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清凉在感知里交织，看不见的身体上，黑与白的物质在表面各处不停纠缠。

方平不甘又无力的趴着，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就这样烂泥一样的趴着。

密闭的空间里就剩下了一个“人”，安静得让人绝望。然而，一股巨大吸力蓦然出现，完全无力抵抗，牵扯着他倒飞起来，瞬间穿过电梯，穿过水泥墙壁，穿过路径上的一切物体。

眼角似有流光飞过，方平完全来不及将眼球往边上转动哪怕一丝一毫。然后，眼前骤然一片白光。还是来不及眨眼，便又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阵阵疲惫，极度的疲惫，像海啸一样直接吞没了他所有意识。

*

重症监护室里，病床边上的的机器一直重复着单调又规律的“滴滴”声，显示屏上的线条与数值，说明了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

三名医生从里面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医生摘下口罩，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他伸手拍了拍边上一个瘦小医生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小杨啊，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这么重的病人都让你救回来了。”

被唤作“小杨”的医生微微向后缓了一步，让那只胖短的手从肩膀上脱离，然后很自然地也把口罩摘下。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医生，只是光看眉眼，看起来很像是个小帅哥。

“没有没有，我一个新人懂什么啊，全靠主任和副主任在旁边指导。”小杨女医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笑起来好像个小女孩。

“还是李主任厉害，我只是打打下手的。”另一个高瘦的医生说。

“老王，连你都还跟我耍贫嘴。”李主任油腻的大饼脸上，肥肉有节奏的颤动着，“小杨，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打发走了这个小姑娘，两位主任转身进了主任休息室，“吧嗒”一声轻响，门被反锁。

“真想不到，居然还真让那个小丫头片子做成功了。”李主任的那个大肥脸上，刚刚的笑容全然无踪，只剩下一脸阴沉。

王副主任也是同样表情，瘦脸上拧眉，更显得愁苦。他不安地说：“叶少想让他死，可偏偏却被我们救活了……早知道就不让杨扬这个小丫头来操刀了。”

李主任瞪了他一眼，“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王副主任想起这是主任的主意，顿时蔫儿成了一颗烂白菜。

“本来想着找个菜鸟背锅，只是是想不到，这刚毕业的丫头居然真的成功了。刚刚那个手术，我亲自上也就只有五六层把握。”李主任点起一根烟，眯着眼说。

对于这里面还隐藏着另外的龌龊想法，王副主任也能想到，只是对于这种事，以他的性格，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李主任让王副主任先离开，说自己要再想想办法。

*

当方平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停留在上面的天花板，直愣愣的，盯了好久，似乎看得久了，那里就真的能长出花来。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温暖的感觉让他格外舒服，他抬手掐了一下自己苍白的脸，很痛，很真实。

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阵阵虚弱感不断加强着这种真实。

终于，方平确信，自己又活了过来。他想要放声大笑，只是一口气没回过来，变成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大概是听见了咳嗽声，病房门被猛得推开，冲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方平看了他们一眼，忙低下头去，低低地叫了一声：“爸，妈。”

眼眶里有潮水在涨落，靠着强撑，才没有决堤。从鬼门关回来，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至亲的人，确实很难不哭。孩子在外，大多都是报喜不报忧，想到自己突然出了这么大事，肯定让父母担心死了，便更是鼻酸。

母亲让父亲去找医生，自己来到方平床边，扶着他调整到一个舒服的靠姿势，口中不停念叨着：“你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和你爸该怎么办？”

“我这不是没事嘛。”方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回忆起昨晚在电梯里听到看到的，他敢确定，叶霄一定是故意的！不过这事无法对他人提起，因为没有证据，总不能说自己变鬼听见的吧。

况且从母亲后面说的话里得知，对方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医药费什么的都垫得很足，连自己现在住的这病房都是医院里最好的。

这时又有人走进了病房。是方平爸爸与那个小杨女医生。

小杨女医生没有说话，上来便是对着方平一通“揉捏”。检查完后，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男性化的眉眼化开，展颜一笑，好看得像个娃娃。

“没事了。”她对父母说，不过又似乎不是很自信，就又补充了一句，“最好在多观察两天。”

反正没有医药费的压力，父母也就没有多想，直接点头应允下来。母亲对方平说：“你应该好好谢谢杨医生，你的手术就是她做的。”

“没事没事，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好谢的。”小杨医生忙摆手，好像小时候班级里学习成绩很好，却又很内向的女同学，受了夸奖明明很开心，却又很不好意思。

看着她的样子，方平突然感觉心头的阴霾驱散了许多，笑着对她真诚地道了声谢。

送走医生后，病房里又只剩下自己一家人。父母各种长吁短叹，在母亲给方平喂水的时候，她看到了方平手腕上手链，便顺带提了一嘴，“也得亏你外婆保佑。”

方平抬腕看了看，这串手链看起来像是用麻编制的，上面就编了一颗小圆珠，圆珠是白色底带着点黑纹，应该是某种玉石的。他对这些没有研究，所以也不知道是什么种类，什么价格。但这些都无所谓，他很喜欢外婆留给自己的这件遗物。

其实他对老人家没什么印象，就看过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因为外婆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去世了。妈妈说，他是早产儿，所以婴儿时期身体很弱，动不动就生病，直到外婆给了他这串手链，他的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不管是真是假，反正这么多年戴下来，这手链基本上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无论干什么他都没有摘下来过。

“嗯，外婆保佑。”他随声附和，注意力却始终在手链上。

时间很快入夜，像这种最好的病房，都配备了陪护床位。大概人担心受怕了一整天，实在疲惫，二老刚躺下没几分钟，就有微鼾声响起。

然而，方平却一时难以入眠。

黑暗中，他静静摩挲着手链上的那颗珠子。他很确定珠子的样子变了，上面黑色的纹路多了两道。这珠子他看了二十多年，闭着眼睛都能想起上面的样子。

昨晚的遭遇是不是跟它有关？

方平这样想着，却没有办法能够证明。

比起珠子，更让他难受的是，今天一整天，许安妮都没有来看他，没有联系他，甚至连方平主动联系，她都没有回。就仿佛一夜之间，这个人就突然消失了，在他的世界里。

昨晚是真还是梦的答案，越发残忍的真切起来。

正辗转反侧之际，推门声响起，一个中年护士拿着个吊瓶过来，冷不丁看到方平黑暗中直溜溜的眼睛，被吓了一跳。不过她却没说话，大概是被吓到的余波未消，扎针时的手有点不稳，手上生疼。

看着中年护士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方平感觉很是怪异。忽然间，一股危机感直冲脑门。刚才还好好的，打上这吊瓶后却警兆陡生，很明显就是这吊瓶有问题！

二话不说，一把便将针头扯下。然而，居然还是迟了，晕眩感猛然袭来，不到一秒钟，意识便陷入了黑暗。

又仅仅是一秒钟，方平睁开眼睛，感觉有点不一样。他坐起身，轻飘飘的，四下看了一圈，看到自己正趴在地上，身边有一淌水渍和玻璃碴。

他知道，他又到了昨晚的状态。

父母被声音惊醒，慌忙起床过来查看。

方平先不管这么多了，起身穿过父母身体，朝病房外跑去。直觉告诉他，那个中年护士肯定有问题！

还好夜里的医院走廊空荡荡的，方平一眼就看到有个人影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他拔腿追去。那里是电梯。那个中年护士在紧闭的电梯门口下意识地搓着手，这里在12楼，电梯却一直停在18楼。伸手用力戳了两下电梯按钮，发现显示屏上的18依旧纹丝不动，她毅然转身钻进了边上的安全通道。

她是连走带跑地往下，然后径直走到医院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顾不得把气喘匀，就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了出去。

不过站在身后的方平，却清楚的看到，她点开了通话录音功能。

“李主任，我把您交代的都做好了，但是我出来的时候听见病房里有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回去看……”

“好，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我过去看看。”电话里回答。

通话很简短，结束后中年护士在黑暗里休息了许久。

而方平也在她身边待了许久。他在想怎么弄到她的手机。这里面肯定还有前面的通话录音，这些都是证据。有人要害自己，他当然不会任人宰割。

只是手机是实体，无论他怎么抓怎么握，都只能让它从手掌里穿过。

这边方平无可奈何，那边中年护士终于喘匀了气。她伸手开始解衣服。只要脱去这身制服，就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离开了。

如果她离开了医院，那这个摆在眼前的证据就要飞了。自己不可能一直跟着。虽然不知道灵魂离体有什么限制，但是从常识上来想，也能想到，肯定是离开越久越不好。

中年护士将护士服扔到了角落的树丛里，确定看不到了，便决定起身离开。方平上去拦她，拽她，依旧是做无用功。

就在绝望之际，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一声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