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人大代表》第11章 满地惊慌 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

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层政府,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勾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这些官老爷,打着为民办事的幌子,谋得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戏他,却一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让他们耍到底。老百姓可怜呐!这是秦西岳在基层最深最痛的感受。过去说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谁赶上。谁赶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儿听话。现在,就连羊也不好当,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几根。这个让你往东走,那个让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时连路都没法走。

在基层呆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秦西岳没说现在的世事不好,但,让他乐观,他乐观不起来。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做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

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

“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过了一会,车树声道。

“休息?你让我休息?”秦西岳怒瞪住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不休息还能咋,决定做出了,就得执行。”

“想得美”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老秦你想干什么?”

“我找毛西去”

“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做出的,是院党组。”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为不满。一个老同志,总也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

“那我去找院党组”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

“问题?”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异地盯住车树声,“你也认为我有问题?”

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他望住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是”

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

“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竟说我偏激?”

“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觉悟都没?”

“为什么,不就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么,不就怀疑老奎那个炸弹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么。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

“老秦你冷静点,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

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炸弹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作不知道!

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

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得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炸弹,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么?

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跟车树声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回家总行吧?”

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体原由,也不想明白原由,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收回那些心思,原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人大代表,车树声就坚决反对过,无奈上面非要让他当选,他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了什么,车树声虽准确地说不出,但隐隐,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么?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峰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被突然停职,绝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弹,炸得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在跟招手停和出租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一点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却无能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顾危险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吱”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你骂谁?”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撕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给秦西岳搧了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搧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

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让乘客魂飞体外,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又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饶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

“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沬,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顿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撕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说完,扔下愤怒中的众人,跳下车,朝黄河铁桥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西天处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搧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一大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烟飞灰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开。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处叫做“听水坊”的下人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院子里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啤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说:“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他放了一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跟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秦老师,你的脸?”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差点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的,他还转不过弯。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住他,望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给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每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祝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动机。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他怕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电话突然叫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的:“思思,是你么,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