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地牢守卫点了点头，不仅穿着沉重的板链甲，巨盔亦完全遮挡了面容，凯恩斯想起上次轮值的士兵只是戴了一个简便护鼻盔，不由腹诽起眼前这位的贪生怕死。话虽如此，他拿钥匙开锁的动作还是很利落的，那把带着铰链的铁锁外表锈蚀严重，钥匙伸入时却没什么阻碍，轻轻一下就转开了。在摇摇欲坠的大门打开前，凯恩斯迅速用手指在鼻前抹了一把，迷蒙光芒转瞬即逝。身旁，守卫的巨盔缝隙传出几声沉闷的咳嗽，他猜想地牢里定然是一股混合着污垢、脓水、腐肉和排泄物的味道，幸好自己闻不到。

他走进这个临时装起的地牢。此地原本是处废弃哨所，军队驻扎后用一些乱七八糟、质量堪忧的木头和铁栅栏将其分割成一个个小房间，权作关押俘虏用。所幸现在这里的囚犯丝毫没有逃跑的力气和**。过道里有两个守卫紧贴着大门站立，尽量远离最里面那间唯一正在使用的牢房，当凯恩斯向他们提出随自己过去的要求时，他们的表情就像啃面包时突然发现半条蠕动的蛆虫一样。

铁栅栏后，是几个隐约能辨认出人形的生物。他们的病状不甚相同，却都触目惊心：或是四肢肿胀、皮肤青紫，或是手脚溃烂、黄水直流，或是满身红斑、眼蒙白翳。不能让他们病死，这是他的任务。凯恩斯带着微笑对囚犯们说：“请各位见谅，帝国并没有将你们当成俘虏，只是由于染疾之躯不便与他人接触，所以才将你们收留于此。格兰瑟姆将军派我来治疗你们，一旦痊愈，你们就能恢复自由，自然也可选择直接为帝国效力。”

有个相较之下没那么严重的囚犯挣扎着站起身来，投出希望的目光。角落里一个沙哑的女声突然嘶喊道：“别被他骗了！之前被他‘治疗’过的人全都没有再回来！”

“对啊，他们自由了。”凯恩斯依然温和地微笑着。

站起来的囚犯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失去了耐心，便示意两名守卫直接把他拽出来。

这次轮到守卫犹豫了。凯恩斯解释道：“放心，你们不会有事的，我以圣主的名义保证。”

囚犯被拖到地牢外的空地上，这里被清理过，除却薄土和碎石外没有其他杂物。

“愿圣主赐予你安宁。”

凯恩斯全身流转起迷蒙光芒，并逐渐汇聚到指尖，如缕缕金丝缠绕。囚犯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眼底流露出惊恐，转身挣扎着想要逃离。然而指尖那愈来愈盛的光芒终是爆发，如锁链飞射而出，透着美丽与圣洁，却在接触到囚犯身体的那一刻燃起白金色火焰，几乎只是转瞬后，火焰便包裹全身，唯见扭曲的黑影。惨叫与痛苦一并被烧成灰烬，或散入空中，或变成一小把极细的粉尘落地。

他手指一转，“锁链”灵活地绕过来，向刚才搬运囚犯的两名守卫冲去。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光芒没有伤害他们，只是轻轻地在铠甲表面掠过，烧却可能沾染的污秽。

如此这般数次后，牢房里仅剩最后一个人需要“处理”。

这时，地牢大门被重重敲响。凯恩斯想了想，觉得待会再来处理他也不迟。可怜人，又要在人间的苦痛中继续苟存一段时间了，他替那人感到惋惜。凯恩斯并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是不正当的，相反，他很高兴那些人能以这种方式得到救赎。被圣火净化以后，他们的灵魂不再受到腐朽身体的束缚，而能成为更纯洁的形态与圣主同在。

站在门口的那个守卫告诉凯恩斯，格兰瑟姆派人传令说要即刻召见他。凯恩斯忍住没问守卫能不能把那顶让人看着就烦的头盔拿掉，简单致谢后便独自前往格兰瑟姆的营帐。路上，他抬头望了望天色，但见乌云翻涌、夜空暗沉。

“将军，您竟没有出席宴会？”凯恩斯掀开帐帘问道，他原本不关心这些事，只是方才正好路过那灯火通明、笑声阵阵的主帐，巡逻的士兵告诉他监军正在里面宴饮玩乐。见格兰瑟姆案头成堆的羊皮纸，他不免有些惊讶。旁边帮忙整理的文书连忙起身，道：“参见圣灵使。”而后未等他回答便迅速坐下，又开始收拾一份摊开的卷轴。格兰瑟姆没有抬头，用手随意指了个位置，含混不清地说道：“坐。”

凯恩斯沉默地坐下，看着两排白蜡烛火苗跃动。过了一会儿，格兰瑟姆一丢羽毛笔，语气里带着几分烦躁：“年轻人总是愚蠢。敌军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他居然有闲心办宴会！把所有将领都召集起来吃吃喝喝，有什么用？那群人也是，净顾着迎合他，从来都不会思考一下自己的责任——要喝酒怎么不滚回紫芸城去喝！”

凯恩斯抿了抿嘴唇，道：“你也别太生气，趋炎附势毕竟为人之常情。”

格兰瑟姆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想得罪他。但是下午我临时收获几份情报，形势恐怕有变。找你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我真是受够那些除了溜须拍马什么都不会的家伙了。”

“正所谓‘觉者的光再明亮，也除不尽欲念的影’。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你自己看……算了，太多了，还是我说吧。我怀疑敌军穿越沉明森林的折损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损失。而那些消失的队伍，逃跑的士兵……或许都是障眼法，想令我们放松警惕。”

“很有趣的推测。但是这个猜想的前提就不成立，穿越沉明森林几乎没有折损？除非他带着几百个法师或是圣灵使。”凯恩斯认真地说道，“将军，你恐怕没有亲自去过那里吧？我曾穿越过一次，尽管神术傍身依然提心吊胆。带领一支军队进入森林，以前从未听闻有谁这样疯狂。若是人少，即使是体质好的普通人也有侥幸存活的可能。但只要军队中有一人被蛇虫瘴雾所伤，便易传播开来，造成大规模损失。”

“话倒是没错……”格兰瑟姆还是有些心烦意乱，手在空中握紧又松开，似是想要抓到什么东西。而后，他从一叠文件下抽出一个边角略微发皱的信封，其上蜡印已经被破坏了。“但是，你想不到……有一封劳埃德寄往简庭城的信件被我们截获了，你暂且别管是以什么方式，这背后还经历了许多曲折，而且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你知道吗，他在信上写道准备围攻我们！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将军，虽然我对兵事不甚了解，然而我至少知道，劳埃德的兵力最多一万八千人，而我们单是此处就有八个军团，总计超过三万五千人，围攻恐怕是无稽之谈。请您仔细想想，这封信是否可能为劳埃德故意让我们截获的呢？”

“我也考虑过这种情况，但这封信能到我们手上像是一个偶然事件，如果他想如此安排，至少也要让我们主动夺取啊……”

凯恩斯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又谈了许久，仔细分析了另外几则情报，却依然没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结论。烛影摇曳，看着格兰瑟姆愁眉不展的样子，凯恩斯终是叹了口气，认定他在担忧些没必要的事情：“将军恐怕是最近过于劳累了，再加上受监军调任一事烦扰，心气不顺，才会多疑至此。不如好好休息，这种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倒下。”

格兰瑟姆有些失望地看着他，无力地摆摆手道：“算了……先就这样吧。”

凯恩斯临走前，格兰瑟姆又突然问道：“圣灵使，你可曾听说过关于莉提亚神使的事？”

“除了这个名字以外，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凯恩斯想了想，回应道，“据说他们不怎么与人亲近，数量也比较少，所以是常常被人们遗忘的存在。莉提亚，是北方信仰的森林之神吧。你是想到这个了吗？”

格兰瑟姆没有回应。

凯恩斯走出营帐，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几许温凉。

而后，一句话惊起微雨涟漪。

“凯恩斯大人，地牢里最后那名囚犯……不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