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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类情感》第4章 行进性的男性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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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沉思反问的结果,不是不爱,是因为跟对方的亲密关系,就把对方做了理想,做了审美类的东西,所以严苛到不允许有丝毫破绽,不允许生病,蔫蔫地撒娇,还盖了女人味十足的被子,连一个蚊子都拍不死的地步,让人联想到阴柔弱小的东西。

刘方仪认为这个世界不分男女了,兰蔻却时常为此困惑。若是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安在?但是男人,是不是就是****或者胸毛的别称,更或者,是有的女作家告诉我们的,一座山,一堵墙,甚至一块石头?

关于这个,兰蔻也反思了自己,是不是男权文化的中毒者,非要把男性形象拔到一种标高,或者,笃信世上真有男女之分,圈定了一个男性的世界,另外一个女人的天地才成立,才完备,才主心骨坚硬有所皈依。

因了这个,兰蔻还曾跟男朋友廖骁勇闹过别扭。

廖骁勇个子高高,条子肌潜伏满身,着一身牛仔服,是那种胡须不多却舍不得剃掉,生气的时候也两手抱一团,扳得自己指关节咔咔作响的男人。这样地声势吓人,但也不是百毒不侵。廖骁勇毕业不久,就重感冒了一场。那一天,廖骁勇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一种要把头埋在兰蔻怀里,狠狠嗅她女性体味的冲动。

小伙子一念软弱,就给兰蔻打了个电话。

廖骁勇在电话里面,口气都有点撒娇的嗲嗲的味道。他说,兰蔻,我想要你来,我要你马上来。说到“要”的时候,男孩子舌头都是卷着的,是“非要”、“偏要”的缩写。

兰蔻急匆匆赶来才知道,是廖骁勇生病了。当时,小伙子脸色蜡黄蜡黄的,蔫蔫儿躺在床上,笔直坚硬的两条腿,无力地伸展着。这无力的,蔫蔫儿的上面,还搭了床淡紫色底子,中间绣着大片大串鹅黄小菊花的被子。

被子很美,盖在一米八的年轻男人身上,却有种怪异。

廖骁勇见了女孩子,第一句话就说,兰蔻,我想喝粥。又是舌头卷着。兰蔻听了,也不回话,更不询问病情,只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开门出去,鞋跟在楼道里杲杲作响,仿佛小品里面蔡明演绎的那个机器人妻子,好是好,却没有热气。

一会儿,人回来了,粥也回来了。人还举着勺子里的粥,一口口喂了生病的廖骁勇。小伙子见了她的眉头和脸色,心有疑惑,却不敢发问。这个对病人的护理,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一点点完成了。喂完粥后,兰蔻还仔细地收拾了一遍屋子。拖了地,抹了桌子,把廖骁勇翻得乱七八糟的书,也一本本归了书架的原位。做完这些后,女孩子仍然没有说话,想了想,又舀出二两米来,自己动手熬起了白米粥。

兰蔻说,骁勇,这是你晚上的饭。男孩子听到,竟也不吱声,闭起眼睛,拉了小花被子,假寐起来。他算是看明白了,兰蔻事情是一丝不苟遵照做了,心竟只是人道主义的心,再细致,再勤劳,再体贴,跟爱情那个东西,两不交关似的。仿佛打发叫花子,有高高在上的欺凌。

第二天,兰蔻还来了,还做了照顾病人的事,比第一天更细致入微,还买了鲜香型的榨菜给廖骁勇下粥。她说,这个鲜香型的榨菜,没有辣椒,也不油腻,最合重感冒患者的口味。她也就只是这样说而已,说完以后仍然是沉默多余别的,时不时地还透过窗户望望天,好象有忧郁的心事被牵了起来。第三天,兰蔻又来了,训练有素的护士样,廖骁勇竟觉得有点压抑,暗暗盼着她不要来了,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第四天,廖骁勇的病,在毅力的作用下,提前好了。小伙子又有力气把指关节弄得咔咔作响了。廖骁勇一委屈,一冲动,就在这声音的伴奏下,在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气愤地指责兰蔻,说相爱就是要相扶相帮,并不仅仅是花前月下,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感冒,就把兰蔻烦成了这个样子。他说,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吗?你嫌烦了,你烦我了!

这个说法让兰蔻感到惊讶,她无辜地说,没有,没有呀。这几天,为了伺候你,我两头跑,还要忙工作,搞得黑眼圈都出来了,你还不领情。说着,女孩子真的翻了眼皮,凑近让廖骁勇看她眼里的血丝。廖骁勇看了一双红红的兔子眼,心也软弱下来,变了口气说,兰蔻,你的确辛苦了。不过,我总有种感觉,我觉得你对于我生病这个事,有点不高兴。其实,我也不愿意生病,也不愿意辛苦你呀。

廖骁勇这样诚恳,兰蔻也袒露真实想法说,的确是有点烦。不过,烦的不是伺候他,伺候他,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烦的,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啊!)竟然也要生病!兰蔻说这个话的时候,仿佛闯进侏罗纪公园,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恐龙。

兰蔻诧异,廖骁勇却更奇怪。他退后几步,仔仔细细端详了兰蔻全身,说,咦,你是二十八岁,还是两点八岁。或者,你是火星人?难道男人不是人?男人就不可以生病!未必你长这么大,没有见过医院里有男性病人。这样一说,兰蔻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她打了他胸脯一巴掌,说不是这个意思,说她只是对男人,有个幻想,觉得男人应该是永远魁伟无比,永远挺立的。男人一生病,就不太象她想象中的男人了,好比是她的理想受了伤害,所以就分外地不快乐起来。

兰蔻的说法,虽然偏激离奇,凭着对她的了解,他相信她的确会这样去伤感失望的。廖骁勇虽然理解了,却不甘示弱地抛出最后证据说,你爸爸不是也总生病吗?难道你爸爸就不是男人。兰蔻说呸,乱说话,刚要反驳,却想到,爸爸的确也是男人,为什么他生病,自己就觉得天经地义,廖骁勇生了病,她却觉得不可接受,还很生气呢?

难道自己真的不爱廖骁勇?

自我沉思反问的结果,不是不爱,是因为跟对方的亲密关系,就把对方做了理想,做了审美类的东西,所以严苛到不允许有丝毫破绽,不允许生病,蔫蔫地撒娇,还盖了女人味十足的被子,连一个蚊子都拍不死的地步,让人联想到阴柔弱小的东西。

有人说,爱情就是欣赏。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刚有一点性别意识萌芽,两个人就认识了。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兰蔻认为,第一次彼此注意,是在小学三年级;廖骁勇却反驳说,是小学二年级。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发生了偏差。但是社会公认,相识的时间越长,缘分就显得越厚重,越奇妙。兰蔻便只好默认了,是小学二年级,二年级两个人就眉目传情了。等到下一次,廖骁勇却还不甘心,又改口了,非要说两个人的注视,那个童年时代的蓝色目光,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执意要把两个人的相遇,跟所有人的相遇,划分开来,做成一种传说中的东西。其实那个时间,兰蔻还没来武汉上学。但是,女孩子体会了他的善良愿望,由了他去改写历史,不再提出疑问。从此以后,两个人对内部外部,统一了口径——他们是在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

廖骁勇纵有夸张欲望,也不可能再往前面推了。兰蔻上幼儿园的时候,廖骁勇因为父母早逝,正跟着奶奶整天摆摊,卖冰棒,或者卖玻璃弹子。廖骁勇根本就没有上过幼儿园。

奶奶最看重的,是培养廖骁勇的男儿意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孤儿孤婆的,不男人,谁来保护他们。一定要做男人,要自强,是奶奶留给廖骁勇的唯一遗产。最好的遗产。所以,在那个属于他们共同的一年级,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下午,廖骁勇那么小,小到还没变声,却因为奶奶的提携,已经懂得以一个真正的男性的眼光,来发现兰蔻了。

兰蔻在女孩子中,并不美丽,但是她尖尖的下巴,细长的颈项,瘦削白嫩的面颊构成的共同意韵,却是文字无法形容的。廖骁勇在那一瞬间,觉得了感动,一种想要怜惜一个人的感动。是早熟的男性情怀。

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透过春雨朦胧的玻璃窗,穿过青草绿绿的足球场,或者数过参差的学生队列,默默注视,默默交流,兰蔻终于警醒了女性的感觉。其实一直是不相识的啊,不清楚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却一直不离不弃,在他的关心注视下,一天天长出女孩子的曲线。

这目光不仅让她不能松懈,更让她发现了自己,自己背面的,另外一个自己。虽然跟生活无关似的,在那些沉默的日子,却成为了一种淡淡的期盼,早晨红日般,挂在女孩子的窗口。直到有一天,女孩子在上学的路上,被男孩子的手,猛烈推了一把,两个人的注视,才分水岭般,成为了一种盟约样的东西。而过去,不过是试探,最多的,也仅只为交流。

那一天,兰蔻正捧着《少年文艺》,一边走,一边看。里面的故事如此吸引人,兰蔻过马路也舍不得放下。人驰骋在虚构的世界里,耳也聋了,头也木了,兰蔻的精神,完全忘记了肉身的存在。这个时候,马路的另外一端,一辆小型货车想要超车,司机完全没有看到,前面的客车挡住了马路中间女孩子小小的身影。

小货车超过客车,压了中线,疾驶而来,司机才突然发现,有一个少女正在捧着书,看着,悠闲地过着马路。她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天塌下来当被盖似的。顷刻间,驾驶者不由得热血涌头,一边踩刹车,一边失声大叫,完了!完了!!按照他的经验计算,刹车也是徒劳了。

马路上响起尖利的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司机闭了眼睛,路人也闭了眼睛,不敢再看。人能做的,人尽力了,而别的,全撂给了上帝。而上帝,真的是那么容易沟通的吗?

事情的结果皆大欢喜。一个勇敢的男孩子冒着生命危险,紧跑几步,就在汽车到来前十几秒内,把看书的少女推出了马路。据目击者后来唾沫四溅的演绎,女孩子和男孩子平躺在地面的脚板,距离小货车的前轮,仅仅十五公分。十五公分而已!仿佛他们拉了卷尺,亲手测量了似的。

少女兰蔻一个踉跄,压倒在少年廖骁勇身上,一呼一吸,骤然相通。那一瞬间,她没有脸红,也没有惊慌,更没有说一声谢谢。这个纤瘦的女孩子,只用静谧的,月光般的目光,淡淡看了救她的男孩一眼,就用两手撑地,站起来,掸掉身上的尘土,拣了摔得老远的《少年文艺》,径直走远了。

他看她那么久,他为她做什么,好象都是应该的。其实,从来没有往男女之情去想。把未来跟对方联系起来,似乎是不可思议的。那样年龄的女孩子,总是觉得人生很长,路很远,所有见到的,都只是开端而已。是啊,七八十年的岁月,好象有很多东西可以抛洒,可以忽略和浪费。只是从此后,彼此就觉得是熟人,是朋友了。有时候在楼道碰到,会互相问一句,考得怎样?还好。你呢?马马虎虎。

这种淡淡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兰蔻上美院。

如果不是兰蔻做了那件事,如果不是当时的特殊心境,廖骁勇恐怕也走不进兰蔻的生活。这是后话了。

女人对于爱情的理解,神秘是第一位,艰难是第二位的,永永远远的隔膜,距离,是第三位的。而廖骁勇,生来就摆在那里的,实在是容易到平庸了,虽然她跟他,有了生死恋的基础。

不管怎么说,上天终归是安排两个人相爱了,而且,虽不毕业于一个学校,也都勉强受了点高等教育,所以还有能解剖自己,批判自己的习惯,象那种叫知识分子的东西一样。

经过多次的,长时间的交谈,也拿出了不少钱送给咖啡馆,换来坐在那个晃来晃去的秋千藤椅上辩论的权力,兰蔻终于接受了,自己过于完美的男性理想,必须在现实中放弃一些,才可能和廖骁勇一路前行。

人家廖骁勇也没有得理不饶人,嘴上虽然输灌教育女朋友说,男人也是人,也有软弱的一面。还说要是不信,可以到书店翻翻那些女性魅力修养的书,作者们早就告诉大家了,男人也需要母爱嘛。另一方面,却因为兰蔻对他有审美理想的期盼,分外警醒,也得意了些。

从此后,文学硕士毕业,做了大学教师的他,用牛仔服,用稀稀拉拉的胡茬,浑厚沙哑的嗓音,时不时冒出的脏话,公共场合的刻意沉默,以及打肿脸充胖子的到处买单,硬是把自己和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区分了开来。有一次在列车上,他心血来潮,要旅友猜他的职业。别人一会说他是警察,一会猜他是装卸工,却始终不往正确的答案上走。后来廖骁勇实在忍不住了,告诉了别人,自己是个教师。别人就说,我知道了,肯定是个武术教师。其实廖骁勇是教古典文学的,还在各种学报上,对婉约派诗词,发表了独到的看法。

是这样在女人的爱情眼光下成长起来的汉子味,严是严点,苦是苦了一些,却有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犹如石板壁上冒出的鲜花,生命力比了温室里的,不可同日而语。

正当廖骁勇苦修几年,成为了汉江大学男子汉的典范,始作俑者兰蔻的审美眼光,却因为跟商业社会的贴近,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归纳起来,就是过去喜欢cowboy,现在却在全民时尚观的感召下,醒到刀耕火种的年代已经过去,开始欣赏后现代的中性形象,又一轮翻新的雅皮士,以及,那些符号性的东西给人的贵族向往。倘若哪天真的面对西部牛仔,她想到的已不是彪悍粗旷,男人味,而是对方风里来雨里去,有没有口臭脚臭等生活细节带给人的烦恼。

这真是廖骁勇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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