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他依然记得，十一月的白微城，那场红色的雪。

“大公子，祭司大人请您去观星楼，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您来处理。”祭司炎君派来的侍者恭谨地垂手而立，岚离拟完最后一本呈章，放下笔走出暖阁。

他拢了拢袖口，看着空中弥散的清晨寒凉的雾气，“今年的雪，来得有些迟了。”

在岚离的印象中，祭司炎君从来都是冷漠持重的样子，然而如今在观星台上不安地踱步的人，和他记忆中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相去甚远。“炎君大人，发生了何事？”祭司炎君甚至都没有看岚离一眼，只是伸手指向城门外绵延向北的护城河。燕国的都城白微城建在胤雪川河畔，引了胤雪川的水作为护城河。岚离顺着胤雪川的方向看去，北方的天空下似乎正飘荡着一团红雾，那雾被风吹得越来越近，岚离才发现，那是一片被狂风裹挟着的红色的雪。

他有点好奇了，红雪，那是只在燕国最古老的典籍中才能找到寥寥几笔记述的传说中的景象，他也一直当做是哄小孩的神话传说，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见到了。“炎君大人，这红雪？”炎君显然也不确定，“要么大凶，要么大吉，是吉是凶也不过在一念之间。”岚离向来厌烦这些故弄玄虚的言辞，准备亲自到城门外一看，却被炎君挡住了。“大公子，你是上位之人，需懂得高屋建瓴，从至高点俯视，才能看清全局。”岚离径自绕过他，“多谢炎君大人提点，高台之上虽看得全面，却难以顾全细节，既然岚离决心作上位之人，便不能容许自己有分毫的差错。”说罢向炎君微微颔首，离开了观星楼。炎君看着他的背影，不禁蹙眉，大公子岚离的确是王上早就属意的继位者，可根据星象来看，他的相位却并没有帝王之相那么闪耀。

岚离赶到城外时，护城河畔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对着此时正漂浮在河水正上方的那一团红雪不住议论。一股奇异的香味忽然从雪中逸出来，极浅极淡，却有几分令人迷醉的味道。岚离示意百姓退后，缓缓抽出腰间佩剑‘九阙’，试探性的想要打散那团红雪。九阙剑光凝聚成刃，岚离的招式看似随意，每一式中却都力蕴内荏。当红雪纷纷从河面上方落下，融入水中时,他才看清，那团红雪竟是包裹着一人。

那人身形单薄，长发披散，了无生气地漂在河面上，一身红衣浮动在水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异样。岚离靠近了些再仔细看，那人并非是单纯的漂浮在水面上，红衣之下银光点点，扰动起层层破碎的波澜，泛着细碎的光芒。

那是银光龙鲑，数百尾银光龙鲑！在燕国，银光龙鲑是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珍稀药材，但它们只生活在胤雪川的最深处，凡踏入胤雪山川的人能活着回来的少之又少，更别说要抓住一条如此稀有的银光龙鲑。

而如今，几百尾传说中的至宝，正静静地簇拥在一位红衣少女身边。

百姓们已经沸腾了，在这种难以解释的所谓神迹的面前，恐惧是民众的本能，随之而来的便是膜拜的心理，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口中不住地虔诚祈福着。

也许是人声太过喧闹的缘故，原本不知是死是活、了无生气的红衣少女，竟在银光龙鲑的托举之下，缓缓坐了起来。一双狭长的凤眸缓缓睁开，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一切，却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俯视众生的姿态。岚离一动不动，无法抑制地看着她的双眼。她的眼中，没有半分惊讶、不安或者迷惘，却只有寒凉。九阙尚未入鞘，锋芒却一下子暗淡了许多。他很想用剑光来比喻她眼中的寒凉，仿佛能将三月的暖香冻成霜白的寒凉。

少女似乎终于看够了，银光龙鲑如能懂得她的心意一般，开始有序的游向河岸。岚离站的位置就在河岸边，他受宠若惊般的看着她被银光龙鲑托到岸边，看着她极缓慢又极优雅地向他伸出手，借他的力跃上河岸。

不知是谁带的头，百姓们开始呼喊着“圣女降临，佑我北燕”。

岚离仍稳稳地托着她的手，直到祭司炎君出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她昏睡过去，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她半分。

炎君在安抚百姓，说什么大公子岚离是命定的继位人，雪山圣女降临燕国并选择了大公子是神的旨意。岚离丝毫不在意这些，在他看来神不过是王权的传达者，即使不靠这些玄虚的东西，他也是燕国未来毫无争议的王。

可惜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错了，百姓有时候宁可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愿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和才华。

雪山圣女被送到了观星楼，安置在顶层的阁楼中，炎君吩咐了人看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终于在第七天后，岚离收到了炎君的邀请，一同商讨如何处理银光龙鲑。

“王兄，我也想看看银光龙鲑。”暖阁外的少年逆光而立，他似乎正和这白微城的阳光一般，温暖，却不刺目。岚离向来是极喜欢他的，燕国的小公子扶遥，也是他唯一的弟弟。

“王兄，银光龙鲑是什么样子的啊？”

“通体雪白，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可以看清它们的骨骼，身体看着很柔软，我想应该没有什么攻击性，你喜欢的话，捉两条去玩玩。”

扶遥笑得很开心，他又问：“那银光龙鲑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么？”岚离摇摇头，“未必，不过应该有非凡的滋补之效。”扶摇点点头，“那我让宫里的厨子炖了，给王兄好好补一补，你每天都要帮父王处理那么繁杂的事务，自己又不肯好好歇息，总归是对身体不好的。”

岚离有点愣住了，他没想过扶遥会这样说。扶遥是先王后之子，先王后一直体弱多病，在生子后更是一直身体抱恙，最后撒手人寰，父王因此迁怒于扶遥，对他很是冷淡。册立新后之后，宫中之人更是不待见他，扶遥不喜欢父王也是情理之中。

但意外的是，他这才发现，作为王兄的他在扶摇心中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