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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慢》第四章 雪泥鸿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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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间似有琴声响起,男子信手拨弹,琴音淙淙如流水,皎皎似孤月,她想仔细把他看清楚,却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凉若白挣扎着向琴声传来的方向挪动过去,却从榻上掉空下来。琴声戛然而止,她这才惊醒。

又是梦吗?

她狼狈的爬起来,扶着榻重新坐下,大口的喘气。庄周梦为蝴蝶也好,蝴蝶梦为庄周也罢,是梦终须醒,世间万物到底还是不自由的。

若是师父还在,看到她如今的惨淡样子,怕也会心生厌弃,更何况她自己。生亦如何?死亦如何?朝菌如何?螟蛉又如何?

“你总算醒了,太好了,你睡了整整三日,我听宫女说琴声可以驱除梦魇,就试了一试,看来果然有效。”

“呵,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极低,连她自己都快听不见。

扶遥从桌上倒了茶水递到她唇边,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了些。凉若白不推辞也不反抗,默默地看着扶遥腰间的‘七杀’剑。剑身上古朴大气的刻纹在日光的照耀下似乎活了过来,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些纹理在缓缓流动。她闭上眼睛,想象鲜血在那些刻纹中干涸凝固的样子。这不仅仅是一把王者的佩剑,也是一把用来杀死王者的剑,它的使命,是彰显王的荣耀。

她忽然又想起南诏国断龙崖上的一幕,照夜白的胸口也插着这样一把王者之剑,剑柄上刻着象征着南诏皇族的万蛊蝶,那只蝶的刻纹中浸满了鲜血,仿佛随时能从剑柄中飞出。

是啊,她还有事情要去做。

逐渐恢复的气力一直传到指尖,血液在周身轻缓的流动,每一块骨骼都重新排列,恢复到最佳的姿态。一年多的休养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显现出了成果,周围的一切清晰起来,她终于能再一次看清空气中每一片漂浮的尘埃,听到院外屋檐上几声细软的鸟鸣。

师父说的没错,七杀剑可以激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欲望。曾经她是如此的向往死亡,而现在她将从这死亡中复生。

此仇何以报?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扶遥一直坐在她身边,惊喜地感觉到她身上再度有了生的气息,尽管她的目光仍然寒凉如二月白雪。

“小公子,”她终于开口唤他,扶遥有些受宠若惊,“叫我扶遥就好。”

“好,那扶遥,你可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扶摇想了想,有点惊讶,他当时说的天下太平不过是一句玩笑话,难道她当真了?

“不,我不记得了。”

她好像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无妨,你救我一命,我总要还点东西给你。”

窗外,乱雪,冷浸浸,悄无声。

三日之后,承庆殿。

象征着燕国无上权力的御座上,不再年轻的国君眯起眼睛,轻蔑的打量着行礼后起身的凉若白。承庆殿虽然只是燕王处理政事的地方,此刻这里的氛围却比朝堂之上还紧张。

“名家第十七代弟子凉若白,恭祝王上日安。”明明语速不急不缓,语声不卑不亢,却莫名的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皇帝看着这个一身素白的年轻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说你是名家弟子,可有什么凭证?”

“此身即是凭证,王上若不信,请待在下为您解开心头之惑后再言也不迟。”

燕王仍然是不见喜怒的样子,“你说孤心中有惑?你且道来。”

凉若白再次行礼,“帝王之惑,全系于江山国祚,无一例外。王上早已过不惑之年,大公子岚离才德出众,品行淑正,是为继任国君的不二人选,可惜王上却并不属意于他,反而偏爱幼子,想废长立少,又怕群臣非议,不得已将燕国至宝‘九阙’、‘七杀’分赐二子,希望借宝物之力偷换乾坤。可惜未如人意,与传说之中相去甚远。大公子声名日上,小公子却尤不知情,王上日渐力不从心,此为惑也,终不解矣。”

“荒唐!我皇家之事,且是尔等鼠辈可以妄作揣测的?按大燕律法当斩!”燕王冷冷地看着她。

凉若白却只是随意的扬扬手,“王上息怒,不才若身陷囹圄,谁又能替王上分忧呢?”

燕王本意也只是试探她,见凉若白临危若素,又知晓七杀、九阙之事,心中信了她三四分,“如何解惑,你且说来?”

“九阙、七杀的确为天下至宝,持九阙者盛极而衰,持七杀者微末而起,这是经史典籍中的说法。名家看来,不过是九阙将持有之人的气数转送到了七杀主人的身上。大公子气数正盛,盛极方可衰,小公子不懂帝王心术,需要好生磨砺一番。在下愿带小公子周游四国,以平生之学授之,小公子承燕国大业,可计日而待。”

燕王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缓缓道:“你要什么?”

凉若白满意的一笑,“要燕王的一个承诺。”

他至此算是信了七八分,她要的是燕王的承诺,这个燕王可以是他,也可以是扶遥,那么她要的承诺就永远不会落空。

他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凉若白再次施礼,退出承庆殿,她的目的已近达到,燕王终究只是凡人,兼怀帝王的多疑而已,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明利害。

她不急,她的时间还有很多。

从承庆殿后门出去,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直通到皇宫禁苑,这里只有燕王才能进入,现下这位燕国最高权力的所有者,正颓然的坐在一尊雕像前,失魂落魄。

那是一尊女子的雕像,眉如拂柳,唇若含丹,一双美目即使凝滞,观者也仿佛能感觉到有盈盈眼波流转。她穿着燕国特有的窄袖骑射服,一头长发高高竖起,发冠上插着象征燕国将士身份的赤炎翎羽,腰间束着黄金佩环,脚蹬一双流纹云靴,英姿傲人。她的美像烈火,让人陷入炽热之中无法自拔,可她自己却是冷的,如同雕像百年不变的寒温。

雕像的材质很像冰,燕国位在北方,气候严寒,以皇室的财力在宫中造一塑不融的冰像完全不是问题。但这雕像的确不是冰雕,它是由一整块巨大的昆仑玉雕琢而成。而昆仑玉,正是和银光蝰鱼同等珍贵的胤雪川的秘宝之一,其独特之处在于和少女肌肤一般的柔滑质感,并常年能保持和人体温类似的温度。

他用如此珍稀之物雕此人像,不是为了用玉材的名贵彰显自己的君王之爱,而只是想借昆仑玉的质感为自己营造一种假象,仿佛她还活着,还有着不算冰冷的体温,还陪在自己身边。

燕王痴痴的望着这尊雕像,似乎可以把她以前的样子和这玉像重叠。不对,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她每次出征都从不离身的那螭焰甲呢?那是他亲手送给她,亲手为她披挂上的,他还记得她穿上这件铠甲时飒爽的样子。他不在乎昆仑玉珍贵与否,工匠怎么会漏了这件螭焰甲呢?

是了,他想起来了,是他亲口下令不让工匠雕出这件铠甲的。那铠甲早已被刺穿得不像样子,每一处孔洞都浸着鲜血,如同他千疮百孔又流血不止的心。他把这件铠甲和那个美如烈焰的女子葬在了一起,葬在了他的梦中,从此日日夜夜,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铠甲上的每一处刀痕,每一块血渍。

是他,是他害死了她啊!

燕王无助的跪在玉雕前,泣不成声,而那凝固在昆仑玉中的女子,依然笑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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