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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你不会是个给吧》第19章 终炷·望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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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和风细雨。

清早醒了以后,溟泽说想去廊上坐坐。

起伏有序的屋檐上低落细密的雨。夏末秋初的雨,乘着风来,偶有几滴轻飘飘地飞入廊道,沾湿了脸,丝丝清凉。

旭清专心致志地剥着面前盘里的柑橘,溟泽就依在他怀里。无话时几无声息,仿佛沉睡了过去。

可一旦他剥好了橘子,低首去看她,她势必准备好了乖乖张嘴等待投喂。

也不是剥好的每一瓣橘子都非得归她。

“上火,你吃。”

这么嘀咕一句,并且侧首将脸埋在他胸前以示拒绝。

这一日的溟泽有些过于……

旭清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橘子递到自己嘴里,一边想。

过于可爱了。

齿间微微用力,果肉破裂,果汁在唇齿间肆无忌惮地漫开。

过于甜了。

眼看这一小盘琅嬛书库特供柑橘将要见底,溟泽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看着他神神秘秘地道:

“师弟,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溟泽极少喊他“师弟”,寻常都是直呼名姓,旭清一听这一声,便晓得她该是要编排宁济,一边觉得有些好笑,一边确实也来了兴致。

他从善如流:“师姐请讲,我洗耳恭听。”

溟泽颇为深沉地微微颔首,道:“你原本,或许是能有一位师娘的。”

“……?!”

旭清瞳孔地震。

“那是一只高贵、优雅、骄矜而又冷艳的波斯猫……”溟泽幽幽道,“是师父注定得不到的女人。”

“十年恋慕,一朝告白。师父终于得美人回眸一顾。”溟泽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长叹一口气,“她只对那只卑微橘猫说了四个字:‘你先减肥’。”

旭清沉默地回想了一下宁济原型模样。

“太难了。”他诚恳道。

这时他恰把最后一只橘子剥好,拈起第一瓣递到溟泽唇边。她仍旧乖巧地张嘴,含住这一瓣橘子时嘴唇难免碰触他指尖。

心上丝丝麻麻的痒。

旭清微敛心神,胁迫自己继续莫得感情地喂橘子吃橘子。他与她一人瓣,最后一瓣恰好归他。

但他只是拈着那最后一瓣,等溟泽吃完她嘴里的。

比他多活三十八年的成熟师姐哪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立时又将脸埋了起来。

旭清忽然想起来,西荒有种动物叫鸵鸟,遇见危险就会把头埋进土里。

这个想法伤人害己,滑稽过了头,旭清费了十分力气憋笑,只怕笑出来不好交代。

他低首带着笑意唤溟泽:“师姐?”

“你吃。”溟泽想也不想,回复得十分断然。

她忽然抬起脸来,闷闷的声音顿时又明亮了。

“吃完给我一个橘子味的亲亲。”

旭清用了一时半刻进行听力理解,他面前溟泽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莫名有点脸热。

溟泽嗓音本是清冷那一挂的,平时性子也沉稳冷静得很。突然来这么一遭,他实在有点儿顶不住。

师姐之令难违,他现下想再多也没用。盯着手里橘子迟疑了一会儿,他乖乖地把它吃了。

才咽下去,惊觉溟泽稍稍坐直身子,在他颈前轻轻落下一吻。

大抵是喉结的位置。

旭清十分面热。

他像尊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定了一会儿,而后努力扭转了自己僵硬的脖颈。

吻了吻溟泽额前。

他听见溟泽低低笑了一声,话语的音调又落回了平日的高度。

“原来撒娇是这样的。”

“我昨晚做了个梦。”溟泽淡淡地说。虽然语气已经如平日沉稳,但尾音的笑意明白昭示着她此刻的好心情。“我梦见人间。”

“百年岁数实属长寿的地方,生命脆弱,动辄有人猝然离世……生于世间,数十载而已。”

她的笑意渐渐收起了,睫羽下的眼眸静静看向身前的雨帘。雨在不觉之间落得多了一些。

“多么微渺,他们自认为蜉蝣。”溟泽道,“可奇怪的是,在这样有限的时间里,他们做尽无用之事。”

溟泽闭了闭眼。

“喜怒忧惧爱憎欲,一样不落,每样都放肆淋漓。”她仿佛有些困惑,“在这些事情上挥霍生命——因而时常忘记专心变得更加强大。”

雨确然是下大了。

在某一个瞬间,旭清甚至清晰地看见了某一滴雨水砸落廊道边沿。它溅开成无数细碎的珠玉,四散而后无迹可寻。

旭清说:“或许我也本该只有数十年之寿命。”

“我只是一只小熊猫罢了。”他一本正经说这话的模样逗得她笑了一笑,他于是也笑,“我族若无修炼,寿命也不过百年之期。我生长在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又资质平平,哪里敢痴心妄想能路遇神君垂怜呢?”

溟泽摇了摇头:“你非但不资质平平,还勤学苦练。世间修道者有大半皆不如你。”

没有人不乐意挨夸,遑论是如同师长的爱人的夸奖。

旭清平复了一下心绪,环住溟泽腰身,诚实道:“多亏我所遇是你。”

“但你纵使修炼顺风顺水,也享漫长岁月,却仍在做些所谓无用之事。”溟泽说,“旭清,你为什么喜欢我?”

“成为佼佼者,当真有那样重要吗?”旭清回问,“你与师父皆是我命中变数,是我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之根基。为什么此世只许人向前向上看呢?”

“一味向前向上,当真就是好的吗?摒弃过去之人与事,当真就是对的吗?”他顿了顿,“况且,修行之事上,我一日未曾懈怠。”

他这话里颇有几分赌气般的骄傲,邀功讨赏,幼稚得像个小孩儿。

生来不曾继承半点灵力、一切从零开始、还近乎完全荒废了最初十二年的旭清,如今已经站在了他这个年纪可以达到的顶端。

溟泽笑了,她拍了拍他手背,算是安抚。

“我在最初的十六年,做尽有用之事。”她说,“离开浮玉之后,我卯足了劲要与过去的自己决裂,便又努力尝试无用之事。”

“……可是不行啊。”她语气有些困扰,“我渐渐发现,那些有用之事,早就死死缠住我了。我太清楚这世间的标准了,而趋利避害是生之本能。”

忽然想起百年之前,旭清有些黯然:“所以当初,你不过想看我证道。”

那才是符合世间标准的“好”的事情。而她所求,不过亲眼见到他得到最好的。

“我现在也仍然想要见你证道。”溟泽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奇怪——你之证道,于我亦是无用之执念而已。”

“或许所谓有用无用,本来便不该分清。”旭清道,“世人只知高低贵贱,有生来登顶俯瞰万物者,有生而不得一窥青天者,下面的倾尽全力向上攀爬,便是唯一的生之规约。但创世时又有哪一位上古神明定过此种规约呢?”

“此世中人,如我如你,分明都是天生便会爱恨悲欢的。自行捏造的规矩,凭什么倾轧万物本性?世间本如囚笼,万物皆尽困兽。连这点自由,都要自我没收吗?”

他话音落下去,檐外倾盆大雨。

庭中花木皆尽俯首战栗,受风雨摧折,飘摇不定。

“你太幸运了。”溟泽说,“你不但看清了这两端,而且在这二者之间站定了。”

“我太幸运了。”旭清答,“而我想与你共享这一份因你而有的幸运。”

“你定会亲眼见我证道,而我修行之道,是心,亦是你。”

溟泽有片刻不曾动静,片刻之后,她低下头,伸出小指。

旭清会意过来,立时也伸出尾指,勾住她的。她手上并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勾指轻柔却又郑重。

“好。”她说。

漫长的沉默,沉默之外是暴雨滔天。溟泽依在他怀里逐渐平稳地沉睡。

他静静坐了很久,一动不动,直至雨也停了,天也晴了,将至午时。

他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先改变坐姿,缓了缓腰腿的酸麻。等麻痹过去,他轻手轻脚将她横抱起来。

通向那名为“望断”的水池的路,他已经十分熟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抟扶摇上,则成鹏鸟,鹏之图南,止乎南溟。

望断池内盛两冥之水,二水并不相融,某位前任琅嬛君以鲲鹏一族圣物宝珠“砥澜”定之,两冥水变成阴阳鱼状,相持而处。

两冥空相望,可望不可至,故名为望断。

这一池水,配昆仑玉,放能温养她神魂,重塑她身躯,改她的天命。

石门关上时溟泽醒转过来。旭清将她放在置于墙边的半人高的红木柜台台面,教她倚墙坐着。

为她解衣时他手有些颤抖,溟泽似笑非笑宛如看戏,仿佛当事人不是自己。

解到里衣,旭清觉得自己真的不行。

他僵了半天没能下得去手,溟泽也不吭声,忽然支起身子,前倾过来,纤细修长柔若无骨的一双手,轻轻拈住了他衣襟。

赤诚相对这件事便顺理成章自然流畅。

他再次将她揽进怀里,抱着人迈入池中。分坐两处阴阳鱼眼之处,二人相对,其实到底升不起旖旎之情。

池子算不得大,可她所处恰恰是他触手不可及的地方。她深深凝望他,又静静垂下眼睑。

分明他视线中她垂落的眼睫都根根分明——然而不可及。

他忽然想再多握住一次她的手,只要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可是池边光华升腾流转。

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颈下白玉被牵引而起,漂浮空中。云雾倏忽倾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归于阳而魂归于阴。」达成这一句话,原来只需这一霎那而已。

这是第一日。

至亲至重之人离开的第一日。

旭清失去她的第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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