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尔尼听完十七的简短报告，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掩饰得不错，但明显心里有事却没有说出来。不过看起来应该与他刚刚所说永生人的事情无关，车尔尼懒得多问，只是想着赶紧把他撵走，稍微布置一下，等客人上门。

一个活了成百甚至上千年的永生人，她能有多么有耐性根本不是十七这样的年轻人能想象得到的。他们拥有永恒的生命，时间对于他们而言是最廉价的。以前曾经有过一个永生人不知道因为什么而与一个贵族结仇，他选择的报复手段很奇特——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混到了这个贵族身边，再用了几十年获得了贵族信任，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结果在那个贵族与对立家族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带了一大票人反水，最终让那个贵族家破人亡。鹰眼卫内部对这一类案例的共同意见就是——与其说永生人的目的是报复，还不如说只是单纯找些事情做以打发时间。

这样的永生人，不可能因为问了两个问题没得到任何回答就简单放过他，只是打晕了丢在路边。她必然随时身处十七的左右，隐在暗处，等着十七就像今天这样自己带路领她到目的地。这不怪十七，即使他能意识到也于事无补，他没有能力靠自己摆脱这个来自“坟”的永生人，而她有能力也有时间一直跟着他，一个月，一年，十年……就算十七不来找车尔尼，车尔尼迟早也得去找十七。

车尔尼承认，他现在心里还有点紧张。依照十七的描述，他曾经见过这个永生人，在城外追那辆马车的时候，车顶坐着的那个少女。两个人见过面，交过手，但仅限于这一次而已。为什么这个女人知道他的名字，还想知道他住在哪？永生人从没有主动找上鹰卫的举动，哪怕针对外卫，类似几天前令他损失五个属下的那种举动也很有限，“坟”对鹰眼卫的态度一向以被动防御为主，如果鹰眼卫不主动找上门，这个组织自此自动解散都有可能。——可惜，鹰眼卫不可能停下追缉永生人的步伐，与“坟”的对立也不可能结束，除非其中一方永远消失。从很多年前起，牵涉到“坟”的事务就不再让外卫接触，但即使是鹰卫，在面对“坟”的时候都可能遇到危险。从一千多年前“坟”创立至今，前前后后死于与之斗争的鹰卫已经超过了三十名。

这一次他们主动找上门来，与以前一贯的被动防御完全不同，危险性要更高，可是车尔尼不得不独自应对，因为此时此刻，城中的鹰卫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不常住在酒馆这里，家在几条街以外。不过这些天不能回家去，毕竟怀孕的妻子住在家里。酒馆这边有一个小卧室，这些天他得留在这里，直到弄清楚这个永生人究竟是什么目的。

她来得比车尔尼想象中的要更早。车尔尼对于一些以防御为目的的设计才只来得及打了个腹稿，完全没动工。这本来就是“坟”的专长而非鹰眼卫的，他正头疼该弄些什么，敌人就上门了，某种角度上而言节省了他的时间和精力。

这不像永生人一贯的风格，这么急躁，甚至没有任何铺垫，那个女人就站在了他狭小的卧室里，与他面对面站着。

她看起来很年轻，但这只代表她死的时候很年轻，眼前的人是永生人，她的外貌完全不会影响到车尔尼的判断。可他的准备实在是少得可怜，能依靠的只有手上的一双魔纹手套。鹰眼卫特制魔纹手套与军中的当然大不相同，功能多样，能适应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对于鹰眼卫与永生人间的战斗帮助很大，可是它的功能也仅限于此了，想要对永生人——尤其是来自“坟”的永生人造成致命的伤害，能依靠的只有鹰卫每个成员独有的那种武装。

可车尔尼还没来得及把“它”拿出来。

车尔尼双腕瞬间被套上两个金环，扯着他向后撞在了墙上。两个金环并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令他双臂向上，后背贴墙吊起来的姿势。很聪明，即使是鹰卫，以这种姿势被制住十有八九都会失去战斗力。对于鹰卫所拥有的足够杀伤永生人的武装而言，大多需要一个手和手臂配合“抽出”的动作，而现在这样的姿势没有完成这个动作的空间。只是比较巧，余下的十之一二之中正包括了车尔尼，他取出武装的方式并不需要那个动作。在这样的姿势下依然有苦难，却并不是不能克服的。

眼前的永生人既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应该也是对此有所防备的，必须先等待一个更加合适，更加突然的时机。车尔尼完全没有反抗，静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她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站在那上下打量了车尔尼一会，幽幽长叹了一口气。

“‘坟’的永生人，特意找上我有什么事？”

“我没有恶意的，”她目光从车尔尼身上移开，转而开始打量这间卧房，开始喃喃自语：“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车尔尼其实并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于左肩，随时等待时机。女人重新将目光集中到车尔尼身上，手指一弹，车尔尼手腕上的金环崩解，他从墙上落了下来。

车尔尼暂时没弄清楚目前的状况，没选择轻举妄动，只是双手摆在胸前，将魔纹手套的术阵保持激活的状态，“我再问一次，永生人找我何事？”

“我不是以一个永生人的身份来的，也不是想找一个鹰眼卫。”她似是在踌躇，小半会才像下定决心似地说：“我认识你……我是说在我死前的时候。你是……你是我的父亲。”

昏暗的小室里光芒闪耀，车尔尼取出了他的武装，以他左肩为源，铺展开近两米的青蓝色羽刃，柔软，闪耀着金属光泽，每一片细羽边缘都闪着寒光。追逐者武装，“凤凰四执”之“左翅刃——月华水镜”。羽刃与魔纹手套双重辅助之下，他跃出的速度快过最有力的羽箭。但他在启动的时候只听到了她的前半句话，半空中才听到后半句。猝然间的变向令他撞上了墙，羽刃擦着女人的身体掠过，尽数钉在墙上，将整面墙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块。车尔尼顾不得狼狈，从废墟里挣扎着站起来：“你说什么？”

女人面前无数金环勾连铺就一面墙，透过金环间的封信能看到她清澈的双眸。她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女儿。”

车尔尼羽刃招展，只是颜色较之一开始收敛，这只羽翼上每一丝细羽边缘锋锐似剑锋，却又柔软细薄似布丝，很难判断它的具体材质。这是天授的武装，追逐者用以夺取不死者“不死”的凶器，只是在鹰眼卫之中，这些武装被赋予了另外的使命。“凤凰四执”之中的“左翅刃——月华水镜”与“右翅刃——焚夜天芒”收放困难，他不能仅仅以为眼前永生人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的武器。而他的翅刃不收起来，女人的金环就摆在外面。最小的金环像指环般扣在她左手的每一根手指上，金环与金环互相联结，织就一张绵密的网，铺洒在地面上。

两个人虽然隔着桌子坐着，却同样将自己最锋利的刀刃架在对方的颈上，只要一言不合……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如何证明你是我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把名字告诉你有什么意义，我还没有出生，对你而言甚至不能确定你会有几个孩子，会是儿子还是女儿……不过我有证据的。”她丢过来一个小小的坠子，车尔尼伸手接住。这个坠子是由两部分嵌在一起，车尔尼尝试着推了一下，开启一条缝。透过细缝他看到明显是魔纹运转的亮光，一束光被投射出来打在地面上。那里看到的是两个有些模糊的人像，一个是车尔尼，一个是他老婆。

车尔尼见过这种东西，用魔法保存人像的一种小玩意，方便易携，只是制作工艺麻烦而且成功率低，只在富商和贵族的圈子之中小范围流行着。可只是这样一张影像根本证明不了什么，车尔尼正要开口，她伸手做了个动作，示意他继续转。

车尔尼轻轻拧了一下手里的坠子，自那里投射出第二道光，打在地面上呈现出第二张人像。同样是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年纪更小一点，但能辨认得出，另一个则是容颜苍老的车尔尼的老婆。

“这是我和母亲的合照。”

车尔尼尝试再拧，没有光再从坠子里透出来。他把坠子合起来攥在手里，问：“为什么没有我和你的合照？”

“因为我并没有见过你。我出生的时候你并没有陪在母亲身边，之后不久你就死了，自始至终都不曾见过我。母亲每次提到你的时候，都要让我看看坠子里的画像。只是她只知道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酒馆老板，不知道你来自鹰眼卫。”

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车尔尼心里都要欷歔一下。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追逐者，无论是否加入鹰眼卫，寿命都不会特别长久，这大概是他们被赋予能夺取不死者“永生”能力的副作用。“你出生在哪一年？”

女人摇摇头，“我以永生人的身份复生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快一千年了，作为正常人而活着的不足二十年实在太过短暂也太过久远，能忘的差不多都忘光了，能记住的就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东西。而你手里的，算是我死前给自己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起初车尔尼只是随口问出了一个问题，随之他意识到了可能蕴藏其中的危险，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这个……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家里只有我一个独女。”

“可是……息语她……她已经怀孕了！”每一片锋锐的羽刃就像一支箭，铺天盖地刺向女人坐着的地方。猝然间的袭击令她无从防备，散落满地由金环织就的网根本来不及架到身前。所有的羽刃都停在贴近她皮肤的地方，但它们没有继续向前，只是停着，末端微微颤抖就如使用者颤抖的心。“……如果……如果你真的是我和息语的孩子，最多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出生了。到那时候要是身为永生人的你还活着…………”

从女人那里传来的是几声冷笑，“对鹰眼卫居然会抱有幻想的我，真是太愚蠢了。”

一个，两个，三个……完全不知道如何凭空出现的金环，在羽刃和女人之间筑起一堵墙，朝向车尔尼的方向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