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在会客室会见了北羽监察司的指挥使。据说几十年以前北羽大公如果要见监察司指挥使只需要呆在自己任何一个办公室里然后命人传个信让他来就行了，但那个时候北羽监察司指挥使只是隐骑士衔，手里也没有什么实权。大约二十年前当时的第一神骑士陛下重新任命监察司指挥使的时候，他选出的人选已经有神廷圣骑士衔，从那之后两任指挥使都是圣骑士衔，可以预见过不了多久这个职位对应的阶位将如此固定下来。
这三位指挥使都有相同的承名，也有相同的血缘。算上四十多年前的上一任监察司指挥使，连续四任监察司指挥使都出自同一个家族，亚塔喀琉斯。
神廷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可以预见的这个本来伴随第一神骑士即位才会相应设立的职务将逐渐成为一个常设的职务，不论当时是否有第一神骑士在任。而这个职务极有可能将被亚塔喀琉斯家族所垄断。
毕竟北羽的那支亚塔喀琉斯家族已经在过去几十年的斗争之中烟消云散了，神廷重新在北羽扶植一个新的亚塔喀琉斯家族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的北羽监察司除了本来的职权之外还节制北羽末予城城卫和北羽神翎卫，节制末予城城卫意味着掌握了整个北羽军区的对内监察大权，令监察司这个名号副实，而且其权限远远超过其他三个大军区首府城卫。这一任监察司指挥使名叫卡达维，就任三年多，年纪比大公小一些。其实毕宁家族和这个亚塔喀琉斯家族关系一向不错，几代人四五十年的交情，不像和另外那个亚塔喀琉斯家族那样水火不容。无论是卡达维还是上一任监察司指挥使，也就是卡达维的堂兄，毕宁大公和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交情比较好的时候公事也就少些公办的气息，两人会面先是聊了会家常，互相对家人致以问候。毕宁家族除了大公的大伯生活在城外从不过问世事外再没什么长辈，亚塔喀琉斯家还有几个健在的长辈，只是大多退休在家里钓鱼。寒暄结束，切入正题，与第一神骑士陛下行程相关，两人不得不严肃对待。实际上此次会面，卡达维的主要目的是以监察司名义通知北羽军区陛下的具体行程安排，并出示了神廷命令，对近期北羽各部调动进行了详尽部署。而大公代表整个北羽军区，需要做的就是执行，从这一刻起，北羽军区将真正从属于它的大统领，监察司则是他命令的传达者和监察人。
大公大致看了一下，北羽各军团精锐大多要部署到北面森林的边界。这样的调动隔个五十年左右总会有一次，每次神廷陛下北巡都是如此。北面的森林之中有一个大秘密，距离这个秘密最近的北羽军区对此了解最多，虽然三千年了北羽依然没完全弄清楚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军队的调动实际上从上个月起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各部正朝着北面森林边界移动，如今拿到了神廷的具体安排，命令传达之后相信在第一神骑士抵达末予城的时候所有部队都能到位。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第九军团第四卫在南部清剿圣扬叛军，昨天下午总指挥部才接到最新的战报，一时半会战事结束不了，这个卫估计很难准时抵达预定目的地。”
“这一点监察司这边也有相关情报，单个卫有一些延误也可以宽限，但他们不能整个卫都不在预定地点出现。我的意见是从中抽最少两个镇先期赶往，而后从附近几个卫也抽一些人混编一下。平叛主要战役打完剩余各镇即行开拔，扫尾的工作交给当地城卫。”
“那好，我会告诉陌阑绘让她传命令下去。”
“普照救济会最近有什么异常举动么？陛下北巡，监察司最近实在抽不出人手去盯了，军区方面有没有相关的情报？”
大公想了想，回答：“暂时看起来一切正常。毕竟圣扬叛军又起，而每次圣扬叛军有动作的时候普照救济会就会很平静，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大约是想要维持一种平衡，害怕如果一起闹起来激怒了我们。与圣扬叛军不同，虽然北羽没有很充分的理由朝普照救济会动手，但真要是惹得北羽不管不顾，普照救济会明面上的实力就会被完全摧毁，他们忍受不了这样的损失。”
卡达维显然赞同大公的看法，但还是说：“必要的准备还是要做好的，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
“既然是特殊时期，咱们能不能就干脆一点，直接把它铲平了？”
卡达维似对大公产生这样的想法有点惊讶，摇摇头，“依照神廷政令，它只要没有公开反对神廷与神廷为敌，我们就不能采取这样的举动……”
“但我们有十成的把握确定，所谓普照救济会和圣扬根本就是同一伙人。”大公似已经无法再忍受它们在北羽这片土地上继续存在，但卡达维皱着眉头，还是摇着头，“一百成一千成的把握也没用，只要他们不承认这种关系，不公开站到明面上，那我们就只能把普照救济会和圣扬叛军当做两回事，对圣扬叛军我们可以绞杀，对普照救济会却不能。”
“神廷遵循的还真是些仁慈的规条。”
“或许吧，神廷虽然统治这个帝国三千年，但它的核心部分还是太神秘了一点。这样的行事风格自有其理由，我们这些打工的只能是照章办事罢了。”
“要是不是在北羽，而是在西翎或者南羽的话……”
“那就取决于两位殿下自己的想法了，但在北羽，有我的监察司在，就是不行。”
大公长长叹了口气。实际上这句抱怨已经不合适当面说出来了，不过两个人自小就交情不错，当做私下里的交流，不会传到外面去。“那站在你监察司的角度上来看，北羽军区方面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卡达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明面上什么都不能做，暗地里有限度地使绊子阻碍他们发展壮大还是可以的，至于具体措施我想总督府里有的是专门人才。那些不给钱就不办事，给了钱才办事的官老爷们都懂，不过现在是要他们就算拿了钱，普照救济会的事也该拖就拖，能不办就不办。他们要闹，就由他们闹，各地城主府，总督府，甚至一直闹到军区总指挥部，说了算的还是你，有本事就让他们闹到皇都闹到神都，真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占着人脉关系。重点还是要限制他们的规模，削弱在北羽的影响力。普照救济会创建的前十年发展太快，是得压一下他们势头的时候了。现在很多证据表明，圣扬的兵员很大一部分就是普照救济会输送的，尤其是其中的精锐，限制了普照救济会，也就限制了圣扬叛党。”
大公明显陷入沉思，半晌才缓缓说：“很难说得花多少年。”
卡达维无所谓地笑笑，“总得想办法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时候解决，不能留给下一代。老一辈人对付‘影’的时候，不就是如此么。”
这个字眼勾起了大公不好的回忆，至亲的音容笑貌从眼前走马灯般闪过。卡达维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起身行礼告辞了。
和大爷爷打了半天的机锋，想要获取的信息一点也没能问出来。相比起对面坐着的这老奸巨猾，卡佩兰托自觉还是太年轻了。
大爷爷其中一番话倒是很有道理，他说之所以那段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全盖在迷烟里无从知晓，只是因为当初亲身经历过的人们还没死绝。只要再耐心等上个二三十年，等那些人死绝了，变成骨头没法爬出来吓唬那些肆意指手画脚评判他们的人，那里的迷烟自然就消失了。
所以卡佩兰托不用太着急，只用耐心等着就行了。他还年轻得很，等得起。
又翻了几页书，太阳已经落到了城墙下面，他和妹妹该是回家去的时候了。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奎林娜还睡得很香。
他正打算进去叫醒她，顺便小小恶作剧一下，突然大爷爷伸手把他推进房间里又关上门，他正奇怪怎么回事，就听着大爷爷隔着门板低声说了一句：“呆在里面别出声。”
他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还是听话的呆在里面，耳朵贴着门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一开始外面没什么动静，然后门被推开了，有人走进来。听脚步声不止是一个人，脚步声很纷乱，但有一个脚步声能够被分辨清楚，很慢，不止双脚踩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一个清脆的拐杖击打地砖的声音，听起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作为背景的脚步声停下了，只有那位老人还在继续走，由远及近，应该是坐到了刚刚卡佩兰托坐的位子上，之后是一个沙哑苍老的嗓音响起，是一个老妇人，“刚刚有客人？”
依稀还能听到翻书的声音，大爷爷应该一直没起身，也没搁下手里的书，“两个家里的晚辈，刚刚回城里去了。”
老妇人哦了一声，卡佩兰托觉得奇怪，不明白大爷爷为什么要撒谎。之后听着书被摞起来的声响，应该是大爷爷把书放下了。他起身往屋子一侧走，过了一会又回来，而后传过来倒茶的水声。
老妇人喝了杯茶，夸了一句，但卡佩兰托没怎么听清楚。身后奎林娜翻了个身，好像醒了。卡佩兰托回头，正看到她慢悠悠地睁开眼。她还没清醒，瞅着房间里多出来的人犯迷糊，卡佩兰托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重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
身后窸窸窣窣碎响，奎林娜裹着条毯子慢悠悠爬过来凑到卡佩兰托旁边，用很小的声音问：“外面在谈什么？”
卡佩兰托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门外现在说话的是大爷爷，“……圣主屈尊到末予城不知道是何缘由？”
卡佩兰托听说过“圣主”这种称呼，是流行于北羽的普照救济会内部对他们最高领袖的称呼，只是不知道大爷爷口中的这个“圣主”是不是就是普照救济会的圣主，那个老妇人似是长长叹了口气，而后道：“前段时间我去了明城，大领主展凝言在上个月过世了，我去参加了她的葬礼。以前交的那些朋友，现在掰着手指头数数活着的已经没有几个了，趁着我还没死，来见见你。”
她和大爷爷是朋友么？那么应该就不是普照救济会的圣主了，毕竟普照救济会暗地里与帝国和北羽作对，它的领袖怎么会和大爷爷这样的北羽毕宁嫡支是朋友。这时，大爷爷的声音响起：“怕不是为了来见我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往北面森林里走一圈，还是已经去过了？”
那个老妇人没应声，外面很长一段时间保持着静默。
开口说话的还是大爷爷，“我有一个孙辈，对那段历史十分有兴趣，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今天我才刚见过他。我和他说，等再过个二三十年，亲历过这段历史的人都死绝了，这段历史也就该重见天日了。今天见到你，我才想到，其实根本用不了这么久，前年上一任第三神骑士序燃镜病故，四年前上一任第七神骑士慕连焚月也死了，我那个弟媳已经过世七年了，至于我那个弟弟，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岁，祁英格也死了快十年了，除了你和我，大约也就南羽绘平影还活着，不过她只是和你们两个扯上了点关系，却对当年那些事毫不知情。我们已经是当年那些参与者中最年轻的一代，那些老辈们早就都走了。想必过不了多久，那段历史就该见光了。”
“也包括森林里的真相？”
“当然不能。森林里的真相想要大白于天下，除非神廷终结。”
“但是你知道。”
“可我却不会告诉你。——我知道你只是想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死的，但我有义务保守秘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绝对不是死于任何阴谋或者迫害，而是出于自我意愿的牺牲。”
老妇人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话的还是大爷爷，大爷爷平时话不是这么多，大约是见到老朋友的缘故，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且他虽然死了，却重新以另外一种形式复活，所以……”
“你是想说，云牙军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奎林娜突然在卡佩兰托耳边小声说道：“洛亦其。”
“你说什么？”
奎林娜道：“他们在说的人应该是洛亦其，四十多年前神廷第七神骑士，也就是现在第七神骑士的上上任，死在北羽，但是据说六十多年以前曾经有一支名字叫做云牙的叛军一路打到了末予城下，这支叛军的领袖也叫洛亦其，而且这两个人似乎其实是一个人。”
卡佩兰托有一种挫败感，这类历史秘闻原本是他的兴趣所在，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上面，到头来却还得这个妹妹来讲解。他没吱声，继续听外面两个人的谈话，只听着老妇人语气里含着不确定，“这……可能么？”
“你们与‘坟’应该有不少联系，接触过那一类人吧，这个在神廷统治下的世界里，哪里有什么不可能。”
“那是不是有可能……现在他还活着……”
“很遗憾，因为某个原因，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应该从‘坟’那里听说了，他们一定知道，毕竟鹰眼卫与他们为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我是个泥塑的偶像，但这些情报还是能看到的。只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们所知的东西也只是来源于推测，万一他们错了呢。”
“再次表示遗憾，你知道我的信息来源，神廷自己是不可能在这上面犯错的。”
卡佩兰托又听不懂了，侧脸看看奎林娜，她也是一脸的懵。
再把耳朵贴过去的时候，外面的两个人已经不再交谈，只是偶尔有续水的声音响起，过了好一会，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进城去。今天见到你，看你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很欣慰。”
“我也是。我每天清闲得很，随时欢迎你来做客。”
“我倒是觉得，以后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听不见了。大爷爷敲了敲房门，卡佩兰托和奎林娜走出来，一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大爷爷，刚刚来的是什么人？”
大爷爷很怅然地沉默良久，开口说：“时间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家去了。”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