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相信我坂口玉男从来没有算计过你，我是尊重你的。跟你的相识，是我人生中一件很美好的事。说完，他又补充一句道，雪地里的狼，总是绕开人的村庄，这是求生的本能，哪里有算计。

第二天，坂口突然一扫阴霾，对兰蔻格外热情，还主动帮兰蔻泡了一杯茶，很女权的样子。

中午，大家陆陆续续去食堂了，坂口就邀请兰蔻跟他一起出外吃饭。地点是第一次聚餐的地方，就在超市旁边，选的也是那个小包房。

自从很久以前的七月二十九后，大家还没有再来过，故地重游般。兰蔻想到廖骁勇的杳无音讯，竟有点伤感。菜点的是兰蔻喜欢的毛氏红烧肉和坂口喜欢的农家腊鱼之类，是要在这忆旧上面，加一个忆旧，伤感上面，压一个伤感似的。

几杯啤酒下肚，兰蔻的眼圈有点红了。兰蔻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指了墙上的画，任了性子问，坂口先生，上次你是如何认出三星堆的？坂口就说，要讲真话吗？兰蔻说当然。坂口就说，其实我是凭感觉猜的。猜的，兰蔻说，可是你的口气那么肯定！坂口就叹口气说，兰蔻，这个世界上，是不用事事都搞得那么仔细的。兰蔻听出他话里有话，就沉默了。

饭桌上一时很尴尬。

过了一刻，坂口拣起话头，重新开谈。这一谈，就谈了两个小时，全是坂口一个人在发出声音，至真至情的样子，说的是一个男人从出生到中年的心路历程，讲的是一个男人受到的全部似有还无的伤害。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透彻，透明，要人怜惜似的。兰蔻惊讶地看了坂口，却因了言语的碎片，漫天飞舞，还有孤寂夹杂着啤酒的滋味，兰蔻听了很多，竟仿佛是一句也没有听到。

坂口要说明的，做人难，做男人难，做一个被别人叫做老总又被别人嫉恨的男人，更难。兰蔻都明白的，却好象因了自身的痛苦，对别人的痛苦，反而感受不深，有生生滑过的感觉。快两点钟了，坂口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话，也就是今天的中心思想。

坂口说，兰蔻，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存在，让我很为难。我为了你，承受了很多的压力。兰蔻听了，象有点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坂口，坂口就又重复了一遍，说真的，我很为难、、、、、、希望你、、、、、、成全我。

兰蔻到了这里，借着啤酒，倒放了一切遮掩，故意冷冷问，成全什么？她就是要装佯，要他亲口把驱赶她的话，说出来。

曾经，他们这样贴近，贴近到她为了他，忽略了终生的幸福，所以他说出这个话，虽然在她最近的分析预料之中，却还是有大厦倾塌的震动。这揪心的分裂之痛，她不愿意一个人承受，所以要逼对方赤裸裸说出来，看他怎样表演似的，虐待他，也更深地虐待自己。

上帝啊，兰蔻曾在夜里，多少次质疑，又多少次情愿去相信了她和坂口之间的一切，有真诚做核，不管有没有走到真正的某种关系上。这些心力，以及心力后面的沉重代价，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呀。

看到坂口嗫嚅着不说话，兰蔻就自己撕开说，坂口先生，我怎么让你为难了？是不是照片的事？坂口就说，照片只是其中之一。兰蔻，大实惠太复杂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有多少人想通过你，隔山打牛。兰蔻就说，隔山打牛，毕竟还有山帮你挡一挡。你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什么合同都是我签字，你有什么责任！坂口听了，也吃了一惊。兰蔻就说，总部已经开始调查我了。

停了半晌，兰蔻以为他要解释，没想到坂口却有点强硬了，说，兰蔻，不该你管的事，你跟刘方仪结合得再紧，也管不了。不过，请相信我坂口玉男从来没有算计过你，我是尊重你的。跟你的相识，是我人生中一件很美好的事。说完，他又补充一句道，雪地里的狼，总是绕开人的村庄，这是求生的本能，哪里有算计。

兰蔻听了，不由得笑了，声音却是冷飕飕的，全然不是她的年龄。坂口皱了眉头，忧郁地看了她，抽出一支烟，点了，看着烟云笼罩，兰蔻的脸似真似幻，男人想着心事，同时拿捏着时间，掌握着温度和火候，把球踢给兰蔻，不再说话。

兰蔻在烟雾中，如此美丽。可是。

女孩子没想到，他会因为她跟刘方仪的接触，怀疑她也加入了“倒坂”阵营。那她的告密，在他心中，何种解释？难道她兰蔻是脚踏两只船的双面间谍，机会主义者。既如此，又何必玩味什么第四类感情，岂不是看轻了他自己。

原来，坂口再跟她知己样，还是有着一种外国人的孤立感。

坂口继续吞云吐雾，还顽皮地把手伸到半空，抓烟圈玩。这种时候，还这个心情？兰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实在有点搞不明白这个人。犹豫间，却见男人的眼光里，有种撕破脸的感觉。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你不承认，也是不行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兰蔻想到种种自己的委屈，就再次痴发了小孩子的倔脾气，由他去猜，误会到死好了。

女孩子一转念，心生恶作剧，开始直杠杠地指责他，说，坂口先生，你跟区长成朋友了，我没有用了，我是绊脚石了。你说来说去，其实是想要我主动辞职，免得我夹在你和刘方仪之间，天天被刘方仪套情况，天天跟刘方仪对情况，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我成了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是不是？说完，女孩子把眼睛明明白白看了坂口，是很有勇气的样子。男人便放弃了烟圈，跟她对视一刻，说兰蔻，你是聪明人。其实、、、、、、并不仅仅象你说的那样，坂口顿了一下，说，我、、、、、、唉，我也是反复考虑了的、、、、、、我、、、、、、的确是从大局出发的。

兰蔻见他大局的话都说了，决策的内涵有多深，正确性有多大，虽然一时无法捋清，却生生感到，坂口竟是再喜欢了跟她认识，也是永远自己当先的。

大局，不就是他个人的大局吗？

坂口是那种在人类社会里，有成功素质和成功可能，成功在生命里压倒一切，排斥一切的人。如果成功能结合一切的时候，就结合；如果成功跟一切不相融合时，就舍弃一切，确保成功。

兰蔻超不过成功，连他自己的分量，在成功面前，也是微乎其微的。他坂口，只为成功而活，情感，也不过是成功的一种证明。

兰蔻想到这些，无比心伤，却刻意掩盖了，也厚了脸皮般，倔强地说，如果我不辞职呢？坂口听了，惊鸿一瞥般地看她一眼，镇定下来说，兰蔻，今天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求你的。求你都不行，莫非你非要把我们的关系搞糟。兰蔻就笑了，说，都逼我走了，还不糟吗？难道还有更糟的关系吗？

坂口就冷冷说，当然还有更糟的关系。说完，目光是雪藏后放出来似的，很打人。

实际上，人家坂口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坂口的确有难言的隐衷。

自从男人用了手段和好处，慢慢把总监边见唐变了自己的半个同盟，明知对方可能是只顾个人利益的，坂口玉男也不得不顾及边见的感受了。

那个边见，突然在有一天提出，兰蔻管得太宽了，要坂口想办法解雇兰蔻；在另一天，边见又提出，兰蔻的诸多工作方式方法有问题，要坂口把兰蔻，赶出大实惠。诸如此类地，提了好几次，都有点逼坂口，要挟坂口的意思了。而坂口，深知情况远远不止这些，却知道从边见嘴里，套出他排挤兰蔻的原因，实在是比大海捞针还难。他一方面安抚住边见唐，另一方面，也曾经暗示过兰蔻，跟边见有无过节。兰蔻哪里还记得那次在坂口办公室的撞个正着，虽然有刘方仪的告诫，兰蔻想都来不及细想，早把那事丢到了爪洼国。她更想不到，每天见倒她，几乎是欣喜若狂招呼她的边见，竟然把她当了眼中钉。

当然，如果不是兰蔻知道得太多，又太正义似地，威胁到了自己，坂口还是愿意把这个敷衍，应付一日是一日。天知道啊，他有多喜欢看到兰蔻工作的样子！

每每一缕阳光，斜射进办公室，兰蔻顶着金辉的头发，洁白着手指头，写着文件，坂口的内心，就是春暖花开，积雪融化的。

专注的美丽女人，是上天赐给男人的名贵油画。

那个兰蔻，哪里知道如此多曲里拐弯的内情，到了这里，却只有自尊作祟。

女人的自尊，下属的自尊。

这自尊，容不得兰蔻多想，多静心分析。最后她竟说，奇怪，我要是跟你作对，辞了职，岂不是更好跟你作对。如果要我背黑锅，辞了职，岂不就是不好背黑锅了。坂口却说，兰蔻，我心里想什么。你不必费神去猜。劝你辞职，是我的事，跟我作不作对，是你的事。会不会背黑锅，是上帝的事。

到了此时，他的思维方式，还是很汉子，敢抖狠。兰蔻听了，就说，好吧，那就等候我的答复吧。说完，女孩子便“嚯”地站起身，眼里噙了泪，看了在幻想中思念过多次的板二寸，看了对方山峰样性感的嘴线，然后，风也似地跑了。

坂口玉男由她去。

男人继续喝着酒，看也没看一眼对方的背影。他的肩膀向后伸展，脊背挺直，眼皮闲闲，啤酒在手中旋着涡子。这个状态让他获得一种骄傲，象大和民族那些断臂的英雄。

天知道，这两年，他梦里的主角，撩了面纱，总是兰蔻的脸。

有一次，仿佛觉得兰蔻是坐在一个草坪后面的小屋里，他想穿过草坪，跟她说一句很重要的话，突然之间，草坪侧面，就跑出了无数的狮子，扑倒他，一片片，一块块撕他的肉。他的肉象煮熟的鸡肉，纤维很长。狮子们一会儿就把他撕成了一个骨架。他看见自己肋骨之间，有一层薄膜，隔了膜，他清晰确认了自己的心脏，蓬蓬跳着。

坂口玉男明白自己要完蛋了，无力回天的绝望，却没有办法走过草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兰蔻那句话。其实那时候，手机是握在他自己手里的，他完全可以通过手机，把那句话告诉兰蔻。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在梦里，坂口玉男固执坚持，必得亲自走过草坪，亲自告诉兰蔻。可是梦醒了的他，很久以后都想不起，那是一句什么话，重要如此，非得当面亲口说出。

这是坂口玉男平生最惨烈的一个梦。

再在办公室见面，两个人都因为暗自梳理了自己，显得很镇静。镇静之外，还有一种客气。彼此都知道，是挽歌样的东西，是最后的浪漫风雅了。

赐第四类情感，一个全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