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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钱色:贪官忏悔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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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体验过没有钱的感觉,那种感受太残酷、太让人丧失尊严了。

我的思绪纷乱芜杂,似乎在有意识地回想,又似乎在无意识地梦游。整个夜晚,漫长的七八个小时,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一些近乎忘记的往事从记忆的深处打捞起来。那些带着陈年积灰的味道的往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有些情节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没想到在这个夜晚竟回到我的记忆中。记得我曾经看过一个叫柯云路的作家写的文章,他这样说,“人的大脑是一个奇妙的容器,它曾经经历过的任何事情,哪怕再细微的场景情节,都如同刻痕一样留在了脑子里,而且永远不会消失。没有合适的触机,许多往事会被遮蔽和掩盖,而一旦遇到某种契机,那些你以为不再被记起的细节,会如同刚刚发生一样,活泼泼地呈现在你的面前。”

我想起的那些往事,确实发生过,并不是我在梦游时发生的臆想,更不是大脑在欺骗我。这些往事很多早已模糊了,可在我被“双规”的第一个夜晚却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以后,还有更多往事会如浸没在水底的沉渣纷纷泛起,它们会引起我许多的回味和感慨,让我对自己这个人的历史作一番省视和清理。而现在,我的记忆到此告一段落——透过窗帘,朦朦胧胧看见天色已经变成微白色。啊,我已经度过了我人生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临湖这座城市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在当今这个工业化浪潮迅速扩展的世界里,汽车喇叭已经成为大多数城市黎明时分响得最早、分贝最高的声音,而黑夜过去,这里迎接晨曦的第一声呼唤,竟然是城里人已经陌生的鸟啼!

我从小生活在偏远的小山村里,对鸟啼的声音相当熟悉,由于贫穷的原因,我讨厌鸟的啼声。小学里读过孟浩然那首短短二十个字的古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老师反复夸赞里面的所谓“意境”,我却一点也体会不出,我觉得那就是诗人的无病呻吟,吃饱了撑的。因为每到春天,我的母亲必须格外地起早,去下田劳作,去施肥插秧,而我也必须牵着牛绳上山放牛。鸟儿的啼声就是我上山的信号,我那个时候其实特别害怕鸟儿那么早就醒来,我想,鸟儿们要是统统不叫,公鸡也不打鸣,那该多好!

当然,我早已不再惧怕鸟儿啼晨了,可是我对鸟儿的兴趣始终没有提高。曾经,市里评选市花市树,我都积极发表过意见,并予以支持。但对于某些好事者提出评选市鸟的建议,我一直嗤之以鼻、不置可否。后来,市鸟究竟是评了没评,我的印象似乎是没有。没有市鸟并不妨碍临湖的发展,还省得人把鸟宠娇了,它们站在高高的树上,肆意把一粒粒白色的粪便倾泻到停靠于政府办公楼前的那一排排乌黑铮亮的轿车盖上。

“天亮了——”我听见一个很轻很轻、近乎耳语的声音在说话。嗬,这两个人还在这儿看着我,一点也没有松懈。

我想起来撒尿。从床上坐起来,大概是动作太猛,让门边坐着的两个人吃了一惊。

“醒了?”其中一个问。

“什么醒了?我一个晚上没睡!”我心里烦躁,用焦虑的口气戗他一句。

“没睡?可我们进来的时候,看你躺在床上睡得很沉的样子。”

“放……”我想骂他“放屁”,可转念一想,这样不妥,这无益于改善我目前的处境,就忍住了。我改口说道:“方便一下。”踏上鞋匆匆去了卫生间。

那两个人见我起床了,便不再顾忌,提高嗓音说起话来。听上去,其中一个声音我好像不熟悉。难道,昨晚那两个人已经换了班不成?

从卫生间小解出来,我朝他们看过去,果然,已经不是昨晚“监督”我睡觉的一对。

“你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为了不让他们感到冒犯,我尽量把口气放缓和。

“12点换班。”一个这样说。

“我说你睡得不错嘛,你怎么能说一点儿没睡呢?”另一个这么说我,显然暗暗指责我撒谎。

我没有接话。看来,我昨晚晕晕乎乎一整夜,并不是完全没有睡着,不然,他们换班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不过,我显然睡得不是很好,脑袋瓜子沉沉的,精神有些委顿。人真是奇怪。在顺利的时候、得意的时候,再怎么熬夜也不觉得疲倦,不感到委靡;一旦处于情绪不顺畅的境地,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不至于心理素质这么差,革命意志这么薄弱吧?

早上六点,他们的人又换了一次班。这一下,他们四班八个人,我都认齐了。在以后的若干日子里,每天轮流“陪”着我的,基本上是这八个人(偶尔也有例外)。当然,那个室主任不在“轮陪”之列,他经常在上班时间来这里向我问话,我想,他一定和其他人一样,“驻扎”在临湖,其实是坐镇指挥对我的心理进行“突破”。

但是我这个人是很“顽固”的。尽管我昨晚没睡好觉,但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什么了不起。前几天小五还在深圳给我打来电话,说那个账号很安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账号里的钱这几天就会陆续汇出境去,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

好在我听了小五的劝告,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大半汇出了临湖市。我知道我个人其实用不了那么一大笔钱,可是,看着银行账号上面那一长串的数字,我心里就有一种安稳感和安慰感。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钱不是万能的,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我体验过没有钱的感觉,那种感受太残酷、太让人丧失尊严了。

吃过早饭,是上班的时间了。我知道我不能像以前那样,自己昂着头走在前面,秘书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迎着众多逢迎的目光跨入自己那间带套间和盥洗间的宽敞的办公室,而只能“蜗居”于这间方寸之地了。我心情不爽,自己提起热水瓶泡了一杯茶。

宾馆里的茶叶看起来是袋泡茶,其实里面装的都是劣质的茶叶梗和茶叶末,而且不怎么新鲜。我抿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问道:“能不能给弄点好茶叶?”

纪委两个人见我向他们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回答说:“茶叶当然有,是我们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和你一贯喝的龙井比不了。你要是嫌弃,那就对不起了。”

他们中一个人起身出去,回来后果然带了一袋茶叶回来。我从茶叶袋里撮了一点,搁在掌心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茶。结果竟是十几块的普通绿茶,我“嘿嘿”一笑,说:“想不到你们省委的干部就喝这样的茶叶?”

“你以为呢?”

我摇摇头:“太过分了!”

“怎么个过分?”

“下回有机会我去省城,给你们捎上一批毛尖——这样的粗茶,哪里能喝?”

这回,轮到对方皱眉头了。他说:“你爱喝不喝。你那么贵的茶叶,我可不敢消受,也享用不起。”

这,他这叫什么话?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是怎么的?

上午,室主任和这两人一起对我进行谈话。看起来,他们像是和我随便聊天,因为在我住的这间标准间里,没有审讯席,我坐在床沿上,他们有的坐沙发,有的坐椅子,一副随意的姿态,但事实上,他们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从我这儿挖去有用的“口供”——我是这么理解的。

他们拐弯抹角地问我,有没有私底下做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临湖人民的事情;有没有获取不该获取的好处,谋取不该谋取的利益;我的个人工资或收入一共多少,妻子冯玉珍收入多少,是否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收入来源……

嘿嘿,这一手,小儿科!听话听音,我秦小集玩了一辈子政治,旁敲侧击、含沙射影、声东击西、欲盖弥彰之类的把戏也耍过不少,说句不那么中听的话,你们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们想拉什么屎!

当然,我心里这些恶毒的想法是不会公开说的。我想,你们跟我玩猫捉老鼠,我就跟你们玩老鼠逗猫;你们跟我打阵地战,我就跟你们玩游击战。

我说,我在临湖的工作表现,组织和群众都是看见了的。以前的工作经历不算,从做开发区主任起,我的整个精力就扑在临湖的城市建设和发展上。临湖近些年许多重要的工程建设,都经过我的手。当然,我不能把集体的功劳归为己有,说这些都是我做起来的——没有组织的重视,没有各个政府部门的协同支持,没有广大临湖老百姓的理解,这些工程要建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絮絮叨叨讲了很多,有时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有时又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明白,我的身份是临湖市副市长,我没有好的表现,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吗?

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纪委干部们用一种看似平静的眼神望着我。起初我以为他们被我的演说感染了呢,后来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在对我表示一种怜悯。据说,纪委干部们在和每一个被“双规”的干部打交道时,开始遇到的几乎是同样的情景,就是“双规”对象向他们——其实也是企图通过他们向组织上表白,自己是有贡献的,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我自以为聪明,其实也没有脱离“双规”者“向来的伎俩”。

我讲得口干舌燥,最后的效果看来并不理想。只要我一停下,他们接着问话的内容,依然是那么几句:

你必须向组织上坦诚交代你的问题;

你的财产是否和你的收入相吻合,或者是严重背离;

好好想一想,你的某些财富是怎么来的;

还有,你的个人生活作风和思想作风,是否符合一个人民公仆的身份……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什么情况?要我“好好想一想”,这是什么话,把我当小学生吗?

室主任说:“我希望你不要回避我们谈话的核心内容,不要有意偏离话题。你的工作成绩,没有人会否定,但今天不是进行工作总结的时候,这里也不是请你给大家做经验交流的场合。如果你能经得住考验、经得起调查,以后这样的机会会有的。不过你现在可别和我们玩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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