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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环线》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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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莎乐美的故事么?”小金鱼在电话那边声音憔悴。

“我记得你曾经说要告诉我的,一直没说。”

“嗯,我现在告诉你。”

“那你别哭,慢慢说。”我听着对面那里有抽泣的声响,就安慰道。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怎么开头。”

“开头都不怎么容易记住,”我说,“真正的开头,谁记得清楚?”

“那你还记得我们怎么开始的?”

“是说认识,还是?”

小金鱼在对面忽然泣不成声。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你说。”

“我在医院。”

“生病了么?”

“算是吧。”

“什么病?”我关切道。

“打胎。”

“你在哪个医院?我马上来。”

工人们看着我要走,想着怎么继续这笔生意。我塞给他们三百块钱,说就送到我爸妈的地址,他们一定会收。

我跟司机说快点快点,但那位出租车司机饱经风雨,对我的急切心情并不完全理会。偶尔才踩上一脚油门。我宽慰自己,事情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急切。小金鱼都算不上我严格的女友了,我还这么着急干什么?可是如果算时间,这时候小金鱼打胎一定跟我有关系。我这么想之后又觉得这事情比我想象的要稍微急切一些。下了出租我跑向小金鱼所说的二楼,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见我之后就用哀伤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看。我放慢脚步。

“做完了?”我喘了几口气,问。

“嗯。”

“为什么做完了才告诉我?”

“因为,我不想跟你商量。”

“那么,孩子是我的?”

小金鱼低头不吭声,等了半天才看见她微微点头,然后说,“不然叫你来干吗?”

“我对不起你。”忽然她呜呜呜的说道。看出来她想靠到我身边,但犹豫着。我就一把将她抓过来。

小金鱼浑身抽搐着,她说动手术的时候就想到了她那个侄子,“感觉是自己的侄子又死了一遍,我作孽”。

“这不是你作孽,是我吧。”我安慰,忽然就有了一个问题想问,“你没考虑过把孩子生下来?”

“呵呵。”小金鱼抬起头对着我苦笑,“你知道我爸妈为我介绍了个男朋友么?”

我一惊,“你没说过。”

“就是我们吵架前,不久。我花了很大力气去拒绝。”

“结果呢?”

“算不上成功。”

“那就是失败了?”

“也算不上失败……我对不起你。”

我忽然有点明白过来。

“是你看了那个男人后,觉得他不错?”

“嗯……”

“所以才下决心离开我?”

“呜呜……”小金鱼泣而不语,“他对我好。”看我没什么理解的意思,又补充,“他对我爸妈也好,那次我妈生病,他开车送我妈去了医院……我后来也到了,很感动。他是我妈一个朋友的儿子……他……”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打断小金鱼,这时候完全不想去听小金鱼夸另一个年轻男人的优秀。

“是我不好,让你怀孕。”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不是你一个人的错。其实石头,进病房前,我想过问你,你要不要娶我?”

“我要,可是……”

“可是什么?”

说不出口,我搂了搂小金鱼,礼貌性的,然后松开。我羞愧的脸朝向门外,心想着这见面能否早点结束?正待我转身,小金鱼拉住了我的手。

“我要个答案。说句话吧。”

“我想娶你。”我红着眼睛说,“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那好,那我进去也值得。”

顿时我泪如雨下,不能继续了。

在门外,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想流一会儿眼泪。我曾经差点有个孩子……汪峰的歌曲,点起烟,我隐隐不想让自己继续流泪。烟抽到一半,远处有吵闹声。

我看见小金鱼挣脱了医生的控制朝我这里飞奔而来。

赶紧掐灭烟头,迎上前去。

“你想娶我,那你就娶我啊。跪下来笑一个说‘嫁给我吧’,我就答应你。”

我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快起来,我腿比你还软,你得扶着我。”小金鱼破涕为笑,好似一切都让她满意了。

就这样我们在几个小医生的关注下抱了很久。

可是我还得告诉小金鱼,我已经没有了工作。我怎么也开不了口。

“莎乐美,她看上一个人,想得到他的一个吻。对方拒绝了她。后来国王答应了莎乐美一个要求,莎乐美开口要的是那个她看上的人的头。如愿以偿以后,莎乐美将自己的红唇印在了对方的唇上。”

“好故事。可是这么说来,我已经死了?”

“我们都是。”

小金鱼说她也死了。她说的没错。半小时后,她顺利支开了我,没让我在希望中过完这个下午。

那辆马六停在医院门口,我远远开着,都没熄火。小金鱼很顺畅地打开了车门钻了进去,没有回头试图寻找我。

她应该知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看着她的,她怎么会不回头呢?

我走在一片夜色里。公园身处的板凳通常是我们这种loser最好的栖息处所,尤其是夕阳西下时分,坐在那里的除了老人就是loser,他们拥有共同的气质,就是那种被抑郁折磨了大半生之后平和的心态,看他们的表情就能明白,不是说非得志得意满才叫成功的人生,成功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通,但肯定不是我这种。夜色朦胧,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东方升起。

一阵凉风,落叶凋零,整个人生就像那片落叶,抵不过地心引力,缓慢下降,直至与地面拍打的那一刻发出轻微的响声。

爸妈给我煮了很好吃的面,有肉有鸡蛋。他们一直看着我吃,弄得我差点又要哭。倔强的人更容易流泪,我就觉得自己没用。

“爸爸妈妈,我吃好了。”我抬头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

这时候我发现我们一家人全哭了。

“别哭啊,你们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没见过?”

我妈用右手手背擦了擦鼻子和眼睛那两块碑浸湿了的脸。

“臭小子!”她骂道。

吃完面我独自回到房间枯坐着。好在还有杜一冰,人生还有点儿喜剧味道。

“计划取消。”他给我的短信简单四个字。

是这样的,他让我帮忙。说要我明天的晚上九点钟给他打电话,借口找他喝酒。他跟一个女孩同居着,女孩管得严,时常他抽不出身陪另外的女孩。

忽然手机又一阵。

“我还是不想做坏人,如果你不着急的话等我这边处理了再找你;当然那时候你也可以不搭理我的。我不想还没单身的时候就另起炉灶。我是这性格,但可能做不好——你觉得这样说行不行。”

我懒得打短信,就直接回电话。

“喂,长途电话费唉。”

“这个没搞上?”

“应该说是我良心未泯。”

“嘁,连鬼都不信。”

“是真的。主要是现在女友住家里,要是乱搞出问题,整天吵架这件事情我最烦了,我最讨厌和女朋友吵架,我喜欢和女朋友谈恋爱你知道的。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拉拉来长沙了。现在是我同事兼女友。”

我差点就喷了。“怎么你又找了拉拉做女友?”

杜一冰就此解释:“主要是拉拉比较执著,我们都会被执著的女人打败的,她说做我情人也可以,上个礼拜又从情人升格为女友了。明天的计划取消了哦。如果你明天再打来,说明你明天就真的是要来长沙跟我喝酒了!”

“来就来,我是要来。”

“你上次说你不相信我这辈子才9个女人,还来干吗?”

“好吧,我相信你9个,行了吧?你接不接待?”

“本来就是9个。这方面我不骗人的你真要相信我。”

“好吧好吧,我只是歧视你数学不够好。”

“对,我数不清,数来数去就是9个,9之后我就又回到1了。”

这是我那一年和杜一冰最后一次长途通话,后来我就去长沙待了三个月。知道我在长沙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和杜一冰去了所有能去的酒吧夜总会——他有老板帮忙买单。去了按摩院洗浴房,去了发廊休闲茶馆。去了和女孩们一起淋浴的黑房间。去了狭小的包厢喝个酩酊大醉。

这其中某个地方,拉拉被扇了一个耳光。我看见那个巴掌打在拉拉脸上,而出手的那个男人流着泪。

然后再回上海。

跟我一起回上海的还有感情遭受了致命挫折的拉拉。

尾声

三年——一千天。坐上了时光机来到现在,我惊奇自己竟也开上了车,甚至在中环边购置了一套小屋。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就是在那间小屋看着国旗一次次升起,运动员们的表情在电视机上一一被铭刻。这就是他们的青春,血汗铸就的青春的脸。

而我自己,经过了三年打拼,我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知名图书编辑,在老张的提点下,我操作了不少五十万销量的书。

别问我发生了什么。

和杜一冰我们一直都还有联系。互通有无。感情上互相安慰。

杜一冰这次来上海做签售之前约我见一面。我们约的是周遭全是小白领,打电话通常口气很大的一群人经常去的咖啡馆。

这些年他改写类型小说,很挣钱。衣服鞋子都体面起来了,眼镜,我猜是名牌货。可能也是她老婆帮忙挑的吧我想。

“我以前叫缺钱大王你也知道,现在自封赚钱机器了呢。”

“哈哈哈,你赚的钱我一查就知道,卖出多少本骗不了我的。”

我帮他出了前面两本,后面基本的版权让同行抢了去,但没什么好说的,人家给的条件更优厚,不能让杜一冰在我这儿吃亏。老张独立后的公司规模就那么大,不能继续帮杜一冰打出更大的天地了。

“我以前也不知道那么多钱到底有啥用,现在觉得,光是赚钱机器这个感觉就很好呀。”

说着杜一冰还对自己的娇妻呵呵傻笑。是真够傻的,自己变成了机器有什么值得开心呢?娇妻也对着杜一冰笑,但那个笑容古怪,不知道是带着鄙夷还是崇拜,或者是别的什么感情,我问他,自然是悄悄地,“这次你会离婚么?”

杜一冰变得也很多,他说他渴望婚姻的平静,如果不平静就会离婚,但是还是会去找平静的婚姻。只是找来找去,丈母娘越来越多,他觉得不值得,所以他回答我:“不离婚啦!”说的还挺响亮,仿佛是一定要让身边的娇妻听到并赞美自己的表忠心。他决定踏踏实实过日子,并决定踏踏实实写类型小说,踏踏实实做一个挣钱的机器。

这完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杜一冰了。

我离开长沙后第二年杜一冰就在长沙结了一次婚,失败的婚姻,没有加非常。因为没有打折的失败也没有翻倍的失败,失败就是失败而已。今年年初结的第二次婚,目前看起来听起来都还不错。

杜一冰这次来签售的那本新书叫做《纯洁宝典》,写的是当年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有些段落写得很肉麻,有些段落则完全是我们当年的生活复刻。

最后一段是这样的:“鬼混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恋爱;霸占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结婚;性冷淡这事,如果干得好就叫严守贞操;阳痿这事,如果瞒的好就叫坐怀不乱。”

我指着这段话,对杜一冰说,“真是让人叹服的文字。你真是一个天才的作家,对概念和语言整理相当有一套。”

“不,”杜一冰摆摆手,“网上看的。”

我沉默了一刻,心里有些难受,但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我心里的这份难受,而且我还继续夸杜一冰道:“背的这么流畅,因为你有共鸣。”

“客气。”杜一冰继续摆摆手。

“知道么?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嘿,说吧石头,别让我猜。”

“这事儿我只告诉你。”

“行了,我看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再考虑说不说给别人听。”

杜一冰老婆这时候去上了卫生间。

“我和编辑部里前前后后的女实习生都好过了。”

杜一冰有点诧异,仿佛我说的这些不能是我做的,或者说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同时?”

“先后。”

“那你也可以的。”

“亏了你,我的人生导师。”

“那你的人生导师我现在结婚了呀。”

“所以你还是我的人生导师呀。我有了新的科目要学啦。”

我决定让杜一冰写点小散文,讲讲婚姻。婚姻学将来一定是热门的学问,类似的书籍一定好卖得很。

我们短暂聊了个人,拉拉。

拉拉的事情后来都是我讲给杜一冰听的。她作为一个单身母亲迁居昆山,偶尔还给我电话,但并不是哭诉杜一冰的无情无义,反倒是每次说起自己那个胖小子时有种意外的快乐。后来才知道,我在长沙的三个月里杜一冰一共抽了她三个耳光,有两个我没在场,那么总体下来平均一个月一个。至于别的,我看她哭过九次,因为杜一冰常常不在家她就对着我哭,对着我哭是五次,还有四次杜一冰也在,大概其中三次是被抽了耳光之后哭的。

她后来告诉我说她也开始写小说了,“可惜不能给你看,给你看了一切都穿帮。”电话里她有些小俏皮。作为当年的观察者,这部小说在我面前一定显得无趣和缺乏细节,我想也是的。没办法,谁愿意把自己的伤疤彻彻底底展现出来呢?

“这些年你后悔过什么吗?”

“有什么可后悔的?”

“你那个女朋友?”

不是杜一冰提起我也会想起她。过一阵就想起。换一个女友也会想起。会有比较。

小金鱼的日子会过得比我好吧?至少她可以享受天伦之乐。

想过好几次,要是时光能够倒回,在当初那一个黄昏,我们的对话应该被改写,我应该执意让她不去坐那辆停在医院门口的车,然后——既然已经跪下来了——

“嫁给我吧。”

“我不。”

“嫁给我吧。”

“我偏不,还有,你好烦啊。”

“你才烦呢,执拗的小兔子,已经快变笨蛋了你。”

“你才傻呢,谁要跟你结婚,结婚多无聊。连这个你都不懂,白痴白痴。我觉得我们还是从事对骂比较有前途。”

“好啊,不答应结婚我就天天骂你!傻妞!”

“你能明白跟我结婚有啥意义?”

“不知道有啥意义,就觉得爽。因为可以叫你老婆,而且你不会管我,不管我的人,不管我的钱,还会做饭给我吃。”

“屁咧,我不会给你做饭吃的,我才不要跟你结婚。”

“你跟我结婚也很爽啊,我也不管你的人,不管你的钱,也会做饭给你吃。”

“那我们现在不是就可以吗?”

“现在不可以啊,要被人家说闲话的。”

“做个饭说啥闲话……结婚根本就没意义啊。”

“结婚后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给对方做饭吃呢!而且你不要问什么意义,哪儿有什么意义,你都想死,还追问什么意义?”

……

嘿嘿,那些话像是小金鱼给我的回应么?

可是人生没有被改写的机会,所以我们到底有什么必要去追问什么意义?在这漫长而未知的人生,意义?把两个年轻人的未来捆绑在一起,互相制约,互相消耗梦想和乐趣的值,而冠之以“可能就此幸福”的名目,这是人类世界最荒谬的事情了。

是,很荒谬。和杜一冰吃完那顿饭,我约上了孔婕。不知道能否算是我新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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