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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魂魔界之花》第五章修罗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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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来,修罗、罗刹、风间、花讽院四门在武学上各有独到造诣,始终难分轩轾,共享大名,素有热尘四绝之称。

其中修罗与罗刹原本同出一源,属于神锋门下。两千多年前的热尘,出现一个神话般的人物,他的一切力量底蕴都是个谜。他辟妖除魔,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令天下得以太平,又由于他无敌的剑法,得到了神锋的称号。但神锋毕竟也是血肉之躯,终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循环。他为了维持人妖魔之间的平衡,在晚年收了两个弟子。两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经过十年的苦修,均得到神锋的真传。可神锋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个弟子的资质不分轩轾,又一同修炼,一样努力,但罗刹的进展却比修罗快,而且是快了一倍以上。神锋百思不解,到临终前才发现真相,罗刹本就是恶魔的后裔,因要为先祖复仇,仇恨对他的修炼有催进作用,且罗刹急功近利,用血腥杀戮提升自己的战斗力,所以进步神速。而纯品正道的修罗,按部就班循序渐进,进取性就不那么明显。虽然两人的武学同出一源,但有着魔性推动的罗刹,强于修罗。神锋不想自己的剑法留在具有魔性的人身上,可此时自己已力不从心,同时修罗也消灭不了罗刹,反深受重伤。神锋死前将自己的两把神剑留给修罗,还有他的秘密。罗刹也想知道神剑里面的秘密,更非杀修罗不可。不过最后修罗还是逃过一劫。神锋去世后,罗刹更加肆无忌惮,用神锋教会他的力量去掠夺他想要的一切。三年后,修罗卷土重来,与罗刹大战了十天十夜,后同坠于无量崖底,从此两姓氏累世为敌。经过这场战斗,修罗与罗刹的力量,就以二人的名字流传于世上。这两种力量是来自同一师承,但随着性格心态人生目标的不同而各分正邪。两把神剑便是名剑中的至尊:修罗剑与罗刹剑。至于神锋的秘密,无人得知,也将成为永远的谜。

风间一族,因风间古月一战天草遂成热尘传奇。其后人与世无争,安居一隅,寻常不得见,偶尔露峥嵘。花讽院则是大部分古流派剑术的发源地,源远流长,坐守北阴山,能歌能狂迈俗流,每一辈中总有狂狷剑客下山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如这一辈中的霸王丸与牙神幻十郎。

修罗场的人都崇武好剑,修罗破红尘广收弟子,又从中选出三位佼佼者亲授不二玄学,各有所成后,按其性格将修罗世家至高无上的三套剑法分别授予。大弟子修罗阎真性情敦厚得摩诃剑法,此套剑法罡气激荡,万剑归宗,正好与修罗阎真脚扎实地,又不善诡谲相对榫。他是破红尘收养的孤儿,视如己出,随修罗一姓。二弟子修罗无疆是修罗破红尘的独生子,因性情暴烈,授予吞云剑法,此剑法绵柔温和,避敌正锋捬敌之背,看似不争实则无可与其相争,正好可矫正无疆太刚易折的弱点。盖聂是中国北方一平常农家子弟,破红尘见其天资聪颖惜其才将他带上修罗山,因其性格柔弱,授予奔雷剑法。此剑法飞沙走石,盘舞间可扫荡千军,正好可弥补盖聂柔中刚气。

修罗之道善调阴阳,从不将人的偏颇推至极端并以此为剑道。孤傲的人继续孤傲,狂躁的人继续狂躁,柔弱的人继续柔弱,如此为剑或可成为不是强者,为人却难与世相容。为剑弃人非修罗之道的选择。

阎真、无疆、盖聂三人各自修炼,每月月圆之日相互考较。三套至高无上的剑法中,奔雷剑法最容易修习,上手精进都极快。吞云剑法最难修习,要到五年后它的奥妙博大才会慢慢领悟得到,并且愈久愈深,深不可测。而奔雷剑法则难再有新的突破,终归高度有限,摩诃剑法则中规中矩,处于两者之间。所以一开始三师兄弟的考较,总以盖聂居首,阎真次之,无疆排末。这让一向傲然无物的无疆饱受失败的折磨,任他如何日夜勤炼不辍,焚膏继晷,却一次也胜不了资质远逊自己的盖聂。久而久之,他越看越认为奔雷剑法雷霆万钧,有王者气象,比自己绵柔无力的吞云剑法胜出不可以道里计,内心越忿忿不平。他坚定吞云剑法不如奔雷剑法,而以他的自尊心又不肯明火执仗对换剑法修习,同时内心最深处又觉得不论是吞云剑法还是奔雷剑法,都是他修罗家的,他盖聂脱离污泥挤身青紫,不知感恩,还仗着剑法上的优势得意洋洋与自己互争雄长。他不屑盖聂,又要一次次败在他的剑下,就更觉得窝囊受气,更心生怨毒。不停的失败让他疑心父亲看自己的眼光有了异样,弟子们总在私底下流言蜚语,盖聂人前小心剔励,背后不知要如何神气活现。这些对于自认血液高贵,又心怀完美主义的无疆是何等的煎熬。慢慢的,他从对盖聂的不屑一顾到视为肉中刺眼中钉。

修罗无眠是修罗无疆的亲妹子,她性情娴静,自小痴迷星卜医术、琴棋画艺,与盖聂极为投缘。两人常结伴上山采药,盖聂背竹篓子,听她的指派调度,刨树根、掘何首乌,摘采各类灵芝异草。无眠莺声燕语,欢快地脚不沾地。盖聂背负压实后的百多斤药材,却感到浑身轻飘飘的。无疆甚是疼爱他的妹妹,对她从来都是千依百顺。但随着无眠长大,她依赖哥哥的事情也越来越少,这让无疆觉得自己不再那么重要了。而她纳的鞋,缝的衣却总有盖聂的一份。无疆常有这样的错觉,他原本一家四口人,其爱融融,其情切切,是盖聂的出现,破坏了这种完整的美好。甚至他与妹妹的童年往事,也被盖聂所稀释。而他对此竟毫无还手之力。修罗的三大绝学两人各得其一,莫说要羞辱报复他,自己与他的差距正渐行渐远。

一日,修罗无疆借父亲闭关入定时找来盖聂,要他相助参悟自己修习吞云剑法时的不明之处。修罗绝学,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运用法门。每一套剑法,均先修内力本体,每至一层再修该层的剑式运用法门。而奔雷剑法所修的“体”至刚,吞云剑法所修的“体”至柔。若两者相杂糅修炼,轻则危及本元,重则走火入魔。当年修罗破红尘鼎盛之时,自恃精通内外武学奥秘,同事强练三套剑法,欲参悟其中原理。待练到第三层时发现自己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上隐隐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震动,待练到第九层时,阴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犹如万针攒刺,痛不可挡,只要一运内体,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他大为惊骇,且发现这痛楚与日俱深,而三股“剑体”在丹田气海里互相渗濡,次序颠倒,若要强行卸之,恐要筋骨俱废。好在修罗破红尘内力根基深厚,淹通典籍,每日坐定修习上乘固元心法,洗髓易经,方能遏制此种彻骨奇痛。所以修罗破红尘分别授予他们剑谱竹简时,曾再三叮嘱,切勿互相研习另外的剑法,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这三套剑法太过凌厉微妙,互有生克,杂习恐有碍长生久视。盖聂自不敢违逆师傅的禁令,却也不愿拂无疆的诚意,一时左右踌躇不下,又念到无眠希望自己能与她哥哥交好,自己也不愿开罪他。只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再如何努力,总是与他交面不交心。而练奔雷剑法这段时间来,他看自己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这种积怨在与日俱增,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怨深了,他也怕难以善终。盖聂本就是温和柔弱,一向有点怯这偌大威风的二师兄,且自己出身贫寒,八岁以来便寄养在修罗篱下,有点像童养的媳妇怕婆子。他心想这三套剑法互有生克,同时修炼将不寿,那就让自己一人承受得了,自己不把奔雷剑法讲予无疆便是。而这在无疆看来,又在心里冷笑盖聂真是狎邪小人,满肚子营取小算盘,对他的鄙恨又深了一层。

盖聂记性极好,无疆又有意让他从头至尾阅看剑谱,并要他演练拆招。如此月余,盖聂已下意识地通熟吞云剑法,体内的

“剑体”更是囫囵吞枣般格局成形。每日子时,他总感到小腹上梁门穴、太乙穴两处隐隐疼痛,关元穴上更是麻木泥软,毫无知觉。尔后无疆便将吞云剑法的竹简拍散扯线丢掷于后山谷底。待父亲出定时,无疆私下先向父亲请罪说自己无用,竟一个月前把吞云剑谱遗失了,恳请父亲重重责罚。这套剑谱由修罗先祖抄成书,还有许多注释,饮水思源十分珍贵。修罗破红尘也不禁扼腕叹息,但因是无心之失,破红尘也不见罪于无疆。而无疆又找来盖聂,说自己在练剑时不小心把剑谱竹简遗落进后山谷底,一时寻不上来。恐父亲责罚,自己又记诵不全,要求盖聂将剑谱默写成书,好减轻自己的罪愆。次日便是比剑考较之日,无疆让剑谱先寄存盖聂怀中,事后再取。待到两人考较时,无疆舍却性命不要,硬以吞云剑气激切开盖聂的衣囊,无疆看着地上的吞云剑谱,满脸讶异:“这——”修罗破红尘识得剑谱上盖聂的字迹,忙使一招吞云剑法中的云爪手探向盖聂,喝道:“好小子,陪师傅拆几招吞云剑法。”盖聂忠厚老实,更不敢藏拙相欺,回一招云卷云舒卸下这一爪。破红尘有意试探,两人你来我往,便用吞云剑法互拆了百来招。破红尘暗自惊讶盖聂竟能将吞云剑法使得这般出神入化,许多领悟破解都不在自己之下,若不是他的剑体只有一个月的修为,当真是孰胜孰败难料。转念又想无疆的剑谱正好是一个月前遗失的,他隐隐觉得此事有点不对劲,却一时察觉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破红尘停剑谨慎问道:“你如何会使吞云剑法?”盖聂不敢看师傅,低头不语。破红尘又问:“你这剑谱哪里抄来的?”无疆插言道:“无疆无用,将吞云剑法遗失了——”这话一语双关,在破红尘听来,是盖聂偷了无疆的剑谱复抄的,但无疆又顾念师兄弟之情,不愿当面点破,强调是自己先弄丢的。而在盖聂听来,却是无疆在陈述事实,他确实是把剑谱遗失了,才让自己复写成书,他有心为自己辩清,但又怕师傅责怪,是故欲言又止,言之不尽,他对自己实无歹意,心里一拱一热。破红尘紧盯着盖聂,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内容来。盖聂浑身直冒冷汗,又不肯连累无疆,甚至心里隐隐觉得这是他与无疆冰释前嫌、沟通修好的机会,便嗫嚅道:“是我无意中拾得无疆师兄的剑谱。”然后扑通跪下道:“盖聂未经师傅允准私自僭越复写修习吞云剑法,有违师命,请师傅重重开罪。”破红尘愠怒道:“那吞云剑法的真本到哪里去了?”盖聂道:“被弟子遗落在后山谷底。”破红尘勃然大怒道:“既然你喜欢吞云剑法,那为师就把你的奔雷剑法废了吧。”言讫,拍出奔雷掌打在盖聂的丹田气海中,将他修炼了三年的奔雷剑体强行击散,那剑体涌向五脏六腑,盖聂仿佛遭受了雷击一般,通体软麻在地,不断涌吐热血。破红尘狠狠道:“你不仅擅自抄写修习吞云剑法,还要将真本丢弃于谷底,其行可恶,其心可诛,其罪不可逭,现废你修罗玄功,并将你逐出修罗山,永世不得重列门墙。”破红尘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焦雷打在盖聂头上,他翻爬跪倒在地,梆梆梆将头叩得震天响,哀求道:“弟子有负师傅多年教导,做下这种令人不齿之事。”无疆的心颤抖一下,甚感不快,认为盖聂这是在指桑骂槐。盖聂哭诉道:“弟子滔滔罪行,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但恳请师傅念在多年情分上,让弟子仍留在修罗门下,做牛做马砍柴挑水,能再服侍师傅您老人家。”破红尘闭目长叹,两颗浊泪从他刀刻般的皱纹里流下来,拂袖离去,颤声道:“我心意已决,往后你好自为之。”

任修罗无眠如何在父亲膝下跺脚使性子,撒娇陪脸色,用尽各种软磨硬泡,破红尘也不肯收回成命,唯答应让盖聂暂留在山上,待他内伤调息好再令他自行下山。盖聂五脏六腑受损,好在他体格强健,破红尘也手下留情,否则早已成了废人。无眠又心疼又怪父亲下手太重,终日以泪洗面,在盖聂躺卧不起那几日她始终守在床边照应,为他配药,亲自煎熬,药好之后,又亲口尝过,才端与他喝。盖聂既感动又委屈,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碗里。无眠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师兄,莫要悲伤,等父亲气消了,自然要原谅你的,你安心养病,兴许过几日父亲就亲自来看你了,你打叠好精神,莫让父亲挂虑担心才好。”盖聂泣不成声,哽咽地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无眠也拿袖拭泪。盖聂心疼不禁拿话安慰无眠。待无眠走后,盖聂独自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八岁上山,师傅日夜督促练剑,风雨不断,何等艰辛,对自己恩深如海。与阎真、无疆师兄同袍共衣、同火共食,非亲手足胜似亲手足,情重如山。与无眠妹子,更是须臾分离不得,言念及此,更是放声悲咽。

一个月后,盖聂内伤已调养得差不多,无眠知道留不住,担心他回家路远吃不消,亲自寻来一根木棒,削成一根柱杖。两人一时对坐无语,无眠看了他一眼,缓缓道:

“聂师兄,你就要下山了,难道不想对无眠说句什么吗?”盖聂心头一凛,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微笑地摇头。无眠忽然颤声道:“此事是不是哥哥嫁祸于你的?”盖聂惊跳而起道:“无疆师兄为人一向光明磊落,敢作敢为,他焉有此意。无眠妹子,此话万万说不得,是盖聂自己做事不足为人道——”说到后面,声音极低极为悲戚。无眠却在心里咀嚼盖聂的话:“焉有此意”?那就是说哥哥至少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在盖聂看来,事情最后出了岔子,不按原来的本意进行。但接下来无论无眠如何循循善导,盖聂只是对自己的错误供认不讳,不多说无疆一个字。无眠不忍见他如此自责自贱,也不再旁敲侧击。

眼看就要到分别的时候了,无眠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坠儿,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颤声说道:“聂师兄,自无眠来到世间,此玉不曾与无眠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无眠已经是它,它也化成了无眠。聂师兄今将远行,无眠别无他物,唯以此玉相赠,望师兄早晚不弃。”盖聂全身都在颤抖,他当然明白无眠此举的含义,她是在以身相委。盖聂呆有半晌,哽咽道:“盖聂此去与平常农人无异,往后污泥之身,恐有污此玉,妹子厚情,盖聂铭记于心。如此珍贵之物,还请妹子随身携带——”无眠的泪水流出,盖聂悲痛地转过头不敢再看她。

在这期间,修罗无疆来过一回,替父亲要取回奔雷剑谱。盖聂将剑谱竹简双手捧上,无疆一把抓过,态度极为冷淡,他看盖聂时再没有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而是看一头牛羊一样淡漠。盖聂已不够资格让他再起任何情绪了。盖聂心想师傅如此珍重这三本剑谱,遂打算伤痊愈辞那日,先绕道到后山谷底将那吞云剑谱的竹简拾捡回来,能拾得一片是一片。此时深秋晚景,枯叶纷飞,到了晚上山谷底云封雾锁,极为阴寒潮湿,盖聂举着火把,拔草撂石,翻遍山谷底的每一处角落,足足用了三天三夜拾回能觅到的一切竹片,重新贯线排版,制作妥当后,不敢靠近师傅的书房怕被发觉,便将其留在无眠的案几上,便独自下山回家。

经过一个月跋涉,盖聂于初冬时分返回故里,渡过洛河时,树叶多已黄落,盖聂卷着裤腿涉过洢水,踏上竹屿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回的土坡。盖聂拄着木杖,身背包裹,屹立于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与他六年前回家时的光景一模一样,仿佛故乡这块土地被时光给遗忘了。在这里,他清楚地看到盖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间是几堆垛起来的秸秆,几只黄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一群母鸡正在秸秆下奋爪刨食,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盖聂嗅着空中麦秸秆的香气与炊烟味,他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大地与黄昏的怀抱里。

盖家院落里,两个小男孩在柴扉前掷石子玩,盖聂绕过他们,正欲进门,一五岁大的男孩忽地起身拦住他道:“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盖聂蹲下,微微笑道:“你阿爹可是盖武?”那男孩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盖聂道:“咦,你怎么知道?盖聂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玉叔呢!”小男孩歪着头看他道:“你是谁?”

盖聂正欲答话,盖母在灶房里发面,准备蒸馍,听到声音,急步走出,看到盖聂,揉揉眼睛道:“聂儿?”

“娘!”盖聂起身急迎上去。

盖母惊喜交集,热泪流出,拿袖子抹泪道:“聂儿,真是你啊,你......想死娘了!”

盖聂鼻子一酸,在母亲跟前跪下道:“娘,聂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那小男孩看见奶奶流泪,摇着盖母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头,冲盖聂怒道:“你敢欺负我奶奶!”作势欲冲上去厮打,被盖母一把扯住道:“天顺儿,不得撒野,他是你小叔!”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盖聂。盖母指着村外道:“天顺儿,你快到田里喊你爷爷爸爸,就说你小叔回来了。”天顺儿嗯了一声,撒腿跑向村外,一口气跑出二里开外,大老远就冲田里忙活的盖父大叫道:“爷爷——爷爷——”盖父正与盖武盖玉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望向孙子,大声叫道:“天顺儿,跑慢点儿,别磕着。”天顺儿跑到盖父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小叔,要我喊你回去!”盖武兴奋道:“阿爹,是三弟回来了。”盖玉忙拉起盖武大哥的手,道:“走,我们赶紧回家。”又望了望父亲。盖父微微点头,叹道:“哎,你们这三弟自小被带到修罗山,我也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好好照顾过他。这一趟不知道住几天又要走。盖玉,你到集市上割块肉,叫你娘她们弄几个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我们爷儿几个晚上好好喝几盅。”“好咧!”盖玉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脖颈上,道:“走,玉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道:“有肉吃喽,有肉吃喽——”望着天顺儿的快活样儿,盖父乐不合口,转对盖武道:“你也先回去吧,告诉你三弟,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去。”盖武点点头,弯腰收拾农具。

当得知盖聂不再去修罗山时,全家人都因为能够团圆欢聚而高兴,但看见盖聂眉宇间有一股索落之色,也不禁为他担心。到入冬休耕时节,盖父将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一百亩,分家析产,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盖父盖母暂时掌管。农忙时节,大家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三兄弟面面相觑,起初不肯,但见父亲执意如此。长子盖武先起身,拜过父亲,回身选了一张下水头的田契。盖父点点头。次子盖玉拜过父亲,回头取了中水头的田契。盖父也点点头。余下的那一张田契自是盖聂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是这一百亩地中最好的肥田。盖聂眼眶流下泪来,拜过父亲,又向两位兄长各叩三个头。盖父拉过三人的手叠在一起,动情道:“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来的,你们要好好爱惜,莫将他们荒废了。聂儿,以后咱就是庄稼人了,田就是咱庄稼人的命。以后就安生耕种。要记住,人误田一时,田便误人一年。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先把农活先干完,这也是咱庄稼人的担子......”盖聂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分家析产,让自己独立承受一份担当,好拴住自己的心,从此安身立命,不再做他想,平安喜乐过完一生。他鼻子一酸,眼泪模糊成一片,在那一瞬间,他的心里闪过无眠的模样,无眠的声音,无眠的名字......觉得无眠是一场遥不可及、甚至是不存在的梦。

修罗破红尘拿到无疆讨回的奔雷剑谱时,发现竹简保存的很好,竟毫无潮蠹之气,还有一股清香,显然是常薄晒太阳并涂了油蜡。因为缝线年久腐脆,还重新贯穿新线。这新线的质地,颜色与无眠送来的残本的吞云剑谱的缝线是一样的。破红尘长叹一声,有些不舍地缓缓摇头,表情极为沉重。

又隔了两个月,破红尘将无疆叫到跟前,问他:“疆儿,你近来小腹上梁门穴、太乙穴两处可感到隐隐发痛吗?”无疆全身一凛,不敢答话。破红尘又道:“现下你关元穴上麻木却又如何?”无疆大为惊讶,眼珠子一转,知道瞒不住了,跪下颤声道:“一个月前麻木处只有小指头般一块,现下......现下几乎有茶杯口大了。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一时好奇,擅自修习奔雷剑法。”破红尘却自顾喃喃道:“修罗之道,罗刹之道,到底谁是谁非呢?或许早让你修奔雷,盖聂修吞云,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了。”无疆见父亲有“如此悔悟”,竟一时顿感委屈道:“盖聂缴天之幸得奔雷剑法,几次三番仗此神功胜孩儿,如此这般还不肯知足,又窃取孩儿的吞云剑法,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破红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无疆越说越委屈,道:“孩儿堂堂男子,顶天立地,咬铁嚼钢,竟曾连番败在此等狎邪小人剑下,每思及此,便如芒在背。”对于此事,无疆始终耿耿于怀,此番提及乃意在重申是奔雷赢了吞云,而非盖聂之能耐。他越在乎,便越希望能让父亲知道此中的关键。不料破红尘脸色凝重,忽道:“你师兄阎真,师弟盖聂都是宽厚淳朴之人,他们春秋毓华,包容得你,你也要晓得自爱自重。”无疆登时不理解父亲的意思了,但话已出口,他天生就有一股执拗劲,不肯悬崖勒马,又见父亲偏袒盖聂菲薄自己,不禁气血上涌,争执道:“父亲何出此言,难道我有冤枉了他一句吗?这些可都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父亲亲耳所见。”破红尘叹息道:“事已过去,盖聂也下山回家,此事休再提也。”无疆甚为不快父亲回护盖聂的语气,不依不饶道:“他做得,难道别人还提也提不得。盖聂一介污泥子弟,这修罗山上哪一个人抬抬脚没有他的头高。为何父亲偏袒他若斯。”破红尘讶异地看着无疆,复又喃喃,像是对无疆,更像是对自己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去吧,为父要坐定,明日此时你再来,我授你洗髓易经之法,暂可拔除你身穴上的痛楚。”无疆仍不解气,余恨未消道:“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满肚子鼠窃狗盗的勾当原也是正常,只是让无眠空付了一片芳心。”破红尘惊噫一声。此时站在门外多时的无眠不由得身体一颤,又掉下泪来。破红尘早已知觉,是以一只不愿点破无疆,而无疆正恨得咬牙切齿,忿令人智昏,竟浑然不觉。无眠怕自己哭出声来,拭泪转身正欲离去,却听得父亲的声音道:“眠儿,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无疆一怔。无眠推门而入。

破红尘道:

“眠儿,你有什么要说的?”无眠止住泪水,道:“眠儿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心里好难过。”无疆走近无眠,用手抚摸她的脸庞,轻轻拭她的泪痕,满心怜爱道:“眠儿别难过,那不争气的瘪三,忘了他也便是。”无眠望着无疆,难过地应了声哥哥,泪珠便滑落下来。无疆大感心疼,紧拉住妹妹的手道:“眠儿别哭眠儿乖!”无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疼爱自己的妹妹,始终没有一丝改变。可无疆越是心疼无眠,无眠越是不忍责怪无疆,但又不禁悬想伤怀盖聂,她像是被挤在两股真情的夹板缝里,伤心的将要窒息,忽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哥哥,我的心好痛啊!”无疆泪水也夺眶而出,将她搂在怀里,打叠百转柔肠安慰道:“眠儿不痛,眠儿不痛,眠儿乖,哥哥这就去把盖聂的头割下来,给你泄恨。”无眠身体打寒战,从无疆的怀里挤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无疆,害怕道:“不,不要,哥哥你不要再伤害他了。”无疆一愣,慢慢扳开无眠的身体,非常陌生地看着她,道:“我不要再伤害他,再?我何曾伤害过他。是他一直在破坏无眠兄妹、父子之间的感情。”无疆愈说愈恨,声音陡然提高,脸色变得铁青,无眠不禁由惊到惧。

破红尘再宽容,再有涵养,也忍不住捅破那层窗户纸道:“疆儿,你陷为父于不明,陷聂儿于不义,陷眠儿于不欢,难道你就没有一丝的悔疚之意吗?”无疆惊乍道:“我何曾陷父亲与不明,陷盖聂于不义,陷眠儿于不欢啊!父亲,你莫要受了盖聂的蒙蔽,因他一人毁了我们一家人的感情啊!”破红尘气往上冲,大喝一声道:“你不思己过已是大罪,竟还虚词哓哓置辩,你这,这孽障。”无疆昂然道:“无疆不能理情察事,虽百词也不能置喙自辩。但请父亲实实指出,无疆到底是哪里加害了盖聂。”

破红尘一怔,竟一时对答不上。的确没有任何实证盖聂是被冤枉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直觉与猜想。这种直觉与猜想非常强烈,以致于当初他有意废去盖聂的奔雷剑体,拔出他受三穴刺痛的煎熬,并且逐他下山,离开这隐伏祸患之地,未免不是一件幸事。或许他日后修习吞云剑法,能有所成。无疆见父亲语塞,更理直气壮,更认定无疑是盖聂对他不住,而非他陷害了盖聂,他心中所构想的意象取代了现实发生的事实,这是佛所说的“心魔”“心障”。破红尘本就有内伤,只是平时隐伏不发,此刻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口可泄,胸口剧痛,不禁熬出一口淤血来。无眠更是哭得像个泪人儿。而此时自己小腹上梁门、太乙**又在发痛。三人的伤痛全是盖聂一人造成的,三人之间产生的感情裂缝也要追责到盖聂身上。无疆恨极了,恨透了,食其肉,寝其皮,饮其血,炊其骨也不能够解其恨啊!这个污泥之子竟破坏了天潢贵胄的家庭,天下何其荒唐乃尔。正常来说,你爱一个人,人家却不爱你,就爱不下去。如果恨一个人,人家却不恨你,就恨不起来。可无疆却不,他已被心魔所缠,在自己的内心里恨得翻江倒海。

当天夜晚,无疆离开了修罗山,他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累死了三匹宝马,血气涨脸,整个世界都是血红色的,赶往洛河洢水竹屿村,要将盖聂全家人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当无疆仗剑立在盖家庭院的椿树下时,正是黄昏时分,村落里炊烟袅袅,农民们扛着锄头走在土路上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盖父刚进庭院,当得知是修罗世家的公子,聂儿的师兄,忙把沾满污泥的粗手反复擦拭自己的衣服,不知道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哪里,恭请无疆屋里头坐。盖父满脸欣喜,还带有农人见到贵人时所特有的羞怯。突然这个表情僵固住,再也不变了,并且永远烙进盖聂的噩梦里。无疆一剑削掉盖父的头颅,滚到盖聂的脚下,身体还做着让客进屋的动作,头颅处像一口刚凿通的泉眼,汩汩冒出血水。盖聂望着脚下父亲的表情,这变起太快了,他感觉就像在梦里,并且多希望是在梦里。反而是盖武先反应过来,但是他左跑两步,又向右跑两步,一时慌乱不知道是要去抱父亲的身体,还是去抱父亲的头颅,便又被无疆结果了。盖武最后的表情是瞪大眼珠子满脸惊骇。盖玉操起农具锄头发狂大叫奔向无疆。盖聂惊醒急拦道:“不可!”话音未落,又是一剑穿心。盖玉最后的表情是浓眉堆皱一脸怒气。

此时无疆的奔雷剑法已有两个月余的修为,而盖聂的奔雷剑体已被破红尘一掌废去,他所修习月余的吞云剑法也久经荒废。他因思念无眠,常将她送予的柱杖随身携带,怒极毫无章法地便用柱杖刺向无疆。无疆一声冷笑用一招奔雷掌将盖聂打趴在地,掠身一剑又刺进盖母的心窝,她一脸茫然,正拿着面团走出灶房。盖聂嘶吼道:

“无疆!”猛地跳起又扑上去。无疆又是刷刷两剑斩下两位嫂嫂,面栽在地,登时气绝身亡。无疆不格不挡侧身闪过盖聂的柱杖,又是一掌拍在他的胸口。此时天顺儿地顺儿扑在妈妈的身上哭喊:“妈妈!妈妈!”盖聂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希望能抱走这两个侄儿。无疆手垂持流淌鲜血的长剑,不急不慢地从后背刺进天顺儿的身体,血噗的一声冒出来,剑慢慢拔出,天顺儿嘴里最后那一声妈妈,没能再喊出来,便被无疆一脚踢开。无疆冷冷地看着狂奔而来的盖聂,另一剑刺在了地顺儿的后背上。盖聂顿觉天旋地转,歇斯底里嘶吼:“无疆!无疆!无疆!”声音凄厉、瘆人、令人毛发森然。无疆又用一掌将盖聂打趴在地,也歇斯底里嘶吼:“起来!”盖聂一次次被打趴在地。无疆一次次歇斯底里嘶吼:“起来!起来!起来!”声音同样凄厉、瘆人、令人毛发森然。无疆并不急于杀盖聂,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奔雷剑法击溃盖聂的吞云剑法,好像要把他这一生所有的委屈都从骨髓里抽出来悉数还给盖聂。盖聂从来不曾胜过他,只是奔雷剑法胜过吞云剑法,就是现下这样。

两人凄厉瘆人的嘶吼声,令村落里的黄狗不安犬吠,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邻人看见死尸血光,紧闭柴门,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此时一名隐士剑客正经过这座村落,他循着令人寒毛倒竖的嘶吼声,看见这场满门被灭血流成渠的惨酷景象。盖聂又被一掌打翻在地。这剑客轻飘飘地走到他身边,蹲下将他扶起,便看见一双形同死灰的眼睛,淌着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无疆朝剑客嘶吼道:“滚开!”剑客仿佛没有听见,扶着盖聂,盖聂欲挣脱开再扑向无疆。剑客扶着他的手掌紧了一紧,这是一只可以令人信任的手,盖聂不禁抬头看这剑客,只见他恂恂儒雅,面瘦清癯,两只眼睛炯炯发亮。这剑客将盖聂放倚在椿树下,无疆狂躁地从背后劈来一剑,雷声滚滚,这剑客头也不回,矮身侧肩,腰间的剑鞘末端顶起,正好点在无疆持剑劈来的手腕上。同时无铭剑反手出鞘。飞燕十三斩第十三式明月穿潭水无痕。血振。入鞘。继续将盖聂扶坐好。仿佛没有无疆这个人,也仿佛他从未出过剑。无疆右肩被戳出一个窟窿,长剑坠地,血如黑油一样浸湿上衣。他呆呆地望着这剑客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这剑客的剑比他父亲还快。这剑客微微侧过头来,无疆竟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他是极精明的人,知道自己与这剑客的剑法相去何止一倍,不愿逞莽夫之勇枉送性命,但高傲的性格又不允许他灰溜溜逃掉,便扔下狠话道:“阁下留名,好教你日后识得我修罗无疆!”那剑客微微沉吟道:“修罗、修罗。”然后一字一顿,不卑不亢道:“我、叫、橘、之、崖。”无疆喝道:“好,橘之崖,今日这一剑之仇,定当血还。”橘之崖并不理会他。一向柔弱的盖聂双眼滴血,咈喷一口血水,紧紧盯着无疆,无比坚定道:“修罗无疆,你也记住这笔血债,我会成为一个噩梦紧紧追逐着你!”无疆嘴角上扬,冷笑一声,掉头离去。

橘之崖帮忙办理了盖聂一家八口人的后事,他用八匹白布将他们分别裹了起来,盖聂各烧了九斤三两的纸钱,把灰用布袋装了,分别给他们做枕头。按照盖聂的意思,橘之崖在那上水头的旱田挖了八口坑,又宰了一只雄鸡倒提着,把鸡血淋到坑底。盖聂重伤之际没有一滴力气,橘之崖一一把他们抱进坑里。盖聂跪在坑边,头伏了下去。他闻到了泥土的气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有着涩涩的腥味。他看着所有的亲人在无可挽回地离他远去,此生再也见不得面。惟有他们死时最后的表情,如卷画般覆盖了盖聂所有的梦魇。这种摧残毁灭,真实得虚幻。悲痛在极点上持续,盖聂也就失去了悲痛的感觉。

待到一切都安置妥当后,橘之崖担心无疆去而复返,又多盘桓了月余时间,直到盖聂伤愈,行动无碍。这一个月内,两人相谈甚合,唱促膝长聊联床夜话,携手日同行。两人都淹通典籍,对剑术皆有独到领悟。武学至高境界橘之崖首推快,“天下武学,唯快不破。”而盖聂而崇尊巧,“绵里藏针,四两拨千斤。”两人各抒己见互有争执,又不禁逗钦佩对方,甚感能交此友足慰平生。盖聂更是感念于心橘之崖对自己的深恩厚情。道分别那日都不禁洒下两行热泪。

十年后,热尘里横空出世一名剑客,手持遏云剑,使一套修罗吞云剑法,前后挑战罗酆山的罗刹斩红颜,无忧之角的风间敖月,北阴山花讽院的和仲,均以半招侥胜。一时名声大噪,甚嚣尘上,世上冠之以第一剑客之尊,也因此在热尘里掀起一场争名邀誉的风波。

盖聂用吞云剑法将修罗无疆的高傲、尊严狠狠地踩进地狱,并永世不得翻身。吞云剑法不仅比奔雷剑法强,而且还独魁群雄,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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