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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魂魔界之花》第七章一盏鲸鱼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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涛声在松林间,两棵松树,大树安然,小树蠢蠢欲动,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椋鸟、蝴蝶、蜻蜓,脚下的小虫,她都偷瞟着。直到夜的触角在四周悄悄蔓延,萤火虫提着绿色的小灯笼飞来时,她再也按捺不住了,猛地伸手去捉。跑呀跳呀,一下子把小鞋踢进草丛里。

橘右京笑她道:“宝贝是一棵会自由行走的树哇!”

满妍知道自己违规了,吐着舌头讪笑道:“爸爸快来一起捉绿莹莹的虫。”

橘右京看她的身影在入夜前的琥珀色里将萤火虫追赶得更远了,那么娇弱可爱。此时,有几只萤火虫绕回来,停在顾城的树枝上。橘右京童心涌动,竟也伸手把住了萤火虫,将它们逐一囊进网兜里。

回家的路上,满妍就提着装满萤火虫的网灯,兴奋地跑,她推开家的门,让爸爸关窗户关门,熄了灯,把萤火虫全放出来。顿时,小星光散开蜂拥在屋内,翡翠亮绿。她追呀唱呀,妈妈逗她道:“宝贝别赤脚在地上跑,现在我们的家里到处是星星的碎片喔!”满妍爬上床,依偎着妈妈,叫妈妈快看,“小星星全在屋内,我们现在在星空里,妈妈说过,星空是鸟之林,是花、是鱼,是天上的梦。这一切都是真的耶。”

圭殿的身体迟缓,笑容荡漾着,像春风的水波。爸爸坐在床边,跟妈妈说了很多话。妈妈细细地听着,像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然后爸爸就出门了,妈妈把孩子环绕,深深地嗅她小脑袋上的清香,那么用力,直到知觉化为乌有。萤火虫仍在屋内,飞飞走走,布满四周。孩子在妈妈的歌谣里,轻轻入梦。

当夜,在雪峰之巅,橘右京见到了风间苍月,他倚靠在崖边的树下发呆,穗状的雪串挂在树上,枝头栖息两只渡鸦。苍月在雪地上朦胧发白,像刚刚冻结的薄冰。雪峰寒凛,与季节无关。

橘右京觉得苍月似曾相识,激流岛以前的事,都太遥远了,橘右京已恍若隔世,他道:“在下橘右京,三个月前小女贪玩迷路,多蒙苍月兄护带回家,我与妻子心存感激,今日特来拜谢!”

“若为此事,不必多言,小孩子自是我喜欢的。”苍月的话在空中打转,凝成一面玻璃纱的雾气。这种隔阂,让站得很近的两个人觉得很远。橘右京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苍月并没有在听,只是看头顶上结冰花的忍冬树。

“除了孩子的事,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也是三个月前我的妻子害病,需用究极之花做药引。究极之花开在魔界之门。十年前天草一役,魔界之门曾开过。当今世上见过魔界之门而开的人不多,苍月兄恰好是其中之一,故盼垂悯相告!”

苍月的星眼露出凶狠的光,道:“当年橘兄若不是与妻子有约,今日便不用问我苍月了。”橘右京讶然,苍月继续道:“丧钟为谁而鸣——为所有人而鸣!当年橘兄顾全自我弃他人,置我妹妹生死于无物,而今往日的英烈在风中飘,橘兄倒要孤身犯险,又要我苍月相助,天下岂有这种可笑之事!”

橘右京这些年常为此事歉疚,当年他在回竹林与圭殿相聚的途中,见到鬼丸肆虐残害生灵,无助的百姓在杀戮中惨叫。虽然橘右京见到一桩杀光一桩的鬼丸,但鬼丸仿佛越杀越多,那种冒起之势,让橘右京感觉像是用十个手指头要按住二十只跳蚤,根本无法遏制。他见到无数的家庭妻离子散,无数的情侣身首异处,无数孩子还没学会走路,就被斩了手脚。橘右京握着铭剑的手青筋突起,歇斯底里施展秘剑天风,将鬼丸斩落七零八碎。而后,他钢牙一咬,竟往东方庭院而去。可惜那场惨战,橘右京还是未能赶上,当他到达天草一役之地时,天草已破围剿之势而逃,众人舍命而追,唯留下许多英烈的尸体与奄奄一息的盖聂。橘右京抢过去扶起盖聂,难抑悲痛之情,哽咽道:“盖前辈……”盖聂用手搭住橘右京的手背紧了紧,一如当年橘之崖握住他的手一样,可以让人感到温暖而安详。盖聂笑道:“上一次我心死的时候,是你父亲陪着我。这一次我身将死,是你陪着我。上天呵,对我盖聂也不是那么的毒辣。”橘右京双手抵住盖聂的后背,为他传输真气,盖聂摇摇头道:“是时候了,我的一生只能走到这里了,强求无益。你有心爱的人,不来是对的。你又有悲悯之心,来也是对的。人一生呵,都是在选择,我盖聂这一辈子啊,在爱与仇恨之间,选择了仇恨,放逐了爱。我也没有错,血海深仇不得不报。”盖聂用手猛烈地拍自己的胸口,剧烈的震荡让肺内的热血从口中溢出,“但是,我后悔了!我得修罗真传,曾挟技闯荡江湖,为了诛修罗无疆的心,我将吞云剑法演绎到天下第一,创了一时神话。我要践踏他的尊严,将他的高傲踩在脚下,让他永世无法翻身。右京,”盖聂握了握橘右京的手,叹气道,“我做到了。但是,我一辈子都只在做这件事情。做到了,又能怎样呢?在这些年里,我的世界被仇恨蒙蔽了,此后我无数地仰望,才重新看见天空,看见飞鸟,看见高高的草丛和潺潺的流水。此后我隐居麦田地,渴望躺在大地的胸膛,雨在谷物和新鲜的平原上飘洒,它们密集地走动,紫云英在软软的墓地上生长,此刻我才看见生,懂得宽恕。如今我将死,现在我仰望天空,无眠啊无眠,你凝望在我身上的目光布满了整片天空。无眠啊无眠,你在哪里!

”盖聂长久地凝望天空,在凝望中他将千言万语与无眠诉说,尔后他从兜里掏出一颗玉石,眼光闪烁道:“这是天草之眼,你拿着,假使热尘保不住终成苦海炼狱。七月中旬,月圆之时,在修罗山上,可御光到激流岛,那里与世隔绝,可以按自己的愿望自由地生长,与你爱的人,度过一生。虽然这样很自私,但是世界终究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盖聂像慈父,填补橘之崖缺席橘右京生长的许多时刻,让生命中的生长时刻,悄悄展开细小的花瓣,展开语言、爱和歌,让他在花朵和露水中间,重新找到儿时丢失的情感……橘右京被往事所触痛,不禁头涔泪潸。忽然间寒气袭人,橘右京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感到毛骨悚然,回神犹疑道:“你是当年在麦田井里的少年?”“是的!”“你是井里的少年,又是风间苍月,那风间敖月的幼女,便是你的妹妹!”橘右京喃喃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是的!”苍月的声音很冷。橘右京的内心夜雨沉沉,吐着苦雨道:“我明白了,我自知无颜开口,但仍祈望你能顾怜相告,圭殿一生辛苦随我——右京愿肝脑涂地相报。”苍月笑道:“顾怜?当年你扬长而去,何曾顾怜我妹妹叶月,你不是自诩为一座孤岛吗!何须求人?”橘右京无言,悲苦不堪。苍月继而道:“我与你自无仁义可讲,但倒有一桩买卖可谈。”“买卖?”苍月摊伸双手,枷锁锒铛生响,道:“我手脚上的金刚锁,世上能斩开的利器不多,神锋修罗剑罗刹剑,名器河豚毒梅莺毒铭剑藏雪剑火云刀……而阁下手中的恰好是铭剑。”橘右京立即将铭剑抛立在苍月近旁。苍月笑道:“我带你女儿回家,是否值过这把铭剑?”橘右京答:“值过千把!”苍月道:“那买卖自非铭剑,而是你用铭剑斩开这金刚锁。”金刚锁紧贴筋骨,利器交迸,若多半分则手脚俱断,少半分则四肢震损,天下能将此力道拿捏行准的,舍橘右京其谁。橘右京知道没有选择的余地,只道:“苍月兄有恩于右京,右京能做到的,自然责无旁贷,只是这上锁之人——”苍月道:“上锁之人是火峰的主人,风间火月,也是在下胞弟。”橘右京心下犹豫,若是解开金刚锁后自己去热尘寻花,风间火月怪罪在圭殿与孩子身上,那该如何是好!苍月洞悉道:“阁下放心,火月虽与我有私怨,但毕竟是亲兄弟,他禁锢我只是不想让我离开激流岛。我纵获自由,身无天草之眼,也插翅难逃。若是他日火月责怪你妻儿,在下自当尽力保全。”苍月的话既解橘右京的后顾之忧,又拨到他的心弦。当年盖聂曾言,若要从激流岛重返热尘,则需在正月月盈月蓝之时,借助天草左右眼,缺一不可。此行他拜访的另一个要务,便是探知天草左眼的下落。橘右京试探道:“如此说来,天草左眼在令弟火月身上?”苍月道:“是的,你仅有天草右眼,也无法重返热尘。”苍月的话语中夹杂着需要确认的答案。

橘红的火焰,在珊瑚树中悬浮,它轻轻地嚼着树木。风间火月在珊瑚树内咆哮往返,他的呼吸是一组星辰,吐纳火星。野兽般的大眼睛里燃着忧郁,带着鲜红的泪水。那些颜色杂乱的烟被风抽成细丝,轻轻一搓,然后拉断。他就这样来来往往,并不回想,更不能冷静,就让时间在身后飘动。他画地为牢,在兜圈子,像一匹马绕着木桩。

当橘右京走到他面前时,他也不顾睬。橘右京的问候寒暄刚一出口就被燃为灰烬,话语在哔剥的火焰里湮没。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月亮渐圆渐蓝,橘右京无奈,跃入火焰里,立在火月往返的路线上,鞠身致意。火月头也不抬,扬手劈来一掌,怒道:“滚开!”橘右京紧掠过,迎面道:“火月兄,在下橘——”还未说完,一团烈焰扑面而来,橘右京不敢忤逆招架,只是躲闪。数掌之后,橘右京狼狈不堪,心惧火月为何如此狂癫,还有他的掌力竟如此之猛。

鸟在月亮里飞,月已圆。剑出鞘,橘右京蓦地直刺,挑破火月的衣兜,火光里纸张纷飞,像布满蝴蝶的翅膀,一物急坠落下。火月怒极蓄力挥掌刀,橘右京只顾伸手够住天草左眼,身体微侧卸去大半掌力,左肩负伤。

那些风中像蝴蝶的翅膀是北方童话的插图和叶月心爱的玻璃糖纸,是两位哥哥为她收集的,她用一生去相信,它们和天上的繁星一样美丽。这些是火月保有叶月最后的信物,是他灵魂最后的孤寂住所,而今它们全在火里纷飞。红光闪耀,是点燃泪烛的飞蛾。

橘右京负伤拿到天草左眼,还想可笑地解释,可是言语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有熊熊的烈火,能将天庭稍微废墟的熊熊烈火。火月抽出腰间的短刀、它带火,这是天下名器火云刀。一粒火珠向橘右京喷去,火月凌空一刀,右京横剑急拦,火舌灼舔他的面颊,火珠在他身后炸开。两人缠斗在一起,像一朵朵礼花在空中绽放。礼花里,苍月高高地飘着,火光在他脸上现出阴凉的光辉。火月本癫狂,而今悲怒交加,只攻不守。右京本不愿伤及对方,又理亏,只守不攻。火月久攻不入,便采用孤注一掷的攻势,右京不能以攻代守,节节溃败,一处处中伤,竟一时无解围之法。

在橘右京最危险的时刻,他完全被火云刀牵住,横的寒光一闪,橘右京回剑不及,身往后撤,胸膛被切开一道口。风间苍月手握藏雪剑,一剑取走橘右京身上的天草左右眼,何等惊艳。

火月看见身获自由的苍月,怒目圆睁,浑身发抖,骤然像镁粉一样喷出白光,山坡时暗时亮闪动着翅膀。他恨极向苍月挥出一刀火之绝技君炎,苍月竟不闪躲,架剑直撞,刀剑相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却没能磨钝尖锐的仇恨。

童年的梦,破灭了。幻想的霓虹,布满裂纹。火月要让苍月变成草原的灰烬,苍月要让火月变成红土的雪水。冰火里寒热融炽,天霰鸟在枯萎,一枚枚地坠下打翻土地。

飞燕十三斩第九式绕树三匝,围着苍月,橘右京飘逸如仙,铭剑从四面八方横斜挑刺,剑尖如繁星般密集。苍月的横空夺宝,让橘右京猝不及防,也让橘右京心生恐惧。他把苍月想简单了,这可能是一个局,而他正一步步陷了进来。

当年苍月目睹麦田一战,此后的日子曾无数地假想自己能否盘过这飞燕十三斩,如今绕树三匝的剑光一层一层落下,密至无形,柔如灰蝶,剑仿佛不存在,又无处不在。苍月在剑光里,他的影子从身体里流了出来。对,破绽就在影子里,苍月往他的影子的反方向荡剑挑刺,空中闪闪发亮,有兵刃交接的声音。但他刚看见橘右京的铭剑,火月又攻了上来,火云刀照面劈下,苍月一晃眼铭剑又消失了,而火云刀已到头顶。苍月知道危在旦夕,不敢疏忽,学之绝技使出皇雪,雪花漫天飘洒,铭剑发出刮擦冰川的声音,就在腰下。苍月破剑式护住腰间的天草之眼,冰柱直击火月胁下,橘右京剑术千变万幻,一招不取,反腕又是一剑,可与火月错身时,火月一刀掌劈将过来,三人混战一团,剑光雪火相映。

锈色的石阶上,一排排含泪的小草微微发亮。紫木檀漂浮在月亮里,如此抢眼,它是来自苍月的腰间。

飞燕十三斩第十式乌鹊南飞,铭剑破空鸣响。火之绝技君炎天道,学之绝技皇雪水邪。三把利器在月亮里相汇,聚成一条破碎的彩虹,触目惊心。紫木檀在剑气下支离破碎。火里的冰在燃烧,冰里的火在融化,金光闪耀,它们飞驰,迸射,点燃了无数的星云、蓝空。万粒的火种、惊碎的冰块,雨落中天般在天网后面闪闪发亮。原来是梦茧的碎片,来自紫木檀里被击碎的梦茧。火的记忆碎片,雪的记忆碎片,像礼花飘散,寻找着风的呼吸,一片淡蓝。这些碎片穿过岁月回到一切最美的时刻:

圆鼓鼓的罐子,细竹管里的甲虫,粗陶碗里的萍花,会飞的鱼,会游泳的鸟,会唱歌的沙滩。黑天牛、鲸鱼灯、北冰洋的鱼、玻璃纸、童话插图、飞上天的彩色皮筋......苍月年少、火月轻狂、叶月纯真,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梦会飘,会把他们带进白云,云会在风中走路,湖水会把夕阳聚成火焰。他们挖一个池沼,蓄起幻想的流水,在童年的落叶里寻找金色的蝉蜕......

记忆的碎片继续飘落,放上猫跳,吓灭萤火虫,蜗牛在逃跑。田野里紫色的暴风雨,火云山上变黑的白云,四月五月夜里呜咽的风。

饿马摇铃,鬼丸丛生,急火攻心......罐子滚落,叶月失踪了......花哭了,花哭着,雨幕般的记忆碎片,在心中纷飞,雪火交加。罗刹山上,火月从身后禁锢住天草、服部、柳生十兵卫、盖聂牵住其四肢,风间敖月长剑挺进,原可以取其首级,但是苍月横架一剑,天草乘隙脱身,罗刹剑如死神般带走了风间敖月。

巨浪拍打岸口,铁皮翻卷。每当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每当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风间敖月葬于南山。

如苍月所愿,这些梦的碎片像引线点燃了火月。

橘右京看见作为母亲的圭殿在灯下凝望孩子的目光,一只可爱的小手开始握笔,默写生字,写下哥哥、水果和老祖父的名字,她咬着笔头,看向窗外。作为父亲的橘右京用网捕八面来风,提着鱼回家,带着季节的海风。

此时的橘右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竟然都是满妍的梦,如此甘甜,如此忧伤。他对眼下发生的一切,一片茫然。天开始变颜色,变成恐怖的铁色。大地开始发光,发出暗黄的温热。火月的身体在燃烧爆破,苍月低低地笑,橘右京内心不祥的预感在堆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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