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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环线》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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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鱼后来跟我说,她当时只顾着别迟到,又心存侥幸,觉得得了个大便宜,但是心里一直很紧张,觉得黄牛兄弟肯定会来盯着她,或者已经在门口对她伏击——“可能那么容易就放过你么?”我也对她说,黄牛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

“是啊,我都做好看完演出出来以后包被抢的准备了。”小金鱼也大义凛然地说。

后来看演出的时候她其实一直都心里不踏实。

那当然,要不怎么会有“做贼心虚”这说法,但她还是心满意足的,至少看到了对她来说非看不可的演出。

演出让她很满意,就想那票也就最多200块钱吧,黄牛兄弟不会这么顶真这么小气吧。她错了,黄牛兄弟就是那么顶真那么小气,刚出门她就远远地看见了门外那个斯文的黄牛兄弟,这次他身边还有其他几个不怎么斯文的黄牛大哥。她被一帮黄牛堵在了大剧院出口的不远处。

小金鱼想往人多的地方走,但是四处都是黄牛所搭成的人墙,几次努力都没有冲出重围,索性就不走了,手里紧紧拽住了她的包。包里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丢了包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啦。

“小姑娘你没良心啊没道德啊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们对小金鱼进行了社会教育,但是毕竟是公共场合,没怎么动粗。

毕竟是电视台的,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尚佳,没有哭鼻子,就站在那里岿然不动,惹得黄牛们气势更凶,对她破口大骂,怒斥着让她掏钱。小金鱼说那时候她不是不肯给钱,而是生怕手一松她的包就被抢走。

她是有道理的,这情况那么多人转手也方便包一丢绝对找不回来。

事情到了最紧张最危急的时刻,黄牛兄弟们党羽众多,越来越多的黄牛同道开始把小金鱼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真面目也开始呈现出来,连那个长相斯文的黄牛兄弟都开始卷袖子了,似乎准备对小金鱼动手进行身体侵犯——那时候我正在茶座里发呆,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已经到了如此严峻的地步,当我听小金鱼叙述到此时不由得屏住呼吸,也很紧张,并且上下打量小金鱼,想知道他们打的是她哪儿,有没有浮肿出血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我要表现出一副打在她身,痛在我心的感觉——“但是就像是老天有眼,有一个巡警从天而降,一时之间所有的黄牛统统作鸟兽散啦。”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好奇地问。

“是啊,然后我在巡警的看护下打了辆车绕了一圈,车上给你打的电话呀……哈哈,我觉得我都快成强盗了!”

“你已经是强盗啦。”我说。

这件令人提心吊胆的事情并不值得小金鱼骄傲,我也不能当面歌颂她的勇敢和幸运,“人民警察无处不在,作奸犯科的人就算吃亏了也是得不到保护的。”我说。

“今天真是令人高兴的一天。”

“可怜了黄牛大叔。”

“我们明天干吗?”

事先答应我要跟我讲莎乐美故事的小金鱼,因为这次意外的遭遇而兴奋不已,完全忘记了允诺过我的事情。

这么说着就想到第二天就是周末。

“我就知道明天不用上班,除了想好好睡一觉其他暂时没什么想法。”我说。

“好吧你睡,明天我得回浦东去。”

“哦,看你爸妈啊?”

“哎不是的,主要是去吃豆腐饭,我侄子。”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

“太惨了哇。”

“请节哀顺变。”说着我就把小金鱼抱在了怀里。才十八个月的一个小生命,我想着也能心疼。

“我两个侄子真的很可爱,你看这个就是原本身体不太好的,这次从楼上摔下来,最后终究没救回来。”小金鱼掏出了皮夹给我看她两个侄子的照片。我接过,带着同情的口吻说,“他真像一个小弥勒佛。”

“是啊,希望他去了那边一切都好。”

“这个也要好好成长,他身上有两颗心了。”我指着另外一个说。

其实我爸妈之前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说实在的每次接到爸妈电话我也不知道该跟他们说点啥。嘘寒问暖不适合这个年纪的我,主要是我爸妈身体还都硬朗的很,完全不需要我多操心。我爸一顿能吃两大碗白米饭,我妈一天零食不断。他们除了喜欢看电视之外也没有别的爱好,生活一片祥和……

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感觉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

“喂喂喂,老爹,是不是最近有喜酒好喝啊?”

“你这个傻小子,就是明天啊,三叔结婚。上次就跟你说了呀。你这时候才想起来,三叔知道了肯定生气啊。”

“别啊,别告诉他。其实……我想起来的了……我来的,我来的。明天啊,哈哈哈,太好了。”

挂完电话我就跟小金鱼笑着说,“我们明天一起走,明天我不睡懒觉了。”

“啊,你是去喝喜酒?我可是去吃豆腐饭。”

“对的对的,我去喝喜酒,你吃豆腐饭,这有什么关系。你侄子仙逝,而我那个比我大二十岁的三叔明天结婚了。顺便我把我的感情生活也跟我爸妈交代一个大概。”

“你三叔比你大二十岁,才结婚?我们的事情你准备怎么说啊?”

“哎,我三叔可是说来话长啊。我们的事情,实话实说呗。”

说起我三叔……我小时候对我的三叔崇拜至极。那时候他时而带我去镇上的银行;时而带我去更远的证券交易所……跟着我的三叔挺有面子的,因为我三叔的行头特别多,可谓衣着光鲜——光灯芯绒的西裤,他大概就有四五条。

我三叔别的不行,炒股票,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更行。当然我得说明,这是“他觉得”。我就来说说他炒股票的事情吧。在上个世纪90年代,我是说在那最早的几年,我的三叔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世界上有股票这种东西。他一开始也不跟我们解释,就每天蹲在证券交易所,用双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然后到了西边落下。是的,当时他没有工作,所以我们把他这种行为也归为“无所事事”,只有我愿意陪他做这件被叫做“无所事事”的事。这件事情后来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结果,那就是我的三叔突然之间变得有钱了。我当然也因此吃了不少我爸妈不可能买给我的零食。我跟我三叔的感情越来越好。

我三叔后来就跟我说,那时候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他的职业,就是炒股票。他还对我说,“你不懂股票。”在人多的场合,他会说:“你们不懂股票。”如果在场人数超过了十个,那他一定这样说:“哈哈哈哈,你们都不懂股票,我懂!”他那种疯狂的笑声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所谓好景不长,后来,有一个电影突然间变得很红。潘虹演的,名字叫做《股疯》。这个电影之所以很轰动,完全是因为题材合适恰当找准了时代的脉搏。这是一个恐怖电影,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的三叔看了这部电影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我极力向他推荐,看来效果不错,但前后两者到底有什么相关之处,我也不太确定)。

之后的几年里,邻里说起三叔也不再带有之前的崇拜之情。好在我的三叔并没有把全部家当放进去,所以前后的变化只是平时的脸色总是显得不太好看而已。

我知道背后有人真的认真讨论过关于我的三叔会不会炒股票这个争议话题。另外一些人跟着我的三叔买,跟着我的三叔卖,但总是赚不到钱……他们总也想不明白啊。我三叔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三叔的算术过关,运气很好,但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股票是干吗用的,为什么会诞生。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其实我三叔那时候买的股票给他挣了不少钱,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假,但那些股票叫做“原始股”。炒这种股票相当于摸彩票,而关于摸彩票这件事情,总是不能当饭吃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三叔的为人不错,他总算就要结婚了。在告别股票这玩意儿后,他开了一个家政服务公司,有个姑娘觉得跟他在一起生活会挺幸福。

我三叔应该在很早之前就能完成人生大业,我十岁那一年,我三叔已经三十岁了,但是他当时居然还没有结婚。三十岁可是一道坎,在上海浦东郊区那儿,男人到了三十还没结婚,有点不好听。我奶奶越来越着急,为我三叔的找对象问题她急白了多少头发……我奶奶生了四个孩子,我爸老大,大叔二叔死得早,不晓得是因为自然灾害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反正我家里人说起他们的死总是语焉不详轻描淡写的。我爸当然没让奶奶操心,很早就跟我妈好上了还生下了我,奶奶就惦记我三叔的事情。不少好事者也假装关心我们一家,多次为我三叔出谋划策。我们一家都很清楚,他们只是想要拿到一只猪火腿。

“找个外地人?”我三叔反对。

“找个二婚的?”我三叔还是反对。

我三叔对自己的配偶要求可高着呢,他还看不上农村里那些“没文化的”姑娘。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我三叔是我们村第一个中专生吗,虽然后来他的风头被我完全盖过去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游山玩水,指点江山,走过大半个中国,很有点自以为了不起。可是他越是这样,往往事情就越危险。

有一次机会来了,我小学的语文老师某次找我谈话,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语法问题呢,不是——她神秘兮兮地对我透露了一条重要消息,那就是她们教研组有个年轻姑娘对我三叔有点意思……

“啊,伟大的语文老师!”我这个小屁孩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极了,一边高喊着这个口号一边屁颠屁颠跑回了家。到家后我对我三叔说:“三叔三叔,我亲爱的三叔,我们学校有个语文老师对你有意思!”

可能我过于热情了,以至于他对我这番话表示了某种不信任。现在回忆起来,可能当时我三叔的心态出现了问题,以为我这个侄子也正在以此跟他寻开心——我怎么会呢?我是你侄子啊。也许当时拿这个问题开他玩笑的人太多了吧。

后来他假装生气了一样,对我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虽然当时我的确很年轻,但也很不喜欢被别人叫做小孩子,我从小很爱面子,于是也赌气对我三叔说:“不管就不管,拉倒——我去玩弹子去!”

我三叔跟我学校的语文老师,这件美好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有时候看着我奶奶的满头白发,我深感内疚,但也没什么办法。

事情过去后没多久,那个年轻的语文老师再也等不及了,既然我三叔无意跟她谈恋爱,她索性就嫁作他人妇,这也可以顺便报复一下我那位无情的三叔。我非常非常支持她这样做——咱又不是没人要!当然,理智上我其实更赞成她嫁给我三叔,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在我们小学的老师那里也沾亲带故。可是我骄横的三叔,谁让他这么不识抬举。我相信得知了这个消息,我三叔一定后悔死了,不过世上可没什么后悔药呀。那个语文老师,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的姑娘,她虽然长得有点胖,但我认为,她嫁给我三叔,那还是完全够格的。

说起三叔为什么年纪一大把也不着急,主要是因为眼高手低。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了不起,也发自内心看不起农村的那些“没文化的”姑娘。因为很早就出门去外地读了中专。

那些年我三叔是个经常远行的浪子,他戴着假发在黄鹤楼和各种名胜古迹中留下了代表着他青春的照片。这些照片被夹在家书中来到我的家里,爷爷率先看,然后是奶奶,然后是爸爸。接着我爸爸就假模假样的给我看。然而我只爱看那些照片,我对我三叔在那些照片中灿烂的笑容记忆深刻。看邮戳我们就知道我三叔最近在哪儿,于是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里那个城市的气象就会令我们全家更加关注。

一次,我三叔邮寄回来一个包裹。包裹中是一个口琴。看来是我三叔委托过,我爷爷把这个口琴给了我爸爸,我爸爸又给了我。我爸爸把口琴交给我的时候一脸的疑惑,他肯定在想,三叔干吗要给我这个东西,而不是一些更加实用的文具呢?

看到那只一半绿色,一半银白的口琴,我马上就对这个很文艺的玩意儿爱不释手。学着电视里那些令人着迷的男青年,我把嘴巴也凑到口琴上,那玩意儿就发出刺耳的声响。呼气,是这种声音;吸气则是另外一种音色。我坐在我们家阁楼上望着远方的小桥流水和绿色田野装模作样的吹奏,仿佛自己成为另一个我的三叔正在思乡心切,只是毫无旋律,谁让我没学呢。

这样一天下来那个口琴就变得湿答答的,而且充斥着我酸酸的口水味道——虽然不懂怎么吹,毫无疑问我吹得够努力。我的两个腮帮子同时也变得生疼。到了晚上,我就把我腮帮子疼痛的消息告诉了我妈。我妈却责怪我为什么不好好迎考吹什么口琴。“吹口琴有什么用吗?还不如做点习题!”结果她晚上就没收了已经成为我心爱之物的口琴。

“这口琴怎么这么臭!”我妈拿到了口琴后对我说。

“哈哈,都是我的口水味道啦,好妈妈,帮我洗洗。明天再给我。”我发嗲道。

结果我妈根本没把口琴还给我,她要我考试考第一名。当我第二天找她准备要还三叔给我的礼物时,她说:“这次考试,你要不是第一名,这口琴我就彻底没收了!”

她这是为我好吧,不过好心没好报,平时我都能考第一,那次却没有。虽然我那次真想考第一,从而拿回我的口琴……真是见鬼。任凭我怎么耍赖吵闹,我妈倒也说话算话,死活不给我口琴。她一定也很无奈,她只是期望我再一次考试第一,却没想到弄成这样。

多年后我在我们家阁楼一个储物箱里又一次找到了这个口琴,我妈当初肯定是帮我洗过了,只是还没等着晾干就把它藏在不透气的箱底,不然它也不会生锈吧。

“那现在这个口琴呢?我还蛮想看看你吹口琴的样子的呢。”小金鱼说。

“回去我再找找,没准还在。但其实我更拿手的乐器是吉他。那时候也不算会吹口琴,都是瞎弄。大学里我可是正儿八经学过吉他的。”

“哎,你怎么没跟我提过?”

“是吧,我这人就是比较低调。”我装作镇静地说。其实不是我不想提,实在是因为有一段心酸的历史……

“而且我没在你家看到吉他呀。”

“嗯,我放我爸妈家的,很久没玩了呢。”

“下次给我弹弹。”

“好啊。”我答应了小金鱼,不过我这时候更想跟小金鱼分享的是我的三叔。想起三叔让人高兴,至少比想起吉他让人高兴多了。

我还记得三叔还有一件很囧的事情。按说那时候我三叔算是我们村见过世面的,因为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了什么叫做密码箱(即便不是因为这个前面那句话也应该成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密码箱对我来说的确是个新东西,之前大概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那么一两次。恐怕这也是我三叔为什么要拿这个箱子在我面前炫耀的原因。当然我三叔实际上可能没那么爱显摆,我经常去他房间逗留,用以打发每天放学后睡觉前的时间。要知道在我爸妈那里,除了电视剧还是电视剧。至少我三叔可以给我讲讲他去外地“留学”时的有趣经历。

作为我们村第一个中专生,他生活要比那些常年生活在农村的人们更加宽广。

逗留久了,我就遇见了那只密码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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