还有彤云坊……”

“那里面的人都叫他……三爷……”

富丽华、大三元和彤云坊，都是沪上赫赫有名的地方。

赌场、马场、歌舞场，有钱人挥金如土，却没有穷人的立锥之地。

那里的“三爷”和这废弃码头上的夜校老师怎么可能牵上关系？

任夏生看看薄锦书，她身上还是那件半旧的呢子大衣，鞋子很旧了，一路从夜校走到大路上，踩了一脚的泥水，和外面那些太太小姐们比起来，她朴素到近乎狼狈。

可是，在学生们的心里，女先生样子好看，说话时声音低柔，即使是犯了再离谱的错她也从不取笑。

先生这样的女子，应该得配更好的良人。

她转过头看看薄锦书，心里闪过一个另一人的样子。

不笑，样子清冷。

可是待人客气，做起事又专业又认真。

当他独自站在江边吸烟，烟雾起了又散，平静的脸上有寂寞的痕迹。

……

小年夜，西元巷的夜似乎也热闹了许多。

薄锦书回来时，巷口的街灯还亮着，有几户守岁的小孩在街灯下放爆竹，四五个人聚在一起，又嘻嘻哈哈的散了，“嘭”的一声后再重新聚在一起。

空气里飘散着硫磺特有的味道，再加上孩童的笑声，几乎就是节日最清楚的背书。

薄锦书走的很慢，一路上心事重重，与什么人擦身而过也从不在意。

“薄小姐，回来了？”

有人从后面叫住她，竟是好脾气的房东先生：“我在你门上留了梅子酒和羊羹汤，也算应个年景。”

“那怎么好意思？”薄锦书正要推辞，却见他手里拎了一堆年货，正在逐家逐户的送。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老家人稍来的，你尝个鲜，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带。”

老人周道热情，更让人不忍拒绝。

薄锦书只好道谢，待回到家，果然在门口看到一小坛梅子酒和一碗羊羹。

不知是不是因为饿了，她闻到淡淡的酒香，混和着羊羹的鲜味，记忆翻腾，她想起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美食时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