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载舟等人同样接到了王青瑶的传令。与王慎田不同，程载舟等人确是对此行即将发生的情形有所预期的。故作而出的漏洞，继续修补的决心，如果显现出来的纰漏并未涉及原则问题，或者说有着许多客观因素牵制，那么王青瑶便不会发作到什么地方去。

便是假设王青瑶已经有所察觉，他们也断定王青瑶会就此止步，便依着那些缺漏处置过一些人也就作罢了。到底内情牵涉甚广，且其中错漏处乃是由王氏郎君查出来的，永昌侯府既有意将其过继到嫡脉之下，便不会反手打脸，让择定之人背负一个无用之名。

只程载舟等人这样的预期，终究是不能如愿了！

晌午过后，暖阳便隐进了层层阴云，以至于屋檐、砖墙的温度也渐渐降下来……

“恐怕是要下雨了。”倚香抬眼看了看天色，旋即偏转过头，对王青瑶缓声说道：“王公等人便快要来了，小姐不妨进屋里等吧，当心廊上受凉。”

青瑶颔首轻应了声，折回身形，低垂的眼睫尽将那股挫颓神色遮掩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深邃无波。

宽敞的堂中，明亮的红木案几轻列在光滑的地面上，映出一道道似蒙了雾气的阴影。周遭竹屏微悬，隔了外间的风，却又不显沉闷。

王青瑶居于主位，下首距她最近的是王慎田与程载舟等人，再次才依了龄序坐了众位王氏郎君。她环目一视，很快便确定了王冲所在之处——尽管她连王冲的样貌都不曾见过，但依年岁去寻并不难。

现在的王冲还只是一个小童，因他座位几乎排到了门口处，加之身形矮小，在这群面如芝兰的郎君中实不起眼，但他后脊伸挺，学了大人一板一眼的模样却又显得十分和谐。

王青瑶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说了几句场面话，教众人不必拘谨。

“瞧着熙华的气色，想来身子已无大恙，只你底子一向薄弱，为何不多将养两日再说……”王慎田之言充分表现了一个长辈的爱护之心，只王青瑶听得他这话，神情却比平日里更加疏淡了，甚至不打算接言。

空气静默了片刻，直至王慎田再也绷不住面皮上那道“和悦”的笑容打算转过话题时，王青瑶却又淡淡开口：“我若再将养几日，溯方账目的事可不就一拖再拖？”

“正好今日有空，便叫了你们来核对一下。”王青瑶的话音里不带半分温度，态度谦谨却并不亲和，她朝两边顾看了看，最后视线落在程载舟身上，才道：“账目缺漏之处多由王氏郎君所指，当中有几处本县主实在难以看懂，或许诸位可以解释解释。”

“这是自然。”程载舟恭身应是，那抹浮于表皮上的笑意终于往里浸了些，看起来十分圆滑。在与陶应维视线短暂相接后，程载舟才接着将几个随行之人介绍过，摆出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静待以应——如他预期的来自于王青瑶的发问。

只茅帆和于楠的出现确是他始料不及的，陶应维亦是如此。溯方辖内的另两处县衙的官员因不曾与于楠直接打过交道，也不认识茅帆，是以暂未反应过来，面上依旧是盈盈笑意。

这般猝不及防，程陶几个知情人直觉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而他们心头所一直萦绕的“自信感”竟似一缕空气般被突然抽离开去。“恐怕出了什么岔子……”程载舟等人很快便认识到了这点，心态也不再似之前那般镇定自若了。

王青瑶见程载舟等人着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倒也不急着介绍于楠和茅帆的身份，只悠悠起身，拿了案几上的青皮书，缓步走到王慎田跟前。

“此番多仰仗于王公与诸位王氏郎君，否则想要理顺这些账目定要多费些精力。”王青瑶拱手朝他一拜，语气可算郑重。

王坤等众郎君将此中情形看在眼中，面上均露喜色，而王慎田最初也并未察觉有何不妥之处，甚至有些自得。他虽年长，但无官职倚身，便得王青瑶礼赞，王慎田也知道谦虚的道理，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王慎田悠悠起身打算说些谦辞，可当他迎上王青瑶那双含了冷讽笑意的眸子，那些话便不由得来回打转，变得吞吞吐吐……重新坐回席位，王慎田的视线确是再难以离开王青瑶的身影了，他倒希望自己方才迷糊了眼——只是在听了王青瑶接下来所言的那些条目后，王慎田却是真真迷糊了！

“酒香远扬，深巷不足以阻隔，才高八斗，便非特意彰显，也终有扬名之日。此前熙华寡陋，不识璞玉，倒让诸位郎君见笑了。”王青瑶凝眉轻笑了笑，旋即才翻开手中的书本，道：“王氏子弟中不乏有真知灼见之人，此之一行，蛟龙出渊，族辈中人定感叹不已，道言王氏辉芒得存。”

话音一落，席间便有人出言相赞，恭维之论甚起。

王青瑶装作对这些言论十分受用的模样，在案几前方的行道上踱步慢行，身姿便似珠玉般光华夺目。她的视线从一众郎君身上划过，片刻后才悠然问道：“王坤郎君何在？”

“在下王坤。”坐在王慎田身旁的王坤连忙站起身来回话，其面上虽是欣喜之色，但风度还算从容了……王青瑶笑着看向他，颔了颔首，出言赞道：“看你对账目的标注之语，便知你是个细致之人。”

“熙华县主谬赞，在下不过尽力而为。”王坤又道。板条般的回话总是没错了，王坤不奈王青瑶光华太盛，早不由得低垂了头——倘若他此刻抬眼，便应看到口中溢美之词不断的王青瑶，其眼中并不曾泛起一丝别样情绪，更遑论激赏？

只王坤余光所及，看到的尽是众人艳羡的目光，这让他不禁轻掀了掀嘴角。

年幼的王冲已不知心中情绪如何，抿了抿唇后，终选择埋头不语，执箸吃肉，暗道：“这熙华县主说是查账，却什么都不曾查着，当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纵是奇才，但王冲的阅历终究太少，四目所见只道是旗动，却不知风已过。王慎田已经感觉了空气中的一丝不对味，在他看来，王青瑶的态度实在有些怪异。

过继人选未定，而王慎田为了掩人耳目，此次查账才特意让王述多加显示，至少对于账目上漏洞的“发现”，王述与王坤算得是相差不多，可王青瑶却独独夸了王坤一人。

“郎君不必谦虚。”王青瑶摆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书本上，接着道：“你既能看出这些账目作假，焉不是慧眼之人？”

席间众人皆惊，而程载舟等人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王青瑶淡笑了笑，瞥了眼有些手足无措的王坤，接着道：“军户补贴、户籍编制确实是最显眼的问题，可这些东西不过是表象罢了。”

她悠悠转过身，气势逼人，话音凌厉地道：“有人以为自己是女娲现世，自有一番补天之能，才以为这账目上的银两东挪西补，我也不会深究。”

“往年是如此，我倒想问问诸位，日后溯方境中所呈给户部的赋税你们也打算照这账本上的来么？又或者改日与我坦白，并道言这些所作所为并非出于你们本心？”

“县主明察……”随着王青瑶发问，程载舟等一众官员已不敢再坐于席上，倒顾不得官帽歪斜、衣襟散乱，连忙俯首相拜，个个面呈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