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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因为你还不够村上春树》第14章 给我角色我就做,村上春树只是一个名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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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应该要照着小说写的回答她。我应该说……说什么呢?明明刚到嘴边的话突然消失了。我停下思索了一阵子,竟然发觉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村上春树的作品。不可能,刚才还可以跟笠原may对话,为什么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且不仅是这一本的内容,就连其它一些我曾倒背如流的也想不起来了。

我感觉像是有人用删除电脑档案的方法抹掉了我这部分的记忆。

我只剩下一个注有村上春树作品的档案夹,里面空无一物。

“喂,发条鸟先生,发条鸟先生。”

“发条鸟先生,发条鸟先生。”

“我不是发条鸟先生。”反正我记不起下一句的对白。

井上方突然没有了声音。

隔了好一阵子,都没听到她的动静。

难道笠原may离开了?不行,她如果离开了,我就出不了这古井了。

“……笠……笠原may,笠原may!”我有些着急。

“……我不是笠原may。”

不是笠原may?

那是加纳克理特?

“对不起,你是加纳克理特?”

“……我也不是加纳克理特。”

“那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笠原may。”

“你刚才说你不是笠原may的。”

“我不是笠原may,我也不是加纳克理特,不过,我现在的确是叫做笠原may。但本来的我不是笠原may,就在昨天我都还不是笠原may,明天也有可能不再是哦。但是现在你可以叫我笠原may。我不介意你现在把我当成笠原may,你懂吗?”

一头雾水。肚子开始饥饿地呜叫,难怪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喂,你抽烟吗?”上面的“笠原may”点燃一根烟,烟味立刻飘了过来,我感觉熟悉,好像回到自己的客厅,看着小夏抽烟。

“不,谢谢。可是你有没有烟以外的东西?像是食物或饮料之类的?”

“没有。”

“……”

“口香糖要吗?”

口香糖恐怕会让我更饿。

“请给我一根烟吧。”或许尼古丁弄得我头昏时,我可以忘记饥饿。

她立刻将一包烟及打火机丢了下来,我点上烟,轻吸一口,觉得还能接受,便一边抽烟一边和她聊了起来。

“你说你本来不是笠原may,那你到底是谁?”

“你希望我是谁呢?”

“是谁都好,麻烦你把梯子放下来,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还不行呦。”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跟你好好地聊聊。”

我有些不明白,要跟我聊天,把我弄上去聊不是更方便吗?

“你看过今晚的星星吗?好美呢。你知道星星看来如此近,其实距离我们很遥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光辉有可能是已经死掉的星星发出来的哦。死掉了,却还存在于我们的视线中。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这道理不是连小孩都懂吗?”

“小孩?小孩为什么要懂这样的事?小孩只要知道星星很美就够了,为什么要知道那些大人研究出来的学说?”

“笠原may,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莫明其妙的。就像我本来是该好好活在我的世界,但偏偏就莫明其妙地来到这里,然后莫明其妙地陪你聊星星,而你却莫明其妙地不肯把梯子放下来。相较之下,小孩子知道星星的形成原因,有什么好令人惊奇的?”

“你来这里是莫明其妙吗?我不觉得哦。”

“为什么?”

“因为是我把你带进来的。”

“!?”

“不过我今天的身份是笠原may哦!”

“你……你是村上春树?”

“我不想是村上春树。”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该骂他吗?该问他那许多的问题呢,还是该求他先让我上去?或者让我回到我的世界?

“喂,你还好吗?”

“……不,我不好。为什么?你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呢?”

“没有用意。你很烦恼,我只是让你做我常做的事,或许你会觉得舒服些。”

“在这种阴暗潮湿的井底,有人会感觉舒服吗?”

“不一定。每个人的感觉都不相同。”

“不管你说什么都好,至少让我出这个井底再说吧!”

他没有出声。

但不知为什么,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却清清楚楚知道他在观察我。他在用一种冷静、不带感情的眼光对我整个人抽丝剥茧地端详着。

他烟抽得很凶。每一次呼吸间都有一团白雾从嘴里吐出,好像巴不得让抽烟替代呼吸一般。

一团团上冒的白烟,代表他心思紊乱的程度。

虽然我不明白放下梯子让我爬上去有多困难,但看他的烦乱反应,却教我不敢开第二次口。

“好,我懂了。”他摔掉烟蒂站起身,我听见重物在地上拖曳的声音。没多久,梯子已经垂落我眼前了。

“太好了。谢谢。”我难掩兴奋,雀跃地攀上绳梯。

好不容易爬上第一格后,我的手脚竟虚软得不听指挥,就像是发烧几天没好好吃饭一般,手脚根本使不了力爬上去。身体像泄气的皮囊般滑落地面。我气愤自己无能,竟然抓住了救生圈还上不了岸。

“喂,不要勉强,待会儿再试吧。”他又掏出一包烟。“抽烟吗?”

“不……要。”我像只战败的狗,用尽最后的力气狂吠。

“那,我不客气了。”他又燃起一根烟,“不过,说到你的比赛……怎样?担不担心呢?”

比赛?我几乎已将它抛诸脑后了。

不知在我中途离开后,他们会如何收拾那烂摊子呢?

“唉,什么比赛,我不可能赢的,况且我中途来到这里,这么久了,比赛想必已经结束了吧?”

“也对。那么,你跟我之间也该结束了。”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还会想看到我吗?想从我的书里找到我吗?”

“……不,不会。其实正确来说,我从未想要看到你,也从来不想在你的书上找到你。”

“那么……”他将烟徐徐向天空吐出,“你到底在模仿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心里小声说着。

“其实,你是第一个被我带到这里的人。我一直知道有人想进来,但都找不到门。说起来真惭愧,就连我自己有时也找不到门。找不到的那段日子,我没有去在意过这事,但当我又找到门进来时,我才发现自己应该要在意些的。毕竟,这是个该让我快乐的世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想成为被你带进来的人。不过我很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你要选择我?这世上模仿你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要选我?”

“哦?原来你不知道吗?”他听起来相当惊讶。

“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和我有一个共通点哦。”

“共通点?什么共通点?”

“就是……你讨厌村上春树!”

什么?我猛然抬头望着他那黑漆的脸,仿佛看见了他的笑容。

“……因为,我也讨厌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讨厌村上春树,我没听错吧?

“请你不要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讨厌村上春树?我讨厌是有理由的,而你……”

“为何不可能?”

“因为你是村上春树呀!”

“那么,你能告诉我村上春树到底是什么呢?”

“……不能。连我自己都在想这个问题。”

“好,那我告诉你,村上春树什么都不是,村上春树只是个名字!”

“名字?”

“对,一个名字而已。可是当你希望它只是个名字而已时,它又不只是个名字那样简单。笠原may、小绿、发条鸟、小雪、羊男、老鼠,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造就了这个名字,但为了这个名字,那个世界又必须维持适合他们这样的人所生存的特质。最后,新的世界不断产生,但却成了依附这个名字的寄生虫,离开它就活不下去。而不公平的是,当那个世界因离开它而无法生存时,这个名字却还是活得好好的。”

“……听起来挺严重的。不过,需要为此而讨厌自己吗?”

“讨厌自己?我不讨厌自己呀!我讨厌的是村上春树。记得吗?我现在还是笠原may呦!”

唉,这样一来我更觉虚弱了。四肢疲软无力,不管地面有多么濡湿肮脏,我照样整个人躺卧地上,借此省点气力。与他之间的对话搞到我脑袋越来越浑浊,越是要专心辨识他话中的含意,越是加速思考能力的退化。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能做什么。所以,我常来这里。”

“来这里?这古井?”

“不,这世界。”

“做什么呢?”

“成为笠原may。”

就为了这个?

他时常进入自己的小说世界,就为了成为自己创造的角色?

为了成为那个角色而进入小说里……

我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但那感觉又被朦朦胧胧的薄膜罩住,让我无法得知感觉到的究竟与什么有关联。重要亦或不重要呢?内心就像发现自己遗失了极重要的东西,但却无法说出口,只好悲伤地低声哀鸣。

我没办法出声,因为哀伤在心底就像是要崩坏的堤防,只要一出声就能决堤成灾。

可是,他要成为笠原may,与我何干?

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

“喂,你试过变成笠原may吗?”他的语气充满天真。

我摇摇头,不敢也无气力开口回答。

“哦?那么,羊男呢?你曾经想变成羊男吗?”

我又摇摇头。

“任何角色呢?”

摇摇头。

任何角色都不想。任何角色都没想过。

我甚至也不想成为自己在真实世界里的那个角色,没有一个角色会让我想去扮演,真实生活也好,小说中的也好,都没有分别。

只要给了我角色我就做,不是应该如此吗?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吗?

小说中的角色是谁,是喜是悲,与我何干?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惜吗?”

“可惜?那么……做笠原may很快乐吗?”

“对。不只笠原may,还有羊男、老鼠、小绿……很多很多。每一个角色都能带给你不同的快乐。不过……你得要像我一样,成为那个角色,进入那个世界,然后,你才会懂得那世界和那角色之间的关系。你才懂得那世界要向你说的话。”

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叹息声。吃力地抬起头,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做羊男也……会……快乐吗?”

然后,有湿热的小溪从我那两个如干涸深谷般的双眼中流出。悲伤的感觉顺着溪流的节奏,慢慢地远离。

远处有飞机飞近的刺耳引擎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头顶上呼啸一般。

我望着井口那少女的身形,仿佛从她那逆光而无法辨识的眼窝处,见到了一个中年男子温柔而睿智的眼神。

“许个愿吧。有流星。”他开了口,依然是少女银铃般的声音。

飞机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经过的那一瞬间,有束不知哪儿来的光停留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了他安详而宁静的微笑。

“流星?你说的是飞机吧?”

“不,是流星。要把它当成流星呀。可以许愿的流星。”

向飞机许愿?很不理性,但我的脑海已经在思索该许个什么愿了。

过去的一生,突然像濒死前般的在我眼前快速放映着。我看到一个面孔模糊不清的自己在人群中走着,在人群中谈笑着,在人群中衡量着自己的价值,恐惧自己脱队太远。

然后,女人的脸在我眼前不停交换,明星般美丽的脸孔,也保持着明星般美丽的距离。小夏、胡子、以及一大堆小说里的人都出现了,但我却看不到我自己。

我的一生回忆,几秒之内便草草落幕。

一堆人、一堆事,但却没有一个人或一件事是清楚而深刻的。

“许个愿吧。”上面的声音在催促着。

我抬起头,用尽身体里尚存的一丝气力,很清楚地、大声地说着:

“让我回去。我想要再活一次。”

说完立刻连抬头的力气也没了,只能像具布偶般瘫在地上。

上面传来脚步声,走远了,又走回头。回头时拖着金属般的重物,重物在地面上磨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井口的圆形逐渐变为半月,然后是新月,投射在井底地面上的黑影告诉我这井将要完全封闭了。

最后透进来只剩一条细线般的光,封井的动作却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喂,要记得,把它当成流星呦。”

这是在古井完全封闭前我听到的最后声音。然后井口再也没有光射进来了。

古井变为一个完整的黑洞——全然的漆黑。

而在这全然的漆黑之中,我依然努力睁大着双眼去看。虽然我清楚知道在全然漆黑的状态下,眼睛是没有用的,但我依然想依靠它帮我面对困境。

真是讽刺。明明知道双眼已无用了,却还习惯性地要使用它。

用眼睛四下张望了一遍,而那漆黑的程度,竞让我错觉自己的双眼是紧闭的。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我还是闭上了双眼。

空气好像越来越稀薄了,即使躺在地上,也明显感到呼吸困难。

这儿的空气还剩多少呢?够我呼吸多久呢?或许再过半个小时,我就会窒息而死…uff0e

原来这就是我的死法?以前常好奇自己的生命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交通意外?得绝症?被坏人杀死?自杀?在路上被流弹射中死亡?每种方式我都幻想过,好像幻想过一遍以后,在真正面临死亡时就不会那么讶异了。

而当现在自己真的与死亡面对面,死亡只差一步就能夺走我最后一口气,我却还是感到极度恐惧。

即使自己死亡的影像已在脑海中出现过于万次,但对我而言,死亡本身依然是陌生而恐怖的。

空气已变得很稀薄了,我每吸人一口气,就得尽量拖延呼出的时间。

我无意去克制自己心底的恐惧,因为在这漆黑的深井底,无论我有何种表情,也无论我做出多么不合常理的动作,都不再重要。

这里只有我与那将死的自己。

因此,我也不必克制自己脑海中紊乱的影像,就让每一个画面都像流星般飞过,让回忆与幻觉交错,让大脑在临死前也有机会表现它的慌张吧!

我感觉到心脏跳动的速度减缓许多,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是时候了吗?

我静静地……等待着……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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