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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你不会是个给吧》第三炷·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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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相击如龙吟虎啸,震耳欲聋。

视线一瞬明晰,旭清看见两柄枪刃拼死相抵。

虎口生疼,几近崩裂。

枪上力道一轻,电光火石之间,三十七岁的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预判,落后的右足擦过地面后踏半步,双手位置交替,将枪杆举至头顶,堪堪挡住一道凶狠劈砍。

第三十七招。

他已经深刻体悟习枪七十年与二十五载的差距。

他不知这一场莫名的切磋何时才能停止,或许对方在等待他认负。分明是一场不甚公平的战局,只因一句“连山之徒”而起,然而战了一刻不止,年轻气盛的旭清也未曾放下手中的枪。

即使旭清劣势明显,太过被动,到底两相僵持。

他与溟泽过招时几乎从未体会这种被动,无论二人本质实力相距多远,溟泽总要给他留有反击余地,使得战况灵活多变。过招后便一刻不停地进行复盘,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演,正确做法要反复练习,下一次过招时要能得心应手地施展,直至成为习惯,化入本能。

真正的决斗之中并无此般余地,但旭清确然打出过漂亮的反击。溟泽擅攻,是而他擅守御。

他想,对方与溟泽之枪术,当属同源。

虽然大有不同,但习枪二十五载,他隐约能察觉二人路数相近,而相近的都是最基础的。比如递枪撤枪的手法,比如行止间的步法。

下一个动作。他静静等待。

与其说是动作,不如说是势态。起手之势、进攻之势、退守之势,每一个势都决定了他解脱困境的应对之策。

但这一回,他没能找到相应之策。

因为剑鸣骤至。

这一剑是旭清见所未见的凶狠。

即使是当初林中手刃朱厌,溟泽也不过风轻云淡地扬了扬手,此时却隐含着急躁的怒意。这一点怒意并未教神经紧绷全神贯注专于战况的三十七岁的旭清察觉,只教九百二十五年之后的旭清幡然醒悟。

“他”在担心。

长剑自下而上痛击枪刃,刺耳铮鸣教人牙酸,与旭清对决的武将霎时教这力道振得长.枪脱手,后退两步方才稳住身形。

旭清眼中所见便被替换成了师兄的背影,二十五年过去,溟泽仍是少年模样。

越过溟泽肩膀,旭清看见那武将脸上的一派冷硬忽而封冻。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情绪,既惊又喜,杂糅着讪然与胆怯,甚或还有期盼与祈求。他唇边肌肉牵扯,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旭清看不见溟泽的脸,只看见“他”一击以后利落收剑,剑格撞上剑鞘的震响仿佛仍在发泄余愤。溟泽的声音很冷,像是隆冬时节凝结窗沿的冰霜。

“这便是你浮玉国待客之道?”

那武将的惊与喜便尽数冷却了,期盼与祈求都化为隐秘的悲戚。

旭清听见自己迟疑着开口解围:“师兄,无妨,只是切磋而已……”

溟泽回首,看他一眼。

初回首时,旭清还能见到“他”淡漠的神情,待视线相触,“他”面上顿时柔和了些。

仿佛怕他受惊。

“他”并不多言,只微微颔首:“随我回住所。”

旭清犹疑地望了一眼完全被撇下的武将。那武将猛然前踏一步,显然是言语涌至喉头却不得出。溟泽置若罔闻,旭清懵了一瞬,赶忙提枪赶上师兄步伐。

他闷着头走路,心里也闷闷地想事儿。他心觉蹊跷,便没忍住将困惑问出了口。

“那位……”他回想了片刻武将的自我介绍,“昼锦孙氏的郁怀……”

这般称法怪异而陌生。在以师门为尊为本的当今天下,仅只一个浮玉,仍重血缘传承。

溟泽驻足,回身来看他。旭清硬着头皮把话问完:“……可是师兄旧识?”

溟泽点了点头。

旭清心里于是泛起些不是滋味的滋味。他想起那武将最后的眼神,扎眼又扎心,果真是有点东西。

他嘴上问他“可是连山门徒”,其间意味怕是“可是溟泽师弟”。

溟泽并不能完全明白旭清有些苦闷的神情是因何而起,看着立在原地的人,“他”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探手而来,拍了拍师弟的脑袋。

“吓着了?”

声音带点无奈笑意。

旭清顿时好了。

其实以旭清如今身量,溟泽要来拍他脑袋,实属费劲儿。

此间万物,各有其限。修行可改生命之限度,却改不了原本的成年之限度。旭清这样的小型哺乳动物,二十岁便算成年。本体一但成年,拟造的人身也会由少年模样成长至青年身形,此后长久不变。

溟泽今年七十五岁,仍是少年模样,只怕纵使撇开修行,本体亦是长寿的灵物。

可是每每问及溟泽原形,无论是溟泽本人,还是素来八卦的宁济,都是一副神神秘秘模样,避之不提。

总之,如今旭清已是青年模样,比溟泽高了半个头不止。

一盏茶时间后,这位人畜无害模样的少年,笑吟吟地捏住了女官的手,赞了她一声肤白貌美气质佳。

女官嬉笑怒骂,旭清呆立宫门。他心想,我不该在宫里,我应当在宫底。

幸而有此一行,否则旭清绝不会知道,过去二十五年陪他自闭在黔中之地的师兄,竟会是个衣冠楚楚的渣男。

幸而……有此一行。三十七岁的他一边想,一边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住的房间。

九百六十二岁的旭清正在努力回想今日之前的事情。

浮玉国一行,他记得尤其清晰,因为日后总是反复回忆。当日亲历时他迟钝不觉,等后来溟泽身上的谜团次第揭开,他才惊觉浮玉一行时便多有端倪。

三日前,浮玉国来使造访黔中之地,身携黄金万两,奇珍异宝,以及国主手书一封,向连山君求一味药。

明明说的是求药,连山却把正领着他读史的溟泽召了过去。

旭清跟了过去,但没跟进屋里,屋里人说话也不避讳门外杵着个小徒弟。但话语内容语焉不详,旭清能回想起的有效信息仅只一句“国主所求无非是你”。

溟泽出门以后旭清茫然求问,此句是何意义。溟泽像是噎着一般沉默须臾,然后扯扯嘴角笑道:“师弟以为,我生得如何?”

彼时旭清茫然打量师兄半晌,末了微红了脸道:“好看。”

溟泽意味深长地颔首应了一声,而后煞有介事地道:“是了,那老女人见色起意。”

旭清大惊。

可他还没惊完,宁济又从屋里追了出来,对溟泽道:“不如还是见上一面,只怕真是最后一面了。”

事情便更加扑朔迷离。

溟泽失了打趣的心思,只敷衍应了两句,那一夜晚饭都不曾露面。第二日“他”仍似没事人一般带旭清修习,过了无波无澜平平静静的两日。

再到今晨,旭清刚醒,溟泽反常地来拍他门板,说要带他去浮玉国见见世面。

日间赶至浮玉,溟泽只身一人拜会国主,旭清则随女官入住宫中。初来乍到,旭清小心翼翼地打听消息,女官倒是意外的好说话,对他直言道,浮玉国这位在位近三百年的、一手遮天的强势女主,近日旧伤复发,已将油尽灯枯了。

溟泽讲史时从不提及这一位浮玉女主,是而面对满脸崇拜又十分惋惜的女官旭清只能嗯嗯啊啊敷衍十连。女官一路赞颂,从三百年前女主雷霆手腕一统政教大权、又怀柔政策安抚新贵势力,讲到她为民除害、镇压作乱境内危害四方的凶兽穷奇,个个讲得有声有色、教人如临其境。

旭清原本一心牵挂只身赴会的师兄,到后来也不禁听得入神,待女官描述完毕穷奇之死,说到这是七十五年前之事迹,他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溟泽今年正七十五岁。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女官,见她也恍惚了一瞬,而后放低了声音,轻柔地道:“也正是那一年,女主得了个可爱的孙女。”

她语气中颇有几分怀念与伤感,旭清便以为这是个悲惨故事,一怔之后赶忙道歉。可女官又十分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嗔道:

“那位公主现如今仍活蹦乱跳的呢。”

“荣槿”——这名字落入心海,沉入海底,海心漾开圈圈波纹,却不曾发出丝毫声息。

屋外笑闹声不知何时停息。

有人轻轻叩门,旭清用头发丝儿想也晓得是溟泽来了,刚刚接受师兄渣男人设的脆弱师弟停下了消化事实的进程,扬声道:“请进!”他那位明明脸还带几分稚气、气质却风华绝代的未成年师兄便推门迈步、进了屋里。

“他”抬头打量了一番屋里摆设:“倒还齐整。”

旭清抬头打量了一番屋里富丽堂皇的摆设:“……”

溟泽这回倒是猜得出他在想什么了。“他”轻轻笑了一笑,抱臂胸前:“倒不是我挑剔,只是恰巧这屋子我从前住过,远比如今穷奢极欲。兴许是国主年纪渐长,崇尚节俭之风,这才教宫人精简家居。”

溟泽四处转了一转,旭清的视线也跟着“他”转,溟泽回眸来看时,他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当属倦怠。

“夜里本有晚宴,我给推了。”溟泽道,“我们自行用饭,夜里早些休息。”

“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于案几前盘腿坐下,却不去看墨,也不去碰笔,只是将双手交握,静静看了片刻空无一物的桌案。

“半夜多半会被吵醒。”

旭清忽然理解了“他”话中之意。

可溟泽只是静静看着桌案,坐在那里,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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