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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河谷》第9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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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团有了军垦第二代,领结婚证的更有了好几对。解悄然告诉大家说,团里有准备,给他们办个集体婚礼,全体官兵一起热闹热闹。大伙儿都兴奋地期待着。

八月,伊犁河谷的太阳也很毒,邱可法的心更是火燎火燎的,每天晚上都想往郑招娣的被窝里钻,可招娣不愿意,每次都哄小孩似的,“听话,解政委不是说了,国庆节那天,为我们举办集体婚礼吗?”

邱可法按捺不住,法律程序都走完了,团里为了照顾他俩新婚还拨了专门的“地窝子”,招娣却非要弄得他呆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邱可法心里难受,在名义上属于他俩的“地窝子”里,故意弄得盆子凳子叮叮咚咚一阵阵乱响。

招娣理解邱可法,领了结婚证,他就是自己的男人了。终于有一天,招娣开口了:“可法,晚上来找我好吗?”她的温柔让邱可法无话可说。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在西天残留下一片金色天空。照亮大地的,仿佛是西边的一大片金色的云朵。天还没有黑尽时,急不可耐的邱可法就一骨碌钻进“地窝子”里,坐到炕上。招娣忙碌一阵,并没有进屋,站在门外轻轻地说,“出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邱可法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出了“地窝子”。第一夜,犯不着和女人计较。天热,索性敞开衣袖,一个扣子也不扣,“快去把马牵过来,套上车,今天我赶车,你躺上。”招娣没商量地对邱可法说。

邱可法套好马车,招娣把被褥水壶之类的东西扔到车上,“走咧!”邱可法暗喜,这招娣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不知今晚要整出什么浪漫了。

招娣赶着车,摇摇晃晃,沿着伊犁河一条支流走。开始邱可法感觉到车在倾斜,还能知道车已下了河床,河床的石子路和那潺潺的水流声竟让邱可法舒坦地睡着了,夜风凉习习地在他身上抚摸着,通体惬意和舒畅。

他做了个很动人的梦。

那梦美得他嘴角流出了哈喇子。待他一个激灵醒来时,才发现马车已在一片空旷的河床上停稳了,招娣却不见了人影。

伊犁河谷的夜很特别,无论阴晴,总有丝丝缕缕的微光在黑暗里飘,朦朦胧胧,像是没有黑尽的样子,又像是袅袅缭绕的云烟,叫人凭空生出许多幻想。

灰褐色的天幕下,大大小小的沙石半明半暗或兀立匍匐或狰狞或舒缓,皆涌动着一种似乎不可言传不可抗拒的自然力,涌动着旷古洪荒的莫测神秘。

天宇间弥漫着幽灵般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游丝般浮动的夜声也悄然远去。在这巨大的无所不在的静寂之下,邱可法却听到了心脏在人生之途奔波的混沌脚步;听到了灵魂深处巫师预言般怪异的忠告;听到了伊犁河水挣脱束缚延续生命的流淌,所有的声音又汇合成来自亘古的天籁之声,沿着他的双脚,沿着他的头颅躯干血脉神经,在他有限的思维空间里奔突呼号……

邱可法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从来都确信自己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但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粒水石,一屑草芥,渺小得任何力量都能把他踩在脚下,揉成碎片。邱可法由恐惧又生出一腔怨意,那莫名其妙的招娣不知发什么神经,把他带到伊犁河边,带到他不知哪条支流,这阵儿,他和她本该在“地窝子”里消受饥渴,缠绵至死。他还以为招娣想了什么花样翻新的新婚之夜呢。

邱可法在黑黝黝的河谷里睃寻招娣的身影,终于看见了招娣似乎正在一个高大的河沙石上忙着什么。河沙石像城堡一样兀立在夜色里,顶部有一大片平坦,且没有那些活的或者死了的红柳枝丫。和它相比,周围的河沙石倒像是匍匐而拜的诺诺臣民,那稀稀落落的红柳十足成了一个个黑森森的头颅。

招娣不说话,一直很认真地做着邱可法看不懂的事,抿紧了嘴唇,一脸的肃穆。邱可法走了过去,想插手帮她一点什么忙,招娣的眼神告诉他呆在一旁别动。她自己先是爬上爬下地去捡那满地的干柴,堆在河沙石的顶上,后又在不远处拽着一段枯死的胡杨木拖拉过来。多年的雨水和风尘让这段胡杨干枯穿孔,只需在中空的树腔内稍微点火,即可熊熊燃烧起来。胡杨木天生倔强,有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传说。枯死的胡杨枝干被多年的风尘雨水腐蚀,却不腐朽,反而因为干枯更显得硬朗。这时招娣点燃了干柴,看着它燃成一团蓬蓬勃勃的火焰。

招娣双手合十,极其虔诚地跪倒在那一团艳红的火焰前。

邱可法刹那间明白了招娣所做的一切。

他偶然听一位老哥说起过他的家乡有一种很古怪的风俗,大山的人,一闲下来,唯一的乐趣便是胡扯闲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多数和女人有关。那老哥说他老家的女人嫁人时,需全裸了身子在山里最高的地方捡起一堆干柴。那地方的山是秃山,没有什么柴,女人得一点点扯那隔年的茅草树枝,几乎要整整一天。村里的男人女人全都站在一边看,不许任何人帮忙,包括她要嫁的男人。这柴叫“女儿柴”,然后女孩儿要在燃着的火堆边围着圈跑,一岁一岁地数,他亲眼看见一个女孩儿因劳累过度没跑完便昏倒在火堆旁,脚伸进火堆里烧得满是大大小小的水泡。每逢这个日子,塆子里便像过大年般热闹,火把彻夜通明。说到最后,老哥笑着喷一口浓痰,“什么他妈的风俗,我看是那些老少爷们想看看女人的身子,可愣是不说破。男人不说破,女人也跟着,大约也是极想让人看的。”有人说曾跟着他去饱一回眼福,可那人竟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一会儿是东北哪个省,一会儿是西北哪个省。

招娣显然知道这个故事,甚至知道这些做法。

招娣已散了发,赤了足,一点点褪去衣裤,火光照着她光洁的身子,一片嫣红,她朝邱可法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眼神很神圣,很圣洁,然后一步步走向燃着的火堆。

邱可法真想拉住她,他想起那个摔倒在火堆里的女孩儿,想着那浑圆的身子,耸动的双乳,但他终于没能伸出手,只攥紧了潮乎乎满是热汗的手心。

火焰在翻卷,吐着明亮赤红的长舌,夜幕被撕裂,河床被灼烤,间中的鸣爆声将一个个火星送上无极的天穹。火舌肆无忌惮地舔着招娣的四肢、前胸、小腹,特别当她绕到另一边的时候。招娣的身体便如火焰燃烧般通体透亮艳红,那跳荡的双乳愈加红亮,闪动着如日月中天的辉光。

邱可法有些感动起来,他完全没想到这招娣会是这样的认真,在他为招娣做人工呼吸后,曾经有一个瞬间产生过把她抱进“地窝子”做了那事的臆想,只是很瞬间的一个幻想,很快就被自己骂回去了。

此刻,法律上已经属于他的招娣满目庄重地半跪在他的对面,脸上湿漉漉的,说不清是汗珠还是泪水,那圆润的肌肤、丰满的双乳都伸手可及,招娣望着他嚅动着嘴唇说:“我是你的女人了……”

一种遥远得几近陌生的情感淌着广漠幽蓝的伊犁河水从四面八方向他走来,他不由自主地郑重和神圣起来,一股被看重、被依附、被供奉的男人浩气在他的胸腔里回荡。

招娣仍在深情地凝望着他,那目光如同翻卷恣肆的舌一点点吞食了他的躯壳,向他的灵魂深处走来。他明白招娣在等待什么,他原来不想那么郑重,只想过要和招娣白头到老。静静流淌的伊犁河水,这带着远古神秘蛮荒的焰火却变成不可捉摸的力量,召唤他向招娣的希冀走去。

他撕开自己的上衣,扯掉自己的裤子,净身走近火堆,从中挑选出三根差不多一样粗壮一样长短的柴棍,将它们一并燃旺,插在河沙的一个高坎上。三枝红亮的火焰在夜幕上飘。顷刻,又化作三缕笔直向上的云烟。待它们渐渐升腾远去,他回头郑重地拉着招娣的手,一步一步缓缓向前,两人齐齐地跪下,朝着这三枝红烛一样的云烟,朝着冥冥之中的爹和娘,朝着伊犁河扑地而拜,一如面对着先辈高堂和无数祈福礼赞的乡邻。

深邃无边的夜幕为他们降下幽蓝色的帷幔,广漠无垠的荒漠抖开铺天盖地的温柔。火焰为两具赤裸的身躯涂抹着赤铜色的辉光,仿佛是走出伊甸园的人类之初。

邱可法和招娣都不懂什么历史,不知道他们的先祖也曾如他们一样,在大地的怀抱中对天交合,坦坦荡荡地倾泻人类最辉煌昂扬的繁衍和生存。他俩只是怀着赤子之心,回归到天人合一的大自然。

邱可法心头一热,旋即趋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人,痛惜地打量着,轻抚着。郑招娣把头依偎在男人的胸口上,仰起桃花似的笑脸,凝视着自己的男人,一双明眸滚出幸福的泪花。

“可法,结婚了,不许欺负我,不许辜负我!”

“招娣,疼你都来不及,以后全听你的!”

招娣慢慢地拉下邱可法的手,用自己的手紧紧地包裹住,“我就知道,还是你懂我……”

“我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邱可法说着,把唇递过去,郑招娣忙把唇迎上来,响应他的亲吻。

“招娣!你的唇真甜,尝过后会上瘾!”

“那就一辈子留住她!”

俩人会心地笑了,月亮也笑了,天似一口翡翠巨锅,盖了他俩的被窝子,也盖了伊犁河谷。

那一夜,伊犁河一直温暖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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