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要吃……要吃啊?”王老爷子心里发怵,暗说:“好家伙,要命吧,别吃出毛病来……”
季氏夫人满怀希冀,连连催他快吃。
“这东西,哪来的?”
“菩萨赐的!”夫人无比雀跃。
老爷子一听越发害怕了。二夫人三夫人在一旁窃窃私语,等着看热闹。他情知推脱不掉,悄悄对一旁伺候着的管家王普使个眼色。
王普眼珠一转,已会其意,立时出门去请郎中。
老爷子便开始引经据典,一会说要先斋戒沐浴,一会说要祷告天地,杂七杂八拖了大半刻。夫人耐不住,渐渐光火,他估摸着郎中差不多也该到了,这才咬牙一口把药吞下肚。
不一会儿,老爷子上吐下泄。
请来的刘郎中给他把过脉,说是无妨无妨不打紧。刘郎中穷而傲,心道:“换了我配付泄药你吃吃,也就这德性。”掉头便走,方儿不开,诊金也不要。
一边哼哼唧唧:“在下悬壶是济世的,没工夫陪你们玩过家家。”正是老大的不爽。
一家子这才松了口气。
正如所言,老爷子午后已然行动如常,不免也存了丝丝盼头,入夜早早便溜进季氏房里。
夫人直拿纤纤玉指戳他脑门,啐道:“死相!”
尔后旖旎风光自不待言。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不久季氏已渐感身子不适。给刘朗中一切脉,“恭喜恭喜!夫人有喜了!”
夫人大喜过望,一家人欢欢喜喜备齐五牲去城隍庙还愿,出资为菩萨镀金身葺庙宇不提。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分娩那晚,全城百姓目睹异象——城东王员外府上,一道霞光冲天而起,直贯霄汉,星月霎时黯淡无光,久久不散。
一声婴儿初啼在房内响起,驱散了中年文士满面的愁云,半生的遗憾。
“大喜,大喜呀!王老爷,是位公子……”
他不待接生婆说完,已抢进屋内,自满室霞光萦绕中抱起初生的大胖小子,不觉喜极而泣。
夫妇二人生恐宝贝儿子养不大,刻意取了个卑贱的名字——单名“乞”,另取表字“子玉”。
自是珍若珙璧,呵护已极。
二夫人三夫人瞧着邪门,也去那小庙敲了几通宵木鱼,却是一无所获。
话说这王小公子王子玉,生时已然不凡,长时便越发怪诞。
十几天后,自他头回睁开双目,便收了哭声。不哭不闹,只骨碌骨碌转着黑宝石似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别提有多乖。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娘从没教他走路,忽的一天他自个儿下地了,略微打几个趔趄便走了起来。
娘亲乐坏了,搂在怀里亲吻不住,唤“心肝”“肉儿”的。
本来嘛,别家哪个孩子学走路不摔几跟头的,就咱宝贝儿聪慧。
可他就是不出声!打他睁眼不哭后,便再也不曾有过半点声音。一开始还不觉得,等孩子渐渐长大,眼看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
爹娘越来越不安。别是天哑吧!然而纵然天生哑巴,也能“阿巴”“嗯嗯”几下啊?这小鬼三年来除了吃饭,他压根儿就没开过口!
“令郎,唇舌喉咙并无缺陷,”刘郞中也觉诧异,摇头晃脑道:“也许今天就能说话,也许……”
“怎样?”
“也许,今生都不会说话了。”
一家人自上到下想尽办法逗他开口——他依旧沉默如故。
这多光阴,他基本上是发呆渡过。
他常常独自爬上屋顶,痴痴凝视那一朵一朵缓缓飘过的白云。缥渺虚无,亦似乎触手可及。
还有,蓝天。
一发呆就是一整日。或假山上,或青池畔,或凉亭中……有时干脆就在自个儿锦穗床上,像苦苦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这日,正值王老爷子做大寿。王家乐善好施在这一带是有名的,一时宾客盈门,车如流水马如龙,贺寿的不知来了多少,洪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泰半到齐。筵席从大厅一直排到大院。
老爷子坐了正北寿星位,季氏抱儿子坐在左侧,二夫人三夫人自是不能出现的——这场合侍妾登堂……他老爷子丢不起那个人。
厅中的几桌,坐的俱是老爷子的故交好友,或是有地位有名望的达官贵人,再来便是老爷子看重的骚人墨客。
子玉小娃儿瞅瞅这人,又瞧瞧那人,不时露出个无声的浅笑。
美酒佳肴次第送上,众人不觉飞觥献斝起来,欢声笑语不绝,喧嚣热闹。不多时各自有了几分酒意,坐中文士们诗兴大发,以诗为贺,祝老寿星吉寿。作得好的,众人喝彩;作得差几分,罚酒三杯。
内中“阳明镖局”总镖头左劲刀虽是长袖善舞,交游广阔,到底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识字不多,不擅此道。他盯上了正安安静静吃娘亲喂菜的小公子,上去逗他说:“哟,乞哥儿!都三岁还不说话呐,今儿你爹寿辰,去……过去叫声‘爹爹’。”
老爷子也是兴动,一手勾起他下巴,呵着酒气道:“叫‘爹爹’!……你倒是叫啊!真、真真气死我了……”
后面众人拥了过来,七嘴八舌起哄,叫爹爹叫爹爹叫……
子玉小鬼翻了翻白眼,瘪瘪嘴终于道出生平第一句话。
“干!”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
“他说什么?”
“好像……似乎……是‘干杯’的‘干’。”
众人神色怪异,似笑非笑。老爷子老脸一阵发红,谁都听出这小子说的是“干”的另一层更通俗的意思。
季夫人才不管儿子说的什么,她高兴坏了,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个不行。
子玉小鬼吵闹起来,喊着要纸要笔。
众人又是一奇。有宾客不知其中原故,讨好道:“王老师家学渊源,令公子出手想必不凡的,现下学生等正要开开眼界。”
相较他人的惊奇,王老爷子一时间只觉头晕目眩,呐呐道:“焉有此理,焉有此理!此前他话都不会说,老夫如何教他认字?”
总镖头左劲刀笑道:“难不成乞哥儿无师自通?”
“且看他如何摆弄……”
小厮送上文房四宝,子玉小鬼大模大样铺开宣纸,调水研墨汲笔……
众人已是啧啧称奇。
但见他振笔挥毫,落纸如云烟,迅即成诗一首。他朗声读出:
江南凝秀千鹤影,
皓月云亭二青松。
高冠客俊袖风醉,
紫烟虹台一寿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瞠目结舌,惊骇无已。
“神童!神童!”
“相传古有神童方仲永,五岁不识书具,一日平空提笔成诗……小公子当真不让古人专美于前,较方仲永更少二岁……”
“是极是极,令公子比古人尤胜多多。”
老爷子捻须而笑,“看来这小子开口得晚,倒多蓄得几分灵气。嗯,却也不错,不错。哈哈!”
“不对!”一人忽道。
他伸手点着纸上诗句,蹙眉道:“有几个字似是而非……嗯,像是少了几笔……又不像。诸位来看看有这种写法吗?”
众人看了大奇,七嘴八舌说道确是没这写法,一起望向子玉小鬼。
小鬼在众目睽睽下老大的没趣,心想:“我记得从右往左写,记得不打标点符号,可偏偏忘了写繁体字……干哩!”
他没法解释,索性背转身去往娘怀里一转,奶声奶气道:“娘亲!孩儿困了……”
怪体字没问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他的名声早已不径而走。洪州城中十几万百姓大都知晓:王员外的小崽子鬼机灵,比方仲永还方仲永云云。同时流传的自然少不了那句千古名骂,更有人由此断言:那小子九成九是淫魔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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