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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日月记》第二十九回 拯救大兵瑞恩 (Saving Private R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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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萧杀过处我意怅!朱参谋,读官家手诏……”岳飞雄壮的背影定在堰城城头最高处,面北背南,纹丝不动,看不见任何表情,亦听不出任何情绪,短短两句话,道尽“杀”与“仁”的战争大局观,相比较“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一呼励天下,这才是这位绝世统帅的真实心境吧?而一个“读”字,又代表了岳飞对赵构小儿的看法,这位“君”的圣旨,确实不值得“宣”。

跟言简意赅的岳飞呆久了,朱芾也废话少说,择其重点道:“全军为上,止兵回师,轻骑来见!”

肃立城头、习惯长驱猛进的众将一片默然,对官家手诏并无诚惶诚恐的礼数,只是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岳飞的背影,军中能对圣旨做出应对的,也只有最高统帅。

他的目光越过岳飞的背影,投向一片金黄平坦的大地,堰城就像矗立于这一片平川上的孤城,或许,他比左右的将领更能理解此刻的岳飞: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金军弓劲马肥的时节,而岳家军现在所处的中原平原,正符合大金上层密谋已久的将宋军主力“诱至旷野聚歼”的有利地形,可谓得天时、地利。而素怀滔天猛志的岳飞,正是要以其之道,还其之身,达到彻底摧毁金军士气的目的,一举收复故土,进而一统南北。第二道班师诏却来了,不过这次,没有人帮岳飞矫诏,忠君还是忠国忠民,真正的决定权,就在岳飞之手。

作为大金奸细的秦桧夫妇,其宰相的省札,对位高权重的方面大帅并无效力,唯一的手段就是请动居危思安的赵官家,远策金军。秦桧已经配合的甚好,刘锜部留驻顺昌,既不违诏北进,也不奉旨南撤,对岳家军的支持只是心理上的,而张俊军在占领宿州、亳州之后,在百姓的列香花迎军中抢掠一番,就退兵班师。中部战场上的岳家军,逐步变成众皆预见的孤军深入,打的胜仗越多,收复失地越广,兵力就越分散,形成被各个击破的不利局面,这也是岳家军停止全面推进,向开封附近的颍昌集结的原因。秦桧请出的班师诏正是要扼住岳家军的攻势风头,打击岳家军士气,令大军在回师中被金军歼灭。作为赵构,则以为班师一不至于大败覆国,二不至于全胜迎回旧皇帝,又免除大将功高震主的威胁,一举三得,遂与秦桧一拍即合。殊不知一旦岳家军被歼,大宋离覆国就不远了,赵构亦知此点,故有全军为上的话,然大兵在外,岂能尽如圣意。

三日前,他与杨再兴、岳雲奉令率领全骑兵编制的先锋营,急驰岳飞亲驻的堰城,保卫只有少量亲军随护的大本营。几乎同时,金兀术也得到岳家军大本营兵少的情报,率领十余万主力部队星夜赶来,企图一举摧毁岳家军统帅部。尚未完成集结的岳家军各部闻讯,除了岳飞严令不可妄动的颍昌王贵部,其他如淮宁张宪部、牛皋部纷纷驰援堰城,却在时间上已慢了一拍。堰城之战的意义,已不亚于后世二战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

此刻堰城岳家军,连火头军都算上也不过近万人,谁都知道,这将是一场以寡敌众、前所未有的硬仗,就连对大英雄最有信心的他都心中嘀咕,急调附近的圣军往堰城集结,却也是杯水车薪。

就在恶战前夕,却收到了赵构的班师诏,而且全军上下传遍了,军心士气已经受到影响,这道圣旨的杀伤力,甚至比金军的大兵压境还厉害,万里之外的秦桧,无意中和主子兀术做了一次绝妙的配合。

岳飞如果现在撤兵,至少可以避免本来就对比悬殊的一战,保存实力,但是,岳飞渴望已久的与金军主力骑兵主动对决的机会,就要变成回师中的被动挨打,这其中的厉害环节,岳飞又怎会想不到。

阳光也开始刺眼,金黄色的天际隐隐出现一根长长的黑线,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怎么会看不出那是骑兵迫近的痕迹,在这时间、这地点出现的骑兵,除了大金铁骑,还会有谁?

岳飞亦在此时做出了决定,双臂一争,背后的战袍哧啦裂成两片,众将为之一震,定目仰望……他心神猛紧,胸口陡麻,几乎要大叫出声了,两道激情澎湃的目光死死盯着大英雄肌腱突起、伤痕交错的古铜色后背,四个深入肤理的红字在灿烂的阳光下耀眼无比——“尽忠报国”!

原来后世一直流传的岳母所刺的“精忠报国”其实是“尽忠报国”,这一字之差的四字从此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灵中,刻在他的脑海中,就在他有所反应之前,海啸一般的呐喊就已经冲出他的嘴、冲出众将的嘴、冲出城头上所有兵士的嘴,汇成气吞河山的求战誓词,回荡在堰城的上方,直嚣云霄,岳飞没说一句话,就用一种独特而坚决的方式,将班师诏的消极影响化为大战前的总动员!

“摆地形图!”岳飞走入众将之中,早有亲卫周宏带几个小校搬来大小石头,就在城头兵道上摆开了堰城周围的地形图,城外的大地上,正有数十道骑尘自各个方向往堰城这个中心接近,那是岳家军分布各要点的侦骑。

“报!金军大队步骑已过小商桥!”

“报!金军铁浮屠现身十里坡!”

“报!金军一部轻骑逼近五里店!”

“报!金军前锋马军万余距堰城仅二十里!”

……

按由远及近的顺序,代表金军的黑旗插遍了堰城北、东、西,形成一个扇面的半包围圈,岳飞神情保持一贯的沉毅,众将则眉头紧锁,谁都看得出来,形势十分严峻,兀术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将十万大军在一日内渐次投入战场,呈梯形攻势,欲利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打一场消耗战,将堰城岳家军在金军最擅长的“更进迭退”战术中消耗殆尽!而增援的岳家军最快的也要在两日后才赶到,众将的心中如弓弦绷到了极点,在女真骑兵最有利的时节和最有利的地形,宋金两国第一次真正意义的骑兵会战即将拉开序幕。

“金前锋至,汝,领背嵬军出战!”岳飞的第一道目光射向了自己儿子岳雲,背嵬之名,始于西番,意为“背酒瓶”,为大将亲军之号,皆军中最精锐者,亦承担最艰巨的任务。

岳雲抱拳上前,接领令箭,岳飞看着长子,出现了须臾的情绪波动,同样有子的他从大英雄眼里看到了舔犊深情,也看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更看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愧疚,因为岳飞说出了下面一句话:“必胜而后返,如不用命,吾先斩汝!”

“得令!”二十二岁的岳雲明亮的眼睛看着父亲,眉宇间挥不去一抹对父亲的爱,还有身为其子的无怨无悔,以百死不回的毅然转身就走,好小子,如果不死,必是第二个岳飞!

后世的他已经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与子,后世的父亲可以为为儿子做一切事,但决不会将自己的儿子送到危险的地方,他今天看到了,他看到了一个伟大的人格,两颗勇敢的心!

“兀术大队至,汝,领游奕军出战!”岳飞的第二道目光投向了未来的妹夫,二十八岁的杨再兴上前一步,浑身散发着逼人的锐气,岳飞无比惺惜地瞪住杨再兴,“万中取敌首,教兀术丧胆,乱其军心,非汝莫属!”

好兄弟,如果不死,必是又一个绝世统帅!他从背后凝望着杨再兴接令而去的背影,心神不定,跟岳楚雨中相认不过八日,最大的后果是他无法再面对杨再兴,而岳楚亦没露面,他知道她在岳雲营中。仿佛有默契似的,杨再兴也没有跟他单独相见,可是救杨再兴的决心早已无比坚定,他看着地形图上的小商桥,距堰城不过一日路程,心中判断小商桥之战就在眼前,甚至有可能就在这一场大战中,因为他记得杨再兴是撞上金兀术大军误入小商河的,而杨再兴现在的任务就是牵制兀术亲军。

他正琢磨着是事先提醒杨再兴留意小商河呢,还是跟着杨再兴并肩作战以便随时相救,不期岳飞的第三道目光投向自己:“铁浮屠至,汝,领先锋营出战!”

他精神一振,怎么老是游走在历史与现实的边缘,现在老子已是岳家军的一员,而且是深受大英雄器重的一员,他昂首挺胸地站出来,只要好好表现,就可以彻底取得岳飞的信任,那时就可以寻找合适的机会,力谏岳飞不理那催命的十二道金牌,继续北伐大业。他心中已有信心,因为通过这两次对待班师诏的态度来看,岳飞绝非愚忠之人,而是把国家和民族放在第一位的人,最大的心结消除,他现在最担心的人就变成了杨再兴。

“铁浮屠乃敌之灵魂,一溃则全溃,此战胜败,系汝一身,红三变!”岳飞语重心长地看着他,解下自己的腰刀,以他加入岳家军之短,受大英雄看重之快,真有点不可思议的事,而这种事,就发生在他身上,不过说实话,对付铁浮屠,他确实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是带领过铁浮屠的明日,虽然岳飞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或许,这就是历史的必然吧!

一个真正的统帅要善于用人,各用其长,在堰城之战的战术部署上,岳飞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至,只点了岳雲、杨再兴和他这三个屈于二级将官的先锋,就成为这场宋金第一次骑兵会战的主宰者!

他蹬蹬蹬下城,左手握紧岳飞赠于的腰刀,他从小就喜欢刀枪,当然,是那些木头做的刀枪,在他的童心里,这些刀枪是男儿的一种梦想,一种保护自己乃至保护天下的的力量,现在,他明白,这其实是一种“守护心灵”的力量。士为知己者死,他胸中升起万丈豪情,岳飞,你无愧我的崇拜、无愧后人的崇拜!

清爽的秋风,像情人的手,扫过金黄的高粱穗,扫过战士们的脸,那一张张被晒的通红的脸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在午后的阳光下半眯着眼睛。

柔顺的战马,像听话的孩子,依偎着静默站立的主人,对身旁诱人的高粱叶不屑一顾,至多咬一咬铁嚼口,抬一抬蹄子,竖着耳朵等候着冲锋的号角。

袅袅的白云,像故乡的使者,飘在苍穹的蓝天上,他深邃的双眼入神地仰望着,沉浸在大自然的美好中,寻觅生命的奥秘。

蓦然,无数的黑点,像地狱的阴魂,撕碎了这美丽的图案,带着恐怖的尖啸,映入他的视网膜,越变越大,越来越近……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灵知自胸口波然冲出肉体的界面,如同一个光速旋转的的大涡流向四周扩散,君临战场,俯视大地,他晋入了混沌大法的最高状态……

灵知与那无数尖啸的羽箭融为一体,顺着发射的轨迹俯冲下去,金黄色的地面越来越近,“他”看到高粱地像波浪一样地翻滚起来,一匹匹嘶鸣的战马如蛟龙出海一般地跃出,马上是一个个手持大枪的岳家军健儿,一马当先者手执一对四棱铁枪,正是小将军岳雲!

“他”看着地面上的岳家军将士越来越近,竟无盾牌防护,心头一缩之间,便见他们手中的大枪一抖,舞成风车一样,“他”和如雨落下的羽箭纷纷撞了上去,伴随着“噼劈啪啪”的金木撞击声,一个个跌落在马蹄之下,亦有漏网之蛇咬中了目标,不少中箭的岳家军战士自马背上慢镜头般地摔下。

“唰唰唰”,灵知又伴随着无数的羽箭飞了起来,不过这次是冲向相反的方向,岳家军的骑射战术竟是如此精妙,冲锋时一人在前舞枪挡箭,一人在后执弓对射,在惊叹中,“他”伴随着岳家军第一波的反击箭雨划过蓝天,又扑回了地面,他看到密密麻麻的大金骑兵,甲刃的寒光和铁兜鍪下一双双惊讶的眼睛,一个独眼的大将狂呼:“举——盾!”

就在韩常变调拉长的声音中,第一支出现在堰城城外的大金轻骑兵部队猝不及防,在岳家军的远射中如雨打枯草,纷纷仆倒马下,这支以女真人为主的前锋部队本以为,宋军必是凭城而战,这座城矮墙败的堰城县还不马到踏平,可一雪顺昌之耻,却没想到宋军竟在离城很远的旷野以骑兵迎战,更没想到印象里不堪一击的宋军骑兵竟能以女真人最擅长的骑射反击,从来只有女真人远射别人而没有被别人远射的,这种心理上的冲击远甚肉体上的打击!

就在一片哭爹喊娘声中,岳雲率领着三千背嵬军冲入了五倍于己的金军前锋中。灵知忽地跃上一位背嵬战士的枪尖上,“他”一点头,有如灵蛇, 顺着对面一名金兵的长矛就钻进去了, 扑地钻入那金兵的咽喉,一团血花暴起,其尸身一头载倒马下。一员女真百人长手举狼牙棒跟着杀到,“他”就往狼牙棒上一磕,白蜡枪杆一弯,顺势弹出去,借对方之力,狠狠扎入其肚中,挑出一大截肠子来,那百人长顿时晕了过去。

见“他”如此厉害,三杆长矛从周围同时刺来,“他”一下摆个三百六十度,同时荡开三杆长矛,连续抖动,指哪扎哪,枪枪不落空,三个金兵又落在马下,在乱踏的马蹄下惨叫翻滚……岳家枪的威力在近身马战中尽显。

“他”不忍心看下去,又慢慢地升起,默默注视着金黄色的大地逐渐变红……此时,大金的后续部队源源不绝地涌来,但他们都停在了战场外围,因为他们见到无比可怕、不能相信的一幕,那数量不多的宋军骑兵在兵员庞大的金军前锋阵中,就如鹿群中的老虎一般,大肆杀戮,如入无人之境,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真铁骑,终于碰上了克星!

一声炮响,无数铜甲鲜亮的女真骑兵簇拥着一面绣金大纛出现了,中间霍然是一员红袍金甲的魁梧大将,其手握长斧,破众而出,蓦然将金色的兜鍪扔向空中,露出虎目鹰鼻的一张大脸,金兀术扬头甩辫,天神一般地举斧高呼:“杀!”

大金三军为之一振,就在四野震动的呐喊声中,黑压压的步骑在十几里的阵线全面展开,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一般奔突而来,要把不够塞牙缝的三千宋军吞噬。

奇兵突起,背嵬军背后的高粱地中旋风般地冲出大队宋军人马,为首者横枪跃马,朗声大笑:“兀术,杨再兴等你多时了!”

灵知就在这时回到了体内,他向身边的将领一躬身:“先锋大人,小人去也!”

“红先锋”眼中掠过水样的柔情和深切的关心:“务必小心!”

“得令!”他翻身上马,一枪一骑,直驱杨再兴率领的游奕军,将兀自按兵不动的先锋营抛在了脑后。他现在的模样是个普通的宋军小校,而那个肩负阻击铁浮屠重任的红三变又是谁呢,自是他的老婆大人——楚月。

他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没有合适的语言,去提醒杨再兴留意小商桥,只有选择跟杨再兴并肩战斗,怀着夺其所爱的愧疚,在瞬息万变的沙场上守护着这个模样与他酷似的英雄,仿佛守护着自己。

成千上万的金兵如潮水般席卷过来,仿佛要荡平前进路上所有的障碍,岳雲率领的背嵬军就如一座不可动摇的礁岛,顽强地将冲刷上来的巨浪粉碎成血红的沫子,而杨再兴率领的游奕军,则如崩裂而下的山石流直冲过来,将金军的一字冲锋阵撕开一个巨大的缺口,直奔那面绣金大纛,要擒贼先擒王,万中取敌首。金军各部也发现了宋军生力军的意图,如同发现肉食的蚂蚁一般围聚上来……被鲜血泼染的金黄色大地上,数量占绝对优势的黑袍金军和斗志被绝对激发的绯袍岳家军战作一团。

阵眼已变成了两个,一边是岳雲的背嵬军吸引了大部金军骑兵,陷于艰苦的鏖战,一边是杨再兴的游奕军扯动兀术的侍卫营和金军步兵,各自以雷霆万钧之势开始了相冲对撼。

一只海青儿在半空翱翔,在它的视野里,广阔的战场上,一处形成一个死亡的大漩涡,正不停地把越来越多的大金将士卷了进去;另一处则如同两股方向相反的逆流,呈一条直线快速接近,即将发生不可想象的碰撞;它却没有注意到,还有一条细细的潜流,从另一个方向冲向两股逆流即将碰撞的交点。

兀术一斧轻轻劈下,一个岳家军游奕战士手中的大枪像脆弱的柴杆断成两截,人从头向下被劈成两半,如泉的鲜血洒在坐骑上,那匹战马一声痛苦的嘶鸣,跪倒在地。

两名游奕战士见兄弟惨死,瞪着血红的双眼扑上来,兀术大斧闪电般横向一划,驱骑从两名游奕战士中间穿过,在兀术的背影中,两名游奕战士的上身从身体上飘下来,竟被兀术拦腰斩断……

杨再兴枪走如龙,骑驱如灵,不停突破层层围堵上来的兀术侍卫,奈何金兵谁都看出杨再兴是主将,亡命拦截。不少压力稍轻的游奕战士,已经抢先跟兀术交上了手,却沦为兀术大斧的祭品。这也是战场上的残酷定律,普通一兵用自己的生命消耗对方主将的战力,让自己的主将留存更多的力量。

看到前方手下的惨死,杨再兴大吼一声,铁枪一抖,将扑上来的三个铜甲骑士荡开,往前一点,挑飞了第四个铜甲骑士……

“轰!”两边的主将终于对上,杨再兴的枪尖与金兀术的斧锋在空中各自划出美丽的弧线,清脆地相交,强大的杀气同时撞在了一起,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周围的宋兵金兵不约而同地散开,随即又投入到面对面的撕杀中。

他身心一颤,嗅到了与集群杀气截然不同的个体杀气,这种百战不回的饱满战气只有绝顶的战将才有,他晓得杨再兴和金兀术已经对上了,他精神大振,化枪为棍,连抽带打,硬着心肠不理身边的生生死死,冲过血花不停绽放的凄艳大地,出现在杨再兴和金兀术交战的地点。

他又惊又喜,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情景:杨再兴人骑飘忽游走,一枪又一枪地刺向定在中间的兀术,金兀术红袍破裂,辫子散乱,一斧一斧地相架,血淋淋的一只耳朵挂在腮旁,狼狈万状,已明显处于下风。而众多上前相救的侍卫不是被岳家军战士所阻,就是冲不进被战气笼罩的战圈。

他看着这位熟悉的故人——昔日的大金头号勇士,鬓角已经白了,比战场更加险恶的政治斗争侵蚀了其强大的战力,在血气方刚的岳家军第一虎将面前,金兀术只有招架的份。

如果将金兀术活捉,那此后的宋金走向就截然不同了,他也不用殚精竭虑琢磨着如何救岳飞、如何对付秦桧夫妇这对奸人了,一个叫人怦然心动的念头生了出来,他拍马上前,大叫一声:“杨将军,我来助你!”

杨再兴忽见一个岳家军战士冲过来,担心他为自己的杀气所伤,本能地一收,已经成为困兽的金兀术就抓住了稍瞬即逝的良机,蓄势已久地一斧劈在空处,大拳一击马臀,战马狂嘶而起,金兀术就借助战马之力,庞大的身体弹射出去,正落在金军阵中。

“兀术休走!”杨再兴顾不得怪他,挺枪追杀过去,兀术手下侍卫忠心尽现,一个个拿胸口往杨再兴的枪口上撞,为主帅争取逃命的时间,兀术已经破胆,跳上一匹马,在其余侍卫的围护下飞也似地往后逃去,金军的阵营随之大乱,强劲的攻势土崩瓦解。

岳家军将士士气大振,震天呐喊着乘胜追击,正势如破竹之际,却见退潮般奔逃的金军人马中,水落石出般地迎出一支截然不同的骑军,连人带马全部披甲,厚厚的铠甲漆黑发亮,铁兜鍪下唯一露出的双目射出冷酷的光芒,一如手中那巨型的标枪……大金的重甲部队——铁浮屠赶到了战场!

身后的堰城响起了撤退的锣声,杨再兴盯着在兀术帅旗下重新整阵的金军,心不甘情不愿地打马后退,自知犯了错误的他紧紧跟在杨再兴的身后:“杨将军,小人上的不是时候!”

浑身沾满敌人血迹的杨再兴释怀大笑:“兀术终逃不出我的手心,兄弟,你很面生,是那个军的?”

“小人是红先锋手下!他令我暂跟杨将军,以尽犬马之劳!他还叫我带了一句话。”天底下也只有他能这么兜兜绕绕,变来变去。

“哦?什么话?”听到“红先锋”三个字,杨再兴的面上浮出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敬佩,有痛苦,还有爱与恨!也幸亏他现在的身份是个小校,才能看见杨再兴的真实表情。

他心中忐忑,莫非杨再兴也看出了红三变的破绽,赶紧道出想好的话:“红先锋说,待到沙场征战后,再与兄弟诉衷肠!”

“待到沙场征战后,再与兄弟诉衷肠……”杨再兴此时脸上现出茫然之态,一反刚刚对阵兀术的英雄豪情,似乎在对他说,又似乎喃喃自语:“为甚么,在一起那么久,加在一起的笑容都没有这几日多……”

他心头一跳,几乎确定杨再兴嘴里的这个人就是岳楚,他自信红三变的扮相,杨再兴一时半会识不破,而如果被识破,破绽就是出在岳楚身上,生性率真的岳楚哪有他这么深藏不露,心情都写在了脸上,身为未来夫婿的杨再兴怎能看不出来,小妮子,你可害苦了我!杨再兴怎么能接受横倒夺爱的情敌派来的人。

“兄弟,你还是回去,不劳红先锋费心了?”果然,杨再兴如此说。

“杨将军,小人不回红先锋那边,就是死也要跟随着你!”他急眼了,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杨再兴看,只是,这颗心,还是红的吗?

“罢罢,你就先留在我身边吧!”杨再兴被他情切之言感动,面上浮出一丝决然之色,“也好,到时我也有话托你带给他……”

他心中大喜,忽又觉得不对劲——“到时我也有话托你带给他”,杨再兴怎么不理他那个“待到沙场征战后,再与兄弟诉衷肠”的约定,难道他想……就在他由喜转惊之际,这时代最令人恐怖的重甲骑军——大金铁浮屠投入了战斗!

金黄色的大地又开始颤抖,对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三角阵,像一个巨型的石碌碡碾上来,所过之处,草稼倒伏,尘土飞扬,气势端的惊人!三角阵的前角,正是遇山平山、遇林拔林的铁浮屠,左右两角,则是灵活机动的轻骑兵,而三角阵之后,则是黑压压亦步亦趋的步军,金军三位一体,缓慢而有序地前进,坚忍耐战的作风尽显,完全把刚刚的败溃抛之脑后。

金军这个阵布得好,在发现单兵作战能力远非岳家军对手之后,迅速变阵,转以密集的骑兵编队冲击岳家军的散骑战法,而岳家军战士一旦被冲散,就将被紧随其后的大金步军以蚁群战术吃掉。这个阵同时吸取了顺昌惨败的教训,在铁浮屠两翼佐以轻骑兵,防备专克铁浮屠的大宋步军钩枪、巨斧队。

好一个临机应变的奇计,他心中赞叹,犀利的目光落在三角阵后高高竖起的一座指挥楼车上,像鸟巢一般的空中望楼里,站一文官装束者,远远的看不清其面目,在兀术军团能代行最高指挥权的,除了“海青双翅”之一的军师哈迷蚩,还会有谁?也只有这厮,才能布出如此之阵。

撤到城根下的岳家军战士迅速在背嵬大旗和游奕大旗下重新集结,大部分岳家军战士是第一次见到铁浮屠的威势,却凛然不惧,面上浮出棋逢对手的兴奋。

杨再兴倒有些担忧地望一眼前方先锋营埋伏的阵地,能不能扼住铁浮屠的攻击,关系到这一战的胜负和堰城存亡,杨再兴在心底道:“老红,无论你是不是那小子,只要你能帮助大帅赢得此战,我杨再兴无论受多大的委屈,也认了!”

杨再兴如果知道先锋营的主将不在其位,正跟在自己身侧,只怕要一枪戳他个透明窟窿。他竟没有丝毫的担心,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历史的预见使他相信大英雄不会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娇妻打仗用兵的本领远在他之上,如果连楚月都对付不了铁浮屠,他再担心也没有用。

他这时满脑子的念头是如何与杨再兴在战场上配合,一举捉住金兀术,那时就能扭转岳飞乃至历史的命运了,这才是“我即历史、历史即我”哩,脑中蓦然转出一个绝妙的想法,突兀道:“杨将军,呆会再打起来,只怕兀术未必有胆再跟你交手……”

杨再兴脸上又一次浮现出他怕见的决然之色:“我便在这千军万马中往来冲杀,除非战死,否则怎么也要捉到他!”

这可不行,他赶紧说出想法:“将军大可不必如此,小人倒有一计,包将军能接近金兀术!”

杨再兴闻言一振:“兄弟快讲!”

他就在杨再兴耳边这般这般一番,杨再兴听了大喜,竟不理敌阵接近,与他一头钻入一片茂密的高粱地中。半晌,他与杨再兴一前一后又钻了出来,两人相互打量一番,同时偷笑,却冷不防被对面轰天价的呐喊打断!

只见那哈迷蚩扬起一面虎旗,战场上的金军蓦然齐声呐喊起来,十余万人的呐喊充天斥地,一时成为战场上的唯一声音,巨锅般地扣向人少声弱的岳家军,三角大阵的前角则像蟒蛇的舌头一样伸出来,做试探性攻击。

只听一声炮响,打破了巨锅的锅底,他的先锋营出动了,两千精锐化骑为步冲出高粱地,前钩枪,后巨斧,直扑上去,就要重演顺昌大破铁浮屠的一幕。

说时迟,那时快,高处的哈迷蚩打出一面龙旗,铁浮屠噶然停住,左右两翼的轻骑兵包抄上来,却是一个请君入瓮的战术,漫天箭雨顿时覆盖过来。

成为众矢之的的先锋营步军不慌不忙,就地结成防御圆阵,以盾挡箭,几乎同时,先锋营的后备马军杀将出来,与金军轻骑兵对上,好个楚月,早算到哈迷蚩这一着,若反应稍慢一拍只怕已吃了大亏。不过先锋营的大半兵力都用来对付铁浮屠,骑兵有限,却听得堰城城头鼓声大作,早已跃跃欲试的背嵬军和游奕军将士再度出击,冲向金军三角大阵。

兀术最倚重的铁浮屠陷入了先锋营钩镰枪与巨斧构成的泥潭中,动弹不得,其余的岳家军战士或角其前,或犄其侧,与金军开始了全军接战。

那金军有了第一回合的教训,更兼有哈迷蚩在高处指挥,那些轻骑兵如风似的来,如风似的退,采用急剧消耗体能的车轮大战,就是不跟岳家军将士硬碰硬,这便是铁打的老虎,也经受不住群狼的连番鏖战。

眼看战场陷入了胶着状态,逐渐往不利岳家军的方向转移,他与杨再兴一前一后在敌阵中冲杀,却到处寻不到金兀术的帅旗,心中分外焦急。

就在最难分难解的当儿,堰城城头一直连绵不绝的鼓点忽然甩个高腔,似要把鼓皮擂破般擂起来,城门大开,一面上书“精忠岳飞”的红字黄旗扬风而起,一员手持铁枪的大将率领几十骑踏尘而出,直扑战斗最激烈的前沿,正是岳飞!

一员掠阵的副将慌忙上前挽住岳飞战马:“大帅为国重臣,安危所系,奈何轻敌?”

“非汝所知!”岳飞用马鞭抽落其手,跃马弛突到阵最前,拉弦搭箭,左右开弓,只听楼车上的哈迷蚩一声惨叫,在空中翻滚着栽下来。

正在浴血奋战的岳家军将士见主帅亲自出马,更一上阵就干掉了敌人的指挥,士气倍增,虎扑猛杀起来,嘴里怒吼:“精忠岳飞!无敌大帅……”

“岳爷爷来了,岳爷爷来了……”金军上下闻声胆落,连连后退。

为稳住军心,金兀术的帅旗终于出现了,竟然就在不远处,他与杨再兴相顾大喜,领着几十骑,冲了过去,金兵们眼见那刚刚大败主帅的宋将扑过来,争先恐后地上前阻击。

“杨再兴来也!”他哈哈大笑,一枪横扫,正欲将挡住去路的几个女真侍卫荡开,却不料那几个侍卫竟不躲不避,挺着胸膛扑上他的枪尖,就在他的目瞪口呆中,他们已经一个个带着胸口的血窟窿,倒在他的马下,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天哪,我破誓了,我杀了女真人了……”

“兀术,这回你跑不掉了!”前方传来一声暴喝,大脑一片空白的他,毫无感觉地看到一名宋军小校出其不意地攻到那面绣金大纛下,撕破众侍卫的保护,将一名红袍金甲的大将夹到自己的马背上,周围的金军顿时大乱。

原来他的妙计是与杨再兴换装,使金兵把他当作杨再兴而全神戒备,而对扮成小校的杨再兴不设防,他的计策成功了,却不知道金兵们因为见识到杨再兴的厉害,自知压根不是对手,干脆毫不抵抗地用生命阻挡他前进……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他终于破了“不杀女真一人”的誓言!

已经西斜的阳光如此刺眼,他下意识用手挡住,却还是产生头晕目眩之感,那血淋淋的枪尖,竟给了他一种解脱的快感,就在解脱感生出的同时,他感觉到一种东西开始离开自己的身体,他接着看到周围一张张的嘴或咬牙切齿,或痛苦咧开,一个个的面上表情变化得缓慢而丰富,传到耳中是是变调拉长的怪声,灵知再次升起,俯视着即将决出胜负的战场:

金军的帅旗已经倒下,“精忠岳飞”的大旗与夹着金兀术的杨再兴遥相呼应,纵横驰骋,二者所过之处,金军像连锁反应般地溃乱起来,铁浮屠在先锋营的钩枪、巨斧下人仰马翻,轻骑兵在背嵬战士和游奕战士的追杀下鬼哭狼嚎,失去骑兵掩护的大金步军抱头鼠窜,宋金两国第一次大规模的骑兵会战,以金军完败告终……

“他”看到大地越来越远,身边飘来是洁白如絮的云彩,本能地想沉下去,然而,灵知却没有回到体内,而是越飞越高,冲出蓝色的大气层,扑入了浩瀚无边的黑暗,“他”看到了瑰丽无比的外层空间,繁星在眼前闪烁,光云在脚下划过,“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前方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吸引着“他”,伴随着一种被投入无底深渊的孤独感、恐惧感,感应越来越弱,就在恐惧张到极限时,“他”炸了开来,变成无数个碎片往各个方向飞去,眼前同时出现了奇异的光、各异的星球和更多的黑暗……

“他”蓦然大悟,这灵知不仅是混沌大法的魂泉,更是与宇宙沟通的力量,已不等同于武学上的“真气”概念,如果真要用一个合适的词来称呼它,可以叫作“原力”——人的“原力”、宇宙的“原力”……老子找到“原力”了,就在他内心狂喜的时候,感应消失了,他一下子“回到”了战场上,愣愣地看着四周欢呼胜利的岳家军战士,心中空落落的,那灵知——“原力”,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在他的体内没留下一丝痕迹,好像从未拥有过!

他如梦方醒,“原力”基于人的信念而生,基于信念的坚持而壮大,基于信念的升华而进化,在他浑然不觉拥有这种力量之后,因为破了“不杀”之誓,信念跟着动摇,“原力”随之离去,就好比一幢大楼,虽然建设的过程漫长而艰辛,但一旦根基破裂,崩塌只是眨眼间的事。一件宝贵的东西,在他刚刚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时候,就失去了它,上天就是这么嘲弄他么?他眼前一黑,从马上栽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渴!好饿!那几乎忘却的生理感觉把他唤醒,他一睁眼看到了自己——红三变殷殷关切的麻脸,在先锋帐里,一愕之后,才记起麻脸下的人是小娇妻,不由拍拍自己的头,怎么反应也迟钝了,他又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看看自己的手,难道混沌大法的功力也失去了,他忽然道:“月儿,打我!”

楚月满眼的莫名其妙,自己的夫君被马摔傻了?不期他又道:“我跟玉僧儿一直有联系!”

“老小子,竟敢如此!”楚月闻言大怒,一耳光打过来,“啪”的清脆一声,那记耳光结结实实地印在他的脸上,他压根来不及反应,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故意被她打,脸上火辣辣的竟不觉得疼,因为他知道,自己被打回了原形,现在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捉住了金兀术,从而扭转了此后的历史,自己所作的巨大牺牲,也算值得了。

“嘻嘻,为夫是说,玉僧儿一直帮我收集情报!”他装出逗楚月玩的狡猾模样,根本不敢告诉她自己失去了功力,“对了,大帅把兀术怎样了?”

“臭小子,又骗人家!”楚月星眸一嗔,有些忿忿不平,“真兀术早已换装逃了,杨再兴则被岳帅责了二十军棍,自家真不明白,杨再兴虽然捉个假兀术,但兀术大军亦因此溃败,乃立下大功,怎地反倒受惩?”

啊,原来不仅自己会掉包,兀术也会掉包啊,真他娘的得不偿失,老子也真他娘的天真,历史岂是那般容易改变的?他懊恼之余,更为连累了杨再兴而不安,想到后世的评书好像也有这一段,不过擒假兀术者换成了岳雲,嘿嘿嘿,又是自己给后人留下了创作素材,他不由苦笑起来。

楚月又幽幽汇报:“自家刚刚冒充你,到帅帐听令,还受了嘉奖,岳帅对你很看重哩。张宪的援军快到了,兀术大军退往临颍,意图分割堰城和颍昌两地宋军,岳帅命岳雲回援颍昌,又令你与杨再兴再为张宪先锋,挺进临颍,寻求与兀术大军再度决战。还有集结待命的圣军儿郎,请示下步行动……”

唉,大战伊始,自己就失去了功力!再为先锋?老子已非那在百万军中来去自由的被动型高手了,还要救杨再兴,自保都成问题,这可怎么办?他的脑袋一片混乱,不想楚月扑入他怀里,泪流满面:“自家杀了好多族人哩,我对不起祖宗……”

“好月儿,是为夫害苦了你……”他这时才省到只想着自己,浑忘了小娇妻作出的牺牲,大手温柔地擦拭着她的“麻脸”,怜爱道,“快结束了,一切都快结束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荒岛陪儿子了!”

“真的?”楚月抬起泪脸,他无声点头,这一切快结束了吗,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何况自己还失去了功力,打死他也不敢将破誓的事告诉楚月,女人都是迷信的,他一直不相信誓言会应验,他的坚持是因为把誓言当作一份爱的承诺,更上升为一种崇高的信念,虽然这种信念最终为现实粉碎,但他依旧相信,这种信念不过是暂时放下,因为他晓得,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只有极少数的幸运者得到了世间最宝贵的爱,还有绝大多数的不幸者在各种渺茫的希望中苦苦挣扎,这“不杀”,就是造物主赋于人类最基本的希望。

自己想救大英雄和杨再兴是不是也是一种渺茫的希望,杨再兴终究逃不过小商河里“万箭穿心”的悲惨结局?他心底蓦然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不是自己的誓言么,怎么会应验在杨再兴的身上,难道是因为自己破誓时扮作杨再兴的模样……天哪,他的额头冒出冷汗,再也坐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月儿,你这个先锋还要当下去,我的事还没完,就叫圣军儿郎秘密尾随我们行动……”

就这么把先锋营的担子仍旧搁在楚月肩上,他还是做那个小校,匆匆赶往杨再兴的大帐,天已大黑,各营的岳家军将士仍举火把忙碌——收押俘虏,清点战利品。

明亮的油灯下,挨了二十军棍、趴在床上的杨再兴一见到他大喜:“兄弟,我正要派人去红先锋那里找你呢?对了,我还不知兄弟的名字呢。”

“杨将军,在下……孙悟空!”他还真不含糊,完全把自己当作那猴子了。

“哦,孙兄弟,我俩可是配合绝妙啊,只可惜兀术那厮……哎哟!”杨再兴牵动了伤处,痛得叫一声。

“杨将军,都怪小人出的馊主意,连累你受罚了……”他满脸惭愧。

“不妨事,些许皮外伤,卧两日便好了!”杨再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起各军各将在战场上的表现和收获,尤其推崇红先锋的大破铁浮屠,那神情,压根不像谈论自己的情敌,杨再兴到底有没有看出破绽啊,他还以为自己多心了。

就在这时,两位身披战袍的将领掀帐进来,他一看,赶紧恭行军礼:“小人见过大帅、三相公!”

原来岳飞身边的副将竟是岳楚,两人雨中相认后的第一次见面,竟在杨再兴帐中,他心潮浮动,见岳飞伸手制止杨再兴下床行礼,他忙按军纪退到帐门口守卫,帐内情景一目了然。

“五哥,干嘛把杨哥哥打成这样?”岳楚不满地瞪了岳飞一眼,捧着一个药匣走到杨再兴的床前,那心疼的表情,一如楚月对他,他心中没由来一酸。

“妹子,军法所定……”原来岳飞排行老五,故被亲族称为五哥,不善言辞的岳飞被岳楚一抢白,嗫嚅作难,一反三军面前的威严,对这个妹妹的疼爱溢于言表。

“岳姑娘,不要怪大帅!”杨再兴为岳飞解围。

“拿药来!”岳飞不再多说,俯到床前,解下杨再兴的裤子,红肿的屁股露出来。

楚月毫不扭捏地立在旁边,为岳飞端药,倒是杨再兴的俊脸红得像红布一样,又尴尬又感动:“大帅,末将都唤了军医了,不劳你亲手抹药!”

岳飞像没有听见一样,弯着腰,仔细地为杨再兴敷好药膏,才抬头擦擦额头的汗水:“好好养伤,来日为国杀敌!”

杨再兴看岳飞的眼神一如他的眼神,坚毅地点点头:“不负大帅教诲!”

岳飞转身便走,岳楚则迟疑地停下脚步:“五哥,你先走,俺还有话跟杨哥哥说!”

岳飞微微一笑,将帐门放下,乘夜色悄悄而去。门外看不到帐内情形的他,一颗心毛躁得像被猴子乱抓,可是混沌大法的功力已失,他的耳目跟普通人没有区别,根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而他直觉岳楚要讲的话,事关自己、杨再兴和她三人的未来,如何能忍住不听。

他灵机一动,悄悄转到帐后,拔出腰刀,在杨再兴的床后割出一条小缝来,将耳朵贴了上去,里面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

“杨哥哥,还疼么?”是楚月的声音。

“岳姑娘,多谢关心!”杨再兴的口气有点生分,不像对未来妻子说话。岳楚似乎也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杨哥哥,还记得那晚俺们一起看星星么?”岳楚在唤醒曾经的美好回忆。

“我怎会不记得?”杨再兴的情绪出现了波动。帐外偷听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下作,人家两个是有婚约的,自己算什么?

“记得俺跟你说过,这世间的男女,就似天上的星星,有缘分的两颗星星之间,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岳楚像跟情郎说悄悄话。

“三姑娘……”杨再兴被岳楚带入了回忆,柔情地叫了一声。

“杨哥哥,俺一直相信,两颗星星一旦牵在一起,就一辈子也不分开了。”岳楚的话同样唤醒了他与她相识的经过。

“你说过……”杨再兴的声音有点沙了。

“可是,有一天,其中一颗星星消失了,在原地又出现了一颗新星星。”他隐隐猜到岳楚的用意了。

“……”杨再兴似乎也猜到了岳楚的用意,不再接话。

“于是,这两颗星星就牵在了一起,没变的这颗星星呢,以为可以将新星星当作消失的星星,可是直到有一天,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岳楚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中带着甜蜜。

“莫不是那颗消失的星星又出现了!”杨再兴忽然接口,声音充满了苦涩。

“杨哥哥,你怎么知道?”岳楚话音一震,他也身子一震,杨再兴果然还是猜到了。

“岳姑娘,你不要再说了,听我说一句好么?”对岳楚的称呼又变回去,杨再兴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痛楚。

“杨哥哥,你说、你说……”岳楚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楚楚可怜。

“岳姑娘,我喜欢你,但我更喜欢你开心的模样!”杨再兴的声音洒脱起来,仿佛终于吐出憋在心底已久的一句话。

“杨哥哥,俺知道你的好……”岳楚现出感动的哭音。

“岳姑娘,待到沙场征战后,再与妹妹诉衷肠!”杨再兴把他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转给了岳楚,他又一次听出了决然。

“也好,等仗打完了,再与你说,杨哥哥,你歇息吧!”岳楚不忍再说下去,只有赶快离开。

“孙兄弟,代我送送岳姑娘!”杨再兴还记得他在外面呢。

“哦!”他转到帐门处,心中亦在这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岳楚出来了,他打着一个火把上前引路。

小妮子真是有点魂不守舍的,连他故意带错路都没发现,到了一个无人的拐角,他转过身来:“三相公,且停一下。”

岳楚奇怪地看着这杨再兴帐内的小校:“甚么事!”

“小月,是我——明日!”他现出真声。

岳楚一愣之后,旋即扑入他怀里:“明日哥哥!你怎地又变个模样?”

这里可不是亲热的地方,他赶紧踏灭火把,拉岳楚到暗处:“说来话长,先说要紧的事,杨将军应该已经知道我俩见面了!”

“是啊……”岳楚自然也看出来,“本来人家想跟他说……”

“说甚么?”他虽然猜到岳楚想说什么,但还是要她亲口证实。

“说……”岳楚垂下头,扭捏地玩弄着袍角,用蚊子般的声音道,“人家想跟杨哥哥解除婚约……”

“小月!”他感动莫名地拥住岳楚,他还没给她任何的承诺,她就已经表明了心迹,他终于吐出了迟来的告白,“等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带你走,到一个只属于我们的荒岛上去……”

“明日哥哥……”岳楚的眼角留下了两行清泪,终于等来了这简单的一句话,之前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化为滋润心田的甘露!

“不过我俩先要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双手捧起岳楚的肩膀,郑重地说出自己的担心,“我感觉杨将军有求死之心!”

“这可如何是好?”岳楚亦是个聪明女子,想到杨再兴刚刚的表现,确是有迹可寻,不由花容失色。

“小月,唯一之计就是阻止他上战场,然后再劝慰开导他!”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五哥令他为先锋,军令如山,无正当理由,更改不易!”岳楚皱起了眉头。

“小月,你见识到我易容术的高明了?”他的嘴角浮出微笑,易容术是脸越粗越好做,所以楚月冒充红三变容易,不过要想冒充英俊的杨再兴,也只有与杨再兴酷似的他才不显破绽。

“明日哥哥,你是想……”岳楚心有灵犀,猜到了他的意图。

“不错,等大军出发前,你再来见杨将军一次,到时我俩如此如此……”他心里不由对自己的妙计都佩服几分。

两日后,张宪、牛皋等部先后赶到,按岳飞军令,由张宪领军,以杨再兴、红三变为先锋,向兀术退守的临颍进军。

出征前夜,岳楚按他计策,一身女装,俏生生地来到正先锋大帐,整装待发的杨再兴见她前来送别,喜形于色,急令暂充亲兵的他看座。

岳楚的眼神跟他稍碰即转,显然不太适应做这等阴谋勾当,他倒是轻车熟路,一面倒水一面跟她使眼色。失去混沌功力的他,自知不是岳家军第一虎将的对手,也只有岳楚有机会也有能力制住杨再兴,从而让他冒充上阵。

“孙兄弟,你也一起坐坐吧!”杨再兴的表情怎么也有一点狡猾,他以为自己在油灯下看花了眼,怎敢跟人家道别的未婚夫妇掺和,识趣地走到帐外,心道,小月,就看你的了。

未几,帐内传出杨再兴的一声哎哟,他心中大喜,岳楚得手了,掀开帐门就进来,不料脖子一麻,浑身就僵住了,只见杨再兴转到面前:“明日大哥,多有得罪!”

啊,杨再兴怎么识破他的伪装,还安然无恙?就在又急又惑中,他被杨再兴抱上了床,只见一脸羞恼的岳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他,两人的眼神交流着,都有一肚子的疑问,却无法开口。

杨再兴拍着双手,顽皮地看着他俩:“岳姑娘教我的两手点穴功夫还真管用,还有那天所敷的药膏更管用,我当时就能下地了,跟在你们后面,而你们一丝不觉!”

原来如此,杨再兴以其之道,还其之身,也作了一回小贼,正好窃听到他和岳楚的密谋,岳楚则脸一红,咬住了下唇,显然想到与他亲热的情形被尚未解除婚约的未来夫婿全看到了。

“明日大哥,岳姑娘,我晓得你们是好意,可是杨再兴自跟上大帅以后,就决意以身许国,这几年,每一次从战场归来,就跪谢上苍又多给了我一次报国的机会,上苍待我不薄,更给了我一段永生难忘的柔情,杨再兴就是死也瞑目!岳姑娘,明日大哥,我跪谢了!”杨再兴说着跪在床前。床上的岳楚和他早已泪流满面,问世间,情为何物?上天,你为甚么要如此捉弄我们三个?

“明日大哥,好好对岳姑娘!”杨再兴铮铮抛下最后一句话,长身而起,吐出一口英雄气,抓起盔甲兵器,转身大踏步出了先锋帐!

不要走,你会战死小商河的!他几欲崩裂的泪眼拼命钩着杨再兴的背景,那一刻,他看到了一种只有盖世英雄才有的气概,或许,只有勇斩情丝的好男儿,才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真英雄吧。

杨再兴走了,就这样抛下跟自己尚有婚约的女子和她忘不了的男子,还亲手把他俩送到同一张床上,他知道那种彻入骨髓的痛苦,就如当日他用一颗小石子成全了他俩一样。

岳楚躺在他的身边,惶乱的眼神好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本来普通的点穴她可以轻易解开,偏偏杨再兴用了她的独门手法,连她自己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待穴道自解,看来要等到天亮了。不过这先锋帐士卒不敢随便闯入,否则被人发现她与一个陌生男子同床共枕,羞也羞死了!

杨再兴的一番话解脱了他们三个人,也让她感动和感激,凭心而论,杨再兴各个方面都胜过躺在身边的他,但她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只顾自己风流快活的小贼,他在海州的所为乃至叛金、隐匿、再起,她都时刻关注,若他一直死心塌地做个金贼,她只怕早已嫁给了杨再兴,可他总在她伤心绝望的关头又给了她一线希望,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他能清清白白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样,她就可以不顾一切地跟他走,甚至不计较名分……

算起来,这是他与岳楚孤男寡女共度的第三个夜晚,第一夜是在那吃人的驿馆,第二夜是在黄天荡上的兀术大船,不过那两夜都是对他的煎熬,这一夜也不例外,他挨着她,她挨着他,并头而卧,鼻息相闻,却又彼此动弹不得,开口不得。

处子的体香一阵阵袭来,他半点旖念也无,因为外头不时传来军队调度的各种号令,杨再兴显然要率先锋营连夜出发,扮成副先锋红三变的楚月自要同行,如果杨再兴遭遇不测,只怕小娇妻也难幸免,那自己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日妹么的,若非失去了“原力”,老子又怎会木头似地躺在这里,天意乎?再怎么急也没用了,只有等待解穴那一刻的到来,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外头逐渐安静下来,先锋营已是兵去帐空,岳楚由开始的难堪、惶恐逐渐转为娇羞、情切,水汪汪的星眸斜睨过来,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面对岳楚的似水眼神,他心头的烦躁开始消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事来明日当,老子就放下一切,享受这一刻的人生甘露吧,他的眼珠动了一动,与岳楚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痴痴相睨,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岳楚的手指也动了一动,两人的手指先勾在了一起,然后是手掌,然后是……最后两人的唇碰在了一起,穴道自解了。

“明日哥哥,我们快去救扬哥哥!”岳楚娇喘着躲开他的唇,他能感觉到她的炽情和不舍,不由想到失去原力的自己一旦走上战场,已没有任何把握能活着回来,这是每一个战士必须面对的命运,包括杨再兴,也包括自己,这场战争不是他的,可是他最后的梦想在这里。

万一真的回不来了,可不想给历尽波折破镜重圆的自己和岳楚留下最后的遗憾!他于是又做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决定,在岳楚耳边道:“小月,我们还有一点空暇,我有方法能最快赶到前沿,你先等我一会儿!”

他跑出大帐,天已微亮,外头空无一人,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顶帐篷留在原地,他自怀里掏出一个铁哨,放在嘴边,鼓足一口气吹起来,失去了原力,他连召唤神鹰大灰的啸声都发不出,只有借助铁哨。离开海州后,大灰一直在空中遥随着主人,这下派上了用场。

每次他发出召唤,大灰都会在大约一注香后出现,这时间够了,他又掏出一把粉末,在脸上一抹,恢复了本来面目,他要以一个真实的自己来补偿岳楚的真爱!他返身回到帐内,看着新娘般垂头坐在床前的岳楚,粗鲁地将她抱起来,横放到床上,岳楚已明白他要做什么,无限娇羞地闭上眼睛,轻轻唤了一声:“明日哥哥……”

巫山云雨,落瑛缤纷……他与大灰在云中穿梭,兀自回味着与岳楚短暂而甜蜜的第一次,蓦然大灰双翅一振,俯冲下去,他唯一没受影响的锐利眼神已看到了地面上的恐怖情景:金黄色的原野上,无数披甲步骑如蝼蚁密布,滔滔叠涌,根本分不清是宋兵还是金兵,一条蜿蜒的河流布条似的伸向远方,莫非就是小商河?

大灰在一个被重重包围的高岗上空盘旋起来,他看清了下方的旗帜,心中一喜,是自己的先锋营,哈!追上杨再兴了,他示意大灰降落下去,下方已经传来了欢呼声,更竖起了一面“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啊?圣军也在这里,他越降越低,看到了地面上相迎的“红三变”等先锋营将士、艾里孙等圣军战士,也看明了形势:四面包围的是大金的步骑,不过有楚月的指挥,又占据了有利地形,再加上增援的艾里孙的三千圣军儿郎,先锋营足以跟金军对峙到张宪大军的到来。

他降落到高岗上,却没看到杨再兴的身影,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赶紧问楚月:“杨将军呢?”

楚月有些气鼓鼓地回答:“杨将军非要率领三百骑军为前哨,我怎么劝也不听,现已失去联络!”

啊也!三百人面对十万金军,杨再兴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他顾不得与圣军儿郎招呼,就让楚月取自己的战甲来。

在箱底压了好久“齐天大圣”绣金旌旗又高高拉起了,他戴上雉翎紫金冠、披上锁子黄金甲,擎起了如意金箍棒,就在如雷般的欢呼声中,恢复了齐天大圣的真身,也恢复了不少自信,“我亦传说,传说亦我”——老子应该是死不了的,他与大灰再次飞起,冲向金骑遍布的北方。

不好,风起云厚,要下雨了,大灰的翅膀一旦受潮,就飞不高,而且他身上又增添了金甲的重量,正担心间,大灰在空中一个斜转,往低空掠去,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这场大雨虽然降低了大灰的飞行高度,却也避免了他被地面的金军发现,他用手搭在额前挡雨,四下搜寻着杨再兴的踪迹,而地面的金军也越来越多,还夹杂着不少铜甲侍卫,果然是兀术亲率的主力。

大灰此时已经飞得很低,被雨淋湿的翅膀也扇得很费力,却没有主人的命令不敢降落,他在纷杂的雨声中隐隐听到前方传来激烈的厮杀声,一条河流豁然出现,更出现了仿佛置身梦中的熟悉一幕:

人、人、人!除了人还是人!

杀、杀、杀!除了杀还是杀!

血、血、血!除了血还是血!

一条冰冷的身影在漫地遍野的“人”中如入无“人”之境,“杀”来“杀”去,“血”流成河,“血”染大地。

那条身影是如此的眼熟,以致于他的目光只顾随着其移动而不注意周围的环境,饶是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身处一个很大的战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战场,那些哭天喊地的人是宋兵、金兵,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兵,他能感觉到这战场的残酷,因为他的心是如此的冰冷,他只想看清楚这逢人便杀的家伙到底是谁,他真的很想看清楚!

不知“杀”了多久,那条身影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从血淋淋的脸上绽开雪白的牙齿,那笑容是如此的恐怖,他的手脚渐渐冰冷,虽然对方被鲜血糊住的五官有些失真,他还是认出来了,他看到了“自己”……不!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杨再兴!

但见杨再兴周围尸如山积,血若川流,不知杀了多少金兵,而跟随的三百宋骑也不见一个,想是都战死了,还好,杨再兴还活着,上天给了他一线机会。可惜大灰只能带起一个人飞行,他只有选择地面突围这条路。

他一个跟头落在杨再兴的马前,人为血人、马为血马的杨再兴已经杀红了眼,挺枪就刺,好在他原力虽失,行者棍法犹在,一个“破枪式”挡住,急报家门:“杨将军,我是明日!”

“明日?”杨再兴一面在脑海里把明日这个词清晰,一面回马一枪,干掉了一个抢上前的金军百人长,声音陡然一定,“是明日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将军,我们先冲出去再说!”他顾不得解释,如意金箍棒一扫,砸飞了两个欺他步战的金骑,夺下一匹马,翻身骑上。

四顾茫茫,到处是金军骑兵,不知该冲向何方?雨天泥泞,金骑不便驰骋,却一个个上前送死!他与杨再兴毫无惧色,冲撞厮杀,又不知杀了多少金兵……四处流淌的雨水都变成了血水,马蹄践踏的泥浆都变成了血浆,以至于两人驱马过处,被杀破了胆的金兵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只是远远地围住呐喊,再无一人胆敢上前接战。

浑身都已挂彩的他与杨再兴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也停马稍歇,一面探讨往哪个方向突围,他自牢记避开小商河的方向,突然发现金兵的包围圈不仅没有收紧,反而越扩越大,不由想到那个万箭穿心的毒誓,他惊觉大叫:“杨将军,我们快贴上去厮杀!”

却已迟了,一声梆子响,箭矢漫天而至,分不清是箭还是雨,他一个“破箭式”护住自己,座下的马已经中箭倒下,他顺势站到杨再兴马前,保护两人的最后一匹马,杨再兴一杆大枪一圈圈乱抖,凛然不惧。

“冲!”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喊一声,顶着箭雨冲向最近的金兵,那处金兵早有准备,齐刷刷后退,如此连冲几次,徒劳无功。

难道老子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他舞棍挡箭的手已经麻木了,相信杨再兴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绝望的关头他想到自己还有天上的救命稻草,他尽力发出召唤大灰的清啸,这么近的距离它可以听到的。

“杨将军,你先跟它走!”他百忙之中向杨再兴大叫,看到一只大鹰在头顶盘旋,杨再兴知道了他的用意,两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机会,但只能有一个人能逃生,因为失去同伴的协助,剩下的一个人决计支撑不了多久。

“明日大哥,你先走!”杨再兴坚决地护住自己,不让大鹰伸出的爪子抓住。大灰发出焦急的鸣叫,在箭雨中几番起落,却无法抓起杨再兴。

他目眦欲裂,也根本无法做到一个人逃命,这一对模样酷似的情敌,在沙场上结下了同生共死的天地豪情。却听一声哀鸣,大灰坠落在马前,几支利箭穿身而过。

“不!”形同兄弟的大灰死了,他发出悲愤的大叫,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裂,他的手一滞,右肩一凉,被一支利箭贯通,火辣辣的,竟不觉得痛,他又一声闷哼,大腿上被两支利箭对穿,啊,好爽的感觉!他跪倒在地,自己要为最后的梦想献身了,手中的竹棍落下,三支箭钉在了他的背上,钻心一痛,这就是破誓的代价么?他的思维渐渐模糊,什么不杀大业、什么齐天大圣、什么历史即我、什么传说亦我……都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现在梦已醒、人将死!

“明日大哥!”杨再兴扔下手中枪,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跟前,挡住他的前胸,张开双手,迎向漫天箭雨,在他残存的意识里,那些利箭像跳动的音符一样融入杨再兴的身体,而冒出的鲜血随即被雨水冲刷下来。杨再兴回过头,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用大手将插在身上的利箭一根根掰断……

“兄弟!”他的脑海里就永恒记住了杨再兴的最后动作——一面微笑、一面不停地掰断插入身体的利箭,插在杨再兴身上的箭越来越多,那两只大手就保持着掰箭的姿势,逐渐不动了……

他的背上也陆续插满了洁白的羽箭,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站在面前变成羽人的杨再兴,两滴热泪从眼角滚落……

大雨停了下来,金军也停止了放箭,看着两具一跪一站的尸体,就像两朵美丽的雪莲花绽放鲜红的原野上,没有人想上前取下两人的头颅,也没有人发出胜利的欢呼,刚刚喧嚣的战场呈现一片难得的详静,这样厉害的宋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视死如归的宋将,他们更没有见过……一个金兵下马,跪在血浆中,又一个金兵下马,跪了下来,越来越多的金兵跪在两具尸体周围……

雨后的天空澄净而湛蓝,骄阳温柔地抚摸着刚被血戮蹂躏的大地,一片黑压压撤退的金军大潮中,自发形成一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净土,每个路过此处的金兵,都向净土上的两朵白花行投以崇敬的目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口号自此在金军当中流传,并且流传到后世。

金军方过,大队宋军追击而至,他们看到了这悲壮绝伦的一幕,顿时停了下来,阵群中抢出数十人。

“明日!”一个麻脸将领首先抱住了跪着的尸体,发出凄绝的女声,昏厥过去。

“大圣哥哥!”一群义军打扮的战士纷纷哭倒在旁。

“杨兄弟!”一个黑脸将领呆呆看着站立的尸体,大叫一声,眼睛一闭,栽倒在地。

“杨先锋!明义士!” 一位俊朗的白袍大将在两人尸体旁跪了下来,所有的宋军也跪倒在地。

“大圣哥哥好像还有一口气!军医、军医在哪……”那群义军忽然有了发现,纷纷大叫。

第二日中午,就在杨再兴战死的地方,岳飞率领三军祭奠这位创下不世战功的虎将,并亲手点燃了火化杨再兴战尸的薪柴,当军士从杨再兴的骨灰中捧出近两升箭镞时,三军恸哭,岳飞沧然泪下,拿起杨再兴的铁枪,在一块大石头上刻下“杨再兴之墓”五个大字。

傍晚时分,在杨再兴的新墓旁,一位披麻带孝的清丽女子悄悄而至,未语泪先流:“杨哥哥,俺来看你了……”

后人有诗吊曰:小商桥畔将星坠,夜半凄凉泣孤魂,未受半点君恩露,先化飞萤向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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